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招徠河英雄喋血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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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蘭臨產了,生下一個男孩!向世傑聞訊大喜,倒身下跪便朝祖山方向拜了三拜。

原來,那年吳蘭半路上被向世傑救了出來,把她帶到了巴方舞者的老營,暫時安頓下來。

那漁洋關峒主素聞“巴方舞者”厲害,不敢追尋。他逃回去向都鎮王爺田坤如虛掩幾句,也不敢對宣慰使大人道明此事,就糊弄過去了。待侍候田旻如走後,這峒主卻以暗通反賊的罪名,將吳家兩老打殺滅口。

過了些日子,吳蘭得知父母已被峒主殺死,姐姐也不知流落何方,從此無家可歸、無親可投,就自己情願跟大夥一起做了山花子。當時也有少數女山花子投奔向世傑,吳蘭便和她們在老營裏縫補衣服、照顧老弱病殘。

那唐開武頂是個熱心快腸的人,他看吳蘭雖是大戶人家小姐,年輕貌美,卻熱情大方,對向世傑有愛慕之意,就想從中撮合。他和堂弟唐凱合計,唐凱也認為這是件大好事,便要向世傑的哥哥向世雄先去討討口風,誰知向世傑滿麵通紅地說:

“哥,我們怎麽能幹這種乘人之危的事呢?我現在流浪山野、上無片瓦、下無寸地,憑什麽討老婆?豈不是害了人家嗎?”

向世雄便擺出做哥哥的身份勸道:“也不能這麽說。我們當山花子的也是人,總不能絕了後吧?我本來在老家娶過婆娘,可自從上山後就音信斷絕,不知死活。如果是人家自相情願,也不必拒絕。”

向世傑聽了隻是低頭不語。

那唐開武得知後認為此事有門,就去勸說吳蘭。吳蘭到挺大方,說:“隻要向二哥不嫌棄,我願意服侍他一輩子。”唐開武一拍大腿:“成!”

六月六是向王節,唐開武就和唐凱商量趁此把他們辦了。唐凱是讀過幾年私塾的人,能識文寫字,經常幫向世傑謀劃謀劃,弟兄們都稱他是土軍師。他就叫唐開武如何如何,唐開武立刻風風火火籌備起來。他帶幾個弟兄找山下人家用獸皮換回一壇高梁酒,又去山上捕了些山雞野兔,提回來叫吳蘭她們烤熟,當晚就請向世傑和兄弟們一起“打牙祭”。

向世傑不知就裏,見弟兄們都挺高興,也就開懷暢飲。唐開武、唐凱率眾人頻頻敬酒,他也來者不拒。向世傑本來酒量挺大,可這高梁酒是唐開武有意找來的烈性酒,又加上他們用的都是大個大個的土碗陶器,居然被他們灌得酩酊大醉。唐氏兄弟見差不多了,就把它扶到一個單間小岩洞裏睡下。回來對吳蘭說:“你也不會喝酒,就過去照顧照顧向二哥吧!”

吳蘭也不知是計,就進洞裏坐在向世傑身邊,拿把蒲扇給他扇風。唐開武立刻把手一揮,弟兄們會意,都把坐下的大塊石頭搬過去,將那小岩洞口封堵起來。向世傑鼾聲如雷並不知覺,吳蘭見狀害臊得直剁腳,唐開武把頭伸進通風口裏小聲說:“嫂子,你就將就一點吧!”

唐開武和眾兄弟手舞足蹈,暗中樂嗬了一陣,便各自歇息。第二天清早,唐開武和唐凱悄悄摸到洞口,聽見裏麵沒有了鼾聲,顯得很安靜。唐凱便把一張寫了“天作之合”四個大字的大紅紙貼在岩壁上,唐開武叫來眾兄弟齊齊站在洞口,一起大喊:

“請二哥嫂子升帳!”

眾人喊罷便一起動手搬開石頭,那向世傑驚醒起來,瞧見吳蘭躺在自己身邊,外麵鬧哄哄的,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又惱火又好笑,不等石頭搬完便跳出來嚷道:“你們瞎搞!”

唐開武也嚷道:“誰知道你們夜裏怎麽搞的呀?”

眾人一起哄笑,向世傑正要發作,哥哥向世雄便站出來正色道:

“兄弟們也是一番好意,父母不在,長兄說了算,你們的事就這樣辦了!”

眾人一齊叫好。這時吳蘭也出來站在向世傑身邊,兩人麵紅耳赤,都低頭不語。唐氏兄弟便上去將二人擁到寬敞處,要他們坐在中間,接受兄弟們的祝賀。大家歡鬧多時,從此便成就了一對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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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一件無論對於他們向氏家族還是巴方舞者來說都令人欣慰的喜事降臨了,吳蘭身懷有孕,即將臨產。而這孩子的出世,又恰巧在容陽地區舉行了一場大型隆重祭祀之後。兄弟們都認為這一定是神靈顯聖和先祖的恩賜。

當時向世傑朝祖山方向拜了三拜,便急忙進洞來到吳蘭身邊,抱起兒子看了又看。這男孩長得和向世傑一樣臉相,也是濃眉大眼、鼻如懸膽,落地就哇哇大叫,把整個山洞裏人都驚動了。老營裏兄弟們也都跑來恭喜,歡呼這個小巴方舞者的降生。向世雄也抱起侄兒朝天作揖,說是他們向家終於有了傳承香火的人,真是天不絕人。

可是,沒想到喜事剛剛臨門、歡慶沒過多久,一場災難和慘禍就隨之而來。

當時雖是正月,然而春寒料峭,竟落下一場大雪,一時天寒地凍,冰封萬裏。加上田旻如嚴令各地追剿巴方舞者,地方土司封鎖山寨要道,搜索暗藏的據點和老營,給向世傑他們造成了嚴重的生存困難。

山洞裏難避風寒、又沒有什麽吃食,產後的女人哪裏經受得住,吳蘭很快就病得氣息奄奄。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望著頭邊的嬰兒依依不舍,怎麽也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然而死神卻無情地向她逼近。這女人臨死的時候,還掙紮著要給孩子喂最後一次奶,望著幼兒喊著幹癟的**吸不出奶汁,哇哇哭叫,手腳亂抓她眼淚刷刷直流。吳蘭歎了口氣,斷斷續續地對向世傑說:

“你要去找點苞穀來打麵糊喂活孩子,一定要想辦法把我們的孩子養大……”

向世傑對她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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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老營裏徹底斷糧了,實在找不到什麽東西喂喂孩子。向世傑和向世雄兩人就帶了幾個弟兄下山去找吃食。當時大雪封山,他們好不容易才鑽出森林,踩著幾尺深的雪地跋涉到招徠河邊。看到山腰裏一間茅棚,向世傑就帶著大家過去看看。

快到屋前,卻赫然發現有幾個王府家丁站在門口,他們趕緊閃進樹林裏。這時,茅棚裏麵傳出一個女人的尖叫怒罵和廝打聲,突然有男人嚎叫:“哎呀,我的耳朵!”那女人叫喊:“你這個畜生,我才生了孩子,你還要欺負老娘?”男人在裏麵吼道:

“野雜種,老子跟你摔到河裏去!”

接著,一個家丁頭領手裏倒提著一個哇哇叫的嬰娃兒跑出門來,那女人在後麵扯著大哭大喊。

這惡棍不是別人,正是都鎮土司王府的家丁總頭領王德昌。這王德昌身為土司武將,嗜殺成性,還經常強暴民女。他早對招徠河上這個有名的俏寡婦張大秀垂涎欲滴,隻是張大秀生性倔強,別的男人隻要兩廂情願,她都承歡盡興,偏偏不許這個殺人惡魔攏身,直把這個家夥氣得鋼牙直銼。

這幾天大雪封山,王頭領帶兵巡邏,便想趁這個機會下她的毒手。碰巧張大秀剛生了孩子,更是拚命反抗,就跟母貓護崽一樣亂抓亂咬,竟然咬掉他的耳朵。那王頭領便惱羞成怒,要把她的孩子扔到河裏去。那嬰兒哇哇大叫,兩隻胳膊和小手亂抓。

向世傑一看王府家丁又在行凶作惡,當時怒不可遏,衝上去一把奪過嬰娃交給那女人,瞪起一雙怒火熊熊的眼睛盯著那頭領。王頭領先是一愣,沒想到剛被這婆娘撕咬,又突然冒出幾個山花子來,看他們的架勢,正是他要捕殺的巴方舞者,立刻凶焰萬丈,拔出腰刀劈頭就砍。

向世傑那肯退讓,當即就和王頭領拚殺起來,向世雄和兄弟們也撲上去和門口的家丁扭住廝打。刹那間那茅棚門口便成了戰場,王府家丁凶煞無比、巴方舞者義氣衝天,雙方都恨不得將對手生吞活剝,各自使出看家本事,直打得難分難解,吼叫聲把那茅棚上的雪振得刷刷落下。

那婆娘也真是個出奇的婆娘,雖然模樣兒長得乖姣,生性卻大膽潑辣,居然一點都也不害怕。她抱著嬰兒站在門口看得眼睛都不眨,還一個勁兒為巴方舞者助威,大叫大嚷:

“給我打死這幾個狗日的!”。

雙方惡戰多時,可惜向世傑等人終因長久饑餓體力不支,隻好且戰且退。但那王頭領尤其凶狠,哪裏肯放過他們,帶著家丁們緊追不舍。眼看一直趕過了幾架山,向世傑便要哥哥帶弟兄們先走,由他一人斷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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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世雄和幾個兄弟剛剛離開,那頭領就追趕上來,向世傑便獨自和他廝殺。二人又苦戰了半個時辰,向世傑估計兄弟們已經走遠,便虛晃一招跳出圈外往林中退走。不料剛跑了幾步,他的一隻腳就被獵人放在山上捕獾子的卡子卡住了,怎麽拔也拔不脫。

王頭領見狀哈哈大笑,他已看出這夥人必定是巴方舞者,大叫道:“你這送上門的仇寇,死期到了!”,趕上來揮刀就砍。

向世傑左避右閃,竭力反擊,無奈一隻腳被卡住,怎麽也施展不開。不一會,他就身中數刀,倒在地上無力還手了。後麵趕上來的家丁圍著觀戰,這時一齊拍手叫好。王頭領好不得意,進而大發**威,一刀就砍斷了向世傑的脖子,一股熱血噴湧而出,這位嘯傲山林的英雄當時就這樣浴血身亡了。

當時向世雄和幾個兄弟先行撤退,沒走多遠就聽見後麵傳來了廝殺吼叫的聲音。他們便停下來等候向世傑,可是等了很久卻不見他跟上來。大家萬分焦急,心中便有不祥的預感。

兄弟們都餓得實在走不動了,向世雄當時也負了刀傷,特別是額頭上刀口血流如注。他看看日頭已經偏西,便要幾個弟兄先回老營,自己回頭去尋找弟弟。

向世雄踉蹌著摸到剛才分手的地方,躲在樹叢裏一看,沒想到那群家丁還沒有住手。他們居然把向世傑的屍體吊在一棵樹上,開膛破肚,圍觀取樂。

向世雄看見弟弟身遭慘割,實在忍無可忍。這時那王頭領正好走了過來,他口裏還含著一把刀,手裏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那正是弟弟向世傑的,他要提回去交給王爺,向田旻如邀功請賞。向世雄怒火萬丈,呼地從樹林裏跳出來,猛撲上去奪過王頭領口含的腰刀,拚命朝他脖子砍去。

可惜那一刀沒砍中他的脖頸,隻砍傷了他的下巴。王頭領猛遭突然重擊,差點丟命,便不敢回頭打鬥,抱著人頭一溜煙逃跑了。向世雄正要追趕,卻見雪地上有一枚玉石,正是弟弟戴在脖子上的巴方舞者心符,忙拾起收好。

向世雄恨不能一刀殺死仇人,見那邊家丁聞聲趕來,隻好鑽進樹林逃走。他在山林雪地中艱難奔走,寒風刺骨、傷痛欲裂、饑腸轆轆,一直從招徠河邊逃到佷山腳下。好幾次,向世雄暈死過去又被寒風吹醒,他感覺死神離他越來越近近。

但是,想到老營中自己兄弟的遺孤嬰兒正嗷嗷待哺,想到骨肉親人的深仇大恨不能不報,一定要活下去的念頭又倔強地抬起頭來。他強忍饑寒和傷痛掙紮爬行,希望能遇到善良的山民、或者找到一戶救命的人家。可在這人煙稀少的大山裏,要看到一線生存的希望又談何容易?就在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終於看見了山灣裏那間吊腳樓……

他終於被那戶姓田的人家救活,又向人家討得一捧苞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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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蘭硬撐著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眼巴巴的望著向世傑歸來。那嬰兒則在她懷中啼哭不止,聲音漸漸嘶啞了,隻是手腳亂蹬亂踢。旁邊的人看見了實在心疼,幾次跑到洞口去探望,卻不見向世傑的蹤影。

直到夜晚,向世雄才懷揣一包苞穀麵回到老營,急忙叫人打了麵糊去喂嬰兒。吳蘭問:“世傑呢?”

向世雄不敢隱瞞,一陣號啕大哭,講出了實情。吳蘭慘叫一聲,就垂頭斷了氣。一時老營的兄弟都圍在一起,抱頭痛哭。

向世雄又帶人去尋找弟弟的遺體,可惜連一根骨頭也沒有找到,想必是都被野物拖走了。過了幾天,他們得知都鎮王爺田坤如已將向世傑的頭顱送到容美宣慰使司邀功請賞,那田旻如竟將人頭高懸在寨樓上示眾,說這就是巴方舞者的下場。

兄弟們失去了頭領,大家都痛哭流涕,悲傷不已,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有的灰心喪氣地離開了營地,有的甚至跳崖自殺了,眼看這支幾百號人的隊伍就要垮掉了。巴方舞者遭受到一次空前的危機。

就在人心惶惶的時候,唐凱、唐開武等人推舉向世雄接替弟弟擔當頭領,眾人也都表示擁護。於是,向世雄就當仁不讓,堅強地站出來帶領大家繼續求生存,發誓要為弟弟報仇雪恨。他們終於重新聚合起隊伍,艱難地生存下來。

開始幾天,向世雄就背著侄兒東奔西走,可是孩子太小,風餐露宿實在不是辦法。後來,他想到救過自己的那戶人家,那老漢心好,那女人的麵相又有點像孩子的生母,就決定把侄兒送給他們家養活,這也是巴方舞者為了延續後代采取過的辦法。

選擇了一個雪後晴天,向世雄含著眼淚在侄兒背上親手刺畫了虎紋印記,就披了一件白虎皮,踏雪下山把孩兒送到那家吊腳樓的籬笆邊。他躲在樹林裏望了好長時間,直到看見田家兩口子把孩子抱進屋裏,他才轉身回來。

從此,這汊溪邊的吊腳樓,就成了向世雄心中最大的牽掛。為了避開容美土司的剿殺,向世雄和唐凱、唐開武等人商量,決定把弟兄們帶到川東地區活動。後來,他們就一直遊走在恩施、夔州、乃至神農架等地,很少回老營,也很少得到這孩子的消息,但向世雄心裏卻一直牽掛著,默默祈禱這幼小的生命能夠落地生根、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