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丹妹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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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頭領帶著家丁扛著丹妹回王府的時候,大壩上的山歌大賽早已開場了。

正月十五晚上龍燈會,白天便是賽山歌。土家族節慶很多,主要有臘月二十九“過趕年”、二月初二送灶神、三月份的歌會和清明掛親、六月六牛王節、七月的“過月半”,八月十五度中秋等等。正月十五歌舞龍燈會,是受江漢平原漢族鬧元宵的影響而新興的,而都鎮灣土司的山民,都很看重這正月十五的熱鬧,今年也不例外。

改土歸流以前,土家兒女的婚配還是比較原始、也是比較浪漫的,賽歌會是青年男女聚會傳情示愛的重大場合。這一天,男兒們精神抖擻、女孩們花枝招展,一大早就從各個山寨來到土司大壩,然後三五相約、成群結隊對歌賽唱,或者圍圈拉手跳擺手舞。在歌舞中兩情相悅者,晚間就成雙結對到附近竹林樹叢中幽會,有的隻做露水夫妻,有的談婚論嫁結為百年之好。

青年人聚會,成年男女也趕來看熱鬧,順便背些山雜土產交易,而江漢平原“跑山”的商人也趁此來做生意,所以這一天也形成圩集市場。人們白天歌舞趕集、鬥牛鬥雞,夜晚更是熱鬧。龍燈獅子高蹺和各種遊藝雜耍節目都在晚間舉行,少男少女也在黃昏後幽會,那時節,燈火闌珊精彩紛呈、月光朦朧愛河奔流,往往才是歡樂的真正**。

中午過後,王府大壩上已是人山人海。趕圩早集已過,歌會進入**。對歌的分別相邀,賽歌的爭上歌台,各個山寨的歌手輪番上場,嘹亮的歌聲此起彼伏。往年這個時候,田虎和丹妹就會出場,可是今年卻既聽不見他們的歌聲,也看不見他們的蹤影,許多青年人感到遺憾。他們找汊溪河山寨的人打聽消息,可不知為什麽這一方的人今天也來的很少,於是紛紛猜疑。

這時候,大路邊的人們瞧見王頭領帶著一隊兵丁扛著一個大麻布包穿過人群,沿路引起一陣陣驚訝和議論。山民們知道這一定是王府又搶了誰家的女娃,憤懣地咒罵王爺比禽獸還凶殘,可是他們並沒有想到這麻袋裏裝的就是丹妹。

王頭領氣勢洶洶在前開路,帶著兵丁進入了王府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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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大門旁的望樓聳在半天雲中,居高臨下,可以鳥瞰大壩上的人群活動。這裏此刻正是花天酒地。

王爺和幾位前來赴會的都爺、總爺和舍巴頭人都坐在望樓之上,一邊觀賞聽歌、一邊喝酒吃肉。那王爺包頭上還纏著兩隻彎角,麵首也像一個牛頭,蒜頭鼻子大得出奇,割下來可以炒一大盤。頭人們也都纏著黑包頭,一個個橫眉豎眼,全是些如狼似虎的夯漢。

今日的酒宴十分豐盛,除了平常待客的熊掌、鹿脯、竹鼬、臘青魚、胎羊羔、野乳豬、新鮮虎頭脯之外,還有一道王爺最喜歡吃的“猴頭”,更激起大人們的興致。

那時他們所吃的“猴頭”,不是現在的菌類山珍,而是獼猴的腦髓。隻見幾個家奴把一隻獼猴捉來,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架子裏。這架子剛好把猴子的頸脖子枷住,隻把頭留在外麵,不能動彈。然後把猴頭上的毛剃幹淨,一位廚子就手拿錘子和鑿子等著。旁邊早有人把火鍋燒得沸沸的,湯裏放了底料和蔥花蒜苗、生薑辣椒。

一切準備就緒,一聲喊“上猴頭!”那廚子就走上前去,先拿熱抹布擦一擦猴頭。那猴子還眨巴著眼睛,突然慘叫一聲,廚子早已將它的頭蓋骨鑿開,露出白花花的腦髓,推到火鍋旁邊。

王爺急不可奈,拿起湯瓢就舀了一滿瓢,放在火鍋裏燙一燙,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直吃得滿腮都是白漿。頭人們也有喜歡吃“猴頭”的、也有喜歡吃胎羊羔的,都是現宰現吃,牲口宰了一個又一個,上好的堆花苞穀酒喝了一壇又一壇。

席間有一個纏黑包頭的頭人,乃是對河鴨子口一帶的峒主,與王爺過從甚密。當年田坤如初來都鎮灣,許多地方豪強都不願屈服,唯獨這家夥率先納糧進貢,協助田坤如站穩了腳跟。從此兩人狼狽為奸,配合默契。田坤如有什麽事情要辦,隻要眼睛一眨,那頭人就心領神會。當時這頭人坐在上席,側身問王爺:

“世間都在傳說朝廷要改土歸流,據說下旨要把容美大王爺押到京城去,石梁土司張彤柱已經倡議歸化,果然要這樣嗎?”

王爺大聲回道:“歸化個屁!我們祖先是唐朝皇帝封的江山,曆來改朝換代都奈何我們不得,他們滿韃子敢動我們?”接著他又低聲問那頭人?

“你可知萬全洞之盟麽?”

那頭人搖頭,旁人也都湊過頭來,王爺便悄悄向他們講道:

“去年霜降日,旻如兄已經召集暢如、琰如我們眾弟兄和中軍向日芳、旗鼓田安南等人到萬全洞商量好了,不管朝廷官家如何相逼,我們絕不放棄祖宗家業。當時我們還立壇宰牛,歃血盟誓,如若他們派兵來,我們所有的都爺、旗長、總兵都要率兵丁土民協力防禦,誰不上前就殺誰!你們看如何?”

眾頭人一齊攥緊拳頭、嗷嗷大叫:“好,我們都聽王爺的。”

王爺又說道:“旻如兄已經在萬全洞安營紮寨,四方土司都守住了關隘要道,我們也在漁洋關和白虎關設置炮台,把漢陽河和清江河兩方的水陸來路都堵住了,官兵休想進來。前日夷陵總兵冶大雄派人來販馬,其實是暗探,老子就給扣住了,看他能拿我怎樣?你們放心放心?”

那纏黑包頭的頭人又問:“聽說鄔陽關出拐了,守關的兵丁都跑去投官兵去了!”

王爺把手一揮:“哪裏哪裏,是他們無雞巴屌用,被官兵抓去了,又放了。鄔陽關在哪裏?隔我們還有幾百裏,關我們屁事?”接著他又神秘地低語道:“告訴你們,會有一支神兵來幫我們打官兵,我已經派陳和尚招募去了,不久就到來。你們知道那陳和尚是何等人物嗎?哈哈,天機不可泄露……”

他附在那頭人耳邊低語幾句,然後就高聲嚷道;“我們都鎮灣安全得很,你們盡管放心,喝酒喝酒!”

王爺仰頭哈哈大笑,眾人也就跟著狂笑,高舉酒杯連呼:

“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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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人一仰脖子狂飲一杯,又一邊撙酒,一邊笑道:“王爺,聽說今夜有新姑娘上供,何不把熊鞭虎蛋也拿上來佐酒,給你壯壯陽呢!”

旁人立刻吆喝:“那是那是,這新姑娘可是我們山中窈子,出了名的大美人!”

那頭人悄悄講:“據說是個迷人的妖精,看一眼就掉魂、喊一聲就迷路,若是一攏身,那還不連骨水都讓她叭光嗎?”說罷唧唧笑,然後又一本正經地喊:

“一定要補一補,怕她傷了王爺的身子。”

王爺原本是一頭騷野豬,年輕時凡有子民新婚,他都要厲行**,不知糟蹋過多少女人。自從得了三姨娘之後,他更是日夜折騰、縱欲無度,沒幾年身子骨就下架了,從此就心有餘而力不足。早間聽大相公稟告過此事,當時就準許由他處置,這時便哈哈一笑說:“我老了,讓他們年輕人玩去吧!”

大相公在下麵聽了樂不可支,嘻嘻笑道:“既然你們都眼饞,可以先弄上來陪陪大人們。”

眾人一齊叫好,浪聲**笑。廚子就去端了一盆壯陽菜出來。你道這熊鞭虎蛋是什麽東西,乃是熊的陰莖和虎的睾丸,還有幾筲箕“雞公蛋”,也就是公雞的睾丸。這些東西一直被土司頭人們視為壯陽的珍寶,乃至謬種流傳,直到二十一世紀九十年代還是某些地方幹部最喜歡吃的藥膳,說是吃什麽補什麽。當時廚師就把這些腥臭東西下了火鍋,王爺和頭人們大吃大嚼了一通。

吃罷壯陽菜,王爺和頭人們一個個都渾身燥熱起來。大相公當即吩咐把丹妹帶上樓來。幾次興師動眾都沒能弄到手的美人兒,終於沒能逃出他的手心,他要讓大家都瞧瞧她究竟是什麽模樣兒。眾頭人也立刻起哄,叫嚷:

“快帶上來,讓我們也飽飽眼福!”

過了一會不見動靜,有幾個頭人急不可奈,就跑到樓口去探望,不見美人,卻見王頭領帶著兩個家丁抬著一個麻布口袋上來了。

兩個家丁將口袋抬上樓來,放在地上,解開口袋,那裏麵裝的正是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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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妹被王頭領抓住之後,一路哭罵掙紮,早已精疲力竭;這時被放出來,隻覺得頭暈目眩,四肢酸麻,歪倒了好幾次才勉強站立起來。

她理了理頭發,隻聽的一陣鬼笑狼嗷,眼前晃動著一些魔鬼般的人影,一個個露出猙獰的麵孔。其中一個如同公牛者,鼓起兩隻銅鈴般的眼睛向她逼來,滿口腥臭。丹妹估計他就是王爺,禁不住連連後退。王爺拿老眼盯了一陣,心下暗自好奇,這麵孔怎麽和三姨娘一個樣呢?當時也來不及多想,就大咧咧地說:

“噢!沒想到啊,我們這山裏會長出這麽標致的姑娘,哈哈哈哈。”他打著哈哈回顧左右,頭人們也都跟著怪叫起來。

“來,賞酒她喝!”王爺退回座位叫道。

那個纏黑包頭的頭人立刻端起自己的酒碗遞給丹妹。丹妹這時已經鎮定下來,她怒視著這群醜惡的家夥,一揮手就把酒碗打落在地,那頭人討了個沒趣。大相公在旁裝腔作勢地說:

“怎麽,不喝酒?不喝酒就唱個歌大人們聽聽!”

丹妹輕蔑地斜了他一眼,厭惡地扭過頭去說:“放我回家!”

大相公嘿嘿陰笑了兩聲,說:“放你回家?急什麽呢,今日山歌大會,大家都樂著呢,你陪我們喝喝酒、唱唱歌……”

纏黑包頭的頭人插口說:“再給大相公鋪鋪床,快活一夜就放你回家。”說罷他們就奸聲**笑起來。

丹妹知道,今天既然落進虎口,是不可能輕易放過她的。她已橫下一條心,如果王爺父子**威相逼,她就以死相抗,決不讓他沾汙自己。她唯一焦心的是田虎,既然聽見王府的人在叫嚷要捉拿他,那就說明他逃出去了。隻要還活著,他就一定會來救我。田虎啊田虎,現在你在哪裏?丹妹情不自禁地朝望樓欄杆邊走去,遙望著漫山遍野的人群,希望看見田虎的身影。

這時,樓外的大壩上人潮湧動,歌聲四起,突然傳來一陣高亢的“急鼓溜子”:

“丹妹丹妹也,

你在哪裏也?

你是雲間金鳳凰,

為何不見你歌唱?

想煞賽歌郎……”

這歌聲還沒有落地,就有好多人跟著和起來:

“喲嗬喲嗬耶吆嗬,

為何不見丹妹唱?

想煞賽歌郎!”

原來這時丹妹被擄進王府的消息已經傳到歌會上,許多青年人便湧到王府門樓前探聽虛實。丹妹雖然聽出這中間沒有田虎的聲音,但這歌聲卻讓她心底一熱。她明白,這是歌會上的青年歌手們在聲援自己,於是激起她的興頭。她清了清嗓子,王爺和頭人們以為她順從了,立刻高興地拍起手來。丹妹站在欄杆邊,望著樓外開口唱道:

“叫聲賽歌郎哎

阿妹本是雲間雀,

不見太陽不唱歌,

太陽蒙在烏雲裏,

阿妹有歌唱不得!”

這歌聲是那樣高亢激揚,婉轉悠長,隨風飄出樓外,傳遍整個會場。

人們聽出這是丹妹的歌聲,知道丹妹確實被擄進了王府,紛紛叫喊著要放丹妹出來唱歌。會場上頓時鬧騰起來,一群群青年小夥子朝王府門口湧來,呼喊著丹妹的名子,吵嚷著要王府放人。王府門前守衛的家丁凶惡地阻攔他們,人們就站在門口一陣陣怒吼,一遍遍呼喊著丹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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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和頭人們正被丹妹的歌聲癡迷得神魂顛倒,突然王頭領慌慌張張地跑上樓來,附在王爺耳邊急促地說:

“青年娃子都在叫她,想鬧事”。

王爺立刻放下酒管,衝著大相公吼道:

“還不把她弄走!”

“你們不是要聽歌嗎?我還要唱!”丹妹冷笑道。

兩個家丁撲了上去,抓住丹妹就往後拖。丹妹聽到外麵人聲鼎沸,一邊往欄杆邊掙紮、一邊大叫:“你們放我出去,放開我!”王頭領低聲吼道:“不準叫嚷!”丹妹被拖到樓口,奮力推開家丁,回過頭來怒斥道:

“你這混賬王爺,我一不是你的牛羊,二不是你的家奴,你憑什麽要強占人妻?我死也不會服侍你!”

王爺腦羞成怒,連聲咆哮:“快把她押下去!”

大相公走過來對王頭領交代了幾句,王頭領便和家丁強拖著丹妹下了樓。

丹妹的歌聲已經傳揚開來,會場上的青年們更加深切地呼喚丹妹,喊聲如雷、歌聲如潮,洶湧澎湃,猛烈衝擊著王府,王府望樓成了怒海驚濤中的孤島。王爺和頭人們大為掃興,隻好喝了一陣悶酒,提前散席下樓去了。

各路趕歌會的山民們看到關口上突然兵慌馬亂,盤查甚嚴,也都議論紛紛。到處都在傳說田虎和丹妹的遭遇,許多人都暗自為田虎的性命擔憂。

消息迅速傳遍了四鄉八寨,恐怖的烏雲從王府裏冒了出來,很快鋪滿了都鎮灣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