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佷山虎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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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色黑定之後,田虎帶著踩高蹺的漢子們終於趕到了大壩附近,在一個山岡上停下來,舉目張望。

佷山高聳在天際,在朦朧的月光裏顯得格外神秘。那五座山峰曆曆在目,和東麵的撞鍾堖遙相呼應,冥冥之中守護著比茲卡的祖靈。清江從山岡西南麵繞過,被月光照得猶如一條玉帶。玉帶飄飄、粼粼波光像姑娘的眼睛一樣一閃一閃,傳遞著一江春水般的無限柔情。一座座青山高大挺拔,像威武雄壯的騎士守衛在兩岸,顯示著頂天立地的男兒胸懷。春風徐來、遍地花香,山水相戀、山水相依,顯得多麽纏綿、多麽靜謐和溫柔,這清江月夜該是何等美好的人間!

望著這山、望著這水,田虎不禁聯想起自己和丹妹、想起他們甜蜜的愛情和生活憧憬、想到人生的可貴和世間的美好,心中激**起一股難以遏製的複仇渴望和戰鬥豪情。

山岡的西北麵與王府大壩相連,中間是一展漫延的山坡,山坡上有一片片杉樹林,比較隱秘,是人們三五成群、雙雙對對隨意聚集之地。白天的對歌主要是在這裏進行的。此刻,這裏已成少男少女“趕邊邊場”的地方,一見鍾情的情侶們正在這裏沾花夢蝶、卿卿我我,樹叢裏到處都有人在擁抱、在親吻,有些性急的甚至在幹好事,那場麵活像一群剛出繭殼的蠶蛾兒。

月光如紗,叢林如帳,趕會的人兒雙雙對對穿行其中,溫柔的春風夾帶著他們的竊竊私語,此情此景,讓田虎越發思念丹妹。茶山巧遇、茅店重逢、月夜相思,小橋流水邊歌舞喜慶、花燭洞房裏握手相知,那情那景,都一一浮現在眼前。丹妹啊丹妹,你現在在哪裏?你可不要害怕,你可不要灰心,你可要等著阿哥啊,你一定要等著我來救你!

可是,當田虎撩開杉樹往西北望去,隻見大壩場地如同一片火海、王府城樓險惡猙獰,他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一段美滿姻緣橫遭破壞、一場喜事竟變成家破人亡,思前想後,田虎不禁血湧火冒,恨不得立刻衝進王府殺盡這些野獸。然而他不能不依從伯父的主意。他老人家說的是對的,隻有迫使王爺廢除那條王法,才能取得山民的同情和支持;隻有喚醒眾人的血性,才能戰勝王爺,救出丹妹,得以生還。伯父帶領族人出山,不僅是為我個人複仇,也是為眾人消災除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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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虎站在山岡上沉思了一會兒,就帶著大家隱蔽在一片杉樹林裏。

他拿出那壺“虎膽酒”,讓劉黑子、二狗、牛娃子等本山寨的年輕人再喝一些,特別跟他們交代說:“今日表演陣侯很大,你們不要怕。我帶山花子兄弟們走在前麵,你們這些高蹺手和打鑼鼓傢葉的跟在後麵,萬一有什麽事也不要驚慌,隻管跟著我們不要掉隊。”

雷子說:“哥,我不怕事。我要和你一起上前,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田虎拍拍他的肩膀。

劉黑子經過鄔陽關那場戰鬥,知道隻要大家一起行動,王府家丁其實也沒什麽可怕的,更重要的是,他內心非常擔憂丹妹的安危。他就鼓動二狗等人別怕事,二狗等人喝了那酒,膽壯了許多,當即表示沒有問題。

牛娃子今日不知為什麽顯得格外興奮,也許是因為家裏窮苦從來沒沾過酒,也許是離家出發時穿了那件背褂,身子比較暖和;也許是路過他父親的墳頭,偶然發現墳頂上居然開了一蓬老虎花,好像清明節裏掛了青一樣,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牛娃子當時拍拍胸說:

“虎哥放心,跟著你我們什麽都不怕。”

田虎點點頭,要大家先在這兒待著。他獨自走下山坡,摸到前沿去一邊查看王府大壩上的形勢,一邊等待伯父帶來的兄弟與他聯絡。可是他沒有注意到,在離他們不遠的陰暗處,總有一雙貓頭鷹樣的眼睛在跟隨著,那是巫師。

大壩上這時已經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籌備晚間的競技比賽。他隱約聽見有的山民在議論丹妹抗拒王爺的事,說還聽見了她的歌聲,那歌聲是呼喚田虎的。田虎心想丹妹果然是好樣的,頓時欣喜萬分,恨不得離開飛到丹妹身邊,把她從魔窟裏救出來。

他看今天的來參加比賽的人特別多,連山坡腳下都有許多人在大呼小叫,擔心伯父派來的人不容易找到自己,得想辦法讓他們知道我們已經趕到了,就跑回去叫出牛娃子,拿起那裝過酒的牛角壺交給他,說:

“你摸下去到大壩邊上,找一棵顯眼的樹,把這酒壺掛在樹上,馬上回來。”

牛娃子平日對虎哥是言聽計從,今日又格外精神,就點點頭,拿了酒壺走下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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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娃子走到大壩邊上,左盼右顧總找不到合適的大樹。正彷徨間,突然有人跑過來將他攔腰抱住,咯咯笑道:

“你這個憨頭,以為畫個大花臉我就認不出你嗎?”

牛娃子扭頭一看,原來是秀兒。上午家丁一陣打殺,兩人就跑散了,秀兒回家躲了一會,知道王府的人走了,卻不敢過來看個究竟。下午,她看到路上還有人去看圩會,就跟著到了壩場,沒想到這時候碰到了牛娃子。她看到牛娃畫個花臉,一定還是來踩高蹺的,心想他們男兒們真行,出了這麽大的災禍還敢來表演,就拖住他說:

“走,今日我們再玩玩,看你有沒有進步。”

牛娃子急忙求饒說:“這時候不行,我有急事。”

秀兒問什麽屁事,牛娃子隻好把找樹掛壺的事告訴她。秀兒立刻叫道:

“哎呀,這還不容易嗎?你看你看,那不就有一顆樹嗎?”

牛娃子一看,果然那邊有一棵大楓香樹,周圍人不多,卻被壩上火把照得分明。兩人就跑到樹下,他縱身一跳,把那酒壺掛在了樹枝上。牛娃子兩腳剛一落地,秀兒就抱住他,張嘴在脖子上亂啃,喃喃地說:

“嗯,你的心真好,我就喜歡你、就喜歡你……”

牛娃子掙開說:“現在不行,田虎哥等我呢!”

秀兒高興地叫道:“田虎哥回來了!”

牛娃急忙捂住她的嘴,低聲說:“他要帶我們去踩高蹺,打聽丹妹的消息。”秀兒急著講:“嘿,嚇死我了,我聽說丹妹被他們關進了王府,兵丁到處在抓田虎,要拿他熬油點天燈,你們可要小心……”

她話沒說完,突然瞪大眼睛一聲驚叫,扭頭就像受驚的山雞一樣飛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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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娃子莫名其妙,轉身發覺有一團黑影檔在麵前。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披頭撒發的人、兩眼綠光正逼著自己。他嚇得渾身汗毛直豎,打了個冷驚,方認出是本山寨的巫師,正要發聲,卻被巫師伸手往臉上一抹,頓時神智模糊,癡癡呆呆地跟著巫師往偏僻處走去。

原來這巫師一直跟蹤田虎他們,發覺牛娃子行動異常,便施出法術,土家俗話叫“抹糊子”,也就是催眠術,把他引到清江河邊的一處懸崖之上,停下來問:

“牛娃子呀,你把牛角掛到樹上幹什麽呀?”

牛娃子恍恍惚惚,感覺好像是他父親的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就老實回答:

“不曉得,是虎哥叫我掛在樹上的。”

那聲音又問:“你虎哥帶你們來幹啥事的?”

牛娃子答:“踩高蹺啊。”

“他沒說還要幹什麽嗎?”

“他媳婦被抓到王府裏去了,他想打聽打聽。”

“就隻打聽打聽嗎?”

“就是打聽打聽。”

“娃呀,你可知道,你是王爺的血種嗎?”

“不!不!不!我是你的兒子!”

“那你就跟我來吧!”

巫師心想王爺的血種居然反了,真是大逆不道,就咬咬牙,把手往前一指。牛娃子感覺父親就在前麵走,就跟著走去,一腳踏空就掉下懸崖。這老實憨厚的土家娃子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鬥才清醒過來,連聲驚呼慘叫:

“哎呀我的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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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秀兒突然大叫著:“牛娃子,你怎麽啦?”,飛快地從後麵跑過來。原來她一直悄悄跟在後麵,夜色朦朧也不知到了什麽地方,開始聽到巫師和牛娃站在那裏在說話,她就沒有動。直到聽見牛娃慘叫,她才知道事情不對,飛跑過來一看,原來下麵是懸崖峭壁,她差點止不住腳衝下去。秀兒嚇了一身冷汗,分明聽見牛娃子還在下麵喊救命,接著就撲騰一聲栽進了清江河裏。她愣了片刻,回頭一看,隻見巫師站在旁邊陰笑,月光照著他的臉像魔鬼一樣。

秀兒怒不可遏,指著他問:“是你把他掀下去的?”

巫師冷冷地說:“你瞎說,明明是他自己走下去的嘛!”可是他一邊說,一邊就張牙舞爪撲上來,想把秀兒也掀下去。

秀兒閃身躲開,她這時完全識破了巫師的陰險,本來火辣的性情在仇恨的燃燒下煥發出驚人的勇氣,她和巫師拚命扭打起來。可是畢竟是個女孩,她又抓又咬,很快就筋疲力盡,眼看就要被巫師推下懸崖,秀兒突然想起聽人說過的辦法。

她奮力推開巫師,挪後幾步,突然飛快的脫下褲子。

巫師一愣,看到秀兒**的下體,被月光照得格外白皙,一下子呆住了。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女人的私處,而秀兒這青春少女的下體又是如此豐滿誘人,無法抗拒地吸引住他的目光。他頓時心跳血湧,一股原始的衝動像火苗一樣騰地從心底竄了出來。巫師頭暈目眩,呆了片刻,立即清醒過來,慌忙強壓欲火,連連搖頭後退。他知道巫術最是忌諱**,據說連看了女人的屁股都會廢了法力。

秀兒看此法果然有效,不禁得意起來,幹脆把上衣也扯開,挺起乳峰、扭動屁股,朝巫師喊道:

“來呀,讓你見識見識本姑娘的厲害!”

在清江河邊高高的山崖之上,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之下,秀兒的**亭亭玉立、潔白光亮,如同一座玉雕,如同一尊女神,顯示著天地間生命的活力和青春的美好。

邪惡的巫師趕緊用手蒙起臉扭頭就跑。

秀兒咯咯大笑,可笑著笑著又號哭起來。她穿上褲子和上衣,站在懸崖上大聲呼喊牛娃。可是河穀裏隻有風聲水響,沒有人回答。麵臨萬丈峽穀,秀兒無可奈何,伏在岩石上痛哭不止。她哭叫著說:

“天啊,是巫師害死了牛娃啊!牛娃啊牛娃,你這個老實坨!你回來呀,你回來我嫁給你,我不怕你窮。我願意跟你住茅屋、我願意跟你咽野菜、我願意跟你在苦水裏泡一輩子!牛娃你回來啊,衣服破了我給你補、皮肉傷了我給你舔,殘手跛腳我願意背你一輩子啊!可憐你摔倒河裏連屍體都撈不到啊,黑良心的巫師害死人啊……”

她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氣憤,又爬起身來,站在懸崖上指天罵道:

“老天爺啊,你瞎了眼,

祖先爺啊,你發了昏!

巫師,巫師,你、你、

你弄什麽鬼?你裝什麽神?

你說的比菩薩還好聽,

你做的比畜生還惡心。

你分明是王爺的狗和鷹,

害人的惡魔和妖精!

你捆我們的手、綁我們的身,

你迷我們的魂、扒我們的心!

騙我們做牛做馬當犧牲,

騙了今生騙來生!

毒蛇咬人還有牙印,

老虎吃人還有血痕,

巫師吃人不見形。

你吹著法號殺生靈,

你拍著令牌害子民。

你比蛇還毒、比虎還狠!

你以為我還敬你?還信你?

見你媽的絆!

我恨不得撕你的皮、抽你的筋,

叫你這王府的魔鬼現原形!”

秀兒在懸崖邊哭罵了一整夜。可憐這女孩兒滿心滾燙火熱的愛,全都化作了滴滴血淚,拋灑在徹骨的風中。大山裏許多少男少女們的青春愛情、血肉生命,就是這樣慘遭摧殘,就是這樣夭折凋零。她們在大山裏哭,她們在大山路罵,莽莽大山裏埋葬著多少仇和恨,八百裏清江裏流淌著多少血和淚!

那巫師轉身就跑,跑了好一陣才回頭看看,沒有發現秀兒追來,他才停下來定了定神。巫師急忙趕到那棵楓香樹下,摘下了那個牛角酒壺。他拿在手裏瞧了一會兒,認出是巴方舞者的物件,就悄悄蹲在樹下等待。過了一會兒,他瞧見有山花子模樣的人來這裏探望,徘徊了一陣又走了,巫師就跟著那人進了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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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田虎站在山岡上等牛娃子回來,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不知出了什麽叉子,也不知伯父他們得到自己的消息沒有,正在焦急,便聽見從大壩中央傳來了嘡嘡的雲鑼聲。

田虎知道競技表演開場了,戰鬥就要開始了,他來不及多想,就帶著弟兄們大踏步走下山岡。

這時候,佷山上突然傳來一陣昂昂的虎嘯,憤怒、威嚴而震撼魂靈。虎嘯像悶雷一樣在空中震**,把山野都震得顫顫悠悠,把樹木都震得抖抖索索、把鳥獸都震得驚驚惶惶。隨即,蕭蕭的山風陣陣鼓**,凜凜寒氣獵獵襲人。

虎嘯聲中,天上的月亮躲進了烏雲裏,星星紛紛眨巴著眼睛,天庭黯淡無光,夜幕變得蒼茫而低沉。唯有大壩的上空一片昏黃,蕭殺之氣籠罩人群。

田虎想,這一定是先靈在為自己壯行,頓時豪氣倍增步入了大壩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