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天空

張玉清

我與老人的相識近似於奇遇。

入冬的時候下了一場雪,我得感謝這場雪,因為要是沒有這場雪我就不會那麽早去上學,我要是不那麽早上學我就不會看到那個女孩,我要是不看到那個女孩我也就不會認識那個老人。

這一場雪是夜裏下的,到了早晨時已經停了,城市靜靜地籠罩在潔白裏,美極了。我騎上車子,車子碾開我們小區裏的第一道轍印,慢慢地騎行。出了小區,我騎上了一條我平時不怎麽走的僻靜小街,走這條路去學校既要拐彎又要繞遠,我平時是走大街的,但我此時不願走大街,因為大街上的雪早已經被各種車輛碾壓在輪下。

途中經過另一個居民小區時,我遇到了那個女孩。那是一個從背影看上去就很好看的女孩,我最初看到的就是她的背影,她靜靜地騎行在我前麵,我想她一定也與我有著同樣的心情。要是在平時,遇上漂亮的女孩子,我習慣追上去超過她,在她前麵給她一個回眸,吹一聲口哨,然後不管她是報以我一個微笑還是給我一個白眼,便飆車而去。但今天我沒有追她,我們騎行的這條小街上,此時還沒有一道轍印,我若追上去飆車而去,那麽在她前麵的道路上的雪就會被我碾壓破壞。

我隻是在她後麵慢慢地騎行。我在她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她壓出第一道轍印,我壓出第二道轍印,這條僻靜的小街上,就隻有我們這兩條轍印。

如果我們一直這樣騎行,就不會有故事。騎過小街,到了前麵的路口,我就不能再跟著她了,因為我們分屬於不同方向的學校。

但是到了街口處時,她停下了,她在街邊的一個垃圾桶前停下了,她一腳支在地上一手扶著車把,另一隻手從她車把上摘下一件東西送進了垃圾桶。四周沒有人,靜靜的,她一定以為不會有人注意她。但我在後麵看得分明,她扔進垃圾桶的是一個看上去包裝得挺精致的盒子。

那個盒子一路上一直掛在她的車把上,從它包裝的整齊狀況來看它不會是垃圾。

我一時有點糊塗,鬧不清這個女孩送進垃圾桶的是一件什麽東西,一個漂亮女孩把一件一路上用心帶上的東西送進了垃圾桶,這件事不能不讓我感興趣。我的腦子裏一時閃過了好多的念頭,我甚至在替這女孩設想她是不是因為家裏有人被綁架按照綁匪的指令來送贖金的,或者她是在搞什麽特務活動來這裏“交貨”。

腦子裏這麽轉著,我已來到了垃圾桶前,我停了車子,把她扔的盒子掏了出來,一看,這個盒子是一個郵件,因為上麵寫著:郵中國天文學會收

郵件人地址處寫著一個小區的名字和門牌號。

其實這也不是一個盒子,隻是用牛皮紙包裝得十分整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盒子一樣。

我更加丈二了,郵件應該送郵局呀,怎麽扔進垃圾桶了?

難道是這女生把垃圾桶錯當成了郵桶?對,也許是因為她的腦子裏正在思考什麽公式定理心不在焉,所以誤把垃圾桶錯當成了郵桶。

我心裏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猛騎車子向那個女孩追上去。我追上她:“喂喂,停車,停車。”

她嚇了一跳,因為她並不認識我,我把車子向她靠過來已經引起了她的警惕,我一開口,她就飛快地做出了反應:一側臉,狠瞪我一眼,停了車,尖聲叫道:“你想幹什麽?”

我說:“不想幹什麽,隻想還給你你丟的東西。”

說著我把手裏拎著的那郵件高高地拎到她的眼前,她這才顧得上看我手裏的東西,一看,她就不再緊張了,而是嘴角露出了微笑,說:“那不是我丟的。”

我說:“怎麽不是?我親眼見你丟的。”

她說:“不是丟,是扔。這裏麵有區別,無意的才叫丟,有意的就是扔。”

我說:“對呀,可是你扔錯了地方,那不是郵桶,那是垃圾桶!”

她說:“我知道那是垃圾桶,我沒扔錯地方。”

我說:“可你這是郵件呀!”

她說:“我知道是郵件。”

這回可輪到讓我嚇一跳了,難道這女孩腦子有問題?神經失常?精神分裂?意識不清?那可真是可惜了這麽漂亮的一個女孩。

我小心翼翼地說:“那你是……吃錯藥了?”

女孩白了我一眼,說:“你才吃錯藥了呢!告訴你,那不是我的郵件。”

我說:“誰的郵件也不該扔進垃圾桶裏呀,要是你撿到的,你就該物歸原主或者交給警察叔叔才對。”

她說:“那不是我撿到的。是它的主人托付給我的。”

我說:“是它的主人托付你把它扔進垃圾桶裏的?”

她說:“不是,它的主人托我替他去郵局把它郵出去。”

我說:“可是你為什麽卻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呢?”

她說:“你這人還好奇得很啊,怎麽問來問去地沒完沒了哇!”

我說:“我這人哪都好,就是好奇的毛病改不了。”

女孩抿著小嘴盯著我看了兩眼,一咧嘴角露出淺笑,說:“那我告訴你,因為去郵局太遠了,我還要上學呢,我要去郵局肯定得遲到。”

我吃驚得睜大了眼睛,我怎麽老是遇上這種稀奇古怪的女孩呀,為了上學不遲到,就把人家托付她郵寄的郵件扔進垃圾桶,這也太瀟灑了吧?

我說:“真行啊你,敢做敢為呀!”

女孩對我的吃驚很是得意,卻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也不算什麽,我不過是急著上學罷了。”

我不由得雙挑大指:“好!今天我可是大開眼界,在今天以前,我老是自命不凡,我覺得我自己就是常做出一些讓別人大開眼界的事,可是今天和你一比,那真是‘熟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了。”

她“撲”地笑了:“胡說什麽你!我沒功夫和你逗,上學去啦。”

說著她腳下一蹬就要走。

我趕緊說:“哎,別走呀,這東西怎麽辦?”

她回過頭一笑說:“你還是把它扔回垃圾桶去吧,不過……你要是覺得垃圾桶不是它的去處,你把它送郵局寄出去也行。”

我還要再說什麽,她已經騎走了。

我拎著這個“郵中國天文學會收”的盒子,還真是發了愁,把它扔回垃圾桶吧,我有點不忍心,看這如此精心的包裝,它對於它的主人來講肯定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呢。我雖然常做讓人大開眼界的事,但像這女孩所做的這樣的事我還是做不到。最後還真是沒有別的辦法,我隻好按那女孩說的“把它送郵局寄出去”。

我跑了挺遠的路來到郵局,郵局還不到營業時間,我隻好在門前等,上學肯定要遲到了,好在我對上學遲到不遲到一向無所謂。

好容易郵局開了門,我趕緊進去郵寄。可是交寄時卻出了麻煩,營業員一定要我把包打開,說要檢查,說是要檢查有沒有夾帶違禁品。

我問他什麽是違禁品,他說:“毒藥、毒品、炸藥及其它危險品!”

聽營業員這麽一說,我這心裏還真是不踏實了,誰知道這裏麵都裝了些什麽呀。不過我對打開這包也不是百分之百不情願,我倒是很願意有這麽個理由把它打開看看,我還真想看看這差點被一個看上去很漂亮可愛的女孩扔進垃圾桶裏的是些什麽東西。

打開了包裝,裏麵沒有“毒藥、毒品、炸藥及其它危險品”,也沒有別的什麽能讓人感興趣的東西,隻有一卷紙,還是寫滿了字的紙。

我和營業員都看不出這是什麽東西,但我肯定它不是信,因為沒有人會寫這麽厚的信,也沒有人會用這樣的紙寫信,這卷紙雖然疊得方方整整很整齊,但它本身卻不怎麽整齊,這是一些大小不一顏色不一的紙,這裏麵還有舊信封,當然舊信封已經翻過來寫滿了字。

我認真看了看上麵的內容,不是我能看得懂的,那上麵寫了很多公式,大概不是科學家不會看懂這些東西,但我猜這是些與天文學有關的東西,也許是什麽天文學成果或論文,也許是這些東西的主人有了天文學上的重大發現,這是郵往天文學會的報告。要是那樣我可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這重大的發現要是對人類有什麽貢獻的話,那裏麵也有我的一份呀,因為要是沒有我,依了那女孩的意見把這些東西送進了垃圾桶,那這些重大的發現可就與人類擦肩而過了。

這樣想著我的思維興奮起來,沒想到我這樣的人也能做出對人類有益的事來,這是連像我這樣的人也倍感快慰的事。此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要是在不經意間做出了對人類有益的事,他都是會感到快樂的,這說明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不是“不可救藥”,那麽很多人包括老師家長在內都說我“不可救藥”這說法是誇張了點,起碼我自己是不信他們的話了。

我興奮地把這些東西重新包裝好,交給營業員時說:“請用最保險的辦法郵寄,千萬不能在郵寄中出現差錯,這可是十分重要的科學成果。”

營業員卻用一種很是異樣的眼光看我,忽然一笑,說:“小夥子,那你就走特快專遞吧,這是最保險的了,直接送達收件人的手裏,還快。不過,這很貴呀。”

我說:“要多少錢?”

營業員稱了一下重量,說:“六十多元。”

我嚇了一跳,郵這麽一件東西要六十多元,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但我又一想,與這東西對人類的貢獻比起來,六十多元錢又算什麽呢?我咬了咬呀說:“好吧。”

我交了錢。填寫寄件人名字時,沒等我告訴營業員我的名字,營業員卻自做主張地往上麵填寫上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我說:“喂,怎麽回事,你怎麽寫別人的名字?”

營業員說:“怎麽?我寫得不對嗎?難道不是他讓你來寄東西的嗎?”

我說:“誰啊?我看看。”

我一看,上麵是這樣一個名字:陸究宇。

莫非這個叫陸究宇的就是那個托付那女孩郵寄東西的人?

我問營業員:“我又沒有說是誰,你怎麽知道是這個人?”

營業員說:“我當然知道,他常來郵東西呀,每次都是往天文學會郵,我們這裏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他還會是誰呢?他的字我認識,這上麵就是他的字。”

我驚訝地說:“他常來?”

營業員說:“是的,哎,這次他怎麽自己沒來呀,讓你替他來。”

我支吾說:“是因為……下雪。”

營業員說:“要說以前,無論刮風下雨他都是自己親自來的。”

我說:“那當然,這東西這麽重要,還是親自來穩妥。”我想起這東西差點就因那女孩而見不了天日。

營業員忽然問我:“你是他什麽人?”

我說:“我是他……朋友。”我想我替他這麽賣力地辦這件事,是可以稱為朋友的。

營業員微笑著點著頭說:“嗯,不錯,朋友。怪不得呢。”

我沒有聽出營業員話裏的意味,我說:“看來你們挺了解他呀。”

營業員說:“當然,要不然我怎麽非要開包檢查看有沒有炸彈呢?”

我這才覺出有什麽不對味,我問:“怎麽回事?你怎麽這麽說話?”

營業員說:“你還不明白嗎?快走吧,我還要工作呢。”

說完營業員自顧去忙別的事,不再理我。

我心裏卻揣上了一個疑團。走出郵局,我回想剛才的事,越想越覺得這裏麵有問題。

想想郵局營業員的話和他後來看我的眼神,那話是話裏有話,那眼神也很不正常,那是一種愚弄了別人又把別人看成白癡的眼神。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朋友們都知道,我是一個心裏藏不住任何疑問的人,何況這疑問還是與我有些連帶。我想要想解開這疑問應該從那個女孩身上來找答案,於是我就決定還要再找到那女孩。

要找那女孩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在她當初走過的路上等。於是我一連好幾天都在上學和放學的時間裏等在那條僻靜的小街上,可幾天過去我卻連這女孩的影子也沒見到。難道這女孩飛走了不成?要不就是她在有意躲我。

不過這也難不倒我,我到她的學校門口去等。

果然這次讓我等了個正著。放學的時候,我在人流如蟻的學校門口一眼就看到了那女孩,我說過這是個漂亮女孩,在人群裏是比較醒目的,這讓想找她的人很容易就能看見她。

我在她的後麵悄悄跟著她,我要跟她到一個僻靜的所在再叫住她,在這方麵我是有經驗的,我才不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大喊大叫地向她追上去引來萬眾圍觀。我想到了那條小街上,就什麽都好辦了。

我跟著她走了一段路,她卻沒有走通小街上那條路,而是走上了大街。我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為什麽等了她好幾天也沒見她了,她也是跟我一樣隻在下雪天才為了看雪走小街呀,而平時她也是走大街的。我怎麽事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我暗罵自己真蠢,犯了守株待兔的錯誤,看來這守株待兔是到什麽時候也是要不得的。

我在一個轉彎處以突然的動作把車子橫在她的前麵攔住了她。我說:“還認識我嗎?”

她嚇了一跳,但她一看清是我就從容下來了,臉上現出了一個酒窩,那笑有點狡黠也有點友好,她說:“是你呀,嚇了我一跳。怎麽樣,那個郵包你後來怎麽處理了?讓我猜一猜,我猜呀,你肯定是去郵局把它寄出了。”

我盯著她的臉,一言不發,我想我得給她一點壓力,這女孩太狡黠,我可不能讓她再愚弄我。

她還是笑盈盈地看著我,說:“你怎麽不說話?那是我沒有猜對?你把它扔進垃圾桶了?”

我咬著牙說:“不,你猜對了!”

說著我從口袋裏掏出那份特快專遞的收據硬硬地塞到她手上。

她接過一看就尖叫了一聲:“呀,特快專遞!你怎麽把它郵了特快專遞?這要花多少錢呀?”

我說:“六十元。”

她又叫了一聲:“天哪,六十元!你要幹什麽呀你,花六十元去郵它呀!”

我說:“不是你讓我郵的嗎?”

她說:“是我讓你郵的,可我也沒有讓你把這麽個一點用也沒有的郵包郵特快專遞呀!”

我說:“是我想特快專遞最保險,在郵局營業員讓我打開了包,我看到了裏麵的東西,是很重要的天文學報告,所以我才郵了特快專遞。哎——剛才你說什麽?一點用也沒有?怎麽回事?你知道裏麵是什麽嗎?那明明是科學論文嘛,怎麽是一點用也沒有?”

她臉上的笑變苦了:“唉,什麽科學論文呀,你呀,到底看沒看明白裏麵的東西呀?”

我說:“我怎麽能看得明白?就我這水平還能看得明白科學論文?我隻是覺得那上麵寫滿了公式和論證,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呢。”

她忽然有些感動,看我的眼神是一種讓我感到十分快慰的神色。她歎了口氣說:“唉,你怎麽是這麽個好人呀,咱倆素不相識,你跟他,我是說那郵包的主人更是連見也沒見過,你幹嘛管這事呀,看來遇到好人還真是麻煩。”

聽,這世界上也有人說我是好人了,還是那麽感慨地說。我想說這得首先感謝你自己長得漂亮,否則當初我才不會注意你是不是往垃圾桶裏扔了什麽。但我沒有把這話說出來,我想我就當一回“好人”試試,這樣的機會是不多的。

但我聽別人當麵叫我“好人”我的身上起雞皮疙瘩,我趕緊說:“你可別這麽說,這讓我不自在。”

她說:“可是怎麽辦呀,害得你花了那麽多錢,這樣吧,這六十元錢我來出吧,我明天帶六十元錢還你。”

可我哪能讓她來出這錢呢?在女孩麵前,我這點慷慨還是有的。我說:“你這是什麽話,你這不是讓我沒臉見人嘛。你要是再提什麽六十元錢,我扭頭就走,就當是從來沒有見過你。我今天來找你,可不是為了向你討郵資。我是覺得這事前前後後的有點問題,你今天得把我這心裏的謎解開,否則我才不會饒你呢。”

她說:“其實這裏麵也沒有什麽,都怪我,當時看你那麽好奇地追問我,就想捉弄你一下,可沒有想到你會這麽認真。”

我說:“你要是知道我,你可能就不會有膽子捉弄我了。”

她說:“你可別嚇我,你已經嚇了我兩次了,兩次攔我的車子。這樣吧,我請你喝咖啡,咱們去麥當勞坐坐,聽我慢慢跟你講。”

嘿,天大的好事來了,一個還不知道我名字的漂亮女孩要請我喝咖啡,看來這當一個好人還是挺不錯的。

我倆推著車走向不遠處的麥當勞,她忽然想起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說:“簫笠。”

她又問:“哪個學校?”

我腦袋裏轉了一下,說:“鼓樓的。”

她“嗯”了一聲,臉上沒什麽變化。看來她還沒聽說過我,也沒有懷疑我。

我又問她:“你呢?”

她說:“什麽?”

我說:“叫什麽名字呀?”

她說:“我叫李珊。”

在暖烘烘的麥當勞快餐廳裏,這個叫李珊的女孩給我講述了一個充滿了奇異色彩的但卻是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人就是那個叫陸究宇的老人,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科學家,一個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天文事業的天文學家。

1950年,剛剛在美國一個最有名的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的陸究宇懷著對祖國對民族的無限熱愛,懷著對新中國的美好向往,毅然放棄了國外的優厚待遇,回到了祖國的天文台工作。這時的陸究宇風華正茂,更兼有著報效祖國的一腔熱血,他決心為祖國的天文事業奉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從國外不僅帶回了他學到的豐厚的學識,還帶回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研究課題,這是他在國外求學時由他自己獨立完成的一個天文學上的新發現:他通過理論上的論證發現了一種極有價值的新星的存在,如果這個發現被證實,那麽對於天文學的發展將具有極為重大的意義。此後,陸究宇就把自己的研究定位在了尋找發現這顆新星上,才華過人的陸究宇對自己的研究充滿了信心,這也是他一定要回到祖國的一個原因,他要在自己祖國的土地上來發現自己的新星,他要讓世界天文學史上寫上這一頁: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發現了這顆對世界天文學發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的新星!

最初,他的研究工作很順利,經過幾年的觀測和論證,他已經找到了這顆新星的軌道範圍,他仿佛已看到了那遠在天際的一線曙光。

然而不幸的是,1957年的“反右”運動開始了,先是陸究宇的一個朋友被打成了“右派”,陸究宇為他說了幾句公道話,隨後他自己也成了“右派”。

他的那個朋友是研究太陽黑子的科學家,在“你竟然要在我們光明的太陽身上尋找汙點,居心何在?”的質問下無言以對,因而成了“右派”。而陸究宇替他的朋友說:“太陽黑子是科學的存在,研究科學怎麽是尋找汙點?”因而他也成了“右派”。

隨後而來的是下放邊陲農場,用艱辛的生存和繁重的勞動改造自己的思想,這是在那個時代裏任何一個“右派”也逃脫不了的命運,在這樣的命運裏你的尊嚴、理想、人格、精神與肉體一起被日複一日地碾壓著磨滅著,能活著已經很不容易。但就是在這樣的境遇裏,陸究宇仍沒有放棄他的研究,他用超人的堅毅和簡陋的設備在每天的繁重勞動之後在別人已入夢鄉之時繼續著自己的事業。有多少個日子,在祖國邊陲的清寂夜空下,這個身心俱已疲憊至極風吹即倒的不幸的人,駐立在浩瀚的宇宙麵前,一雙眼睛如兩點不屈的星火,窮究著遙遠的神秘的星體。這些星體,也許與我們毫無關聯,也許與我們息息相關。

當我們把一個研究太陽黑子的科學家劃入一種人為的叫做“右派”的行列,讓他去從事一種最簡單的體力勞動,並且為了折磨他而把這種勞動加重到常人所不能承受,當我們把一個追索星際空間的科學家也同樣劃入這樣的行列,當我們把那麽多的科學家、學者、藝術家、作家和知識分子都劃入了這樣的行列,諸如此類的事,這種時候,那些星體就與我們毫無關聯,並且,在很大程度上,人類最為寶貴的文明財富--科學,也與我們毫無關聯。但這是我們上演的悲劇,我們將為此而受到懲罰。在人類的曆史上,這種悲劇曾在很多的時段裏上演。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沒有人知道陸究宇為這個世界付出了怎樣的努力,有一天,他終於捕捉到了那個星體,當他終於在他的簡陋的望遠鏡裏確認出那個忽閃忽沒的光點就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星體,他的淚水頓如泉湧模糊了雙眼,這時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一生,沒有白活!

第二天,他以偷渡者的勇氣悄悄地離開了他所在的農場,帶著他多年寫成的論文和連夜寫成的發現新星的報告,趕往他原來工作過的天文台,他要向天文台報告他的研究成果。

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命運對他的最為殘酷的打擊,當他帶著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研究成果來到早已靠邊站的老台長的病榻前,老台長顫巍巍看完了他的報告即老淚縱橫。

晚了,老台長說,如果再早一些,就好了,兩年以前,美國的科學家已經找到了這個星體。難為你呀,為了它,奮鬥了半生了……

什麽?您說什麽?他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兩年前呀,美國科學家找到它了。

他說:天哪!

然後他就覺得有一口痰從他的心底直湧向喉間,梗在哪裏,他的眼前一黑,暈倒了下去。

半個月後,他被押送回農場。

農場正準備召開他的批鬥會,會場都已布置好,一個“右派分子”私自離逃,這樣的事是絕不能輕易饒恕的。

但是批鬥會沒有開成,因為對於他來講,無論怎樣都意義不大了——他已經精神失常了。

他得了精神分裂症。從此農場裏多了一個每時每刻都望著天空發呆的人,這個人目光堅毅,一言不發,偶爾的,會從他的眼睛裏流出淚水。

當淚水流出他的眼睛,沒有人知道他的心底是怎樣一種悲傷。

如果他沒有成為“右派”,如果他一直在天文台從事他的研究和觀測,如果他沒有被下放到這邊遠的地方“勞動改造”,如果不是每天的繁重的簡單的體力勞動擠占著他的生命,如果他能夠全身心地把自己的生命用在天文事業上,那麽,那顆遙遠的星體早已被他捕捉到了,在美國人找到它之前,它肯定早已被他找到了。那樣的話,一切都會是另一種樣子,世界會早在美國人宣布它之前看到它,他也不會瘋,而是會成為一個令世界天文學界矚目的天文學家。

更重要的是,如果是那樣,那麽在世界天文學史上,將隨著這個遙遠的天體,寫上“中國”這個名字。

“右派”平反後,陸究宇回到了天文台,但他的精神病雖經多方治療,卻仍是時好時壞,而且他的記憶被嚴重損壞了。他再也無法從事研究工作了,他先是在天文台做一些雜務工作,後來年歲大了,他的病也越來越嚴重,隻得退休養病。

他退休後就住在李珊家住的小區,而且與李珊家住在一幢樓裏,李珊家住在十五層樓,他住在頂樓。這幢樓一共有二十層高,頂樓就是二十層。人們都奇怪,他這樣一個孤單的老人為什麽要選這麽高的頂樓住呢?據說那時他的神智還清楚,他對別人說:頂層可以離天空更近些。

老人住在高高的頂樓上,深居簡出。但是老人的精神病時常發作,每次發作他都會表現出許多異常的行為,比如他會爬上高樓的樓頂,仰望天空,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

精神病發作的時候,他也不給別人惹麻煩,這時候他隻是把門關得死死的,自己也不出來,而是開了窗子,支起望遠鏡,進行他的觀測。過一陣子,人們就會看見他終於出屋了,這時他是拎著一個包裝得十分整齊的紙包去郵局,那紙包上寫著:郵中國天文學會收

後來人們才知道,老人郵出的是他這些天觀測的“成果”,那裏麵有論文,也有觀測報告。當然,這些他在精神病狀態完成的東西,是沒有實際價值的,那上麵是一些任何人也無法看懂無法理解的公式和星體運行軌道。

奇怪的是,每當老人這樣郵出一次他的“成果”之後,他這一次的精神病發作也就快過去了,每次老人從郵局回來,那眼神裏的抑鬱與悲苦就淡了許多,過一兩天,老人就會正常地進出了。

然後就是再過些天,郵局退回來了他的郵包,因為它郵到了天文學會,天文學會卻看不懂,又給退了回來。

郵包退回到老人手上時,老人的精神已經正常了,這時候他會拿著他郵出的這些東西怔上好久,打開來,慢慢地看一看,臉上說不清是一種什麽表情,最後總是慢慢地搖搖頭,拎著這退回的郵包,慢慢地到垃圾間,慢慢地劃著火柴,把它點燃,燒掉。望著那火燃燒起來,最終變為灰燼,有時,老人的眼裏會無聲地滴下淚來。

這些都是最初幾年的事了,再後來,天文學會知道了老人是怎麽回事,就不再退回郵包了,老人也就省去了燒掉它的過程,天文學會的垃圾桶成為它的終點站。

最近一段時間,老人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精神病卻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因而他去郵局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老人的精神分裂症越來越重了,步履也一天甚於一天的蹣跚得厲害。

終於在十幾天前,他衰弱得再也爬不了那麽高的樓梯了,那天他就坐在李珊家的門口,手裏拎著他要寄出的郵包,誰也不知道他在冰涼的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李珊家有人出門才發現了他,但是他不理踩別人,不管別人怎麽問他為什麽要坐在這裏,他隻是不吭聲。後來李珊聞聲出來了,他一見李珊就露出了笑容,他對李珊說:“這腿不行了,沒有力氣了,下不了樓了,你替我把它寄出去。我相信你!”

說完他就把手裏的郵包給了李珊。然後他又蹣跚著上了樓回了他自己的家,看他那艱難的樣子,他的體力隻還夠他爬上這五層樓了,爬一層,他就要坐在地上歇上好大一會兒。

(李珊講到這裏,我插上一句問了一個疑問,我問那樓裏不是有電梯嗎,老人為什麽不坐電梯呢,那樣就不用耗費體力了,那他自己就可以去郵局了。)

李珊說老人從來不坐電梯,因為老人有失重恐懼症,要是坐電梯,他會在電梯下降的一瞬間產生失重時猝然暈倒。老人在做“右派”時有一次挨鬥,鬥他的人在桌子上麵再碼上一個凳子,讓他站在凳子上彎腰低頭,對他進行批鬥,鬥到一半時,有人突然從後麵一腳踹飛了凳子,他從半空中像突然失重一樣摔了下來,當場暈了過去。醒來之後,他就落下了失重恐懼症的毛病,而且這毛病伴隨了他終生,以致到現在,他雖然住在二十層樓,可他要上下樓仍是從不坐電梯,而是用他一雙老年人的腿一步一步地爬樓梯。

我說,可他選擇住房時卻仍要選擇頂樓。

李珊說,是啊,因為他要離天空更近些。

李珊說,這就是這個奇異的老人的故事。

我說,老人那麽信任你,可你卻把他的郵包扔進了垃圾桶。

李珊說,你在譴責我,可是我不扔進垃圾桶又能怎麽樣呢?我可以真的按老人的意願把它送郵局寄出去,這樣可以表示我內心對老人的尊重。老人交給我的第一個郵包我就是這麽做的,我把它送郵局寄了出去。你那天看到的我扔進了垃圾桶的那個郵包,那已經是老人交給我的第七個郵包了。自從那天老人把郵包交給我之後,老人就把這重任放在了我身上,他幾乎每一兩天就要交給我一個郵包讓我替他寄出去。你想想,我要是每次都忠誠地跑去郵局郵寄這明明知道是毫無實際意義的東西,這是不是有點好笑?

我說,原來是這樣,我理解你了,而且要是無休止地這樣郵下去,你連郵費也拿不起了。

李珊笑了說,是呀,老人精神不正常,他根本就想不到要付給我郵費。

我說,我還想,很想看一看這個老人。不知你肯不肯帶我去見他。我並不僅僅是因為好奇。

李珊說,當然肯。

星期天,我和李珊一起去看望老人。

我們來到老人居住的頂樓,敲響他的房門。

聽到裏麵有蹣跚的腳步聲,老人來開了門,老人先是把房門打開了一條縫,手扶著門框,露一隻眼睛往外看,問道:“是誰敲我的門?”

李珊說:“是我,陸伯伯。”

老人一見李珊,臉上就有了笑容,他把門拉開了,說:“是你呀,好,是你可以進來。”

李珊就往屋裏進,我也跟在她後麵往裏走,但老人卻用身體把門一堵攔住了我,嚴肅地對我說:“你不許進!我的房間隻讓她進,不讓別人進。”

我還沒說話,李珊先急了,她在老人後麵說:“陸伯伯,他是跟我一起來的呀,讓他進來吧!”

但是老人的臉上是毫不通融的神色:“不行!”

我說:“陸伯伯,我是專程來拜訪您的。”

老人說:“我從來不讓拜訪我的人進門。”

李珊說:“可是……可是他是來向您請教問題的呀,他要向您請教天文學上的問題。”

李珊說著在老人背後衝我眨眨眼。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可她這是給我出了個難題,以我這水平能向老人“請教”出什麽問題?

老人的臉上已經表現出興奮來了,老人問我:“你要像我請教什麽天文學問題?”

我說:“這個,這個天文學嘛,對,我是有天文學的問題要問,請問您,咱們這地球是圍著太陽轉呢?還是太陽圍著地球轉呢?”

我這問題一出口,李珊就憋不住“撲”地笑了出來。可這沒辦法,以我的水平,隻能提出這樣的簡單問題了。

但老人沒有笑,而是很莊重地回答道:“你記住,是地球圍著太陽轉。那種認為太陽是圍著地球轉的觀點是愚昧無知的!”

然後老人對我的態度就大有轉變,看我的眼神變得分外和藹,說:“你可以進去了,對於熱愛天文學的人,我歡迎。”

於是雖然小有周折,我還是有幸進了老人的房間。老人走在前麵,我和李珊跟在他後麵往屋裏走,我悄悄對李珊說:“你真是很聰明。”

李珊說:“你更聰明,竟然提出了那麽個天文學問題!”

我說:“這沒辦法,我就這水平。”

李珊撇撇嘴,說:“原來鼓樓就這水平呀。”

我臉稍稍一紅,沒跟她解釋。

老人的房間裏是一副什麽樣的景象大家可以想像一下,這是個二室一廳的居室,所有的房間裏都堆滿了天文學儀器,在這樣的房間裏走動你必須小心翼翼,一不留神也許就會踩壞了一件儀器。在老人的臥室裏,有一架很大的望遠鏡支在地上,鏡頭正對著窗外的天空。在望遠鏡旁邊有一個很大的天球儀,另外還有各種我不可能認識的測量和計算用的工具,在老人的**和一個小桌上擺滿了寫滿了字的演算紙。

桌上還有一個剛剛封好的牛皮紙的郵包,方方正正的,我一眼看見那上麵寫著“郵中國天文學會收”,老人指著它說:“這是我剛剛完成的關於一個新星係的論文。”他對李珊說:“請你幫我把它郵給天文學會。”

李珊說:“好的。”

我們陪老人在他的臥室裏聽他給我們講天文學知識。老人此時已經很衰弱了,但他很興奮,多年來,恐怕還沒有人像我們這樣來聽他講天文學。老人隻有今天才能夠這樣痛痛快快地對人講一講他心裏的東西,那是他多年來以全付身心所追求的東西。

在老人的內心世界裏,也許除了天文學的世界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了。

老人說這些年來他發現了很多的新星體和新星係,他的每一個發現都是對天文學的巨大的貢獻。他舉出了好多個星體和星係的名字,他說那些都是他發現的,他都已經把這些發現寫成了論文和報告寄給了天文學會。他說出的那些星體和星係的名字,當然絕大部分我是不知道的,不過那裏麵也有一些我知道的名字,比如天狼星座、獵戶星座,據我所知這些可都是很早以前人類就已經把它們載入了天文學史冊了。

可是看老人那認真勁,他可不像是在與我開玩笑。看來老人在精神分裂的狀態下沉迷在他的天體世界裏,他所說的發現了新星隻是一種幻覺,他所說的“發現”卻都是人類早已發現的事實。他已經把他早年學到的天文知識與他現在所做的“觀測”混沌在一起了。這些年來,他隻是在把他的幻覺在一次次地寫成論文,寫成報告,殷殷切切地寄往天文學會。

我忽然想到問他,當年他所發現的那個讓美國人搶了先的新星是一種什麽樣的星體,我指著那個天球儀問它處在天球的哪一個位置?

但是老人茫然地望著我,似是不知道我在說什麽。

我說:“就是那顆新星啊,就是真正是由您發現了的那顆新星啊,不是讓美國人搶了先嗎?您要是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他們就搶不了先。”

但是老人仍然茫然地望著我,顯然他已經對此沒有任何記憶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一個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天文事業的人,一個在患了精神分裂症之後仍是把自己的全付身心都放在了天文學上的人,竟會對自己唯一的一次在天文學上的真正的發現徹底失去了記憶,失憶得了無痕跡。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也許是出於人類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吧,他的失憶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那一切對他來講是太大太大太致命的打擊,他要是不徹底忘記那一切,他就沒法活下去。

我轉換了話題,我指著天球說:“這上麵,這麽多的星星,星座,這宇宙多麽大呀。要是有一天,我們能夠坐上宇宙飛船到那些星星上去看一看,那多麽好啊!”

老人又興奮起來:“宇宙,是我們人類永遠也無法窮極永遠也不可能全部理解的,我們人類對宇宙探索的所有努力的意義就在於我們要盡可能多一點地理解它。你不要以為這天球上所標明的就是整個的宇宙,不要以為你所看到的就是全部的宇宙,訖今為止,人類所能探測到的星係隻是宇宙的一個極小的部分,還有更大更遠的宇宙空間等著我們去發現,人類對宇宙的探索將永無止境。

“孩子,我們居住的這顆巨大的星球叫做地球,它屬於太陽係,在這個天體係統裏,太陽的體積是它的一百三十萬倍。我們的這個太陽係屬於銀河係的極微小的一部分,在銀河係裏,像我們的太陽這們的恒星一共有二千億顆。二千億。銀河係的直徑是十萬光年,而在我們的銀河係之外,又有十億個像我們這樣的天體係統。到現在為止,我們所探測到的離我們最遠的星係距離我們是150億光年。150億光年!你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嗎?”

我說:“是光在150億年中所走過的距離。”

老人說:“對的,可你知道它的更深一層的意義嗎?讓我們把這裏麵的‘距離’換為‘路程’,你再理解一下。光在150億光年中所走過的路程。”

可我又怎麽能理解這麽深奧的科學呢?我說:“我不知道。”

老人說:“光在150億年裏所走過的路程,這就是說,假如有一束光,從那個星係上出發向我們遙遠的地球以每秒三十萬公裏的速度走來訪問我們,它要經過漫長的150億年才能到達我們的地球,而我們地球的壽命才隻有100億年。也就是說假如在我們的地球剛剛形成的時候,那個星係上有一束光就已經出發向我們走來,可是等到它趕到時,它卻已經無法見到我們的地球了,因為我們的地球已經早在五十億年前就已經消失了。你明白嗎?”

老人說:“好,你很有悟性。讓我們把這句話再反過來理解一下:我們現在探測到的星係,是因為我們探測到了它的光,是因為它發出的光到達了我們地球。那麽我們想一想,150億光年,就是說那個遙遠的星係上的那一束光是早在此前150億年的時候就已經出發向我們走來了,它已經走了150億年的時間了,那麽假如它的星係的壽命也像我們地球的壽命一樣是150億年的話,在它到達了我們的地球時,實際上,那個星係已經不複存在了。想想吧,孩子,我們所理解到的宇宙是多麽的悲壯!明白了這些,你會更好地理解生命的意義。”

我說:“我好像真的是明白一點了。”

老人說:“孩子,我們居住的這顆巨大的星球在茫茫宇宙間尚不如滄海一粟,而作為它的生靈的我們,又是多麽的渺小如塵啊。你明白嗎,孩子?”

我說:“我明白。在此之前我不明白,但是今天我見到了您,我明白了很多東西。”

我這樣說著,心裏忽然一動,老人剛剛跟我講的這長長的一番關於宇宙的話是多麽的富有理性和邏輯呀,而且憑我所學的一些知識和我的理解,老人這番話是正確的,是符合科學的,這些都是完全正確的天文學知識,這根本不像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所說的話。而且這些話說得是那樣的深刻和有意義。

我抬眼看一看老人的臉,盯一盯他的眼睛,他的臉上是一種沉浸在某種深刻地思考狀態裏的模樣,他的眼睛在放著超乎正常人的興奮的光。他確實還是正在處於精神病的亢奮狀態裏。那麽,他剛剛講出的這些富有理性的關於天文學的話,也許是他多年來沉積在他心裏的想對這世界說出的話了。

在以後的日子裏,我和李珊就常來陪伴這個不同尋常的老人。李珊幾乎每天都來,她幫老人做飯洗衣料理家務,她說她要讓老人在生命的最後日子裏享受到人世間的溫暖,她說老人一生都在為了人類的科學事業而奮鬥,他應該享受到人間的溫暖。我也是一有時間就來老人這裏,我要為老人做的是聽他對我講他的天文學,能夠對一個人講自己心中的天文學,這對於這個老人來說是他生命中的最大的幸福。老人的身體越來越差,我和李珊都看出來,老人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不是很多了。

老人盡管身體已十分衰弱,但每當我坐到了他的麵前,靜靜地聽他講他的天文學時,他的精神就極度亢奮起來,雙眼放光地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而且令人奇怪的是,老人雖然是處於一種精神病狀態下,但他講出的東西卻並不全失理性,他隻在涉及到他自己的“發現”和“成果”時講出的才會是他的沒有理性的幻覺,而在他講到天文學知識和科學時,他所講的卻是完全正確的知識和科學。

這些東西當然不是我的頭腦能夠完全明白的,但我能對它們有一點稍稍的理解也對我起著巨大的啟迪作用,我覺得我的整個思想整個人都有很大的改變。

我還從老人這裏學會了使用天文望遠鏡,學會了使用天球儀等觀測工具,老人教會了我辨認天空上的星座,教會了我怎樣識別天空中的各種各樣的星星,老人還想教會我如何計算行星的軌道,但這一點我卻不可能學會,因為計算行星的軌道這要用到很高深的數學知識,一遇到數學問題就不是我能勝任的了,在這個問題上一連幾天老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毫無成績,老人最終隻得放棄了努力,老人搖著頭望著我連聲歎息。這時候我的心裏真是覺得十二萬分的過意不去,因為我的蠢笨而讓一個行將離世的偉大而又不幸的老人,一個應當受到全人類尊重的把一生都獻給了科學事業的老人如此失望,我平生第一次為自己的不學無術而感到了慚愧。

老人臨終,與這個世界開了最後一個玩笑,這天他把兩個郵包鄭重地交給了我,讓我把它們分別郵往中國天文學會和國際天文學會。老人說,“你一定要把它郵到,這是天文學上的一個最重大的發現。昨天夜裏我在觀測中,我發現了太陽係的第九顆行星,我把它命名為冥王星,並且連夜寫出了給天文學會的報告。因為這發現太過重大,這是我一生中對天文學事業做出的最重大的貢獻,所以我這一次把報告寫成了兩份,一份寄給中國天文學會,一份寄給國際天文學會。你要保證把它們給我寄到。快去吧。快去吧。現在我有點害怕要是晚了可能要被別人搶了先。”

老人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對我說,這目光讓我對老人的身體一時有了一些信心,因為那灼灼的目光裏仿佛蘊含著無限的生命能量。

然而當我在老人的催促下捧著郵包去郵,臨出門我回過頭再看他時,卻見他眼睛裏那灼灼的目光已然黯淡下來,仿佛一盞燃盡的燈。我背轉身快步離去,我眼裏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

那天我真的去了郵局,鄭重地為老人郵出了這最後的郵包。我沒有去我曾去過的那個郵局,那個郵局的人都知道老人的故事,我不願意看到他們那異樣的眼光,我倒不是怕他們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是不願意讓他們那樣的眼光來看老人的郵包,這郵包它應該得到的應該是世人的尊重的眼光。

老人的生命之火終於將要燃盡了。

第二天我和李珊又來看望他時,老人已經臥床不起。

我和李珊在外麵敲門,沒有像往常那樣聽到老人來開門的蹣跚的腳步聲,我們又敲了一遍,聽到裏麵老人蒼老的聲音:“進來吧--門沒有鎖。”

我們一推,門果然開了,沒有鎖。

老人躺在**,見了我們,說:“我知道你們會來,所以沒有鎖上門。孩子,我正在等你們,我有話要對你們說。這是一個老人臨終前的話,你們要認真地聽。”

我和李珊同時叫出一聲:“陸伯伯。”上前一人握住他的一隻手。

奇怪的是,老人在他行將離世的時候,精神卻出奇地正常,此時老人的意識從來沒有這麽清醒。

老人說:“我首先要感謝你們,你們讓我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裏充滿了快樂。你們簡直就是來到了我身邊的兩個小天使。”

我和李珊說:“陸伯伯,您不要這麽講,我們沒有做出什麽,與您為人類的科學所做出的貢獻比,我們為您所做的一點事情又算得了什麽呢?”

老人神情黯然:“別說了,為科學做出貢獻?我很慚愧,我什麽也沒有做到啊,我這一生什麽也沒有做到啊。孩子,我現在清醒得很,我這一生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時候了,我現在十分清楚我這一生都幹了些什麽。我知道,這些年,我的神智時常是不清醒的,因而做出了許多的荒唐可笑的事,耗費了時間和精力。現在,看著我這房間裏的這些儀器,我能清楚地想起來,這些年來我都在幹些什麽。想起來,慚愧呀。”

我們說:“這不怪您。”

老人說:“我知道我不行了,活不多久了,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這就是我行將離世的征兆。孩子,我要離開這世界了,別難過。希望在以後的日子裏,你們還能偶爾地想起我。要是你們覺得,我這個老頭的身上還有一些有趣的地方,你們就對別人講一講我的故事吧,對世人講一講我這一生的經曆和最後的結局--這也許對這世界有一點點意義。不過,請你們告訴人們,我的一生是快樂的,真的,還有什麽比為科學獻身更讓人快樂的事業嗎?還有什麽比為科學獻身更偉大的事業嗎?盡管我有時候是可笑的,但我確實是快樂的……”

老人又對我說:“我的那個天文望遠鏡、天球儀,和那些觀測儀器,都送給你了,以表示我對你的感謝,你知道,在生命的最後歲月裏,能有一個熱愛天文學的人陪在我的身邊,你知道,我有多麽快樂!以後,你也可以用它們來觀測太空,要是你能在天文學上有所發現,那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李珊說:“能,陸伯伯,我能。我怎麽會生您的氣呢?”

老人讓李珊給他找了一塊硬紙板,又找來紙筆,然後讓我們扶他坐起來,用被子讓他靠好。

老人說:“好了,你們走吧,下麵我要寫我的遺囑了,我要趁我還清醒的時候,好好寫下我的遺囑。走吧,帶走那些儀器。還有,按這個電話號碼替我打一個電話,通知天文台,讓他們來接我。”

我在李珊的幫助下把那些儀器整理好,帶上它們離開了老人。我們走出門時,回望著老人,老人也慈祥地望著我們,說:“再見了,孩子們,將來你們遙望太空的時候,也許能夠看見我的靈魂在太空裏飛翔。”

第二天,老人就被天文台來人接走了,我和李珊因為上學,沒有能夠最後送一送老人。但我們知道所有有關老人的消息。

老人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候不肯去醫院,而是堅持要去天文台,他要回到他原來的辦公室裏,他就躺在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離開了這個世界。

老人寫下了遺囑,死後要葬在天文台的後山上,那是他曾經觀測天文的地方。

老人的遺囑寫得很長,他沒有財產,沒有親人,遺囑的內容幾乎隻是在交待他的一些個人經曆,他從自己的青年時寫起,一直寫到了老年,他還寫到了自己的病,精神分裂症。那幾乎就是老人的一篇自傳。

我和李珊能夠想像到,那天在我們離開了老人之後,老人是怎樣倚坐在**,在一塊硬紙板上,以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點能量,一筆一筆地寫下了這些文字。他那麽艱難地非要寫出它們來,他是要告訴世人一點什麽?

老人在他的遺囑的最後寫道:請告訴人們,我的一生是快樂的一生。在這世界上,沒有比為科學獻身更讓人快樂的事業了,沒有比為科學獻身更偉大的事業了!

老人去世以後,我和李珊便沒有再見麵。老人不在了,我們也就沒有了共同去做一件事的話題,而她是好學生,我是壞學生,在我們身上共同的東西不是很多的。

但我知道李珊還是有些想念我的,我們通過幾次電話。

我當然也想念她。最後一次電話,我說:“為老人所做的那些事,是我至今為止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我會懷念老人的。與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也會懷念這些日子的。今後,讓我們努力上進吧,再見!”

以後的日子裏,我常常拿出老人送我的那些天文學儀器長時間地擺弄,借以懷念我和李珊共同與老人在一起的日子,老人送我的這些寶貴的東西,在我這裏也就隻派上了這樣的懷舊的用場,因為我雖然從老人那裏學到了不少的天文學知識,但我離真正的觀測研究還差得太遠太遠。老人是懷著對我的殷切的期望把它們送給我的,但我卻不能勝任他對我的期望。我這時候真是希望我是一個好學生,那樣我將來就可以順利地考上大學,我一定會考天文係。

我想,我至少應該向這個方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