製造荒誕

張玉清

我今天想給我的朋友們講幾件荒誕的事,我先講我小時候的一件荒誕事。

我小時候,有一次我家來了客人,一男一女,也許這對客人比較尊貴,所以那天我家的氣氛很是莊重也有些拘謹。吃飯期間,我爸不期然放了個屁。

有客在座又正當用膳而主人放屁這是很令人尷尬的事,所以我爸最初對這個屁肯定是不想放它出來的,所以在這個屁放出之前我爸肯定是對它隱忍了一番,因為隱忍不住這才無奈放出。但我爸在放出它時又不想讓它有什麽影響,所以就著意控製著不發出聲音,想把它默默處理。

怎奈屁這東西並不容易控製,而且常常適得其反,由於它出來時受到了阻力,竟然形成了一種類似吹笛子的效果。就聽得一聲尖尖的細細的帶拐彎的怪聲:“吱兒--”

一座嘻然,我的座位緊挨著我爸,我最先笑出聲來,接著是那位女客莞爾,男客咳了兩聲把笑咽了回去。

我爸此時心裏應該是煞為尷尬,但誰料他竟能不形於麵,反而正色開口說了一句話,隻這一句話竟將這場麵體麵地遮掩過去。我爸這句話說得是既不失體麵,細想又有幽默感,再細想還很荒誕,你能猜出我爸說出的這是一句什麽話嗎?

我管保你就是多麽聰明你也猜不出這句話,這句既讓自己不失體麵又幽默又荒誕的話。

這個笑話我曾經給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孩講過,我也曾讓她來猜這句話。她猜道:“你爸肯定是說,對不起,請原諒,我現在做這件事有點不合時宜。”

我說,你很聰明,這句話確實是既不失體麵又很有幽默感,還顯得挺有修養。可是這句話不荒誕。你再想想,再往荒誕裏想想,我看看你有沒有我爸聰明。

她又費了一會兒腦筋,終於說不行,我想不出來了,我實在不知道這樣一件事還怎麽把它弄荒誕。

我說你是一個又單純又善良的女孩,所以你絕想像不出那樣一句荒誕的話來,你要是真的想出了我爸那句話,那我對這人類可真是要失望了。

在這世界上,有好多荒誕的事情,要不是有人先做了出來,我們還真的是連想像也想像不出來呢。

現在我告訴你那句話。那句話是:這孩子,真沒出息,吃飯的時候放屁!我爸當時一扭臉,瞪我一眼,正色地這樣說。

我剛才說過,我的座位緊挨著我爸,我爸這句話一出口,這個屁就成了我放的了,所以他當然就用不著在客人麵前尷尬了,你看這是不是能讓自己不失體麵的一句話?當然你細一想這句話還有幽默的成份在裏麵,再細一想,還有荒誕在裏麵。

就我爸所創造出的這荒誕來說,要是寫進小說裏,絕對是超凡脫俗的細節。當然這隻是我孩子氣的看法,其實在成年人世界裏,他們所創造出的荒誕是太多太多了,我爸做出的這點對誰也沒有傷害的小荒誕,根本算不了什麽。

我要說的第二件荒誕事,發生在我的身邊,發生在我的同學的身上。

有一天中午,吃飯時,我順手打開了電視機,裏麵正在播放本地午間新聞,忽地,有一條新聞讓我猛地放下了手裏的飯碗。

裏麵播音員在說:今天夜裏兩點,華興公司一座六層宿舍樓突然坍塌,截止記者發稿時為止傷亡人數二百三十七人……救援工作仍在進行。

我隻覺周身血脈一涼,血液從大腦“刷”地直沉到腳底,華興公司宿舍樓,我的同學夏凡的家就在那裏,她的父母都在華興公司工作。

而今天上午夏凡就沒有來上學,整個上午她的座位都空著。

夏凡是我的同學,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學習很好,我們班就這麽一個好學生,而且我想我們興華中學也許也就隻有這麽一個好學生,我一直不明白她這麽好的一個學生當初為什麽沒有上重點中學。

平時,我和夏凡沒有過什麽交往,連說話的時候也不多,她是一個好學生,跟我這樣的人缺少共同語言,而我在與女孩子的交往中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我也從未主動往她身邊湊過,盡管她長得挺漂亮,又十分優秀,我對她頗有好感。我夢見她的時候也不多,因為平時沒有交往,偶爾夢見也是平淡的夢。

但是不久前我做過一個惡夢,一個與夏凡有關的惡夢。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早晨我上學走在路上,忽然看見前麵圍了好多人,有人在說出車禍了出車禍了。我緊趕上去看,看見一輛巨大的公共汽車撞了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高大的奇怪的公共汽車,但我顧不上看車,我伸著腦袋去看汽車前麵被撞的人,天哪,那人竟是夏凡,她已經死了!

我看見夏凡緊閉著眼睛,眼睫毛比平時顯得長些,一點不失美麗,但我理智的告訴自己,她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現場亂糟糟的,我心底的悲痛像海潮一樣湧上來整個身心都深深地淹沒在這種巨大的悲痛裏。我拚命仰起臉,好讓自己在這巨大的淹沒裏透出一口氣。天空白得慘淡……

就是這麽一個奇怪的夢。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做這樣的夢,夢見她被撞死,這樣的夢既惡毒又荒誕,而且讓人感到恐懼。直到來到學校,我的心情仍然有些不踏實,我那時的心裏竟對她充滿了一種毫無來由的關切。

課間裏,教室裏人不多時,我悄悄來到夏凡身邊,小聲問:“夏凡,路上好嗎?”

夏凡沒提防我會跟她講話,她有些慌地說:“挺……挺好的。”

我又小心地問了一句:“你有沒有看見一輛大得很奇怪的公共汽車?”

“沒有。”

我便走開了。我本來想再對她說一聲對不起,毫無來由地夢見她被撞死,這確實有點對不起她。可這樣的事又沒法對她解釋。

但就是從那天起,我的心裏忽然間對一向毫無交往的夏凡多了一份關切,這種關切雖然隻是暗暗地,無法向她表達,但我確實是一見到她的身影,我的心裏就充滿了這樣一種說不出的關切。

我絕不會想到,我會在某一天的中午聽到這樣一條新聞。這條新聞讓我猛地想起了我做過的那個惡夢,我心裏這些天來所迭積的對她的關切忽地化為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天哪,夏凡!

我飛騎著車子向華興公司奔去。

路上我想或許夏凡不會出事吧?她沒有上學的原因是因為她父母所在的公司發生了重大事故,而她本人不會有事吧?我知道華興公司有兩座宿舍樓,一座是幾十年的舊樓,一座是新樓,出事的肯定是舊樓。而我知道夏凡家住的是新樓,新樓1995年才竣工,夏凡家搬進新樓才一年多一點時間,所以我想夏凡不會出事的。

現場慘不忍睹。倒塌是在夜間發生的,事先沒有一點預兆,就像海灘上小孩們在堆起的沙包上掏出的沙房子被海水洇濕後那樣,轟然一下就徹底坍毀了。於是六個樓層裏的所有家庭的二百多個睡夢中的人類,頃刻間便被埋在了鋼筋水泥裏,無一幸免。

倒塌的是新樓。

這有些不可思議,新樓是在1995年夏天竣工的,離現在才兩年時間。完全是鋼筋水泥建築,是一座六層的單元宿舍樓,裏麵一共住著七十二家華興公司的職工及家屬。誰也不會想到一座竣工才兩年的新樓會毫無理由的突然倒塌,沒有地震,也沒有任何外來力量的打擊,它就像一個看上去正常的人站著站著忽然間就癱倒了一樣。

這有些不可思議。在人類的科學技術已發展到電子時代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人類的宇宙飛船已經飛往遙遠木星的今天,我們的一座由鋼筋水泥建築的結構簡單的宿舍樓竟會毫無理由的瞬間坍塌,這真是不可思議,也真是有些荒誕。

但是它坍塌了。在它竣工僅僅兩年之後的一天夜裏淩晨兩點,它在不受任何外來力量的情況下突然間就坍塌了。

沒有任何預兆,二百多人頃刻間被埋在了裏麵,在睡夢中被埋在了裏麵。

二百多人裏麵,除了成年的職工,還有老年人,還有兒童,還有少年,還有少女。那是二百多個生命嗬,二百多個地球上最高級的生命嗬!

坍塌的廢墟已清理出大半,有救護車停在現場,扒出人來立即送往醫院。

廢墟前的空地上,一溜排著幾十個死者,他們一個緊挨著一個地排列著,身下都鋪著褥子或墊子,身上覆蓋著被子或床單,連頭帶腳都蒙著。

我來到跟前,一眼看見一件漂亮的錦被下露出一縷漂亮的長發,我的心猛地一疼,不待車子停頓就從車上摔了下來。我跌跌撞撞奔過去,伸手揭開了被子。

真的是夏凡!

天哪,真的是夏凡!我像木雕一樣呆在了那裏。

她是在睡夢裏離開這個世界的,她現在身上裹的就是她睡覺時蓋的被子。

我看見夏凡閉著眼睛,眼睫毛比平時顯得長些,一點不失美麗,一副安然的樣子,好像根本不曾經受這一場樓倒屋塌的災難。可是她的眼睛是再也不會睜開了。

我看見她漂亮的長發下,後腦殼幾乎已經碎了,血漿在她腦後的頭發下已經凝結成了厚厚的血痂。

我心底的悲痛像海潮一樣湧上來,整個身心都深深地淹沒在這種巨大的悲痛裏。我仰起臉,看見天上的太陽仍像往常一樣安靜的懸在空中,地上亂糟糟,天空仍是一片安寧和平的景像。我的淚珠一個接一個地從眼裏滾落出來,可是嘴裏卻哭不出聲,我隻覺喉頭被什麽東西硬硬的堵住了,難受得無以言表。

我知道這一次不是夢了,這一次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與我做過的那個荒誕的惡夢相比,這一次是現實,是實實在在擺在我們眼前的現實,而這現實比我那個荒誕的夢更為荒誕。我說過,在這世界上,有些荒誕的事,要不是已經發生了,我們真的是連想像也想像不出來呢。

這件荒誕事發生後,我們全校長時間沉浸在悲痛裏。我們一位朝夕相處的同學這樣毫無緣由(我是說她沒犯任何錯誤沒得罪任何人也沒違反交通規則)地死於非命,這讓我們不能不悲憤難平。

學校當然很快發現了我們“思想上的問題”,於是決定要給我們搞一次重振校風活動,要使我們在精神上思想上重新振作起來。怎麽搞呢?學校認為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要對我們進行一次理想主義教育。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由我自己又製造了一次“荒誕”。

我們的校長不知從什麽渠道給我們請來了一個名人來做演講。這可不是一般的名人,這是一個離我們很遠的一個城市裏的一所有名的大學裏的一個有名的講師,這個講師以擅長演講著名,具體點說是以擅長作理想主義教育報告著名,據說他已經在全國各地為青年和學生做了一千多場的理想主義教育報告,據說每一次都使聽講者很受教育,不論是誰隻要是聽了他的報告,都會馬上就揚起了理想的風帆。但我對這說法有一點小小的懷疑,因為我以為不論是誰也不可能隻憑一張嘴就讓所有的聽講者都揚起理想的風帆,要知道在這些聽講者中如我之流也小有人在,而像我這樣的人不大可能就那麽願意聽信別人的什麽話。但你不要以為我說這話是對這個名人不尊敬,相反我倒是挺佩服他,對於一個能把相同意思的話說上一千遍的人,我實在是沒法不佩服他,這要是我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你要是讓我把相同的一句話連著說上三遍我早已惱羞成怒了。

在迎接名人到來的幾天裏,我們學校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先是讓我們每個人提出自己心中的有關理想的問題,然後由學校把這些問題做了綜合分析,歸納出二十個問題做為學生思想中的典型問題,因為大凡名人講演都有一個固定的程序,在他講完後,要由台下的聽講者向他提一些問題,由他來解答,他要為大家解答完這些問題,這講演才算是圓滿結束。所以我們學校就準備了這些問題,預備向名人提出來,等著名人來給解決。

學校規定了向名人提問題的方式是遞紙條,並且隻能用這一種方式,這是因為偌大的會場要是不這樣規定未免會造成秩序混亂,你比如要是不這樣規定一下可能就會有人舉手提問,要是大家都舉手那麽名人就會不知道該回答哪一隻手,還有可能會有人幹脆站起來就問,要是大家都站起來就問那更會秩序大亂。所以學校有必要做出這樣的規定,學生嘛就要有組織紀律性。

學校還規定每班隻能有一個人來遞紙條,這是因為要是在場的每個人都遞上一張紙條,讓名人來回答,那名人就永遠下了不台了。學校還規定每個班遞上的紙條必須是學校總結出的那些問題,這是因為這些問題是有典型性有代表性的,這樣能讓名人在有限的時間裏給我們做出最有意義的回答。學校把那二十個問題分配給每一個班級,每班分到一個問題,這是因為我們學校正好有二十個班。這看上去有點巧合,不知道是因為我們學校正好有二十個班所以學校才弄出了二十個問題,還是因為有二十個問題所以我們學校才有了二十個班。以我這笨腦子來分析,答案應該是前者。

學校還規定各班要把這遞紙條的人確定為一個可靠的人選,比如班長,或是學習委員,要由這個人事先把該提的問題仔細寫在紙條上,之所以說要“仔細寫”意思是不可出錯。

學校還規定各班凡沒有被確定為提問的人,是不能隨便提問的,這是因為一是怕提問太多時間不夠,二是怕要是隨便提問可能要問出各式各樣的問題,要是有哪一個沒有水平的學生提問出了沒有水平的問題,那就會讓名人笑話我們的學校太沒水平,這影響我們學校的形像。而且按人們的經驗看,越是沒水平的問題越難於解答,你比如要是有人問“我們為什麽要說真話而不說假話?”,要回答這個問題,名人就得從人格講到道德,從道德講到社會,從社會講到人生,再講回來。你看這多麽麻煩。而你要是接著問“那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喜歡講假話?”,那就更麻煩了,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可能要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了。

我們學校這樣的擔心不是沒有必要的,因為像我這樣沒有水平的學生決不隻我一個,所以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不能讓我們隨便提問。當然我們就隻得放棄我們向名人提問的機會,盡管在名人講演之後名人總是這樣說“下麵大家可以向我自由提問”。這就是說“提問”應該是自由的,但我們做學生的首先應該講組織紀律性。

我們班提問的重任放在了我們女班長的身上,名人來講演的頭一天,女班長從老師哪裏領到了提問的題目,她把題目工工整整地抄寫在一個方方正正的紙條上,我湊上去,想看看那紙條上寫的是什麽話,女班長很嚴肅地不肯給我看,我隻好沒趣地走開了。女班長小心地把紙條夾進她的日記本裏,又小心地把日記本抱在胸前,她知道自己重任在肩。

名人來了,坐在我們學校禮堂的台上,我們坐在台下。講演進行了兩個多小時,應該說這講演是成功的,因為下麵有不少學生都是一邊聽一邊在做著筆記。連我也在做筆記,我們班男生有幾個見我這麽認真地做筆記都覺得有些蹊蹺,因為在我們班主任所布置的要做筆記的十幾個人選中並沒有我,於是那幾個家夥都來搶我的筆記本看,他們數清了那上麵一共畫了十八個小人兒。

但除了他們別人都以為我是在認真做筆記,尤其是我們的女班長對我今天的表現十分滿意,因為在聽講演時我曾幾次要過她的筆記本來跟她對筆記,並且為了更方便地跟她對筆記我還跟別人換了位置,坐到了女班長身後。女班長一定覺得這名人的講演果然極富感召力,連我這樣的人都聽得如此認真。她對我擅自調換位置的舉動不但沒怪還對我微笑了一下。

終於講完了時,名人果然說:“下麵請大家向我自由提問,大家可以提問任何問題,我來解答。”

於是提問開始,先由不知道是哪個班的班長遞上了第一張紙條,由同學們手裏一一往前傳,傳到最前排就有專人往台上送。名人收到紙條後,展開,看一遍,然後很有風度地當眾朗讀一遍,讓大家都聽清了問題,之後便侃侃而答。

第一個問題是:我們學校的大多數學生在學習上跟重點中學學生相比差距很大,我們該怎麽辦?

名人不加思索就答上了,十分流利地給我們列出了幾條辦法,為我們指明了方向。因為這樣的問題比較好回答,其實都用不著請名人來解答,我們班主任和我們的任何一位老師都能回答。讓這樣一個問題占了學校所歸納問題的二十分之一,這不怎麽高明。

第二個問題更為幼稚,這個遞紙條的同學說他的意誌不堅強,問名人怎樣才能使自己堅強起來。我坐在下麵聽著,差點沒笑出來,這樣的題目更用不著名人來解答了,連老師也用不著,我就能給他一個好回答:請你在冬天堅持每天早晨洗冷水澡,不出三個月,保管讓你變得又堅強又清醒。

當然名人並沒有嫌這題目太小兒科,而是耐心地給予了解答。

提問十分愉快地進行下去了,也不知道是到第幾個問題時輪到我們班了。我看著我們的女班長從她手中的日記本裏小心地取出那張事先早已準備好的紙條,剛想再看一遍確認無誤後往前傳,我從後麵忽然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倒下時我本能地一抓她的椅背把她的椅子拽得一歪,差點把她也拽倒,這麽一打岔,她就沒有再看一眼紙條,就把它傳了上去。

紙條傳到了台上的名人手裏,名人照例先念出來,但他念到一半卻不由得皺起了眉:“請問您一天洗幾次……”

他的聲音頓住了,臉上明顯是在思索怎麽辦。這時候他要是把紙條扔下不再念就給大家留下了懸念,因為他已經不小心念出一半了,那下麵的話未免會惹人胡亂猜疑,可是往下念,這問題又有點無聊。但名人到底是名人,有氣度,他思考之後沒有對這張紙條采取置之不理的對策,而是穩定了一下情緒,先向大家做出笑臉,然後說:“剛剛收到的這張紙條上提的問題很有意思,下麵,我給大家把上麵的提問原封不動念出來。”

然後名人清了清嗓子,念道:

“請問您一天洗幾次腳?請說實話。”

台下“嘩”笑成了一片,那聲音像忽然間下起了特大暴雨。

跟名人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我們的校長和其他幾個校領導卻說什麽也不肯笑,而是臉色越來越難看。一個副校長衝到麥克風前大聲叫到:“安靜安靜,同學們安靜,不許笑!”

但是在人所能發出的聲音裏最屬笑聲難於製止,要是大家在說話時出來個領導大喝一聲“不許說話”大家能夠立即閉上嘴,但是在正當大家笑的時候不管你怎麽大喝一聲“不許笑”,大家也沒法立即把嘴閉上,因為這時候大家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除非你現在往他臉上抽一鞭子讓他把笑轉化成哭。可惜校長們的手裏此時沒有鞭子,否則他們還真是恨不得把我們每一個笑哈哈的人都抽上一家夥。

笑聲又持續了好一陣才平息下去。

名人從容地安坐在台上,等我們笑夠了,沒忘回答這個問題,他態度十分從容地說道:“好的,大家也覺得這個問題提得好笑了,所以才這麽開心地笑。下麵我來回答這個同學的提問,我和大家一樣,一天洗一次腳,一天洗兩次的時候不多,除非是鞋子裏麵灌進了泥,不過現在咱們的城市建設搞得好了,沒有到處是泥濘的現像,所以這種情況還沒有發生過。我說的是實話,不知提這個問題的同學對我這回答是否滿意。”

嘿,要說名人就是名人,當此情形下能如此從容大度地應對這樣別開生麵的場麵,沒有一千次講演的曆練根本做不到。

他一說“不知提這個問題的同學是否滿意”,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提”這個問題的我們的女班長的身上,因為剛才她遞紙條時,附近的同學都是知道的,所以大家就都扭頭把眼睛看在她的身上,遠處的同學也隨著這邊同學的眼光都把頭“刷”地往這邊扭過來。

但這時候我們的女班長早已緊捂著臉涕淚交流,哽咽聲一聲尖似一聲一聲高似一聲地從她的指縫間冒了出來。

她這一哭卻把我哭慌了。看到這裏朋友們大約都能猜到這紙條是在我要過女班長的筆記本對筆記時給她調了包,女班長遞上的是我的紙條。但我在這裏要鄭重說明的是我把紙條調包的目的並不是要讓女班長哭一頓,我此舉絲毫沒有針對女班長的意思,我這樣做隻是想給我自己爭取到一次提問的機會,我覺得既然是應該人人平等的“自由提問”那我就應該有遞上我自己的紙條的權力。但因為學校事先布置好的遞紙條的人選中沒有我,所以我隻好采取跟女班長調包的策略。

但我沒想到我們的女班長會把此事看得如此嚴重,會如此沉痛地當眾哭將起來。怎麽辦?這時候我要是再不站出來,那這事對我們的女班長難免就會在身心上造成傷害。我於是趴在她的耳邊小聲說:“別哭了,這事追查起來也與你無關,這是我幹的。”

女班長一聽當即止住了哭聲,但她卻“騰”地站起來,淚眼迷蒙地指著我,尖聲叫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一聲尖厲的叫聲讓全會場都聽得心驚肉跳,我一想完了,我又弄巧成拙了,我本想悄悄地對女班長一坦白,讓她放心別再哭,把當前的形勢先混過去再說,誰想到女班長的心理過於脆弱,這一神經質地一聲尖叫反而讓會場大亂。

這一下女班長把火也引到了我的身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我們倆,而我們的女班長再次發出哭泣以手遮麵不顧一切似地跑出了會場,把目標減少到了我一個人。

這時候我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首先站了起來,挺了挺身子,以便讓大家都看清我,我這樣做不是想在眾人麵前出風頭,而是以示承擔責任。同時我讓大家看清我,也免得他們嘁嘁喳喳“是誰,是誰”地亂猜,減少了會場的混亂。

然後我想對主席台上的名人說上一兩句表示歉意的話,因為我那張紙條也不是針對名人的,我與名人從不相識毫無芥蒂,人家大老遠到我們這裏來演講十分辛苦,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搗他的亂,我那紙條唯一的目的隻是想給自己爭取到一次“提問”的機會,我這人並不壞。至於為何提了這樣一個令人發笑的問題,那是因為我這人頭腦簡單水平有限,提不出更有意義的問題。

所以會場一亂,看到名人坐在台上有點下不來台,我的心裏就對他充滿了歉意,因此我很想對他說上幾句報歉的話。

但還沒容我說出口,我們的班主任已分開眾人向我猛撲過來,揪住我的脖領扭曲著麵孔向我吼一聲:“你給我滾出去!”

於是我就既沒有了向名人道歉的機會,也沒有了解釋的機會,被我們的班主任叉著脖頸趕出了會場。

會場上提問演講繼續進行,氣氛如何不得而知。

這件事的最終結果,當然是我最倒黴。事後我被請到了校長辦公室,我們的校長親自向我問罪。

校長顯然是對此事憤怒已極,這事已過去一整天了,名人也已送走,但校長站在我麵前時麵部仍然十分扭曲。

校長質問我:“說!你究竟想幹什麽?”

我說我不是想幹什麽大事,隻是想提一個問題。

校長說:“可你提的那是一個什麽問題?”

我說:“是一個簡單問題。”

校長說:“胡說!誰問你簡單還是複雜?你那明明是在搗亂,明明是想羞辱名人。”

我說:“您冤枉我了,第一我沒想搗亂,我說過我隻是想爭取一個提問的機會,第二我也沒想羞辱名人,我問他一天洗幾次腳怎麽就是羞辱他呢?”

校長說:“我一點沒有冤枉你,第一,學校已經規定了擔任遞紙條的人選,其他人不得隨便遞紙條,做學生就是要遵守紀律,而你卻用調包的辦法私自遞你自己的紙條,這不是搗亂是什麽?第二,你要想提問那有很多正經問題可問,可你偏要問人家名人一天洗幾次腳,這不明明是在指人家名人不是一天洗一次腳嗎?也就是明明在說人家不講衛生哇。這還不是羞辱名人嗎?”

我說:“校長啊,看來這就是您和我看問題的方法不同了,我問人家一天洗,幾次腳,可沒有要問人家講不講衛生的意思呀,我隻是想既然名人嘛,肯定跟我們普通人有不同之處,我們普通人是一天洗一次腳,那名人興許是一天洗兩次腳也說不定。我這樣問隻是想確認名人是不是處處都跟普通人不同,並沒有什麽羞辱他的意思。至於您說的我可以有很多正經問題好問,而我為什麽不問正經問題,是這樣,我也想問正經問題,可那些正經問題都已經由學校指定專人去提問了,以我這水平又想不出更高明的問題,所以隻好問那樣簡單的問題了,至於引人發笑,那不是我的初衷。”

校長氣得要死,倒背著手在原地轉了三圈,這時候他恨不得定我一個侮辱名人罪,把我送勞教學校管教,可惜法律上還沒有這樣的條款,他的願望無法實現。

所以我隻是得了個記過處分。這是我們的校長權限範圍內,他能夠輕易實現的對我的懲罰。

這就是我因為提問題而受到處分地經過。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帶有一點荒誕色彩,你要是不相信它的真實性,你可以認為它不是真的。

隻可惜我們沒法把這世界上所有的荒誕事都認為它不是真的。我倒是願意那個華興公司宿舍樓夜間突然坍塌的事件不是真的,那樣我的同學夏凡就不用死了,可惜那卻實實在在是真的,是誰也無法改變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