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季學民辦廠為掩護 劉阿榮支持為情義

季學民風餐露宿,沿著僻靜小巷,低著腦袋,拄著拐杖,背卷鋪蓋,對照妻子左見若來信的地址,尋找內兄的公館。內兄左見庸是中統局控股華西桐油公司總經理,公館在南山腳下,風景宜人,長方形房屋青磚砌牆,屋頂機製瓦,屋簷橫木榫頭,窗戶上圓下方,彩綠色玻璃,協調而又雅致,有花園有水池。圍牆格窗透視外麵樹林黝黑幽靜,傳出幾聲鳥鳴,享受戰火中的幾分寧靜。這世外桃源原本屬於一位地方高官,他中飽私囊幾十年,圈下這塊寶地,修好花園洋房準備享福。稀裏糊塗被中統定罪“通共”,院子就成了中統的財產。這樣的院落這樣的人家少不了傭人,左家的傭人郭嫂係中統抗戰陣亡特工郭洪的遺孀,到這兒來陳立夫親自派遣。郭嫂三十多歲,體態輕盈,年輕健康,做傭人,可是黃金年齡,最佳人選。

大門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郭嫂快步走到大門前,開門看見一個頭發布滿灰塵汙垢,一臉倦容的叫花子不停地敲門。心裏引發一絲同情,急嚷嚷地喊一聲:“別敲了!別敲了!把討口的要飯碗給我,給你盛碗飯。”叫花子沒有動靜,張開汙嘴問郭嫂:“請問這是左見庸的家嗎”?郭嫂同情心一下沒了,臉掉下來回了句:“是又怎麽樣,先生大名是你叫的嗎。”叫花子不知好歹,不從行囊中拿碗討飯吃,直呼主人名字?郭嫂鼻子一哼準備關門,不料叫花子烏黑的手一把拉住郭嫂幹淨整潔的衣袖,說:“我不知該怎麽稱呼你,麻煩你別關門,我找左見若,我是左見庸的妹夫”。主人隻有一個妹妹!一品人才,大學教師,郭嫂抽出袖子,用力一揮,“呸”的一聲,口水吐在叫花子臉上,張口罵來:“小姐金枝玉葉,你豬頭豬腦地不找鏡子照照,敢在這胡說八道,我叫警察抓你”。叫花子也不示弱,伸手抓住門扇,不讓關門,郭嫂強行搖動門扇,無奈叫花子子氣力大,把住門扇不讓關,門扇晃了幾下,終究關不合縫,郭嫂急紅了眼,厲聲叱嗬:“該死的叫花子,你膽兒太大了,敢跑到這裏來占便宜”。大門搖晃的嘰嘰呀呀的響,陽台有人應了一聲:郭嫂,是誰呀?

應聲的人是左見若,她在重慶教學英語,學校在北碚,侄女左佳佳在那上學,白天跟姑姑一起上課,一早一晚姑姑給侄女補習,為出國留學做準備。學校放暑假,方才回家,下午時分,陽光斜照,在陽台教兒子走路,郭嫂又喊又叫“警察抓人”。她抱起兒子過來,看看什麽人這麽不講理。郭嫂兩手把住門扇,頭也不回:直喊:“小姐,打電話叫警察!來了個不要臉的臭流氓。”叫花子一點不怕喊警察,理直氣壯要進來。郭嫂背擋著大門,左見若又問一句:“什麽人?大白天這麽大膽。”聽見左見若的聲音,叫花子膽子足了,喊道:“見若,是我,季學民”。聲音耳熟能詳,左見若抱著兒子頭伸過郭嫂肩膀,叫花子見了她,喜滋滋叫一遍:“見若!”左見若先是吃了一驚,左手揉揉眼睛,忍俊不住捂住嘴“咯、咯”大笑,笑得頭臉前仰後倒,兒子在懷裏哇哇哭,她兩手趕緊抱緊,郭嫂轉過身來,表情尷尬,左見若說:“郭嫂,你去忙吧,這是小明他爸”。說完又“咯咯”笑起來,叫花子真是左家姑爺?郭嫂驚呆了,主人地位顯赫,小姐有才有貌,千裏挑一,絕代佳人,找這樣的人做丈夫?在一旁臉頰通紅,張皇失措,不知該說什麽。小姐叫她別管了進屋去,她方才醒悟過來,踮起腳尖回屋裏報告去了。左見若一張笑臉對著兒子說:“兒子,別哭,看看你這叫花子爸爸”。

兒子季小明一歲了,季學民若無其事去拉小明的手,說:“兒子,叫爸爸”。看著陌生人黑黑的手指,蓬亂的頭發,疲憊的臉龐,滿身塵土的衣服,一股酸臭的味道,小明視覺味覺好不舒服,扭頭埋在媽媽懷裏哇哇大哭。左見若抱緊孩子指責丈夫:“季學民,看你這身狼狽樣,不把你抓進警察局才怪”。兒子不認識自己,季學民為這身打扮裝束愣住了,不知該不該進來,左見若指了指牆角,說:“把你那倒黴的行頭丟了,跟我進來”。

左見若住在院子的東頭,有書房、臥室、衛生間。丈夫進來,她放下兒子讓他躺在**,去找嫂子借哥哥的衣衫,安排丈夫洗澡換身衣服。季學民汙濁狼狽,她沒說也不想說,收拾完畢,抱起兒子,帶丈夫去客廳。嫂子文惠年近四十,相貌端莊,書讀的少,腳裹得細,郭嫂回屋報告了開門發生的事情,左見若拿衣衫給丈夫換衣服,她明白了大半,坐在客廳沙發上單等妹夫過來接受盤問。

妹妹一家過來,文惠冷冰冰地劈頭問道:“季學民,你在外麵幹些什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自從進了左家門,腳不沾地,沒見你忙出啥正事,一家人整天替你提心吊膽”。長嫂為母,左見若明白該站在哪邊,幫著嫂子追問:“你來信不是說辦什麽小學和什麽中學,當校長嗎”?季學民在萬縣,確實辦所小學,名叫國本,他做校長,那是用來掩護地下縣委機關。確實創辦中學,名叫國華,他做副校長,那是一所向延安輸送青年黨員和進步青年的搖籃,送走五十多名學生黨員,被學校三青團告發:國華中學成了培養共產黨的機器,狀告到國民黨中央,派憲兵從重慶趕到萬縣查封了學校,通緝捉拿季學民等人。命令是左見庸的老板陳立夫下的,季學民斷定妻子一家知道通緝捉拿的事,自己在家裏畢竟是姻親,內兄嫂子不會去告發他本人,所以來這裏尋求躲避。這當兒照實回答:“當局不讓辦啦”。

“不讓辦啦,你才撒手!季學民,當局下通緝令捉拿你!幸虧哥哥替你又是求情,又是擔保,當局才撤銷了對你的通緝令。你以為你多能啦,要不是通緝你的逮捕令被當局撤銷,你恐怕早就被抓進去了”。左見若找了這樣的丈夫,這段時間在哥嫂麵前委屈,擔驚受怕,暗自流淚,無處訴說,這會失聲哭起來。

季學民一路上來,晝伏夜出保護自己,確也有驚無險平安無事,感激說聲:“謝謝哥哥,謝謝嫂子,謝謝見若”。一臉尷尬,滿臉通紅,像接受盤問似的直是點頭。

小姑子受屈,嫂子文惠豈能不予幫助討回口氣,翹起二郎腿,拈起手指接著盤問:“有臉上來,必得有臉認錯!此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怎麽認錯?嫂子雖不是中統,但不是同道之人,性情刀子嘴豆腐心。妻子不是黨內同誌,應懷同情心,為不準自己投身抗日救國哭哭啼啼已不是第一次,既然不認錯,打定主意瞞天過海度過眼前,低頭說道:“本意為抗日教書育人,不想被奸人誣告,落得這般下場。”

“奸人誣告,怎麽不告我,不告見若,專告你。”

“哥哥已替兄弟消災,還請嫂子給兄弟一條生路,總不能逼迫兄弟流落街頭。”

“你還有理?那我問你這次上來,打算幹點什麽”?

季學民如釋重負笑著說:“當然要求生活。”。落魄之人,在文惠麵前鞠躬彎腰,窘迫為難之態,他想象得到自己此時多麽難看。

文惠斜視季學民一眼,冷笑一聲說:“哼,求生活?季學民,別怪嫂子不待見你,三十五的人啦,該幹點正事。我說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左見若哭,幼小的小明跟著哭,哭聲替季學民解了圍,文惠看看幼小的外甥嬌弱的妹妹,歎了口氣,說:“隻要你收下心來,等你哥哥有空了,合計合計,做點什麽。”她無心再與季學民多話,揮揮手,讓這家人退去。

回到房間,季學民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左見若停止哭泣,放下孩子的手,拿件玩具給孩子玩,想起丈夫剛才的窘態忽然笑出聲來,打趣說:“嫂子還以為我哭是為了你下台,在替你演戲,其實內心的苦楚,我比誰都多。好幾回做夢,夢見你當上大老板,你這幅模樣,方知確有南柯一夢。”說完蹲下身子隻顧跟孩子玩。

季學民和左見若是在一次演講會上認識的,八年前,也是初冬陽光照射的一個下午,那天他走上街頭,就“九一八”事變東北軍不抵抗丟失東三省,演講“養兵千日不知用兵哪一時”?欣長的身材矯健般地跳上台階,雙手伸展手臂,高亢圓潤的嗓音大聲吼道:“同胞們,東北淪陷,東北軍不放一槍一彈,退守關內!國人恥辱!中華恥辱!”聲音嘹亮,恰似晴天霹靂,吐字清脆,直指喪權辱國的政府,幾秒鍾讓大街上所有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接下來右手伸向前方,口齒伶俐,朗朗一串排比質問“當局有兵不用,外敵入侵,不放一彈,掌管國府,丟失國土,對同族同胞,殺戮遍地,何德何能統領五千年泱泱曆史的中華民族。”話語**燃燒,一分鍾讓大街的人群聚集在他周圍,麵容嚴峻洋溢著青春的神采。左見若事後說季學民站在人群中間像一尊雕像,聽眾一片掌聲,她如癡如醉,仿佛見了英雄。激揚頓挫的演講十分鍾不到,招來軍警馬隊衝擊。季學民箭步撤退,發現前麵一位穿著鹿黃色呢子大衣的婀娜女子盲目地向前奔跑,沒顧後麵飛馳的高頭大馬即將踏向身背,他飛步上前,抓住姑娘的右手,用力拽到左邊牆根兩手貼到牆壁,警馬從姑娘身後飛馳而過,風聲卷起姑娘的呢子大衣衣角。後麵的警察又追趕上來,他拉著姑娘的手一路小跑,衝到人靜冷僻的地方方才停下腳步,鬆開緊握的小手,不看則以,搭救的姑娘貌若天仙,他驚呆了人間這般巧遇,目不別視說不出話來。姑娘沒有言謝,挽起白色的圍巾遮住臉,雙手插進鹿黃色呢子大衣口袋,低頭轉身走了,頭也不回。季學民傻傻地站在那裏,目不轉睛,直到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的傍晚。

季學民那時已經從大學裏輟學出來,在上海圖書館做管理員。緣分是個奇妙又富有力量的東西,一個星期天,姑娘來圖書館查資料,兩人再次相遇。季學民沒有錯過偶然機會,問到了左見若的名字,知道兩人同來自四川萬縣,算是小老鄉。季學民殷勤侍候姑娘查閱圖書找資料,詳盡介紹館裏的館藏布置,經典書目,大膽提出送姑娘回校園。一路上口若懸河,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揮斥方遒,極盡表現自己的才華和熱情。打那以後,左見若對他有了好感,星期天一早來圖書館,中午倆人一起吃飯,晚上散步走回學校。隔了段時間,左見若敏感害羞了,不來圖書館了,季學民隔三差五往複旦校園跑,托辭給老鄉送書,實則追求姑娘談戀愛。季學民讀大學有段坎坷經曆,有敢同命運爭高下的不屈精神,波折的人生故事感動了姑娘,左見若不嫌棄他大學沒畢業,反而為他替人考試,代人讀書,中途退學的傳奇而讚歎。兩人來來往往時間長了,戀愛關係挑明了。消息傳到萬縣,左見庸聽說妹妹在上海有了男朋友,大驚失色,急急忙忙趕來上海。此時癡心的妹妹心意已定,他出麵約季學民談了一次,說你一個退學大學生,與我妹妹太不般配,請你遠離左見若。然而左見庸生意在身不能久住上海,一周後走了。以後做生意再來,妹妹跟哥哥在上海打遊擊,很難見上一麵。慢慢的左見若在大學裏畢業了,範子宿推薦她到上海渣打銀行做會計,這在上海是女孩子的黃金職業,左見庸不能硬性叫她辭了。一晃又過了三年,左見若二十五歲了。左見庸不得不屈從二人的心願,承認這門親事,為她倆舉辦了婚禮。新婚後的季學民運氣不佳,到南京聲援愛國“七君子”,被國民黨抓進去關了半年,“七七”事變抗戰爆發才釋放出來。季學民回憶往事,想妻子夢有所思,嫂子話裏有話,作為丈夫父親真應做點什麽,扶著妻子肩頭說:“見若,我們麻煩哥哥的事夠多了,今後的生計,我自己想辦法。”左見若望著落魄丈夫心中幾分憐憫,推開丈夫的手說:“等你從針頭麻線做起,多慢啦。就你那貓腳功夫,能幹出個什麽名堂。我知道你是個死要麵子活受罪的人,哥哥麵前我去幫你開口吧。”望著妻子夾帶同情的表情,季學民不忍心推辭妻子一番好意,換個輕鬆話題說:“見若,我們帶小明去外邊走走吧,帶我熟悉下周邊的環境”。

出了小院大門,穿過馬路是南岸臨江路,人行道上一排法國梧桐,陽光透過樹葉,在道路上照射出一團團花樣斑紋。兒子小明還跟爸爸生分,不要季學民抱,左見若隻好自己抱著。一家三口在林陰樹下散漫地走著,享受著向往已久的天倫之樂。左見若有一張美麗動人的瓜子臉,五官細致俊俏,一口皓齒,白皮膚,身才凹凸有致,久別的丈夫回到跟前,抱著孩子笑盈盈地,一會她實在抱不動了,小明這會讓爸爸搭在肩上。一會太陽下山了,郭嫂來到馬路對麵,遠遠地叫一聲:“小姐,先生回來啦”。這先生當然指的是主人,左見若應了一聲“嗯”,對丈夫說:“她叫郭嫂,丈夫郭洪是中統特工,在竊取日軍進攻武漢的情報中犧牲了,膝下一子也被日機炸死,留下她一個寡婦,孤苦伶仃怪可憐的。陳立夫先生親自安排她來哥哥家煮飯,我提醒你,郭嫂是有身份的人,你說話要放尊重點。另外,郭嫂喜歡孩子,小明平日多得她關照”。叮囑了丈夫,左見若大聲說話:“郭嫂,我家先生姓季,你叫他季先生好了。”郭嫂遠處說了句:“對不起小姐,剛才沒認出來是姑爺”。季學民趕緊打招呼:“沒關係的,郭嫂,謝謝你把小明帶的又高又胖,背在背上像個大小子”。一番客套郭嫂沒有搭理。

回到院裏,來到客廳,內兄從書房迎麵而來。左見庸身材中等,麵色紅潤,相貌天生幾份老沉,說話做事不帶笑臉,四十歲的人說話走路像五十歲一樣。季學民滿臉笑容打招呼:“哥哥回來了,剛才沒到您書房來看您”。左見庸在家,一家大小要等他上餐桌,聽他發令才動碗筷。他沒有理睬妹夫輕微的禮貌,徑直向餐廳走去,哥哥冷漠表情,顯然對季學民僅僅一個笑容表示不滿,左見若怨氣已消,對著丈夫說:“學民,你應該感恩謝謝哥哥才對。”說完從丈夫肩上抱下小明。國共雙方,父子睨於牆,兄弟刀槍相拚屢見不鮮。自己與左見庸不是同胞兄弟,他能低聲下氣去替自己求情,解除通緝追捕凶險,算是情義之人,想到這裏,季學民疾步走進餐廳,轉身站直身子,對正在落座的左見庸一個鞠躬大禮說:“哥,兄弟不才,在外給您添麻煩,在這給您有禮啦”!左見庸照直坐下,慢吞吞地說:“知道麻煩就好,希望你長點記性,這樣的事不能經常去求人家,過來坐下吃飯吧”。文惠正在擺放菜碟碗筷,接過話說:“學民,當著一家人的麵,我提醒你,坐牢殺頭的事,求一次可以,第二次就不好開口了。”季學民不再勉強吭聲,給左見庸謝恩,作為男子漢隻能到這程度,默默坐到左見若旁邊,端起飯碗,木呐呐地吃飯。

二天早晨,季學民起來練拳,碰見郭嫂主動招呼:“郭嫂,早上好”。郭嫂從女主人那裏知道了來龍去脈,鼻子“嗯”了一聲,沒答禮姑爺,沒稱呼季先生。吃完早飯,餐廳客廳收拾完畢,郭嫂拿起電話,撥通了中統總機:“請接內保處,內政保衛處嗎,季學民來了,估計是要長期住下吧。”完了大大方方地給站在傍邊的季學民一個笑臉,言下之意警告他,這裏是中統官辦公司左見庸老總的官邸,共黨嫌疑季學民休得胡來。奇怪的是文惠和左見若隻顧觀察季學民表情如何?沒人表示郭嫂不對或是過分,通緝令撤銷,不等於對他懷疑消除,電話打給他聽,是這家人給他的下馬威!明的他是姑爺,暗地裏誰都可以監視他舉報他。妻子嫂子傭人這串舉動,季學民沒有表情,當務之急必須找份掩護職業,不然在重慶,在家裏難以立足,他起身跟左見若打了聲招呼:“我出去走走,順便拜訪範子宿”。

南岸彈子石,季學民出門向西四裏路就到了。鴻昌公司看門是位老員工,認識董事長的朋友季學民,點點頭讓他進去自由自在廠區轉。新廠房排列有序,紡紗織布機器轟鳴,車間裏有幾排機器空著,像是缺人手,開工不足。有工人見了老板,替他通報說季老師來了,範子宿過來見了朋友。一年不見,問:“老弟什麽時候來的?”

季學民說:“昨天剛到,今天來看你,夠意思嗎。”

範子宿向朋友倒背如流述說工廠的情況:“公司建了六個車間,依照粗紗、細紗、精紡、織布、針織、整理,排列成兩行,西邊是倉庫,東邊是食堂,看過的人,都誇鴻昌是模範工廠”。範子宿如數家珍介紹完了,問:“老弟這次上來,準備幹點什麽”?

“還沒想好,你給我參謀一下,出出主意”。

“你還要我給你出主意?”

“不然我來找你幹什麽”。

“你做鴻昌的職員,我不敢,弄得不好得罪左家和你兩邊的朋友。重慶成為陪都後,造紙、紡織、皮革發展最快,用堿量大幅增加,商業上叫趕上了行業發展加速期。前麵有座堿廠,名叫德利,是座老字號,年產量三千來噸,大後方市場上現在需要十萬噸,你接過來,建廠房添置設備擴大產能,老弟在重慶一下就有了名氣。”

“這麽好的事情,人家會轉手嗎”?

“別人想經營這座堿廠,門都沒有,老弟運氣好啊,因為這家工廠的新老板叫左見庸”。範子宿不繞彎子,合盤托出了底細。

“我來找你,是想自己幹,你的話,讓我寄人籬下”。

“你找了一個好妻子,說寄人籬下,你以為辦公司容易嗎?左見庸現在生意場上要風起風,要雨下雨,凡夫俗人唯恐巴結不上,你在這寒磣人,說風涼話”。

“你讓我回去想想,”季學民想到自己哪來本錢立下家業。

範子宿輕輕一笑說:“裝什麽裝呀,老弟!你無本錢,無技能,放下窮秀才的臭架子吧。”季學民正為這苦惱,找朋友散心解悶,這話不入味,轉身要走。

“你來了就走?不想想我們單身漢的苦楚。今晚找上幾個朋友,在江邊大棚子裏陪我吃個飯,完了你再回去。左見若聽說陪我吃飯,這點麵子是要給的”。

晚上一起吃飯有劉阿榮,還有一位新朋友,範子宿給季學民介紹說:“吳邵雲,上海川沙人,留學日本期間攻讀紡織,當今中國紡織界精英之一”。吳邵雲人瘦,皮膚黃中黝黑,眼睛細小,貌不驚人。季學民從報紙上了解,吳邵雲年少天生幾分聰穎,學習年年優等,高中畢業會考在全國拔得頭籌,經教育部推薦赴東洋留學。畢業接受今天在座的劉阿榮的邀請,回國到光華公司擔任總工程師,先後兼任公司常州、上海、武漢分廠廠長。經他治理的工廠,規模迅速擴大,利潤成倍翻番。在華日本人英國人出高薪請他作高管,被他一一婉言謝絕。與這般人物同桌就餐,機會十分難得,季學民起身作揖招呼:“久聞吳經理少年英才,學成歸國注重愛國英名,今日幸會,榮幸有知”。

吳邵雲沒有客套,欠身說:“彼此,彼此”。

四人落座,等著上菜。範子宿跟劉阿榮聊起來:“劉兄,你想不想知道邵雲離開你,這一年多幹了些什麽”?原來吳邵雲先期離開武漢,到重慶考察紡織業,與光華公司斷了音信,今天聚會,是老朋友重新碰麵。“邵雲來重慶,看到大後方沒有機器紡紗,造出卷筒紡紗機、筘幅一三五織機,兩種機器可以電動傳動,也可以腳踏開動,造出來賣給那些土財主,銷路好的很咯”。

劉阿榮一直關注著這位朋友,說:“我也聽說邵雲近來很有成就,隻是製造這兩樣機器,邵雲跟恒順在合夥。”有了投資項目,沒先跟老朋友商量,吳邵雲有點不好意思,紅著臉笑了笑說:“恒順在上海也是老牌子,按說來機器製造風險大。國內沒有生產機器的鋼材和有色金屬,成批製造,缺少現代化的機器設備,零部件達不到標準化,甚而不能互換,售後維修是個問題。我今天來,想請兩位兄長辦家藥棉紗布廠,工藝技術我已解決,美國顧問稱讚說,此事解決了戰地包紮一大問題,重慶目前一家也沒有,劉兄、子宿,我們聯手一起幹?”

打仗需要藥棉紗布,搞紡織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劉阿榮問:“你打算做多大規模”?

“紗布、膠布、藥棉一起上,先做軍品需求,看看銷路,再擴大產量”。

“這樣好不好,我把遷川上來的瑞典紗機調給你。”工業撤退一路損兵折將,外國原機在後方寶貴得很,劉阿榮用新式設備折資入股,一下解決醫藥紗布膠布關鍵問題,範子宿唯恐掉隊,即刻表態入夥。三人商議劉阿榮占四成,範子宿吳邵雲各占三成,按約定比例出資,項目敲定了,投資落實了。吳邵雲提議說:“劉董,您起個名字吧”。劉阿榮略加思索說:“我們做事不能僅盯著軍用,要立足民用,市場大的多呀,叫民康藥棉紗布廠吧”。範子宿推舉吳邵雲做廠長兼總工程師,吳邵雲也沒謙讓,爽快地答應下來。

三人做事,坦誠、果斷,沒有矯揉造作,學做生意,這幾人值得交往,機會難得,季學民端起茶杯說:“我不會喝酒,一介書生,別無他能,今後在重慶謀生,還望三位實業家幫助指點,祝福民康藥棉紗布廠早日順利投產”。劉阿榮爽快說:“學民客氣了,上次在宜昌,你支援我們撤退,我記在心裏。你有什麽事,隻管開口,我辦得到的一定盡力”。

華西公司休息星期天,範子宿來左見庸家,為朋友接手德利堿廠穿針引線。文惠見他來了,請左見庸來客廳,範子宿說:“一直想來拜訪見庸兄,聽說你公務繁忙,不便打擾,今天過來坐坐。”範子宿是民國政府進出口貿易的參事顧問,美英在華許多商人與他是朋友,這些人一部分是桐油買主。二十世紀塗料生產,各國普遍使用桐油做幹燥劑,而世界桐油的主產區就在重慶毗鄰山區,左見庸在生意場上時常托範子宿在中間斡旋,兩人算是老熟人,有過多年生意交往。人類待朋友的禮儀最常用的方式是請吃飯,左見庸說:“子宿給我生意上許多幫助,來重慶也很少來坐,今日就在陋室敘酒一杯,如何?”範子宿不用客套:“見庸兄,我不請自來,沈嵐沒上來,我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酒斟酌,獨自怡人,做菜不要過多啊。”

“你說不請自來,你是來看學民的吧?”

“知我者見庸兄,學民這次上來,見庸兄打算怎麽安排”?

少年喪父的左見庸,隻讀過幾年私塾,讀洋人興辦的大學堂是他從小望其後背的奢求,妹妹考取美國人主辦的複旦大學,了卻他人生一樁夙願,幫他圓了人生一個夢想,那年他內心風光,走路麵帶笑容。如今熱情雖已過去,但兄長關心妹妹情感依然,德利堿廠某種意義就是妹妹一家求職的一個飯碗,不過怎麽交接,他得仔細琢磨,設好門檻,講好條件。說:“學民的事,見若給我提起過,隻是他做事無定性,我等他想好了主意,自己提出來,我幫他一把不是不可以”。

二人提及季學民,文惠吩咐郭嫂去請季學民到客廳來,郭嫂過左見若房裏來說:“小姐,範先生來了,夫人請你們過去”。左見若見客人要梳頭妝扮,季學民抖抖衣衫就來客廳,沒等他張口,範子宿即問:“老弟,前幾天我給你推薦的德利堿廠,你為什麽沒給見庸兄提出來呢”?範子宿做朋友演雙簧,當作左見庸的麵提出自己不好開口的難題,季學民隻好編個理由說:“辦堿廠需要懂化學,我對化學一竅不通,怎麽好意思向哥哥提?就算去了,能幹些什麽都不知道”?

這算什麽理由,“做什麽事要懂本行專業才做,你聽誰說的”?範子宿趁勢追及,“在商界不是專業出身的成功人士數不勝數,我要是你,就向見庸兄提出來去德利堿廠打工,從頭學起”。

說話間,左見若走進客廳對範子宿微微一笑,說:“範哥當年在上海,幫助我和學民那麽多,沈嵐不在重慶,你有空就過來坐坐”。左臂挨著丈夫右膀坐下,客廳裏的話,她聽到部分,右手食指彎過來按住丈夫太陽穴,恨不得替季學民換個腦筋,說:“季學民這人在外麵說那些沒用的話一篇一篇的,回到家裏說正事不懂方來不懂圓,恰似重慶人喊的方腦殼,範哥是我們全家人的朋友。你不借我的麵子嘛,憑範哥的麵子也可以到哥哥廠裏去上班啥”。這話一半說給季學民,一半說給哥哥聽,一家人做事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別瞻前顧後不把堿廠交出來。左見庸穩坐那裏紋絲不動不吭聲,妹妹私下找他把堿廠交給季學民經營,他沒答應,耽心左見若藏不住話,季學民知道了擺臭架子,左家買下工廠讓你這個沒經過商的教書先生來掛帥,還需要請嗎?你季學民有妻有兒不該操心掙錢吃飯嗎?穩沉老練的臉龐沒一絲表情,接下來端起茶杯,吹口茶葉,喝口茶。左見若知道這事關鍵在丈夫,起身端詳丈夫的臉,眾目睽睽下,像是考古發現說:“我這才發現,這人腦袋是陰沉木做的也”。範子宿開玩笑說:“不是陰沉木,也是來自史前一萬年,遊牧狩獵,不喜耕耘。”朋友妻子奚落嘲笑,季學民內心其次,社會化職業化是地下工作的生命線,沒有職業就談不上地下,季學民不再猶豫,再次作揖行禮,說:“哥,兄弟三十已過五年,成家立業一事無成,子宿鼓勵我去德利堿廠謀事”。

左見若今天揪住範子宿做客在場,機會難得,非得讓丈夫別幹不掙錢的教書匠,棄文從商,對季學民胸前一拳,一臉怒氣,拿出女主人的架勢說:“求生活是我們自己的事,你自己想不想去?不要往範哥身上推”。

這讀了書的女人發起狠來,一點不亞於大街上的婆娘,德利堿廠現成的買賣,丈夫不去德利堿廠,這日子沒法過了,左見若沒一絲回旋餘地。妻子發了狠,朋友盡了心,季學民借機橫下心來說:“哥,這次想跟您學做生意,您看我合不合適”?

季學民學做生意,在左見庸預料之中,他慢悠悠地說:“堿廠我剛盤下來不久,沒時間去管,打算你和見若占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我主張做事靠責任靠用心,能力是壓出來的,你去,就出任廠長,但不拿薪水。贏利了,你按份額分紅,算作報酬。不盈利,則分文不予”。

丈夫表了態,哥哥準了奏,左見若這才罷了休。這本是季學民和左家內部事務,範子宿覺得大功告成,說“老弟,你太有福氣了,勸你當學徒,沒想見庸請你學做廠長。今天我沒白來,作為老朋友,我再盡次責,改天給你推薦位工程師”。範子宿幫朋友把活接下來,提出去找工程技術人員,化工行業風險大,沒技術真還不行。

吃飯時,範子宿說:“學民,撤退到武漢,我失策了,員工步行到宜昌,一路風塵,有些記恨,你那天看到了,鴻昌投產了,可用工是個問題,遷上來的員工大部不進公司,工資漲到十七八個銀元一個月,還招不齊人,你說我該怎麽辦”?

範子宿討教是真心,季學民好為人師是善意,直言了當說:“我聽說西遷上來的技工,不少人買來吳邵雲的半自動紡織機,自己當老板。劉阿榮辦了個職員養成所,招收本地人,彌補沿途死難空缺,你學劉阿榮自己培訓”。

“培訓可以,問題是培訓會了怎麽留得住”?

“你建那麽多房子,紡織廠女工多,你拿幾間房子辦所托兒所,請幾位阿姨免費照看孩子,可以嗎?”

“你說的有道理?紡紗女工有了嬰兒,辦托兒所可吸引她們到鴻昌來。”

“你在山坡挖排防空洞,鬼子飛機來轟炸,工人就近跑進去躲飛機,用性命安全吸引他們來,你再修排房子,單身職工住廠裏”。

範子宿不耐煩了,打斷話題說:“你提的都是費錢的事,你不能說條不花錢的”?

“花錢辦福利屬於行為管理,你那點洋墨水撒潑了”。

“你以為錢那麽好賺啊,你自己辦廠試試”。

“錢是工人賺的,理應用在工人身上”。

“你說的輕巧,工人賺的?我讀那麽多書出那麽多本錢辦廠是幹什麽的?”兩人抬杠較起勁來,左見若見過二人爭論無數,給哥哥遞過眼色,兄妹兩人悄悄走了。

範子宿介紹的工程師,金陵大學化學係畢業,供職在戰時物資運輸局運輸處,願意在外麵做兼職工程師。範子宿把人帶來了。左見若招呼郭嫂泡茶,請客人入座。範子宿對季學民說:“不用介紹吧?”季學民上上下下看了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問來人道:“你是……”?

來人自我介紹:“俞思穀,萬縣人,今年二十九歲”。

“這是俞家老二,二毛,他父親俞長江,在第二趟向重慶運輸機器物資中,不幸被日本飛機炸死了”。範子宿補充說。

俞長江死在工廠遷徙運輸途中!季學民怔住了,時空倒流,思緒回到宜昌大撤退那個戰火連天的時間空間,俞長江是經他動員,第一個表態願意下宜昌的船老大,數千船工參加大撤退,俞家父子做出榜樣乃至犧牲生命,季學民為朋友不幸遇難追悔莫及,心中難過悲哀,語調低緩深沉說:“你父親是我的好朋友,這輩子我欠他的情”。左見若做女人賢惠,幫丈夫說話得體,問:“那你父親安葬在哪兒”?

“在長江上炸死的船工,連人帶船沉到江中,遺骨都沒有,俞長江的衣冠塚葬在萬縣。思穀啟先在民生公司謀職,前不久考進了戰時物資運輸局,在運輸處供職”。範子宿解釋說。

談到安葬,季學民解釋說:“我回到萬縣忙於在鄉下辦學,家父為抗日殉難,今天才知道,沒來得及參加悼念活動,還請諒解。家母身體還好嗎?哥哥弟弟他們怎樣?”

俞思穀表情平淡,說:“大毛和父親一起死在江中,三毛四毛現在民生公司做事,家母身體還行,謝謝你一番惦記”。

了解俞家兄弟下落,季學民說:“改天我去府上,看望你媽媽和兩個弟弟”。客氣請俞思穀坐下談生意:“思穀,我打算對德利堿廠擴大規模,你替我設計個方案。晚上來廠裏,給工人講點生產原理什麽的,行嗎”?這點活,俞思穀輕車熟路,兩人一拍即合。

季學民上任廠長,先擴大加固堿廠裏的防空洞,裝上電燈,日機來了防空,平日裏在洞裏辦夜校。俞思穀夜裏來了教工人識字學文化,講解燒堿熬製原理,他跟工人一起聽課。幾個夜晚人混熟了,季學民跟許多老板不一樣,天天蹲在車間或者擴建工地,年紀長點的工人他稱師傅,年輕的工人稱呼兄弟,進進出出步行上下班,老少工人上上下下統稱他“季哥”。四月過後,堿廠擴建改造投產了,燒堿產品上市。二十幾家遷川紡織廠使用廠裏的燒堿,銷路有了一定保證。銷售環節除了遷川紡織廠,季學民四處找買家,盡力擴大燒堿銷路。左見庸來看了,覺得自己當初沒有看錯人,滿意地說:“季學民孺子可教也,做生意就是要講個快字,妹夫**一番能成轅中之馬”。然而月底算賬賺錢不多,扣除擴建貸款利息,利潤微乎其微。晚上翻看經濟書籍,知道燒堿隻是原材料產品,利潤既受製於上遊毛堿鹽業價格,下遊要看用堿大戶的行情如何?上遊原料成本降不下來,下遊買方價格上不去,利潤起不來。季學民做事認其真來讓人難以捉摸,成天想拓寬賺錢的路子,他想到做肥皂,做一個生活消費品來賣,晚上找俞思穀商量:“思穀,你以前做過肥皂嗎”?

“以前在實驗室做過,肥皂是脂肪和燒堿化學而成,一頭為親水基,一頭為親油基,在水中揉搓時,親油基與汙物結合,親水基與水分子結合,作用是分解汙物結構。季先生打算做肥皂”?

“先做日產一千塊,看市場銷路情況再定”。

“這個規模,你在擴建廠房劃一塊來做,十天以後投產沒問題”。

做肥皂講究用好原料,季學民帶一幫人跑鄉下,先是收購桐子殼燒成的草木灰,這種灰的堿中性柔和。走鄉串戶,了解到皂角和無患子,兩種植物果實裏麵含有豐富的天然皂基,用來提取親水基,製成的肥皂既去油膩汙垢,不灼皮膚。兩種植物,在山裏生長不少,季學民出價收購,農村孩子上山撿來賣錢,高興地不得了。製成肥皂起名“神女牌”,在報紙上做廣告:神女肥皂洗澡洗衣兩相宜,穿戴幹淨上街真神氣。再帶一幫人進商場做推銷,宣傳這種肥皂比進口肥皂好在原料天然,價格相應,百姓買去洗澡洗衣服,比進口肥皂便宜一半。人洗幹淨了睡覺睡得踏實,農家孩子趕集出售草木灰、皂角、無患子,換錢買肥皂回去圖個稀罕,父母高興誇獎,肥皂銷路不知不覺進了集鎮下了鄉,堿廠利潤直線攀升,“神女”肥皂有了口碑,成了百姓居家過日子喜歡的東西。左見庸連聲稱讚:“兄弟經商有道,是個賺錢的行家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