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為藝術

張玉清

等到我七十歲的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會記得我十七歲時候的事。

我十七歲的時候不僅是做過真真正正的科學試驗,還做過真真正正的藝術家。

你不要以為我越說越玄。你也許會說我那科學試驗是碰巧了飛石打到了一隻倒黴的鳥,你會說那件事是帶有很大的偶然性的,而要想成為一個藝術家那可不是光憑什麽偶然性因素就可以做到的,藝術家那可是一個人隻有付出了長期的艱辛的追求與勞動才能達到的,然後你還可以舉出幾個大師級的人物來說明問題,比如米開朗基羅、達芬奇、貝多芬、巴赫什麽的。你以為你要這樣一說,我肯定要啞口無言了。但是我卻說如此看來你這人是有點孤陋寡聞了。

我告訴你,這世界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比如有的人能夠一夜暴富,有的人能夠一夜之間成為一個歌星,有的人也可以一夜之間由一個聲明顯赫的官員成為一個階下囚--因為他貪汙受賄,還有的人也沒有什麽過失卻一夜之間發現自己原本是睡在溫暖的臥室早晨醒來卻被埋在了瓦礫堆裏--這是因為他家近旁的自來水主管道因建築公司野蠻施工而遭破壞,強大的水流將他家的住宅樓噴擊倒塌,樓裏幾十個居民非死即傷無一幸免,這是我剛剛從報上看到的一條新聞。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想告訴你這世界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所以當然也可以有人一夜之間成為藝術家。

這世界上就有這樣一門藝術叫做行為藝術,這門藝術就可以讓你一夜之間成為藝術家。

什麽是行為藝術呢?行為藝術是以現場表演使其行為帶上藝術色彩的一門藝術。舉個例子,你比如在一個行為藝術展上,有一個人把自己打扮得十分臃腫地坐在一堆破棉絮裏,身子底下捂著上百個雞蛋,豎個牌子題名為《生命》。這就是一個行為藝術的作品。

如此這般,要想成為一個藝術家還不容易嗎?你要是有興趣,且聽我慢慢講來。

這一天我和薑燕約好了在某公園的長椅上見麵。我如約而至,老遠就看見薑燕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我走到跟前了她尚不知覺。我轉到她前麵,見她臉上是一副沉思的狀態,好像很有哲理似的。

我說:“真酷哇你,這要是年歲再老一點模樣再醜一點,我就能把你當成一個哲學家了。”

薑燕說:“你別拿話害我,讓我當哲學家我可不敢當,那差事太苦。要說藝術家嘛,我還會有一點興趣。”

我說:“藝術家當然不錯啦,幹著既能滿足自己的欲望又能滿足別人的欲望的事,還有可觀的收入,各方麵都討好。隻可惜藝術對你沒興趣。”

薑燕說:“你還別把人看扁,這藝術也沒有多麽神秘,我要是想從事一下藝術創作,也不一定就是絕對不可能。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你看看這書上寫的,我剛才就是在想這件事。”

我接過書一看,就看到了那書上寫的一篇文章,文章裏說有一門行為藝術如何如何,說是美國有兩個行為藝術家,他們用一根繩子拴住他們每個人的一隻手把兩人拴在一起,一拴就拴了一年之久,在這一年裏他們無論是做什麽這繩子也不能解開,吃飯睡覺洗澡都不解開。就這樣他們完成了一件驚世駭俗的行為藝術創作。文章說還有另外一個行為藝術家,也是美國的,他曾經讓自己在一年的時間裏不再說話,這樣做了一年啞吧,也算是完成了一件行為藝術創作。

我看了這篇文章,激動得一拍大腿:“原來要想成為一個藝術家竟然是這麽簡單呀,今天我可是茅塞頓開了,薑燕,我們也要當一當這藝術家。”

薑燕一笑說:“我就知道你得說這句話,你這家夥就是這樣什麽都想嚐試,要是有人說人從一百層樓上跳下來摔不死,你是不是也要親自去試一試?我剛才就是在想要不要把這本書給你看,因為我就知道你要是看了這本書你肯定得又生出點事端來。”

我說這怎麽能說是“生事端”?我這是想追求藝術哇,你不是平時總說我這人沒有什麽高雅的追求嗎?現在我有了,這追求藝術可是夠高雅的了吧?

薑燕說行,我倒要看看你想怎麽個追求法?

我說我也來個行為藝術創作呀,比如咱們也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拴住,要不就也給他來個裝啞吧。

薑燕說可那是人家美國藝術家的創作哇。

我說我們這是本著學習的態度。人家老美既然創作出了這麽好的藝術形式,我們學習學習也是好事呀。我們的好多藝術家詩人作家不就是這麽做的嘛,不都成了有名的藝術家和作家了嗎?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學習呢?

薑燕說可以呀,可我從來沒見你學習別的東西也這麽積極過。

我說我是這麽想,像行為藝術這麽好的一門藝術,在中國了解它的人還不是很多,我就是今天看了你這書才知道它的,所以我們在這裏即使是把那個老美已經做過的東西再演習一次,那也是對這門藝術做出了我們的貢獻,能讓更多的人知道它,這當然也是對這門藝術的貢獻。

薑燕說你要這麽說也還有些道理,這樣的話我們把自己用繩子拴一拴也還有些意義,不過我這裏有一個主意,我們不用完全照搬人家的東西,而是可以有所發展。

我說那當然好,你說怎麽發展?

薑燕說我們可以把那兩個老美的做法結合起來,既把自己的手拴住又把自己的嘴巴管住不說話,這樣不是就更有藝術色彩了嗎?

我興奮地說好主意,就這麽辦。

接下來我和薑燕研究了我們要實施這一行為藝術的一些具體問題。

首先是時間問題,我們不可能像那兩個老美那樣拿出一年之久的時間來做這件事,我們最多隻能拿出一天的時間。

其次是地點,就是我們要在哪裏來表現我們的行為藝術,我們想這首先得是一個人多的地方,那樣才會有更多的人看到我們的藝術,比如火車站,比如大商場。我選擇的是火車站,因為火車站人多熱鬧,但薑燕選擇的是大商場,因為大商場環境幽雅更舒適。我倆爭論了一會兒,我說我們應該為藝術不怕吃苦,薑燕說藝術本身應該是能夠使人快樂,而不是使人吃苦。

後來我們又想既然我們是要為這一門藝術做一點貢獻,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它,那麽我們幹脆把我們的行為場地擴大到整個城市,我們可以在一天的時間裏在這個城市裏流動表演,把我們的藝術帶到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

這樣決定了以後,我們興奮得很,豪情滿懷,一想到我們倆將要手拴著手在這個城市裏大街小巷地“藝術地流動”,這是讓人充滿**的。

我們又很快討論了那根將要拴住我們的繩索的尺寸問題,製定好了它的長短和粗細,我們要求它的長度為一米,太長了未免拖遝,太短了又影響藝術效果,粗細為以薑燕的中指為標準,太細了會勒痛我們的手腕,太粗了又臃腫難看。繩索的質地我們也考慮了,要堅韌而柔軟,要求它堅韌顯示了我們獻身藝術的決心,這首先斷絕了在我們想退縮時將它一掙而斷的可能。

我們又確定了我們表演的時間,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在這一天的這十二個小時,是我們行為藝術的時間。

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就等著一夜之間成為一個藝術家了。

於是就有那麽一天的早上,我和薑燕在城市裏以藝術家的身份出現了。

那天早上天氣極好,早上七點時太陽已經出來,此時它雖然被城市的高樓大廈擋住了麵目,但它的光芒還是向我們送來了問候,陽光滿天,這讓我們的心情也好極了。記不得是誰對我說過,說你們青年人就像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那個人還說這話是過去毛主席說的。這毛主席是怎樣一個人我不很了然,但我想他這句話說得很對。其實我還說不上是個青年,還是個少年,所以我應該算是早晨七點鍾的太陽,這早晨七點時的太陽也很好啊,陽光滿天呀。

我們抓緊時間,我和薑燕尋了一處沒什麽人的角落,往我們的手腕上拴繩索。我給薑燕拴,薑燕給我拴。我拴左手,薑燕拴右手。

我說:“活扣死扣?”

薑燕說:“死扣。”

我又說:“鬆點緊點?”

薑燕說:“緊點,哎喲,要死呀你,太緊啦!”

我又給她稍稍鬆了點,就這樣拴好了。等到我們對著城市的大街轉過身來,我們已經雙雙成為藝術家了。

我們就這樣手拴著手走向大街,我和薑燕一亮相,就驚詫了滿街的眼睛。

就聽有人說:“喲,瞧那是怎麽回事?那兩個人怎麽捆著手哇?”

旁邊馬上又有人說:“哎,真的,那兩個人捆著手呢。”

“興許是抓住了小偷吧?男女倆小偷。”

“不像啊,這倆看上去還是學生呀,你看頂多十六七歲。”

“要是抓小偷,那後邊怎麽沒有人押著呀,這倆傻瓜,沒人押著還不快跑哇!”

“興許呀,這裏就一個是小偷,另一個是警察,是他們倆中的一個抓了另一個,怕跑了,所以連自己的手一塊捆,那電影上不是都這麽幹的嗎?”

“可這樣的捆法,也看不出到底是誰捆誰呀。”

“那還用說?男的捆女的呀,那男的牛高馬大的,要是那女的捆男的怎麽也捆不住呀。”

“可我看,是那男的像壞人,那女的可是像好人呀。”

“人不可貌相。”

“要我說呀,這倆人也不是小偷也不是警察,這倆人準是從精神病院裏跑出來的。”

“不會吧?看他們跟中學生似的,哪有這麽小就得精神病的?”

“中學生就不能得精神病?現在的學生,壓力大呀!”

我和薑燕就這樣一邊聽著人們的議論一邊緊走,我很想對這些孤陋寡聞的人們解釋一下:我們這是行為藝術,我們是在搞藝術哪,可別光把我們往壞裏想哇。

可我們又不能說話,所以也就沒法解釋了,讓人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去吧。不過這件事說明,人們總是喜歡把事情往壞裏想而不往好裏想。

太陽老高以後,光線強烈,我和薑燕都走得有些熱,陽光不強時我們也有些熱了,因為要是滿街人的眼睛都盯著你看追著你看的話,你的身上不感到熱才怪呢。

拐過一條街,薑燕拉著我去買冰棍。我們來到冰棍攤前,賣冰棍的老太太一開始沒有看見我們拴手的繩索,和藹地問我們:“要哪一種冰棍?”

因為我們不能說話,薑燕就隻能用手指,薑燕習慣用右手指,所以她就一抬右手,她一抬右手我的左手也隻得跟上來,這回老太太可看見了我們拴住手腕的繩索,老太太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也不敢多問,哆哆嗦嗦地連冰棍都拿不好了。

我和薑燕接過冰棍,要付錢時有了點麻煩,我們不知道該給多少錢,因為不能說話我們又沒法問老太太,我們就隻好雙雙看著老太太的臉,等著她說要多少錢。

可這賣冰棍的老太太因受驚都忘了跟我們要錢了,隻會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們發呆。

一見這樣,薑燕隻好自做主張地給她扔下兩元錢就趕緊拉著我走開了,要是慢一點我們都怕那老太太會驚嚇出什麽毛病來。這件事也說明,人總是喜歡把別人往壞人裏想而不往好人裏想。

走出幾步,我和薑燕相視一眼就忍不住笑了,我們雖然不能說話,但笑一笑還是可以的。

我和薑燕走得很快,雖然一根繩索拴在我們之間讓我們走起路來多少有些不太方便,人行道上人又很多,我們之間的繩索不時地要兜上一兩個行人,每次被兜的人都是先一瞪眼,然後一看清了我們又馬上沒了脾氣,趕緊躲開給我們讓路。我們之所以走得很快,除了我們神經上興奮精神上意氣風發之外,還有另一個因素那就是我們要是走得稍慢一點周圍好奇的人就要圍上來,我們必須在人們看到我們之後正在心裏核計是否值得圍上一看時,就趕快把他們甩開。等到他們在心裏做出了決定要圍上來時,我們已經走遠了,這樣對方也就沒有了再追著我們看的心情。

那天我和薑燕就是這樣以行為藝術家的身份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但是那天基本上沒有誰能夠理解我們,因為人們不知道我們是在搞行為藝術,並且人們平時又不怎麽見過像我們這樣把手拴在一起的人,所以那天看到了我們的人對我們很費猜疑,究竟每個人對我們都是怎麽想的我們不可能知道,我們隻知道凡是看到了我們的人肯定不會很快就把我們忘掉。那一天我們的出現是給予每一個平凡的人在平凡的日子裏的一道別具一格的風景,也是我們為他們在平凡的日子裏唱出的一個小小的插曲。

天近黃昏時,我和薑燕來到了一個叫做花園廣場的地方,我們實在是累得很了,就找了個能坐的地方歇息。

我和薑燕本來沒想引起人們的注意,我們隻想休息一下就走。所以我們就把我們拴了繩索的手臂緊靠在一起,讓繩索隱在手臂底下。本來這樣是不會被別人發現的,所以最初我們安安靜靜地休息得很好,可是後來有一個眼神很不好的老爺爺從我們身邊經過時發現了我們的異常,並由此而給我們引來了更大的麻煩。

為什麽眼神很好的人都沒有發現,而眼神很不好的老爺爺卻發現了呢?是的,這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

那老爺爺經過我們身邊,也許是我和薑燕的身體靠得太緊密讓老人感覺不舒服了,所以老人就多看了我們兩眼,這一看不要緊,老人就看見了我們手臂底下的一截繩子頭,本來老人要是眼神好的話這事就過去了,誰也不會過於關心別人的身子底下坐著的一截繩子,可是老人的眼神偏偏很不好,於是問題就來了,老人把那截繩頭看成了是一條蛇的尾巴。

老人頓時驚呼起來:“蛇,蛇呀!”

同時老人以令人可敬的好心腸和讓人不敢相信的力氣以及讓我們措手不及的速度一把把薑燕拉了起來。

薑燕一起來,我也就跟著站起來了,我們這一站起來,我們手上拴的繩子就暴露出來了。

這時老人方才看清楚我們並沒有受到蛇的威脅,但我們手上的繩索已經引發了老人更大的興趣。

老人說:“啊,這是怎麽回事,怎麽蛇變成繩子啦?”

我們想說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是您剛才眼花了。可是我們不能開口。

老人又說:“啊,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捆著手哇?”

我們也想說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這是行為藝術。可是我們還是不能開口。老人於是就向周圍的人喊上了:“大家快過來,快看看這是怎麽回事?這裏有兩個孩子的手被捆上了。”

這老人對我們是一番好心,他以為我們是碰上了什麽歹人,被歹人捆上了手。好心的老爺爺沒有仔細想一想,要是歹人來捆我們,那肯定應該是捆我們的兩隻手而不是一隻手哇。

這一喊不要緊,呼啦,人們就圍了上來。

這一次圍上我們的人裏麵好人居多,但這更麻煩,因為這些好人除了毫無例外也要向我們問這問那對我們亂猜疑之外,還說什麽也不放我們走。

我和薑燕在人們亂紛紛的提問中一言不發,閉緊嘴巴,也不用眼睛看他們。我們低著頭眼睛看著我們的鞋尖,心裏在想如何脫身。但我們每次想奪路而走都被好心的老人們給拉住了。

“孩子,別怕,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對,孩子,別怕,我們大家都會幫你們。”

“瞧瞧,多好的孩子呀,瞧那女孩長得多俊,這是讓誰害的呀,連話都不會說了。”

“哎,他們別不是啞吧吧?”

“是啊,要不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呢?肯定是啞吧,興許呀還是被人害成啞吧的呢。”

“是不是碰上人販子了,被拐賣,半路跑了出來的。”

“有這可能。不過,這算是拐賣兒童還是拐賣婦女呢?要說是拐賣兒童吧,哪有這麽大的兒童呀?要說是拐賣婦女吧,這還有個男的,沒聽說有拐賣男人的。”

“我說呀,先別管這些了,先給這兩個孩子把捆著的繩子解開吧。”

“對呀,怎麽這麽半天就沒人想到這個呢,這倆孩子老是這麽捆著多受罪呀。”

“對,我來解。”

於是就有人上前來要為我和薑燕解開繩索。我們當然不能讓他們解,我和薑燕身子一彎,用另一隻沒拴的手臂緊緊護住了拴著的手臂,同時拚命地搖頭,表示拒絕鬆綁。

以我的力氣,要是不想讓誰解開我們的繩子還是不難做到的。

眾人連勸帶拉地努力了一會兒,也沒能把薑燕我倆護著繩子的手弄開,隻得做罷了。大家很是奇怪我們為什麽要這樣死命地不肯讓別人解我們的繩索。

有人猜測說:“這倆孩子準是讓壞人給嚇壞啦,連繩子都不敢解了。”

“還真是這麽回事,要不他們隻拴著一隻手,要想解他們自己也早就解開了呀。”

在這些好心的人麵前,我和薑燕反而無計可施了,因為麵對他們,我們既無法開口解釋,又不能硬闖出去。

再後來更大的麻煩就來了,我們聽見人群外麵有人說:“好啦好啦,這回好辦了,警察來了!”

我的天,這是哪個好心人把警察給找來了!

接下來就有兩個警察同誌來到了人群中間,一邊審視著我們一邊向周圍的人了解情況。眾人紛紛向警察講著發案經過,最後還替警察同誌下了結論:“這倆孩子呀,準是讓人害的,他們還是啞吧,問他們什麽都不會說。”人們這時候沒有意識到,要真是啞吧,那雖然不會說話,但他們也會打著手勢“啊吧啊吧”地向人們表達呀。

警察同誌大致地了解了一下情況之後,就說:“好了,這事交給我們處理了,大家都散開吧。”

又轉向我和薑燕:“你們倆跟我們走。”

我們就聽話地跟在警察後麵走。

我們這麽聽話的原因,一是因為警察要我們跟他們走,我們要想不跟著走的話恐怕不是那麽容易,再有我們也想,要是把我們的行為藝術表現到派出所裏去,那也是滿不錯的呀,那兩個老美就不一定能做到這一點。

就這樣我和薑燕被帶進了派出所。對派出所這樣的地方我並不陌生。我們被帶進來之後,就被交給了一個老警察來負責。帶我們來的警察交待完了情況之後就走了。

老警察對我和薑燕很客氣,因為這次我們被當成了受害者。老警察讓我們坐下,又給我們端來了水。

老警察看我們喝完了水,就開始問我們到底怎麽回事,這手是讓什麽人給捆上的?為什麽別人要給你們解開,你們卻不讓呢?是不是被人威脅過?是什麽人要害你們?說吧,別怕,到了這裏你們就什麽也不用怕了,有我們保護你們,我們一定能拯救你們。

我和薑燕當然是仍然緊閉著口不出一聲。

老警察一邊問一邊觀察著我們的臉色,見我們麵無表情卻不呆板,不說話卻又不像是啞吧,(做為老警察他當然知道凡是啞吧是最愛啊啊啊地向人表達什麽的,而我和薑燕卻隻是表現沉默。)而且我們也不像是傻子,身上衣服整潔幹淨,這一點也不像是逃犯。還有一點讓他想不通的是,我們的手雖然捆著,臉上卻沒有痛苦的表情,眼睛裏也不淒楚,眼神裏還倒像是有點什麽深意似的,這與慣常的受害者的形像可是大不相同。

這位警察叔叔有些迷惑了,就出去叫來了所長。

所長年歲倒不大,一邊走進來一邊說:“有這麽奇怪?不說話?是不是舌頭被犯罪分子割掉了?”

然後他就走到我們麵前說:“來,把舌頭伸出來我看看。”

我一張嘴,猛一下把百分之八十的舌頭吐出嘴外,所長正湊在我麵前想驗證我的舌頭是否存在,我這麽誇張地將舌頭猛一出口,倒把所長嚇了一跳,激靈一下往後就躲。

薑燕不由得在一旁莞爾一笑,連那老警察也憋不住笑了。

所長的臉上有些惱,就嚴肅起來,說:“你們倒底是幹什麽的?把證件拿出來。”

幸虧我們沒帶證件,沒帶身份證也沒帶學生證,否則事後這所長非得到我們學校去告我們不可。

所長又軟硬兼施地問了我們一陣,我們仍然是保持緘默。到後來,警察叔叔們都有些頭痛了,因為我們既然這個樣子被帶進了派出所,他們就得對我們做出處理。可我們這一言不發,讓他們摸不著頭腦,把這做為一起迫害案吧?我們又沒有指出案犯,我們也沒有做出控告什麽人的表示。做為別的什麽案子吧?也不好說,他們也確定不了我們是呆傻走失,還是從精神病院裏逃跑。所長還真給市精神病院打電話問了問,但對方說本院沒有病人走失。到後來,警察叔叔就為如何打發我們而頭疼了,既不能拘留我們,也不能老讓我們在派出所呆下去,天馬上就黑了,可他們又不能就這樣讓我們走,要那樣他們可就有責任了。到這時他們都有些願意我們是犯罪分子了,那樣事情就好辦了,一拘了事。可他們搜了我的身,又讓一個女警察搜了薑燕的身,並沒有發現一點犯罪的跡像。

要照這樣下去,這件事還真不好收場,幸好天黑下來了。

天黑下來為什麽就“幸好”了呢?這隻有我和薑燕知道,與警察叔叔們無關。因為天一黑,就到晚上七點了。到晚上七點,我們的行為藝術活動就該結束了。

在七點即將到來的時刻,我釋然而興奮,我盯著手表的秒針一下一下走到了正七點的位置。我向薑燕點了下頭,然後我倆便開始低著頭解我們手腕上的繩索,我給她解,她給我解。

所長和那位老警察叔叔在我盯著手表時就盯著我,不知道我是在搞什麽名堂。等到我和薑燕解繩子,他們又盯著我們解繩子。

繩子剛解開,我和薑燕就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薑燕剛要開口說話,我早有防備,手在她身後趕緊拽了拽她的衣服,示意她別開口。薑燕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我拉著薑燕,給所長和老警察叔叔恭恭敬敬地鞠上了一躬,我鞠這一躬的目的除了是在心裏向他們表示歉意外更多的是為了讓我們容易脫身,我想把戲做足,讓所長心裏慢點起抓住我們狠審一通的念頭,在他的思路轉彎之前,我們早跑遠了。

我又在所長麵前蹲下,用手指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謝謝,我們沒事了,我們回家。

寫完,我拉起薑燕就走。

所長他們一邊蹲下辨認我寫在地上的字,一邊叫我們:“喂,先別走。”

但我拉著薑燕匆匆地就出了門,等到所長他們看清了我寫的字,我們已經走出了幾十步,他們在後邊喊我們回來,但我們裝作聽不見,我拉著薑燕緊走。

值得慶幸地是所長們沒有追我們,大概是他們見了我寫的字知道不會再有什麽大事,就放我們走了。他們肯定在想,這件麻煩事好容易了結了。

他們肯定也想追回我們,我們膩歪了他們這麽半天,問什麽都一言不發,還不讓解繩索,可我們最後又自己解開了,細想這真應該追回來問個究竟。不過,他們可能又怕追回來再多出什麽麻煩,所以就不追了,他們也等著下班呢。

在他們回過味來之前,我和薑燕早就走遠了。

我想,所長他們到什麽時候也不會想明白我和薑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就這樣我們的這個行為藝術活動圓滿地劃上了一個句號。

我和薑燕跑上了大街,我說:“好啦,現在我們可以開口講話了。”

薑燕說:“想不到這藝術家還真不是多麽好當的,現在我可理解‘為藝術獻身’這句話了。隻是,你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說話呀,警察叔叔為咱們忙了半天,咱們連解釋都沒解釋就走了,這太對不住他們了。”

我說:“你真傻,你以為這行為藝術能跟警察解釋清楚?咱們要是一開口,那可就走不了了,警察叔叔能饒了咱們?”

薑燕說:“怎麽不能饒?我們就說我們這是行為藝術哇,我們實話實說呀,當時你要是不在後麵拽我,我就給他們開口解釋了。”

我說:“你要是真的開了口,那情形可就糟了。”

薑燕說:“那有什麽?我們又沒有犯法,我們是在搞藝術,解釋清楚不就行了?他們還能打我們?”

我說:“他們打不打我不知道。反正要是換了我,我問了你們半天都一聲不吭裝啞吧,忽然你們開口說了話,我準是先給弄得一愣,然後這大耳光子就扇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