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散的親兄弟

你的足跡其實就是一幅地圖那是一幅錯誤百出的地圖——無名氏我決定:帶毛婧去見曹景記。

這樣,很輕易就可以證實以前發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這個警察所作所為。

我領著毛婧,走近曹景記居住的地方,心“怦怦怦”亂跳起來。

還是那座很舊的樓,在一群新樓中間像一個乞丐。

還是那條黑乎乎的樓道,沒有一個人影。

我們來到曹景記的門口,我倒吸一口長氣,敲響了他的門。本來我告訴自己輕一點,可那聲音在空****的樓道裏還是顯得很響。

那扇門“吱呀”一聲開了。

不是曹景記,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她的牙都掉光了。

我問:“曹景記在嗎?”她仔細看了看我,說:“他搬走了。”我的心更加煙霧蒙蒙,為啥這麽巧?

我又問:“他搬到哪裏你知道嗎?”老太太冷冷地說:“不知道。”然後她就不客氣地關上了門......

第二天,我給曹景記的單位打電話。一個人告訴我:“他休假了。”我問他啥時候上班,那個人說:“不知道。”他在躲我。

大約過了半個月,我又給曹景記的單位打電話。他上班了!

他接了我的電話。

我緊張地說:“曹景記,我想跟他談件事。你搬到了啥地方,能不能告訴我?”他竟然極其爽快地說了一個地址。

然後,我跟他約時間。他說下班後吧。在北京這座大得沒邊又處處塞車的城市,下班之後就意味著離黑天不遠了。

那天,我又一次約來毛婧,在黃昏時來到曹景記新搬的住處。

那又是一座很舊的樓,樓道裏依然很暗。毛婧緊緊跟著我。

我一步步走近他的房門,心裏更加緊張。我真怕他開了門之後毛婧脫口喊出:“就是他!”......

來到那扇門前,我看見門板上有一張紙條:周先生,實在對不起,剛剛接到刑警隊通知,突發一個案子,我今夜出發去南方執行任務了。待我回來之後再約吧。

我對著那紙條怔忡好半天。

又過一周,我領毛婧再次去他家,那張紙條還在門板上貼著。

又過一周,我和毛婧又去了一趟。還是沒有人。

又過一周,我繼續去找。他仍然不在。

他消失了。

我甚至懷疑他留給我的那個電話根本不是刑警隊的電話。

可是,我沒有放棄,我一次次在黃昏的時候去找他。後來,我發覺我的行為好像已經是一種慣性了。因此,當他突然打開門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還被嚇了一跳。

這次不是黃昏,是半夜的時候,我突然改變了探視的時間。

他正巧急匆匆地走出來,讓我們撞上了。他背著包,好像要出去。

這個像影子一樣飄忽的人終於被我們鎖定了。

樓道裏很黑。

從打開的門板看進去,他新搬的這個家裏還是很簡陋,房頂的燈泡黃黃的,一點都不亮。屋角還是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書。

他站在門口愣愣地看我。逆光。

我竟然一時裏不知道該說什麽。

毛婧看我。

我終於說:“實在抱歉,我找你還是想對證一下那件事。”他看了毛婧一眼,然後對我說:“你們進來吧。”我沒有接他的話,我對毛婧說:“你看看,是他嗎?”他好像不明白怎麽回事,直盯盯地看毛婧。

毛婧直直地看他。

樓道裏賊靜。

那一刻我甚至想,假如毛婧說出一個“是”字,他會不會突然掏出他的槍來。

毛婧遲疑了一下,說:“不是。”我不太甘心地對她說:“你好好看看!”她又認真地看了看他,最後還是搖頭。

我徹底泄氣了。

他問我:“那個人又出現了?”我無精打采地垂下頭,說:“是的。”他又說:“進來吧。”我說:“不了,我還得把她送回去。”他似乎很同情地歎了口氣。可我仍然覺得他不懷好意。

我對他說:“對不起,我誤會你了。”他說:“沒什麽。”我說:“我們走了。”他想了想,說:“好吧。”走出幾步,我回過頭,有點猶豫地問他:“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說。”“那天,我問你去沒去東北,去幹了什麽,你為啥有點緊張?”他說:“你知道我要抓的那個詐騙犯是誰嗎?——他是我爸。你肯定不信。”從此,我感到更加危險。

如果曹景記就是那個人,那至少我在明處還見過他。看見了的東西就不那麽恐怖。可是,目前種種跡象表明曹景記很可能不是他!

那個神秘的人一下變得更加遙遠,更加詭秘,更加叵測。

我一下就沒線索了。

我一下就沒主張了。

那個臉上沒有血色的人,那另一個我,他在沒有我的地方,認認真真地扮演著我。見過他的人越來越多,他越來越清晰。他隻回避我一個人。

因為我是他。

我感覺,他好像一直都在暗處看著我。我隨時隨地在什麽地方,幹什麽,他都一清二楚。隻是他忌諱和我真實地麵對麵。

我的精神世界一直被陰霾籠罩。

我覺得他的全部陰謀就是讓我永遠弄不清真相。最大的恐怖就是永遠沒有結果的恐怖。

前麵我說過,其實我的膽子不大。我最怕有一個人一直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生活中,恐怖不可能都是故事。

這天半夜,又打雷閃電下雨了。

我沒有睡,我在想——還有誰跟我長得如此相像?他到底想幹什麽?

我甚至覺得他真的就是另一個我。一個我在明處,一個我在暗處,他和我是兩個相反的東西。

他好像活在我的背麵。

我和他永遠不能見麵。

假如見了,就如同兩塊帶著異性電的雲撞在一起,就會電閃雷鳴,就會天崩地裂。若真是這樣,我擔心哪天他不小心,突然撞上我......

一道閃電,我警覺地看了看那麵雪白的牆壁,一個人打字的側影又出現了。我猛地睜大眼睛,幻影消失,黑暗無邊。

這是怎麽了?

那一夜,我一直沒有再睡,我一直在膽戰心驚地想這樣一個問題:黑色的牆壁能不能寫上影子?牆壁為什麽一定是白的?

早上,太陽光芒萬丈,昨夜的雨像夢一樣過去了。我雙眼猩紅,不想起床。太太見我沉默寡言,就問我:“你最近怎麽了?”我說:“沒啥,就是心情不太好。”太太關切地說:“你最近身體可能有問題,臉很白,得到醫院檢查一下。”她說“臉很白”的時候,我驚了一下。

我現在怕聽見這句話。

有一天,他會不會一點點演變成我?

有一天,我會不會一點點演變成他?

這天夜裏,牆上的鍾敲12下的時候,我猛然想起了一個人......

前些日子,我媽突然打個電話來,告訴我,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但從小就給人了。我媽說:“你走南闖北,能耐大,能不能去找找他?”我小的時候總生病,大人對體弱的孩子更疼愛,因此大人從小就偏向我。

一個留山羊胡的算卦先生路過,到我家討水,我媽請他給我算一卦。

算卦先生用他那雙似乎透視幽明的渾濁小眼,在我和那個孩子的臉上掃來掃去,接著,又閉目用細長的手指掐算半天,好像看見了什麽,他大驚小怪地說,我之所以生病,是因為另一個孩子克我。

他陰虛虛地對我媽說:“這兩個孩子前世是冤家,他們是同歸於盡的,他們一起死後冤魂還整日糾纏在一起,互不相讓。後來,他們又一同投胎......”他又說:“那個比這個凶,因此他就克他。他們出生時,這個都爭不過那個——那個先出生,對不對?”他這點說得準。

其實我媽隻把我倆的生辰八字告訴了他,並沒告訴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因此,我媽很信服,問他有沒有什麽辦法解除。

算卦先生說:“隻有讓他們分開,永不相見。”一個偶然路過的一個人的一句話就徹底改變了一個孩子的一生。後來,父母商量了好多天,終於忍痛割愛,把另一個孩子送人了,送給了一個收葵花子的老客。

那時候,鄉下人生個孩子像下個蛋一樣。那時候的孩子可不像現在這樣金貴。

可憐我那個雙胞胎哥哥,他僅差一天就沒有在家裏過上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生日......

我為自己抓到了名字,他就喪失了這個權利,隨我叫周德西。

之後,我家又搬了多次家,互相都找不到了。

在這個沉寂的夜裏,我忽然想起這個周德西,忽然想起這個前世的冤家,恐懼感又一次充斥我的心頭。

我終於排除了一些錯誤的判斷,注意力集中到了周德西身上。

是他!

他還在克我!

可是他在哪兒?他淪落到了啥地方?

老實講,這個周德西比曹景記更讓我感到恐怖。

因為那前世的傳說。

因為他從小就下落不明。

因為人世茫茫,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在什麽方位。

因為他和我身體裏那種神秘的血脈聯係。

我立即打開夜燈,顫顫地給母親撥電話。

母親睡了,我把她驚醒了。她說:“深更半夜,你有啥急事呀?”我說:“媽,我還想聽聽那個周德西的事。”母親似乎抖了一下:“你怎麽突然說起他?”“你別管了。我遇到一件重要的事,我要找到他。”“後來我想了,其實你不可能找到他,算了。”“那個收葵花子的老客是哪的人?”“關裏人。”“媽,你再想想,是哪個省?”母親是鄉下女人,根本不知道一共有多少省。她想了半天,說:“好像是一個叫尤溪鎮的地方。”“哪幾個字?”“不知道。”這一夜,我從母親那裏隻得到了一個有用的信息:尤溪鎮。

從此,我開始查找這個地方。終於,我在一張地圖上看見浙江省臨海市有一個尤溪鎮。

那個老客是這個鎮的人嗎?他東南西北到處漂泊做生意,最後有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三十多年了,連太陽都變了顏色,他一直沒有搬遷嗎?他有沒有把周德西再送人?周德西還活著嗎?

為了刪除生命裏的陰影,我找去了。

我千裏迢迢終於來到尤溪鎮。

我在那個鎮上住了一個多星期,走訪無數的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幾十年前有一個到東北去收葵花子的人,更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從東北帶回來叫周德西的孩子。

我絕望了,我想返回了。

這天,我偶爾聽旅館門口一個賣水果的女人說,她原來是尤溪鎮下麵一個村的農民,她家那裏有個人好像是從小被人從東北抱回來的。但是他不叫周德西,他叫張天戌。而且他三年前就已經搬到另外一個村去了。

我抓住這個線索,立即問清了張天戌現在住的那個村的位置。

我又追到了那個村。

一打聽,這裏果然有個張天戌。他住在村頭第二家。

我走向張天戌住的那間紅磚碧瓦的房舍時,忽然好像有什麽感應,我覺得他就是周德西。當時,我的心像一團麻,用一句老話說就是:“剪不斷,理還亂。”據說這是一個克我的人。

這是和我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出生的人。

這是我三十多年沒有見過麵的一個至親的人。

這是一個一直在暗處扮演我的人......

我找到了他。

他正是周德西,一個地道的農民,一個地道的浙江農民。

他好像很木訥,不愛說話。雖然禮節都做到了,但是他內心對我毫無親近之意。

他已經改了名字,那個老客姓張。他似乎與東北那個姓周的人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他娶了妻成了家。

他操一口我聽不懂的當地方言。他娶了一個很醜的老婆,同樣操一口當地方言。他們生了幾個更醜的孩子,都是操一口當地方言。

我覺得我跟他已經有一種無法跨越的隔閡......

而且,周德西似乎不是那個扮演我的人。雖然他和我是雙胞胎,但是他跟我並不十分像,還不如曹景記像我。他的臉也不白。

我沒告訴他我來幹什麽,也沒跟他提起那個冒充我的人。我隻說母親讓我來看看他。

我給他留下一些錢,當天就走了。

他並沒有怎麽挽留我,他把我送到村口的公路上。當時是午後,四周是連綿的山,開滿了白色的茶花。

分手的時候,他突然說:“我知道你來幹什麽。”我一驚,愣愣地看他。

他說:“我一歲到這裏,直到現在,從沒有走出過尤溪鎮。”說完他轉頭就走了。我像木頭一樣傻傻地站在那裏。

返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周德西最後那兩句話。我覺得他那木訥和寡言是一種更陰險的假象。

在火車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張天戌都呆在一間黑房子裏,那房子狹小得就像母親的子宮。他突然把臉皮撕掉了,原來他的長相是麵具。他陰冷地看著我,操一口東北話說:“這輩子我還要跟你同歸於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