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古渡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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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古渡,暮色蒼茫。

一抹夕陽照在高聳入雲的火燒坪懸崖峭壁之上,明晃晃的返照出山河的孤傲和蒼涼。河穀裏江風淩厲,水流奔湧喘急,雪浪翻騰。兩岸山壁陡立,怪石嶙峋,各有一條人工開鑿出石板路,連接南北鹽道。鹽道西北通夷陵,東南通都鎮灣能達湖南桑植,唐宋時代是通往夜郎的一條驛路。

這古渡名叫西沙渡,就是雍正年間,天門高士譚一豫為長陽司鐸時,經常來此抱琴唱南曲的地方。土家詩人彭秋譚為此還寫了一首《竹枝詞》:“聞訊溪南七裏礄,西沙渡口抱琴招。何人得似譚夫子,一曲平沙酒一瓢。”

如今唱南曲的高士不見人影,那隻烏黑的木船卻依舊橫在野渡之上,一個赤膊著黝黑上身的船駕佬站在船尾劃橈,船頭還有一個年輕壯漢撐著長長的竹竿。不時有行人來過河,他便唉乃聲聲將渡船搖過來擺過去。

這船駕佬是個標準的山野夯漢,日曬夜露、風浪裏滾得像一頭大黑猩猩,卻最是個苦中作樂的快活人,喜歡唱歌大喊、日白談經。那都是從過客口裏聽來的,他也不知根苗,隻是東一句西一句、喊叫嚷嚷圖個解乏、消解冷清。當時他一邊劃橈,一邊用嘶啞蒼涼的聲音,高喊著一首古老的歌謠:

什麽時黑暗與混沌?

什麽時天黑地不清?

什麽時盤古來出世?

盤古又怎把天地分?

太陽月亮何時出?

何時又有滿天星?

怎麽會有風雲起?

怎麽會有雷雨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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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船駕佬也無正經名姓,世人隻管叫喚他“烏驢子”,時年五十多歲,撐竿的壯漢是他的兒子。這烏驢子打了一輩子光棍,哪來這麽大個兒子,說起來也叫人哭笑不得。

原來這渡河的男女老少,既有富貴寶眷、也有貧賤夫妻,還有曠男怨女、鰥寡孤獨。偶爾碰到獨行的寡婦剩女、又值早晚空曠,這漢子就故意赤條條地支篙搖櫓。大山的女人也不乏嬉笑怒罵、敢作敢為、不怕攤災的。有的跑上去就揪他的雞巴,兩人就在甲板上幹起事來,往往浪打船翻也不顧。女人係上褲子,也就一走了之。

一個夏日的傍晚,天空烏雲翻滾,山間風起樹搖,眼看就要“跑暴”了,岸邊卻風風火火走來一位俏婆娘。

烏驢子一看,正是那招徠河最出名的俏寡婦張大秀,今天居然一人來過河。烏驢子早就想幹她,沒想到今日突然遭遇上了。他連忙把渡船攏岸,笑嘻嘻地迎她上船,然後一篙子把船撐到河中,丟下篙子就撲上去抱住她幹起事來。

頃刻間幹柴烈焰,一團風火就在甲板上翻滾起來。他們從船上滾到河裏,又變成兩條蛟龍絞在一起。一陣翻江倒海之後,烏驢子又爬上船來,將那婆娘倒提在手抖了三抖,拖上來攤放在甲板上,掰開兩腿,跪在她麵前。

張大秀尖聲大叫、喊媽喚娘,烏驢子更是狼一般嗚嗚嗥叫。

兩人正顛狂,卻突然電閃雷鳴,狂風驟雨。一個金鉤子閃射來、隨即霹靂一聲炸雷,把他們兩個都打麻了,渡船便載著他們在金蛇狂舞中顛簸。

半響,兩人醒來,強了好一陣才掙脫。渡船已經流了一裏多路,烏驢子折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靠了岸。他哈哈大笑道:

“這回搞得好,你生了兒子就叫雷子啊。”

張大秀爬起身來應道:“老娘偏要生個雷公,也會打雷扯閃!”

她連褲子都懶得穿,抓起衣服,光著身子就鑽進了狂風暴雨裏。

這就是大山裏赤條條的土家漢子,這就大山裏風風火火的婆娘。他們像天柱山一樣雄壯,他們像清江河一樣奔放。他們扯起嗓子喊太陽,他們打起金鉤勾月亮。他們的形象曾經被巴人刻成神秘的岩畫,男人一根磐石巨柱,女人則畫作兩座山峰一道峽穀。他們孕育出土家人火辣辣的**,成就大山裏英雄豪傑和風情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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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烏驢子就想這樣赤條條的無牽無掛的快活一輩子,他心裏不曾掛記誰,也認為這世界上沒有誰掛記自己。

沒想到某年某日,突然有一個小夥子跳上船來,悶聲嗡氣地朝他喊道:“爹,我來跟你幫忙!”

烏驢子平生第一次聽見有人喊“爹”,大為驚疑道:

“這可不能隨便亂喊的,你是誰家的娃子?哪個叫你來的?”

“我媽。”

“你媽呢?”

“昨天死了。”

“你叫什麽?”

“雷子。”

烏驢子好像想起了什麽,又問:

“多大了?”

“十八。”

烏驢子望著這跟自己一個長相的娃子,想起了那次狂風暴雨,再沒說什麽,就收留下來,從此兩爺子一起駕船。無論是兵荒馬亂還是平安歲月,他們都守著這清江古渡過日子。

水邊日月、渡口春秋,烏驢子渡過世上各色行人,見聞過人間許多奇事,常常一邊撐船、一邊說笑話喊山歌,在青山夕陽中嘻笑怒罵古今的王者和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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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傍晚,過渡的人已漸稀疏。過河打柴的樵夫挑著柴火回去了,垂釣的漁翁也收起杆子回了家,烏驢子忙活了一天,也感覺累了,就想把船靠岸歇息。

可就在這時,他瞧見下遊上來了一串大貨船,每條船上都用蓬布紮得嚴實,不知道裏邊裝的什麽。船前頭都有二十幾條**的漢子拉纖,哪些漢子不像一般的纖夫,一個個體壯腰圓、行動十分敏捷。船尾掌舵的也不像一般的艄公,個個腿臂很白淨,都把長辮子盤在脖子上,看樣子凶得很。他們也不叫號子,隻由領頭的纖夫低聲喊著:“一!二!一!”,好像當兵的下操一樣,拉著一艘艘貨船往上遊移動。烏驢子數著共有七條,都一一經過了渡口。

他哪裏知道,這其實是夷陵中軍守備韓嶽按照總兵冶大雄的命令,正帶著一營官兵喬裝打扮、騙過關隘盤查,秘密向都鎮土司挺進,要去捉拿田坤如。這烏驢子隻是有些納悶,便朝他們罵道:

“這些牛日的,非要摸到都鎮灣去過夜,就靠在這裏幾好。”

他最希望有上下的船隻泊在這裏過夜。這渡口白天倒熱鬧,夜裏就僻靜難熬,兩爺子歪在岸邊岩屋裏,除了聽見水流老虎昂,連個鬼火都看不到。隻有泊舟過夜,船工纖夫就會在河灘上燒一堆柴火,叫他過去日白談經,講什麽盤古的媽是鱉古,向王的爹是老虎,皇帝是猴王變的,五百年前我們都是一家人,五百年後我們又會在一個鍋裏吃飯。往往一壺酒傳著喝、一串魚烤了吃,快活大半夜。今日真是奇怪,這麽晚了還有貨船上來,而且一來就是七條,不知道裝的什麽好貨,非要摸到都鎮灣區過夜?那烏驢子嘟嘟囔囔罵了一通,便一盤腿坐在甲板上,自言自語說:

“格老子的,今年子趕歌會的人好多啊!比乙亥年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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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驢子正要跟兒子講古,南岸上卻又突然出現了一群叫花子模樣的人,叫喚要過河。他連忙把船擺過去,那群人就一擁上了船,約莫二十幾人,把船壓得一歪一歪的。一個青年站出來交了過河錢,烏驢子好像麵熟,就嚷嚷:這麽多人,怕出拐喲!那青年一邊幫忙解纜、一邊說:

“我們著急趕路,快開船吧!”

那撐篙的壯漢卻很熱心,在前頭把竹篙一點,船就離了岸。當渡船劃到河中間的時候,危險果然發生了。江中激流把船衝向下遊,臨近一道激流險灘,如果不立即挽回,連船帶人就會像箭矢一樣射出去,撞得粉身粹骨。眼看就要出拐,那烏驢子倒劃橈片也止不住、臉上脹得通紅,船頭的壯漢用竹竿拚死也頂不住,就有些驚慌。

就在這時,突聽得那青年一聲吆喝,山花子們立刻分成兩排跪在船舷,俯身展臂拚命劃水,口裏發出急促而有節奏的吼叫。一時浪花四濺、吼聲如雷,直驚得河穀裏山雞亂飛、猴子怪叫、獐子麂子一陣亂跑。

渡船在激流中掙紮了好一陣,終於擺脫困境,接近北岸,河穀渡口的緊張空氣漸漸平靜下來。烏驢子喘了一口粗氣,剛想感歎一番,可接下的一幕更讓他大吃一驚。

一陣迅疾的馬蹄聲鼓點般地在山穀裏猛烈擂動起來。

幾聲嘶鳴,一路煙塵,四個王府騎兵沿著山腳官道奔馳而來,他們在北岸碼頭勒住馬首、翻身跳下馬來,凶殺惡神般地守住了渡口。接著,又有一隊步兵從後麵飛奔趕到,分成兩列在碼頭上夾道而立。

烏驢子父子倆都愣住了,山花子們也有些吃驚,但很快就鎮定下來。那青年暗暗數了數對方的人數,心裏早盤算好對付的辦法。渡船照常靠了岸,他們若無其事地踩著跳板向岸上走去。兵丁們立刻上前凶狠地攔住他們一一盤查。

居然是一些衣衫襤褸、模樣古怪的山花子,兵丁們心裏就有些犯疑。當查到那青年時,為首的兵丁盯住他的臉看了幾眼,正要查看他的肩膀上是否有刀傷,後邊就有一個山花子突然扼住了他的脖子,兩人扭打起來。眨眼間,所有的兵丁都一擁而上,但還沒來得及拔出腰刀,就被已經上坡山花子們一一抱住,拖到河灘上拚殺起來。船上的山花子急忙飛身跳上河灘,揪住兵丁廝打。

那青年顯然左臂帶傷,但他獨臂單拳卻如流星錘一般,腿腳功夫又格外了得,一呼拉就接連放倒了兩個騎兵頭目,又追著另兩個騎兵打到河邊。其餘的山花子和兵丁人數相當,就一對一地較量起來。霎時間河灘上拳腳交加、吼聲如雷,成了肉搏廝殺的戰場。打紅了眼睛的對手們奔騰跳躍、從沙灘追到礁石上,又從礁石上滾到水裏,誰也不放過誰。有的折了胳膊斷了腿還在拚命,有的口噴鮮血還在奔跑。

王府的兵丁雖說受過魔鬼訓練,有幾個還和仇家土司幹過仗,卻經不住這些山花子的拳腳,不一會就這裏在哭爹喊娘,那裏在哀嚎慘叫,二十幾個兵丁都一個個軟綿綿地癱在地下。

那青年把兩個騎兵追到河邊,飛起一腳踢倒了一個,另個跳進河裏直撲騰。青年正要下水,卻見那撐船的大漢用竹篙一捅,水中就不見人影了。他朝那大漢抱抱拳,回身看戰事已經了結,所有的兵丁無一逃走,自己的兄弟也無重傷,便要弟兄們把這些兵丁集合在一起,一個個用樹藤捆住手腳,用樹皮勒住嘴巴,然後喝令:

“委屈你們一夜,就呆在這裏!”

那些兵丁終於明白此人正是田虎,他們都一個個翻著白眼,望著田虎和那支巴方舞者精銳隊伍上岸而去。

這一場嚇人的搏鬥,讓烏驢子在船上直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他也是個敢拚敢打的人,平生參加過幾次部族惡仗,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未免有些膽戰心驚,慌忙把船往對岸劃去。他隔河望見山花子們捆住俘虜的兵丁,又把那四匹馬拉到林子裏栓在樹上,一群人就閃電似的沿著小路上山走了,一路驚得山中鳥雀撲楞楞地飛。

然後,這清江渡口又平靜下來,山崖上那抹夕陽也消失了,隻剩下黑雲壓城一派蒼莽。

烏驢子站在船頭嘖嘖稱奇,跟兒子說:“老子活了大半輩子、也才見過這樣的奇事”。可是沒人應聲,他這才發現兒子不在船上,以為他害怕、躲到岸上去了。

直到直到第二天早上,兒子才回到船上,渾身是血。烏驢子見了大驚,罵道:“小狗日的跑到哪裏去了?”兒子默不吱聲。烏驢子吼道:“還不趕快下河洗幹淨!”

那漢子跳到河裏洗去血跡,又上來擰幹衣服穿上,卻嗡嗡地說:“我幹爹死了,要去守靈安葬。”說罷就下船走了。烏驢子望著他的背影喊道:“格老子,搞清白了就快點回來啊!”他兒子卻在林子裏叫道:“那些兵丁和馬呢?”烏驢子說:“半夜裏強脫了!”

這時從都鎮灣過來的人說,出了破天荒的大事了,巴方舞者現世了,鬧了個天翻地覆!

烏驢子恍然大悟,高聲叫道:“哎呀,他們昨天晚上就是從我這裏過河的呀!”

從此以後,這烏驢子就一遍一遍、年複一年向過客講說,他的子子孫孫也一直講說:

“當年巴方舞者現世,就是從我這個渡口過河的,那可真是神兵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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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當時,田虎帶著這批驍勇的鬥士朝家山方向疾進,他們沿著羊腸小道翻山越嶺、悄悄潛回到山寨裏。田虎讓那些兄弟們躲在後山叢林裏,自己先回家看看。剛進寨口,他就聽見家屋那邊傳來喪鼓咚咚的哀音。

田虎走到自家屋場,那吊腳樓房已經不見了,隻見一片廢墟之上,搭了一個白布帳篷,按老年人的說法這叫臨時孝堂。他走近帳篷,看見中間擺了一張方桌,桌上點了一盞燈,燒著三株香,桌下燃著紙錢,桌子後麵兩條板凳上擱著一副白木棺材,老母親坐在棺材旁邊哭泣。

一位老者擂動喪鼓,四位赤膊上身的老漢正繞著棺材一邊跳、一邊唱。田虎認得那鼓師是山寨有名的打喪鼓的師傅覃憲雲、跳喪的是向三佬、龔心保、劉吉發、吳順銀,知道是鄉親們已經幫忙把父親的屍體收斂了,正在跳“撒野兒嗬”,便嚎啕大哭撲了進去,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向三佬看見田虎回來了,大吃一驚,急忙停下來問道:“虎兒,王府的人正在捉你,你怎麽能回來呢?”

田虎回道:“我回來看看父母怎麽樣了。”

向三佬道:“你的亡父已經收斂好,有我們替你守靈,你還是先到山上躲幾天,等風頭過了,再回來發喪安葬不遲。”

田虎依然號哭不止,幾個老者上來再三催促他快走,田虎便跪在他們麵前說:“有勞各位大爹,我隻去今日一夜,明日隻要一命還在,一定回來盡孝。”說罷又爬到母親麵前,哭道:

“為兒不肖,連累二老,但是仇不報、惡不除,我難以為人。如果今番我能救出丹妹、殺了仇人,馬上回來服侍您老。萬一孩兒不幸,隻好請您原諒、自己保重。”老母撫著他的頭說:“兒啊,你趕快逃命去吧!”

田虎跪在地上給她磕了三個響頭、抹了一把眼淚,就站起來轉身走了。

幾位老者一聽此言,大為驚異,正待勸說,田虎已經走了。那鼓師隻好長歎一聲,重又敲起鼓來,四位老者就繼續跳喪,用嘶啞的聲音唱道:

“昨日亡人你還在,

今日你就進棺材。

山上多有千年樹,

世間少有百歲人。

夕陽橋下流水過,

亡人已上望鄉台……”

跳喪是土家世代傳承的風俗,由遠古“撒葉兒嗬”演變而來。土家之所以要歌舞送亡人,其實是因為他們的祖先巴人都能歌善舞,所以必須以歌舞引導他的亡靈回歸祖庭,這是一種原始宗教的沿襲。跳喪的舞步模仿猛獸的動作,古樸而莊嚴;唱詞詠頌古代英雄的傳說、即興訴說喪家的悲哀,令聽者潸然淚下;特別是那一麵牛皮大鼓,在鼓師的敲擊擂動下發出低沉而震撼神魂的聲音,山河都為之震顫。

這幾位老人跳喪通宵,第二天早晨又把田老漢的靈柩送上了山,安葬完畢。後來田虎被土家百姓當作巴方舞者世代傳頌,這幾位老人因此善舉而受到人們的尊敬,他們的後人也頗有作為。那劉老漢的後人劉光榮,後來當了長陽土家族自治縣的第一任縣長。那鼓師覃憲雲的十九代玄孫覃發池,將跳喪舞改變成巴山舞流行全國,為弘揚土家民族文化作出了貢獻。覃氏的另一位後人覃祥官,成為著名的合作醫療之父,而龔心保的後人龔發達,則當了長陽縣人民政府的文化局長,是研究土家文化的著名學者。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且說當時,哀慟的喪鼓敲擊著田虎的胸膛,蒼涼的喪歌在山穀間回**,田虎邁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地離開這撕肝裂肺、傷心斷腸的父母老家。

他獨自走過那傷心的小溪木橋,看見溪水依舊嘩嘩地流淌,溪畔那方多情的草地上,還散落著他們舉行婚禮時留下的花環,花環上麵的鮮花還沒有凋謝,一朵朵在落日餘輝裏閃閃發光。他停下腳步,仿佛聽見一陣陣歡歌笑語在耳邊回響,又被山風冷酷地吹散;仿佛看見丹妹嬌羞的笑臉就在眼前,又被暮雲無情地遮蔽;田虎禁不住熱淚漣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喪鼓咚咚、哀歌蒼涼,伴隨著田虎踉蹌的腳步。

田虎回首再看一眼自家屋場,那裏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昔日快樂家園已成灰燼,隻剩下斷牆殘垣;夢寐裏紅燭高照的洞房,已在一片血光之中化為青煙。晌午還是滿堂歡笑、喜氣洋洋,現在卻冷冷清清,滿目淒涼。惟有那隻家犬從後麵趕來,呼呼地用舌頭舔著田虎的腿腳,依依不舍地送別他的主人。

走了好遠,他還聽見老母在淒厲地哀哭,他想起那白淨者講的話,養母可能就是自己親生母親的姐姐,是自己的姨媽,剛才沒來得及問她,隻覺得她們都好可憐。他越想越是心如刀割,卻隻能強忍悲痛,毅然離開老家,到山灣那邊裏去尋二狗和那幫年輕人,去履行他救丹妹報家仇的誓言。他不能讓丹妹也遭受老一輩那樣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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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虎一路心事重重,走著走著,卻不料路旁竹林裏突然鑽出一條大漢來,他敏捷跳後一步,擺起架勢正要開打。那漢子卻站在路邊嗡聲嗡氣地說:

“過了河就不記得我了?”

田虎這才認出是渡船上撐篙子的漢子,就放下拳頭說:“你跟了來幹什麽?”那漢子回道:“我看你們敢打殺王府兵丁,都是些好漢,想跟你們走走。”田虎暗喜,心想正缺人手,便笑道:“你不怕事?”漢子恨恨地說:“我一出生就差點被他們摔到河裏,我媽也是被他們打死的,我要報仇!”

田虎點點頭,問他叫什麽。那漢子說自己叫雷子。田虎一聽說這個名字,就想起小時候父親曾經告訴他有一個幹兄弟,名叫雷子,還給他看過那半張張畫符的紙條,隻是兩人一直沒有會到過。田虎便問:“你有畫符的紙條嗎?”那漢子答:“隻有半頭,小時候媽媽給我看過。”他說著一愣,突然驚叫起來:

“哎呀,你莫不是虎哥嗎?”

田虎說:“正是正是,原來你就是雷子兄弟啊!”說著兩人就抱了起來。

兄弟相會,兩人就並肩拉手,一路走一路各訴平生。田虎講了今日的遭遇,雷子忙說要去給幹爹磕頭,田虎說喪事已有安排,應該先趕緊去救回丹妹再一同回來盡孝,並把有巴方舞者相助和自己的打算簡單講了講。

雷子說:“哎呀,上午一隊兵丁扛著一個麻袋過河,早知道是嫂子,我當時把船弄翻,把嫂子救出來就好了!”

田虎說,光靠一個人鬥不不過他們。雷子問,跟你一起來的那些山花子是不是來幫我們的?田虎說正是。

雷子就感歎道:“他們真是好人,我媽生前跟我講過,說當年王府家丁要把我摔到河裏,就是被幾個山花子救下來的。”

田虎一聽此言,趕緊追問:你家是不是住在招徠河?雷子說,是呀。田虎又問,那天是不是下大雪?雷子說,我媽是這麽說的。田虎猛然站住說,你媽沒說那山花子是誰嗎?雷子也停下來,有點奇怪地望著田虎回答,不知道,隻聽說那個家丁是什麽王頭領,隻有一個耳朵。

田虎立刻驚叫道:

“這就對了!”

雷子越發不解地睜大眼睛望著田虎。田虎就說:

“你可知道嗎?救你的那個山花子就是我的親生父親呀,他就是那次為救你被王頭領打死了的呀!”

雷子聽罷大為驚訝,說:

“真的嗎?”

田虎就把今天伯父講的事情給他詳細講了一遍。雷子當即跪在田虎麵前哭道:

“哥,你不但是我的幹哥哥,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從此以後,我要生死跟著你,為我們的親人們報仇!”

田虎連忙扶起他,兩人都把一雙血紅的淚眼相望著,各自吞下一口熱燙燙的淚水,重重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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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稍微平靜,兩人又繼續往前走。田虎就問他母親是怎麽被家丁打死的,雷子也講了自己母親慘死的經過。

他自幼跟媽媽討米要飯,長大後就打柴捕獵為生,與老母相依為命,住在招徠河邊望夫岩上一個茅棚裏。站在茅棚門口,他們可以望見山下的清江河和下遊的西沙渡。張大秀,那風風火火敢愛敢恨的大山女人,到了風燭殘年,便把泣血的母愛傾注在兒子身上。如同一顆山林中的樹蔸,竭盡枯朽的肢體生發出一柱幼苗。

十八歲那年,有一天他上山打獵歸來,看見母親倒在門口、口吐鮮血,雷子急忙抱起她,問是怎麽了。張大秀喘著氣說,剛才來了幾個王府兵丁,看見牆上掛著一張貂皮,就要拿走。我拉著不放,罵他們是強盜,要跟他們拚命,他們就打我踢我……雷子大怒追出門去,那些兵丁早已不見蹤影。

當天夜裏,張大秀拉著雷子的手說,兒呀,我不行了,你去找你爹去吧!兒子問:我爹在那裏?張大秀說:就是西沙渡口那個駕船的。沒過多一會,她迷迷糊糊地長歎了一聲:

“烏驢子啊烏驢子,兒子交給你了!”

雷子掌燈一看,老母已經斷氣了,兩個眼窩裏盡是淚水。張大秀野火山風一般的生命終於在現世的煎熬中奄奄一息。

雷子大哭一場,天亮後埋了母親,就下了清江,從此跟父親一起擺渡。他成天悶聲不語,心裏隻想著為母報仇,今日遇見田虎,心想必然也是有仇之人,沒想到原來是自己的兄弟。

田虎聽罷越發痛恨王府,心想兄弟相會報仇就在今夜。兩人越講越投機,發誓要像巴方舞者一樣敢作敢為,一路說話一路朝二狗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