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暇

當初他的學生們從課程表上看到他的名字時都想,他得是一個如果不魁偉豪爽便一定會風度翩翩的人,他的學生們在課程表上的任課教師欄目裏看到的他的名字是:齊強。“齊強”是一個很響亮的名字。

可是第一節數學課他一出場就讓他的學生們不得不承認他們這個年齡經常犯判斷失誤的毛病。不魁偉,也不風度翩翩,而是矮小、瘦削、弱質,四十歲像五十歲的樣子。特別是站在講台上一開講,聲音小、有氣無力、疲疲塌塌,還帶點囁囁嚅嚅。那形象,實在有負於“齊強”兩個字。

不知是為了自己的判斷失誤還是為了他的形象和名字的反差太強烈,他一走上講台就有人在下麵竊竊發笑。好在他沒有聽到,否則這第一次和學生見麵就會令他很尷尬。

很快他的學生們又發現,他的眼神總是很畏縮。他站在講台上,永遠沒有直視過他的學生們,而是將眼神越過他們的頭頂看著教室後麵的牆壁。並且不僅是對他的學生,他對任何人都如此,他與人相對時的習慣就是從不看對方而是將眼光永遠投向沒人的地方。

他的這種莫名其妙的畏縮在很長時間裏成為他的學生們談論的笑料。在他所教的這一屆學生一百多人中隻有一個女同學不認為他的這種眼神是畏縮,她對別人說那不是畏縮而一種遙遠。她不斷地對別人說“遙遠”的那段時間裏,同學們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她像看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物。直到後來齊強死的那天,同學們才回憶起這個女同學的話方始認為那真的是一種“遙遠”。

於是不得不承認,女子中有個別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遠遠超乎常人。

其實那個感知“遙遠”的女同學是一個很默默無聞的人,師範三年中無論在班內還是在學校她都默默無聞,並且從她的現狀來推斷她畢業後到了工作崗位上也百分之九十以上會默默無聞直到退休老矣。但一定的,她會因為感知一個人的“遙遠”而長留在同學們的記憶裏。

齊強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在學生中有一個很廣泛的外號,他的學生們到他死才知道他是無暇顧及自己是否有外號,而並不是他們所猜想的那樣是因為反應遲鈍或者根本就是裝不知道。

由“齊強”到“騎牆”隻經過了一段不算長的時間,齊強——騎牆的含義不僅僅是在諧音上,在那段不長的時間裏,主要是他的不勝枚舉的“騎牆”之舉起了決定的作用,使他在他的這些感覺敏銳的學生們那裏得了這個廣泛流傳的外號。

當年如果有人做一下記錄的話就會發現他確實每天都有“騎牆”的事例。

一次課上有一個學生看古典文學作品被他發現,下麵是他對那個學生當場所講的一番話。這番話曾一度被他的學生們視為“騎牆”的經典。

“XX同學,你怎麽能夠在上數學課時看古典文學呢?你難道不知道這是錯誤嗎?不過,也許是你對古典文學非常感興趣,如果你是非常感興趣那又另當別論,一個人對一件事物非常感興趣並不是錯誤,科學上很多發明都是源於興趣,但是即使這樣你也不該在上數學課時看古典文學,因為這樣做違反紀律,不過古典文學是一門高深的學問這一點倒原諒,可是即使這一次原諒下一次也不可以原諒,但是你要是非常感興趣的話也許下次仍按捺不住,我知道一個人的興趣……”

他就這樣“左騎”“右騎”地講下去,同學們終於憋不住“哄”地笑起來。他卻像是很吃驚地望著大家:“怎麽啊?我講的話很可笑嗎?”

數學是一門很嚴密的邏輯,數學問題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容不得半點含糊,但他甚至在數學問題上也“騎牆”,每次他叫起學生回答問題學生回答錯誤時他總是這樣說一句:

“你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不過犯了一個邏輯錯誤……”

包括批改作業時也一樣,同學們發現他從來沒有說過哪個同學“這樣做是錯誤”而永遠隻說成是“犯了一個邏輯錯誤”。

他“騎牆”“騎”到這個份上已經讓他的學生看不起他的人格了,沒有很長時間他在學生心目中的位置就變得很輕,在學生麵前一點威信也沒有了。他的學生私下裏提起他一律稱之為“騎牆老師”而不是齊強,到後來更是輕慢地簡化為“老騎”。

直到他死的那天,他的學生們才明白過來他所說的那些“騎牆”的話裏所帶有的深義。

由於他的“騎牆”,他的學生們對他非常地輕慢,由於對他的輕慢使他的學生們忽略了一個本該是當學生的很重視的事實——他對於學生所請教的數學難題從來沒有任何一道解答不出來。這一點對於一個數學教師來說實在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但是他的學生們將這一點忽略了。

他被他的學生們忽略的地方還很多。比如他的學生們從來沒注意到除了上課之外他們很少見到他,他們從來沒有在操場、娛樂廳看見過他,在校園裏碰到他的時候也極少,那麽他這上課以外的時間在幹什麽呢?沒有人想過,都忽略了,如果他不是有“騎牆”的習慣讓他的學生們將他作為談論的笑料,那麽連他的人都要被忽略了。偶爾有人看到他的那間小屋,那門總是關著。人們隻知道他和他的小妻住在那間小屋裏,對小屋裏的世界沒有人去深究。

有時候,他的學生對他的輕慢已達到很不得體的程度。

鄰班的數學教師是一個很帥的剛從師大畢業分配來的小夥子,他們每人任兩個班的數學課。遇到兩個班的課連著上時,中間下課那個小夥子喜歡不回辦公室在教室裏和學生一起過那個課間,當然這時候總會學生來圍著他。那天不知為什麽齊強也沒有回辦公室,在教室前踱步。那個帥小夥就過來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他搭話,事情就發生在這個時候,是一件小小的事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件事情不值得大家來記憶,直到齊強死的那天,此事的當事人麵對他感到了無地自容和追悔,並且不僅是當事人,他的所有學生在以後的日子裏想起這件事都感到臉紅。

當事人是兩個女學生,在帥小夥和齊強搭話的時候她倆拿了一道數學題來問帥小夥,齊強一看她倆卻是自己班的學生。凡是做過教師或當過學生的人都會明白這種事情雖然很小但卻是極少見的,兩個學生越過自己的老師去向另外的老師請教而自己的老師就站在旁邊這足見她倆對自己的老師是何等輕視!

可是齊強竟像是沒有覺得什麽,反而很認真地站在旁邊看那帥小夥給她倆講。那個帥小夥不知是太不諳世事還是和學生同樣地對齊強很輕慢,他竟毫不推辭地當著齊強的麵給那兩個漂亮的女學生講起題來。連周圍的學生都覺得這一幕太過分,可看看齊強竟是一點也不氣不惱,臉色平靜得看不出是否在“騎牆”。

帥小夥講到一半時齊強打斷了他:“停,你剛才講的有一定的道理,不過犯了一個小小的邏輯錯誤……”近旁的學生啞然失笑,不是笑齊強又在“騎牆”而是笑這句話是他平時常對他的學生講的,現在對帥小夥講聽起來也像是在麵對一個學生。帥小夥在笑聲中臉現慍色。而齊強卻仍自顧講下去:“這是一道看似容易實際很難的題,你毫不思索地講難免犯邏輯錯誤,其實這道題是這樣……”

那帥小夥此時也發覺這道題的難度不是自己一時所能解下的,剛才的做法未免過於草率,他於是一甩袖子走開了,扔下一句:“既然你會解你的學生還來問我幹嗎!”

齊強仍然臉上平靜得讓人看不出是否在“騎牆”,他轉向兩個女學生:“這道題應該這樣解……”

兩個女學生卻已轉身走開了,把他“晾”在了那裏。其實這兩個漂亮的女學生根本不在意帥小夥講得對還是錯,她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題”。齊強看不出這一點來也真是笨得可以,虧他當年還是娶了自己的學生做妻子。讓他的學生們不解的是齊強受到學生如此的輕慢竟然一點不氣不惱,此事的發生更使他在學生麵前“斯文掃地”,形象一落千丈。

那兩個女學生在齊強死的那天知道了齊強當初是根本無暇理睬她們的輕慢!

在齊強死的那天以前,他的學生們一直難於理解像這樣一個處處“騎牆”處處被人輕慢的人,他的妻子當年作為他的學生為什麽竟那麽堅決地愛上他並最終成為了他的妻子?後來他們承認女子中有個別者對世界的感知能力遠遠超乎常人。

劉強的妻子比齊強小了十歲比齊強的學生們大十歲,她是齊強的學生們上十屆的校友,十年前作為齊強的學生她愛上了三十歲仍孑然一身的齊強,在她嫁給齊強做妻子的過程中她衝破了重重阻力。她長得不漂亮但四肢、五官和諧得透出一種難得的美感,她性格中那種超乎尋常的沉靜默然更給外界一種難做難學的永久的魅力。就是她使疲憊了一生直到疲憊得死去的齊強在死去的那天仍然感謝上帝。他的那個女學生在嫁給了他成為他的妻子之後就和他生活在那一間小屋裏,那間小屋在此之前是他的單身宿舍,十年前的時間裏學校分了六次房,齊強一次也沒有分上,學校上上下下沒有人看得起齊強,他在領導和同事眼裏的地位也和他在學生的眼裏一樣。論條件他比任何人都夠分房的資格,因此,每次分房時他都能填一張預備表,在預備分房者的名單上醒目地列於最後一名。

十年過去,比他年歲大的、與他同年歲的和比他年歲小的教職員工大部分都分上了房子,而他和他的小妻卻仍然“安然無恙”住在那一間小房裏,仍然每次分房時去充斥那張長長的預備名單的最後一個位置。每次分房結果下來後他都要對他的小妻來一番“騎牆”性安慰:

“……當然,能分上房子是很好的,不過,沒分到嘛,也……”

他的小妻便對著他的老師懂事地點點頭。

直到齊強死的那天,那些曆次負責分房和曆次與齊強競爭分房者知道了齊是無暇在分房的事情上“騎牆”。

十年的時間已使人們漸漸地覺得這個“騎牆”的人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在那間小屋裏深居簡出已經成為了一件很和諧的事物,倒是如果分給他三間敞亮的新宿舍的話人們或許會覺得那反而破壞了某種“格局”。隻有一點,當人們看見他那可愛的小妻每天上班、下班進出那間小屋禁不住會從心裏產生幾分“不平”。

他的小妻在師範的附屬小學任教,給人的也是一副深居簡出的形象。他的小妻給他養了一個女兒,但不跟他們住在一起,從滿周歲起就送到了她的娘家撫養,算算年齡該是九歲了,人們都認為這兩個深居簡出的人不可思議而且異常心狠,女兒早已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了仍不接來身邊,就那樣扔開孩子不管他們竟舍得。直到齊強死的那天,人們才明白他們是無暇……

在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時間裏,人們忽略了那個小屋裏的世界的存在。

齊強是在親自將那封厚重的掛號信寄走之後感覺到身體有些不適才由他的小妻陪著他去醫院的。寄們時郵局裏那個時髦的姑娘為他這封掛號信的厚度和重量吃驚地看了他好幾眼,她不知道她麵前的這個瘦小的人物為了這封終於能寄出的信從二十歲到四十歲已經幹了二十年。

十年來他這是第一次上醫院,平時他有了小病小災總是由他的小妻代他向醫生複述他的症狀買藥給他,十年間他的小妻為他爭取了很多的時間。

那封掛號信寄走之後他感到身心得到了多年來第一次放鬆,他的長期處於無暇緊迫中的身心在驟然放鬆之後感到了不適。醫生對他做了一番詢問和檢查,告知他沒有病隻是身心疲憊需要休養,醫生有些驚疑地看著他說他的身體就像一台長期超載的機器早該休養為什麽才來看醫生,醫生說他真可以,要是平常人這樣的疲憊程度早就散了架,醫生警告他說雖然他暫時沒有病但必須馬上休養否則他這台機器將有報廢的危險!齊強信服醫生的話,回憶起來他身體的不適確實是由來已久隻是以前無暇顧及,他微笑著點頭說這沒問題,以後他就可以休息了。據說那天回到家裏他吻他的小妻,吻了她長達半個小時。

同樣厚重的一封掛號信寄來給他時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太陽明亮而且緩和,那時齊強沒有課正在他的小屋裏遵醫囑休息。由於是掛號信,所以由郵遞員直接送到他的小屋的,這封信的寄信人地址是中國數學學會。

齊強打開信封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稿子,爾後他看到了夾在稿子裏的中國數學學會。

那封信在一開頭就肯定了他對世界數學界百道難題之一的這道題的解法完全正確,並對他二十年耕耘不輟終將這道困擾世界數學界幾百年的難題攻破表示由衷的敬佩,對他的智慧和毅力表示由衷的敬佩,齊強讀到這裏激動得渾身亂抖,歡喜的淚水爬滿臉上,他環顧小屋找他的小妻,但她那時還沒有放學。

接下去,如果有一個神仙將接下去的文字抹掉,那麽齊強將幸福地與他的小妻一起度過後半生。

接下去,那封信說——遺憾的是半年之前,中國數學學會接到世界數學學會的通知,這道題已被一個外國數學家解了出來,他的解法與齊強的解法完全相同,隻是他比齊強早了半年!

“……但你的智慧和毅力仍可敬可佩!假如你更早一點將這題解出,那麽你將成為中國數學界的驕傲。但是現在,我們隻能沉痛地表示遺憾。這部手稿退還你,留做紀念吧。”

他的小妻放學趕回家裏時,看見他疲憊地倒在**,手裏捏著一封信,身旁扔著一堆手稿。她一看他那日落西山的樣子就明白了信的內容,同時也預知了此後將發生的事,巨大的哀傷襲向她,她知道她的愛人二十年日日夜夜的心血從今天起就無可挽回地付之東流了,二十年的勞苦二十年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無可挽回了,她連淚也流不出來,她戚戚哀哀地說:

“強,強嗬。”

齊強抬起一隻手讓他的小妻抓住,疲憊的聲音異常蒼老:

“失敗了。千百次的失敗贏得了最後的勝利,而這最後的勝利卻是一次決定性的失敗!”

他的小妻含淚望著他。

“但是時間……讓我承認我犯了錯誤……”

他的小妻含淚望著他,她此時已預知了將要發生的事,她沒想對他說一些安慰的話,她知道那沒有用,她知道這將要發生的事就像那相差半年時間一樣地無可挽回,她隻說:

“強,強嗬,你不該這樣苦嗬。”

她的這句話裏所含有的東西囊括了齊強二十年的跋涉曆程,囊括了他們夫妻十年的勞苦和心血,囊括了他們十年的孤獨和忍耐,囊括了十年的世態炎涼,囊括了她作為他的小妻為他付出的、為他企望的、為他驕傲的也為他擔心的一切,囊括了齊強二十年矢誌不渝的生命,也囊括了對不平的命運的怨艾和更多更多的東西,囊括了所有的一切。

三天之後齊強就去世了,死於心力衰竭。

那天他的小妻預知了將要發生的事,急急地找人將他送往醫院,但是沒有用了,他的心力衰竭不是藥物所能治療的。他在醫院裏的病**躺了三天,身體像一隻燃盡的火把一樣無可挽回地衰竭下去,最後終於熄滅了。

“他需要休息……”他的小妻說:“二十年了,有一道題攪得他無暇休息,然而最終他還是失敗了,他敗在時間的手上,但他從此可以休息了。”

他被從醫院裏拉回來,停在他的小屋裏。他的小妻一點不哭。隻不停地將他的手稿在他麵前焚化。作為燒給他的紙錢。

她最先燒的是他寄走又被寄回的那部手稿,這部受到中國數學學會高度評價同時也給他以最後打擊的手稿本來是應該留做紀念的,但是他死了,他的小妻說除了她沒有人有資格留下,而她更想交給他。學校領導未說服她,希望能將這部手稿留給學校以向後來者證明這所學校曾有過一個多少卓越的人物,這是學校的驕傲。他的小妻說不,除了她沒有人有資格留下。

她親手將那部手稿一頁一頁地燒完,一點不哭,靜靜地致哀,爾後,她從小屋的角落裏拖出一隻隻紙箱,裏麵是他二十年間留下的所有手稿,那上麵記錄著千百次失敗,她慢慢地將它們在他的麵前不停地焚化。

她就那樣沉靜默然地焚了三天三夜,將所有的手稿為他燒 完。她望著他的臉,為他終於能夠安然地休息而感到一種欣慰。

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知道他曾經有多麽累。

安葬齊強之後不久他的小妻要求調到鄉下小學,她說她不願再住在那間小屋裏,她說一見這小屋她就仿佛感到他很累,她說她願意感到他輕鬆,她說他累了那麽多年,從來無暇休息,現在好容易輕鬆了,她不能再感到他很累,她怕那樣他真的會又累起來……她說她心疼他。

又調來一位新的數學老師,齊強的學生們畫了一張新的課程表填上新的數學老師的名字。本來以前調換老師時隻要將這個老師的名字劃掉,旁邊再填上新老師的名字就可以了,不用換課程表。

但劉強的學生們不願意在他的名字上劃那一筆。他們將那舊課程表輕輕地揭下來,由幾個人帶到齊強的墳上燒化。幾個人裏,有那兩個漂亮的女學生。

後來他和他的小妻的那間小屋,一直沒有人住進去,都說一看見那小屋就想起他們,想他們匆匆忙忙的樣子,想起那個事事“騎牆”的人日夜在小屋裏很累地做一道題,他的可愛的小妻沉靜默然地出出進進,然後就仿佛聽到他們淡淡地對人說:無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