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A

張玉清

老A入學的時候,細高個,長頭發,戴窄框金邊變色眼鏡。

我想他那時候總該是有些毛病吧,或者是語言不如女生們所希望的那麽文雅,或者是作風不夠她們所期待的那麽莊重,也許因為他經濟上比較寬裕穿著打扮比一般人總是好一截吧,反正是入學後不久便由女生們送了個外號——老阿!

“阿”即是指阿飛的“阿”。

那時我們男生和女生之間還沒有融洽到互相呼喚外號的程度,一開始“老阿”隻是在女生中秘密叫開,幾個月之後才被老A知曉,他歪著脖子回憶了一下說並沒有什麽地方得罪她們呀。

我說從小學到中學到師範,女生都是一群又可愛又可惡的東西!

老A搖著頭說這樣的斷語不好。

我說嗤,你就是在女生麵前這麽賤,怪不得她們叫你老阿。

老A一笑。

此後老A見到女生仍然打招呼說話,麵部也不改色。

有一個星期六下午,那是學習時間,大家討論傳統文化,有人肯定有人否定更多的人說“揚棄”。老A站起來批判孔聖人,他說聖人的語錄裏有很多謬論應該大力批判比如聖人雲:“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他把這句話重複了三四遍,然後詳詳細細地解釋,一邊解釋一邊問大家明白了沒有。他羅裏羅嗦地解釋羅裏羅嗦地問,等到大家說明白了全明白了他就坐下了。

有人說你還沒批判呢。老A才又站起來說批判批判當然批判孔聖人是不對的嘛,說完他又坐下了。他說這句話時不加任何標點。

男生們大笑。女生們此後好多天咬著牙大罵“老阿”。

老A得意,得意了好多天,卻不知不久後遇到了入團問題。

我們師範,每一個學年都要發展一批新團員。我們班,一共四十七名同學,有二十五名是團員,從初中加入的,剩下二十二名不是團員。我在二十五名裏,老A在二十二名裏。老A入學時的中考成績在他們本縣位列第五名,卻不是團員。

申請書是二十二名同學都應該寫的,候選名額是六人,六人裏有老A。但在團全體會議上表決時,老A被“表”了下去,全體女團員一致取否定意見,“老A?哼!……”結果六名候選人隻有五名入了團。

如果不是得罪了女生,老A這次入團是不成問題的。他在男生裏很有人緣,男生不在乎他的文雅不文雅作風莊重不莊重。但是團員中女性的比例占絕對優勢。

事後,我將情況告訴老A,老A瀟灑地甩了甩頭發揮了揮手說:“無它!何其奈我爾!”

這句話是老A別出心裁地從《賣油翁》裏生發出來的,原句是:“無它,唯手熟爾!”

後來當我們班男生女生的關係融洽起來融洽到可以公開互相呼喚外號了,我們男生鄭重向女生遞交了關於更改老A外號的提案,因為被女生公開地“老阿老阿”地呼來喚去,不但老A本人無法接受,就是其他男生也覺得臉上無光。但是可惡的女生們仍對老A前嫌難釋,寧死堅持原判。最後折中,改“老阿”為“老A”,內涵是:“阿”的漢語拚音為“a”,按書寫規則用於人名當大寫為“A”,所以叫“老A”。這樣叫起來就比較隱晦了,全體男生包括老A本人在內勉強接受了這個東西方文化交流滲透互補所造就的外號,從此老A除外了在花名冊上和將來的畢業證上仍沿用原名齊海軍之外,光天化日之下便一律叫“老A”。

但“老A”卻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相反倒更誘使人們想弄個究竟,所以結果是所有知道“老A”的人也都知道它的出處,呼喚的時候自然在心裏所認可的含義就是“老阿”。很快,“老A”又傳揚到外班去,漸漸地蔓延到學校的各個角落。真是弄巧成拙,如果一直就喊“老阿”,倒不一定傳得這麽快。

那個提出折中方案的同學覺得有點對不住老A。但既成事實,老A便甩了甩頭發揮了揮手說:“無它!”

他當時根本沒能預料到這個外號將給他造成的深遠影響。

老A什麽都不在乎,我這做朋友的卻時時為他感到不平。我比別人更了解老A,在我眼裏老A這人很不錯,講義氣,樂於助人,熱情而不計較得失。比如朋友、同學有困難向他借錢,他總是慷慨解囊,並且從來不讓還,隻說:“就算我請你喝酒了!”拯救大熊貓運動無記名捐款,他一下子捐了三十元。隻不過他的性格中有一些不拘小節的成分,這大概就是容易被人誤解的因素吧。

而且老A還很善良。

一天我和老A上街,見一群人圍著一個老乞丐看。這是個拄雙拐的殘疾人,他坐在地上,雙拐扔在一邊,麵前放一張硬紙板,上寫自己生活艱難向四方求援的文字。老A麵色沉重,歎一口氣便往口袋裏掏錢,他那天沒帶多少錢,便將口袋裏僅有的六無錢全放在老乞丐身前的破帽盔裏。

圍觀的人看到這小書生一下子便扔出六元錢,立刻一片嘖嘖聲起,議論紛紛。老A絲毫也不理會眾人的褒貶,拉著我擠出人群。

回到學校我對幾個要好的人講了老A的事,他們很感動也很佩服。我忽然靈機一動,認為這是改變老A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的好機會,便有意將這事在人們中傳開。

可沒想到又是弄巧成拙,因為傳來傳去便不知為什麽失去了本來麵目,把老乞丐傳成一個姑娘,後來竟有人傳說老A上街看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丟失了車票(這是小說和電影裏常有的)便慌忙從兜裏掏出了十塊錢……到後來便演化了一個荒唐而戲謔的故事。真見鬼!

我說老A呀老A呀……老A說無它!

恰巧當時搞“五講四美三熱愛”,大樹典型。學校抓管“五、四、三”的幹部聽到了這個亂紛紛的故事,也是缺少工作經驗,他竟然跑去問老A哪種傳聞是真的,說如果是年老的男乞丐就樹他為典型,如果是年輕的姑娘那恐怕師生們都不服氣。

老A氣得差點暴跳起來,但他很快穩住了自己,故意笑微微地說:“是一個很漂亮的姑娘,要不要我拿照片給你看?”

“五四三”氣得歪著鼻子悻悻而去。

我埋怨老A太不慎重太無城府,這次如果能當上典型那麽到二年級發展團員就保證能入上去了,那時我們已經快升二年級了。

老A揮著手說無它無它!

我氣得說你老這樣無它無它終歸會有它的時候。

不幸真讓我說中了。

暑假以後我們就二年級了,老A此時已經十八歲半,他青春**,一進二年級就老跟我誇鄰班一個叫劉菲的女生。我知道他快進入角色了。

果然老A在經過了幾天的愣怔恍惚和心事重重之後,有一天晌午肅穆地對我說要給她寫一封信。那時太陽白亮亮地掛在天上,曬著他臉上滲出的細小汗珠,我看著他臉上少有的肅穆直想笑。我說你不要給自己找麻煩給朋友丟臉,老A說那麽多人都在寫信幹嗎我就不行?我說我總覺得劉菲這人不可靠,老A不高興了說我本想要你來支持我可你……吾意已決!

過了兩天老A發出了精心設計的一封信,雖然“吾意已決”可信發出去後學是憂心忡忡。一連三天沒見回信。老A計算往返時程知道如果有回信早該到了,因為我們校內寄信很簡單,隻要將信放在傳達室窗前的待領欄前,在欄目上寫上領取人姓名就完事大吉,既省時間又省郵票。我安慰老A說人家在慎重考慮。

一連五天沒有回信,我和老A焦躁不安。

第六天,傳來消息說劉菲將信交到了教育處。當晚得到證實,教育處傳老A到處。半節課後老A回來,垂頭喪氣。我問他教育處怎麽著,老A說不怎麽著隻是拿出那封信問是不是他寫的,又問了了些細節就放他回來了。

沒批評?

沒批評。

我想這下子壞事了,暴風雨前的寂靜,糟糕的在後頭。我這樣想沒對老A說。

過了兩天便滿城風雨,劉菲還到處揚言說如果這信不是老A而是別的什麽人寫的她不會告到教育處,因為是老A她才告的,聽那口氣好像還是迫不得已的。真夠渾的!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劉菲為什麽正因為是老A就告,你這東西有什麽了不起!你向乞丐的破碗投過麵值超過五分的錢幣嗎?

劉菲的話當然也傳到了老A的耳朵裏,他聽了甩甩頭發揮了揮手,我以為他又要說“無它”,但他垂下了手很沉重很沉重地說:“我真的沒有想到我的名聲會這麽壞,真的……”

我叫一聲:“老A……”卻再也說不下去,我此時多麽希望他能瀟灑地說一聲“無它”,可是現在我知道了世界上任誰也有瀟灑不起來的時候。

第八天,班主任把我找了去要我提供關於老A的情報,並且為了對我表示信任,還在叮囑我保密的前提下,小聲向我透露了學校準備給老A處分正在整他的材料的消息。嚇了我一跳,我認為很糟糕卻沒想到會這麽嚴重。我用一些無關緊要的情報敷衍了班主任,回來就著急忙火地找老A。

“學校要給你處分!”我直接了當地說,忘了應該照顧一下他的情緒。

老A呆了呆,良久苦笑了一下,說:“給我處分我倒不在乎,你相信嗎我真的不在乎什麽處分不處分。”

我說:“我明白。”

此後幾天,老A像等判刑似的地等處分。調查正在接近尾聲,材料已整得差不多。學校這次要狠一家夥了,因為目前連同鄰近一些學校在內男女生之間通信成風(學校當局對外從不承認早戀,學生自己也不承認,雙方都不承認存在早戀,隻存在“通信”,可這種“通信”同樣令當局惱火),當局惱火卻抓不住把柄,現在終於有了原告了,當局要殺一儆百!

老A憔悴了。本來就是一個瘦人,這一憔悴失形便似連站立走路都是勉強支持了,搖搖晃晃地像一根沒有生命的竹竿。很快好多同學都知道了學校要給他處分,他走過哪裏總要帶來一片小聲的議論,平時要好的朋友則來安慰他。老A一概表示沉默,不說無它,隻偶爾對來人說一兩聲謝謝。恐怕隻有我一個人知道老A其實並不是在乎什麽處分不處分,因而也更為他感到一種辛酸。

我實在不明白劉菲為什麽要告發老A,不明白一個女孩為什麽接到這種信後要去告發。老A也不明白吧?不然他為什麽會如此的憔悴呢?

唉,老A,老A呀……

那輛豪華型小轎車開進學校的時候,誰都看見了,因為平時學校出來進去的隻有一輛老掉牙的破吉普車,那是校長的坐騎。小轎車隻一會兒就又開了出去,第二天再來時後麵跟著好幾輛大卡車。

大卡車雄壯地停在院子裏,小轎車徑直開向校長室,校長老遠就迎出來。

過一會兒,教育處主任親自來找老A,讓他詫異的是主任的臉色分明很和藹。老A也莫名其妙,因為他並沒有忘記那天在教育處裏主任那鐵青色的麵孔。

老A隻一會兒就回來了,臉色不難看,我趕緊迎上去問他。他有些高興卻又真的很淡然地說:“我爸爸來了,給學校送原料。”

“就是坐小轎車的?”

“嗯。”

我早知道老A的爸爸是個體戶,卻不知道是坐豪華車的個體戶。

“叫你去做什麽?”

“無它。不知道是校長叫我去見我爸爸還是我爸爸叫我去見校長。”

我想起一個月之前校長的《告全校師生書》,內容是說學校校辦工廠由於沒有原料瀕臨倒閉,希望廣大師生都來關心工廠的危亡雲雲。那原料的名稱我沒記住,隻知道是市場上的緊缺物資。

老A告訴我說他當時就給他爸爸寫了封信,但對他爸爸能否弄到那些緊缺原料他也沒有把握,就沒對別人講。

第二天班主任又找到我,告訴我對老A的調查已經結束,理由不充足,不準備給他處分了,並一再囑咐我不要對老A講學校曾經要給他處分。看著他那麽鄭重其事地囑咐我,我真想笑他的迂腐,我說:“學校裏早就傳開了,老A早知道了。”但他隻說了一句話就讓我知道了其實迂腐的是我:“那些隻是傳言,懂嗎?”我說懂了,同時心裏比被女同學罵作笨蛋時還慚愧。但不管怎樣,仍然高興,我聽到“曾經”二字便放下心來,知道事情已經過去。

不但事情已經過去,而且老A從此還有了一段中興的曆史。

就在卡車開進學校大約一個月之後,那時老A和劉菲之間的風波連輿論上都已平息,時來運轉,學樣團委書記同誌開始找老A談話,而且是短短的兩個星期中就談了三次,中心思想是希望老A好好努力向團組織靠攏。

誰都明白有了這樣的談話老A便是已將團證穩穩地握在了手裏。

很多人都知道了那挽救了校辦工廠危亡的原料是老A的爸爸送來的,老A真讓人既佩服又羨慕,老A簡直成了大家的紅人。和劉菲鄰班,常碰到,每次劉菲竟然都顯得很慚愧,在老A麵前埋著頭走過去,原先那趾高氣揚的氣勢不知道哪裏去了。

老A前景輝煌。有消息透露說他將來很有可能留校。嘿,留校!對於普通的學生來說那是連做夢也不敢做的。

久已被人忘卻的大名齊海軍又有人呼喚了,是校長。一天晨操後人們看見校長站在操場入口處叫:“齊海軍,齊海軍同學——”

整整一節早自習,老A從校長處回來,我問他談了什麽,他說校長問了他的生活和學習情況,說了些勉勵的話語,無它,以示關心爾。

我真為老A高興,想想看,全校上千名學生有幾個能得到校長接見的殊榮呢?三年的師範生涯,老A算是達到了鼎盛時期。

但可惜這鼎盛太短了,命運有時好像是在故意捉弄人。比老A的突然發跡更令人感到意外,誰都沒有料到他會那麽快就從中興走向沒落。

那一天天很陰,有人傳話要老A去教育處一趟。老A瀟灑地去了,沮喪地回來。他回來時自習課還沒有散,全班都讓他的沮喪鬧得一愣。

老A跟我說他一進教育處就發現主任的臉比外麵的天還要陰,主任嚴肅地直截了當地對他講學校已經對他給女同學寫信一事做出處理決定,決定給他記過處分。

老A聽了錯愕了一下,又愣怔了一會兒,他百忙中在心裏做了一番計算——現在距離他給劉菲寫信事發整整是六個月又兩星期!

主任拿出處分的複印件,輕飄飄的一張紙,說是這個就交給他了,要他保存好。老A不明白為什麽要保存好卻也沒問。主任又說學校鑒於老A對校辦工廠做的貢獻就不準備將處分開大會公開了,說隻通知到教育處、團委、學生會、有關領導和老師、老A所在班的班委會就行了,說這樣做是為了避免給老A擴大影響。主任用極其嚴肅極其平板的的語調向老A講完了這些話就不再說什麽,好像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話好說了,沉默了半分鍾主任將處分塞在老A手裏放他回來了。

無它無它,老A說,大家別提心無它。

過了幾天,大家和老A得到了一個消息。原來現在市場上的變化是一日千裏,六個月之前的緊缺物資現在大批投放市場,學校當局從價格上知道六個月之前他們傻子似的被老A的爸爸狠敲了一筆!

接到處分後不到兩個星期,我們在師範第二學年的發展新團員工作開始了。有了處分當然不能入團了,老A又一次沒有了指望。

這一次有七名同學入團,全班隻剩下十名非團員了。我想不出用什麽話來安慰老A,隻說,“這次也有人提名你,隻是沒有通過。好在還有三年級呢,再爭取吧。”

老A突然暴怒起來,瞪著眼嚷道:“你真幼稚!”

過一會兒,他平靜下來:“我不想入團了,暫時不想了,畢業後再說吧,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知道我雖然常說無它,但一直把希望放在三年級,我想三年的時間人們總會理解我……沒想到,真沒想到……畢業的時候我二十歲,周歲才十九歲,還有好幾年的時間呢……”

老A給他爸爸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大意是對他爸爸賺學校的錢表示不滿。他爸爸沒有回信,大約他想老A還太小太幼稚。

我們升入三年級後日月如梭。老A不再做紅人,也不再怕做黑人,倒也輕鬆。日月如梭,那麽快就過完了秋天,那麽快就過完了冬天,那麽快就過完了春天,那麽快師範生涯的最後一個夏天就到了,我們臨近畢業。

在這中間,班裏又有八名同學加入共青團。這樣,到我們畢業的時候,全班四十七名同學中就隻有兩名非團員了:老A和另外一個外號叫“佐羅”的同學。

在距離畢業還有兩個月的日子,老A經曆了最後一場磨難。這磨難是因為劉菲也是為了劉菲。

學校附近有林蔭路,每天夏天的傍晚,這裏滿是散步的人們。我和老A也常去,劉菲也常去。相遇時,誰也不理誰,老A盡量做出自然的樣子,劉菲則意態漠然,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這天是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散步的人還不多,劉菲和幾個女伴走在我們前麵。忽然迎麵鬼使神差地走來一隻威風凜凜的大狗,它大概是掙脫了鎖鏈跑出來的,脖頸上還帶著一截斷鏈。

在一般情況下,狗是怕人的,決不敢跟人比肩而過。然而這條狗大約是與眾不同的厲害而勇敢的狗,而劉菲們又是女孩,那條狗高傲地闊步擦過劉菲們的身邊,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但是也許是那狗晃動著的毛絨絨的尾巴掃了一下劉菲的裙子,可能還蹭到了她的小腿,讓劉菲意識到了腳下狗的存在,她立刻驚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手忙腳亂地往一旁退讓。

那狗一開始讓劉菲的突然驚叫嚇了一跳,本能地往旁一閃,很惶惑。但劉菲驚慌失措的樣子使它受了鼓舞,它停一下,看了劉菲幾眼,也許是她那有意做出的弱不禁風的樣子太動人,連狗都被打動了,或者是她的大驚小怪讓狗感到很有趣,那狗抖擻了一下,意氣風發地向她接近。

我敢說這條狗此時根本沒有咬她的意思,公道地說它隻不過是對她比較感興趣。

可是劉菲這下可是真的害怕了,她猛地轉身就跑,倉皇之極,邊跑邊“媽呀媽呀”地瞎叫,聲音裏滿是哭腔。

那狗見劉菲一跑,大受激勵,便勇氣倍增地追上去。劉菲當然沒有狗跑得快,隻幾步狗便已追上。但那狗雖有些憤怒,卻也並沒有當即下口便咬,它隻是將冰涼的濕嘴去吻劉菲的小腿。假如劉菲此時停止一切動作,那狗也就會停下來,至少不會咬她。又假如她此時勇敢一些對狗實施一些有效的攻擊,那狗也會知難而退。然而劉菲偏偏隻是哭叫掙紮,一味地給那狗以激勵。於是那狗終於被激發得鬥誌昂揚,在劉菲胡亂踢動的豐滿雪白的小腿上牛刀小試地咬了一口,霎時鮮血涔涔,劉菲撲倒在地。

那狗一開始調戲劉菲時,我和老A是站在一邊看熱鬧的。但是後來劉菲的刺耳尖叫聲讓老A極為心疼,站立不穩。及到後來演化到劉菲逃跑那狗追上去欲行不軌,老A便一躍而起,不知怎麽那麽快就從路邊尋到了半塊磚頭,握在手裏十萬火急地衝上去。

老A舉著磚頭,要砍出去卻又怕誤傷劉菲,隻得奮勇當前。那時劉菲身旁的女伴早已嚇得“瘋狗瘋狗”地亂嚷著四散逃開,近旁的兩個男同學也在“瘋狗”聲中畏縮不前。隻有老A瘦長的身影高舉著磚頭奮不顧身地衝上去。他沒有什麽戰鬥經驗,那高舉磚頭大踏步疾奔的姿勢並不是什麽有效的作戰動作,如果沒有這種緊急狀態的烘托,他的動作姿勢簡直是萬分滑稽可笑。但,此時,他那夕陽中奮勇的剪影,著實令人感動!

三十多米的距離,老A眨眼已到跟前。劉菲撲倒在地,老A的磚頭派不上用場,刻不容緩,他提起腿向狗踢去。

若從力量上來對比,那狗對付老A這樣一個瘦長得杆子一樣的人物是不在話下的,但老A那以死相拚的架勢實在讓這隻威風凜凜的雄狗發毛,它倉皇地在老A踢過來的腿上咬了一口後狼狽地逃之夭夭。老A百忙中將磚頭砸出去,丟在離狗尾巴三米遠的地方。

老A小腿劇疼,鮮血湧出,他被咬得比劉菲重多了。他頑強地支持住不倒下,將全身重量移到那條好腿,伸出雙手去欲將劉菲拉起,卻不知是不靈便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伸到一半便停住,看著她的女伴們過來將她抱誌攙扶著遠去。

我跑上去扶住老A,攙他回校。

老A人緣很厚,聽說他挨了狗咬很多人都來看他,大多是男生。雖然天快黑了,還是有好幾個人踴躍去醫院給他買狂犬疫苗。可是兩個小時後買疫苗的人空手而歸,他們跑遍了市裏所有的大小醫院和衛生防疫站,都沒有狂犬疫苗。那時期狂犬猖獗,狂犬疫苗早已售光了。我們麵臨了一個極為嚴重的總是如果那狗是狂犬,那麽老A……

這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那條狗主動咬人,十有八成是瘋狗。老A失魂落魄,我也是心往下沉,好像我的好朋友已命在俄頃。這一夜都睡不好覺,第二在早早起來,我對老A說我和幾個人去附近的大城市撞撞運氣看,老A說也隻好如此了,他囑咐我們一定要買雙份。我明白他的意思。

正這時,幾輛摩托車呼嘯著開進學校。原來是老A在校外交的幾個朋友聽說老A被咬趕來看他。我們簡單講述了情況,其中一個首腦性的人說去大城市沒用,大城市不養狗更沒有狂犬疫苗,要去就去農村,農村狗多,想必可以買到疫苗。簡單幾句話,說得我們恍然大悟。不再耽擱,幾輛摩托車呼嘯著衝出了校門,分頭向農村撲去。

我和幾個同學沒摩托,不能跑農村,商量了一下,還是去大城市,去總歸是比不去強。

緊張是不用說的,因為狂犬疫苗必須在咬後二十四小時內打下第一針!

下午,我們幾個去城市的同學都兩手空空地返回。後來,又有幾輛摩托也相繼垂頭喪氣地回來了。眼看就要過二十四小時了,我們都已絕望。終於最後一輛摩托趕回來了,後座上載著一個人,那人下了車從挎包裏小心地捧出一盒針劑,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待他說出貨的價錢著實讓人吃了一驚,一千元!而那盒針劑的正常零售價應為三元八角。

一旁的首腦火冒三丈,說我打你個丫挺的!

而那“丫挺的”隻一笑,說那我就摔掉!

那最後一輛摩托說別吵了,已經講定的價錢,咱們的老A還不值一千元嗎!

老A說拿藥來,兩盒,給你兩千元!

但賣藥人隻拿得出一盒,他自己也很遺憾。老A轉向那最後一輛摩托,氣急敗壞地吼道:“我怎麽囑咐的你?!你怕我拿不起兩千元嗎?”

最後一輛摩托很委屈:“他隻有這最後一盒,這方圓幾百裏恐怕就這最後一盒了,要不怎麽會賣到一千元呢?老A,你一盒也夠用了……”

老A呆了呆,頹然坐在床鋪上。

老A把自己所有的錢都拿出來,隻三百多一點,還虧將近七百。大家便湊,臨近畢業了,誰的錢也不多,是二十多人湊的。老A聲明一定還大家,但大家誰也沒有報數目,那意思是不用還。

時間不能再等,老A去打針。他隻要我一個人陪他去醫務室,別人也要陪,他堅決不許。

走到半路,在一個僻靜處,老A停住了說我有一件事要你去辦你一定要替我辦。

我說你說吧。

老A說你去將這盒藥給劉菲,快去,時間不多了,別說是我給的。

什麽?老A!我愣住了。從他隻要我一個人陪他去醫務室,我就預感到這裏麵有問題,因為以他的性情是喜歡眾人陪著的。我沉默一下說老A,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想過沒有,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情,生死攸關……

我想過。他說。

“但是我決不會替你做,我也決不允許你這樣做!”我知道老A已昏了頭,沒法跟他講道理。

“你不替我送,我自己去送。”

“不行!”

老A說:“不然我也不會自己打。”

我說:“不存在不然!”

老A不再理我,繞過我徑自走,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麽堅決。我死死拉住他,把他往醫務室拖。老A,你別犯傻,老A你聽我的話,老A生死攸關生死攸關哪,老A你瘋啦!

“放開!”老A暴躁地嚷道,“還有二十分鍾,把她耽誤了我不會饒你的!”

我不放!

你放開,你不是說理解我嗎?你不是說理解我嗎!你放開,求你了!

我不放!!

還有十五分鍾了,求你了求你了。

我不放!!!

老A猛地趁我不備狂怒地掙脫了我,一拳打在我的胸口上,狠狠罵道:“還有十分鍾了!去你的!”

我被他打得捂住胸口蹲在地上動彈不得,從他的眼神裏我看出來再也攔不住他。我隻得看著他的背影一瘸一瘸地向女生宿舍區走去。

老A,老A呀,這可是你自己自願向地獄走去了——不過,他也許是走向天堂……

不知道老A是怎麽將這盒針劑交給劉菲的,反正後來是劉菲打了而且沒耽誤一分鍾時間。

但老A也沒有死。原因很簡單,那條狗不是瘋狗。這樣的結局實在很幸運,也似乎有點令人掃興。然而確實隻是後來人們才知道那條狗不是瘋狗,因為老A沒有死,所以人們知道那條狗不是瘋狗。

老A直到畢業沒有再理我,畢業後連他分配在哪裏我都不知道。我知道他一定認為我對不起他,也一定認為他對不起我。

但後來我還是知道了老A的消息,那時我們已經畢業兩年了。

說他分配在鄉下一所偏僻的小學校裏,是他自己要求分配到那裏的。說他幹得不錯,最近還入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