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張玉清小說

王泉根

河北作家張玉清,致力於小說創作,在小說創作中又集中精力於短篇小說。這在鍵盤敲擊、長篇成風的當今文壇實屬難得。老舍曾經說過:“短篇比長篇還要難寫的多,因為長篇在不得已的時候可以敷衍一筆,或材料多可以從容布局,而短篇是要極緊湊的象行雲流水那樣美好,不容稍微的敷衍一下。”冰心也表達過同樣的意見:“短篇小說寫起來不一定比長篇容易,因為主題的選擇,情節的剪裁,文字的推敲,要用去許多功夫。”“一篇好的短篇小說,最能顯出作者對於生活的熟悉,對於事物的敏感,對於材料的剪裁。”

案頭擺著張玉清的好幾部短篇集子:《地下室的貓》、《有一個女孩叫星竹》、《青春風景》。閱讀玉清的短篇,最使我感奮的是他對短篇藝術的鑽研與嫻熟把握,是他對於生活的熟悉、事物的敏感與材料的剪裁。

張玉清的短篇無疑是一種“深度”寫作,在很大程度上還堅守著上個世紀80年代兒童文學的寫作姿態與追求,即所謂的“純文學”與作家主體性,也就是典型化(有別於當下糖葫蘆串的類型化校園小說)的寫作路數。這種路數在他早期的成名作《小百合》中就已奠定了下來。

兩個師範學校的男生,彼此都“暗戀”一位新來的女生,女生每天晚自習時,總靜靜地獨自坐在校園的路燈下看書。兩位男生每天都會情不自禁地有事無事地跑去與她“不期而遇”,他們隻要遠遠地看她一眼,這就滿足了。女生愛看詩歌,於是他們也愛上了詩歌,他們還不準宿舍的同學給她取外號……這是一種多麽純美的少男少女情感,發乎情而止於禮,熱烈而又含蓄,衝動而又理智。《小百合》是少男少女“心理成長”的優雅之作,“她就像我們曾經在夢裏見到的一尊女孩雕像”。我自從在1988年的《兒童文學選刊》上讀到這篇小說起,一直把它作為兒童小說的範本推薦給我的學生,從本科生到博士生。

張玉清類似的短篇還有很多,如《風景》、《哦,傻樣兒》、《紅泳衣》等,這些作品都源自他的師範生活,可稱之“師範生係列”。清麗純淨的風格,玉潔冰清的女孩,少男少女青春期的敏感、朦朧、憧憬與略帶“憂傷”的心靈波動,構成了張玉清少年成長小說青春詩性的獨特風格。這一風格,到了他以後的作品,如《有一個女孩叫星竹》、《畫眉》、《誤傷》等,雖然有所“突破”,在男生女生的來往過密,乃至師生之間“愛的萌動”方麵寫得更為直接、顯性,但整體上都恪守著典型化的寫作路數,作品的人物、個性、情節、細節,都是獨特的“這一個”,不會重複也不可能重複,所謂既有普遍性又有無以取代的獨特性,既反映出這個時代少年兒童的生存現狀與多思多夢的青春期變動,但又都是獨特的個性各異的他與她。《有一個女孩叫星竹》裏麵那一位相貌平平而內心卻蓬勃著熱烈情愫的上海女孩星竹,在與她“單戀”的遠方一位青年作家的通信往返、冒用漂亮女生的照片、去火車站接站而又最終不敢直麵的心理波瀾中,寫活了一顆敏感、細膩、富於心計而又終歸“老實”的少女之心,在當代兒童小說中可謂至文。這篇小說為海峽兩岸的兒童文學界一致看好,台灣曾出版過以這篇小說為書名的《中國大陸少年小說選》。

張玉清的小說創作當然不僅隻有“師範生”《小百合》這一麵,他筆下的題材內容是豐富多樣的,既有現實鄉村生活、都市風景,也有科幻邊鋒,甚至“文革”故事。張玉清小說的豐富性來自於他的人生經曆。他長期生活在河北香河基層,他的創作是接地氣的,是與生他養他的土地、河流、地脈密切相連的。短篇《牛骨頭》以一個孩子的視角與心思,展開物質匱乏年代的饑餓記憶與美食渴望,父親熬製牛骨頭的過程如同“庖丁解牛”那樣既手藝高超又最大限度地熬煉牛油,為的是填飽全家人的肚子。熬煉牛骨頭的過程寫得極為傳神,沒有作者刻骨銘心的童年生活與饑餓記憶,斷難寫出這樣的文字。文學創作要接地氣,要有真實的底層生活體驗與“同情的理解”,即使是寫虛構的幻想型作品,也不能隻憑網絡遊戲虛擬空間的靈光一閃。在當下已經成名的兒童文學作家中,願意紮根基層,還在縣鄉生活的作家不是太多。湖南平江的牧鈴是一個,他告別城市心甘情願回到當年插隊當“知青”的鄉鎮,為的是能親近山野寫他的動物小說。河北的張玉清也是一個,他在香河縣文聯一幹就是幾十年,為的是他熟悉的鄉音鄉親鄉土鄉鎮。正是地氣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生活素材。

張玉清一旦將豐富的生活轉化為藝術創作,進入小說題材的“豐富性”刻繪,這就使他(尤其是近年)有意無意地將“小百合”風格“懸置”了起來,更多地切入了對社會人性的複雜性乃至“殘酷性”的剖析。如《地下室的貓》,小女孩無法理解成人社會竟會如此冷血地漠視動物生命,小說對人性扭曲的揭示力透紙背讓人扼腕。《我們誰會當叛徒》,那種鄉村兒童的野蠻“遊戲”對生命的傷害,讀了實在使人背心發涼。這些作品應當是現實生活的複雜性使然,也是作家對小說題材的豐富性與藝術思維多樣性追求的結果。

但我對此有時卻會感到有些“可惜”。我在想,按照張玉清的藝術才華與對接地氣的生活積澱,假如他的小說創作能不斷循著“小百合”這條路子探索深挖下去,中國的兒童文學藝術版圖極有可能形成“張玉清現象”,如同我們今天討論曹文軒的“草房子純美小說”,甚至莫言的“高密紅高粱係列”那樣。我這樣寫不是說張玉清的其他小說缺失藝術價值,而是說假如張玉清能“專攻”一麵似乎更能形成氣候。尤其是當我們直麵今天的中小學生出現“陰盛陽衰”的現實、校園小說與網絡遊戲充眼所見幾乎已成“野蠻女孩”“戰鬥女孩”“小辣妹”的天下,而那些流行小說竟然狂妄宣稱“戀愛不如**”時,我更是加倍地珍視張玉清當年的“小百合”,加倍地惋惜張玉清“懸置”小百合以後將自己的才華“**四射”而沒能為當代少兒小說留下一個個如同曹文軒《草房子》裏的紙月、桑桑、禿鶴那樣的藝術形象。說句實話,我一直試圖把張玉清的作品和“純美”少年小說聯係起來,但當我以後看到他的“轉向”甚至涉足科幻時,這使我不免感到有些“突然”。我想,當年某些質疑他“小百合”型小說所表現的兒童文學審美的“純潔性”與所謂敘事邏輯矛盾的批評,是否曾對他的創作產生過“動搖性”的影響?當然這些今天都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對於張玉清這樣充滿藝術才華而又自覺承接地氣,這樣全身心地投入兒童文學而又有理想**的作家,我們理應對他寄予更高的期待,提出更苛的批評。

(2013.3.3上午10:45草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