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是畫的一個我?

你看見很多張你的臉有黑白的素描有彩色的油畫可是,你怎麽也找不到那個畫家的臉——無名氏有個女孩叫毛婧,她19歲,家住山東省長島縣。

那個縣在大海中的一個小島上,很封閉。那裏的人要走出來,得坐大船。

毛婧有一個表叔在北京,但是兩家多少年都沒有來往。毛婧想投奔這個表叔,在北京找個打工的地方。

毛婧是第一次出遠門,她在濟南換車時,挎包不小心被偷走了,她一下就變得身無分文,連身份證都丟了。

她坐在火車站廣場上,舉目無親,回不去長島,去不了北京,就哭起來。

她哭了很長時間,沒想出任何辦法。

天黑了,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

這時走過來一個老頭,他好奇地打量毛婧。毛婧臉上的淚痕未幹。

毛婧見那個老頭像父親一樣和善,就支支吾吾地開了口:“大伯......”那個人停下,聽她說話。

“大伯,我的錢丟了,您能不能給我買個麵包?”那老頭立即冷了臉,說:“我憑什麽給你買麵包!”然後,他轉身就走了。走出一段路,還回頭懷疑地看了看毛婧。

毛婧臉紅到脖子根,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受了這次打擊,她再也沒有勇氣張口討要了。

她覺得特別累。她想,在想到辦法之前,一定要減少消耗能量。

於是,她走進候車室,打算找個地方睡一覺。

候車室裏很嘈雜,很擁擠,沒有空位。她隻好找個人少一點的地方,枕著她裝著衣物的包袱,側身躺在地上。

她的眼前到處都是行走的腳,亂哄哄。她的耳朵裏充滿火車站特有的那種讓人疲倦的嘈雜聲音。

她的心裏湧上無家可歸的悲涼。她閉上眼睛,兩滴委屈的淚又滲出來。

這時她聞到一股香味,睜開眼睛,她看見了離她的臉很近的地上滾過來半個麵包。

半個麵包!

是一個孩子掉的。那孩子大約一兩歲,沒拿住,掉下來。他媽說:“髒了,別撿了,吃雞蛋。”毛婧悄悄伸過手去,剛剛把那半個麵包拿到手,就被另一隻手奪去了。毛婧抬頭看,是一個男孩,大約十四五歲,是個髒兮兮的乞丐。

他惡狠狠地瞪了毛婧一眼:“這是我的!”毛婧愣愣看著他,不敢跟他爭,看著他把那把個麵包拿走了。

她又一次強烈地感到了饑餓。

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夢一樣的聲音:“姑娘,你餓了?”她回過頭,看見一個臉很白的男人正蹲在她身邊,平和地看著她。

毛婧戒備地坐起來,沒有說話。

那個臉上沒有血色的人笑了笑,說:“你別怕,我是個作家。”接著,他拿出編輯部的工作證給她看了看,說:“我是寫恐怖故事的,我姓周。”聽說是作家,毛婧好像有點放下心了,她從小就想當作家。隻是她對這個作家的臉色有點恐懼。

她說:“我的錢被偷了。”那個人問:“你要去哪裏?”毛婧說:“我去北京,找我表叔,他在公交公司工作。”那個人說:“我正好回北京。你跟我一起走吧,我給你買票。”毛婧想起在雜誌上看到的人販子,變態狂,有點怕。可是,他是她遇到的惟一的好人,他是她惟一的機會了,要不然她就會流落街頭,結果可能更慘。

她想了想,說:“那謝謝你了。以後我有了錢,一定還你。”那個人淡淡地說:“沒關係。”這時有兩個本地人走過來。

他們拎著一些水果,塞給那個臉很白的人,然後他們一起說話。看樣子他們是來送他的。毛婧細心聆聽他們的談話。

“周德東,你回去就把稿子寄過來。”“好的。”“如果有什麽變化,提前打個電話。”“沒問題!”......

毛婧就跟這個臉很白的人走了。

他買的是兩張臥鋪。

上車後,他領毛婧到餐車上吃飯。毛婧顧不上斯文,狼吞虎咽。吃著吃著,她發現那個作家沒有吃,他坐在對麵,靜靜地看著她的臉。

在燈光下,毛婧感到他的臉更白,好像被人把血抽幹了。

“你怎麽不吃?”他說:“我不餓。”“可是你晚上還沒有吃飯呢!”“我一天吃一頓就夠了。”毛婧吃完飯,他們回到鋪位,聊了一陣。那個作家問了一些她家的情況,以及她到北京的打算。他簡單對她講了講在北京求職應該知道的一些基本常識。

然後他們就睡了。

他睡上鋪,毛婧睡下鋪。

半夜時,毛婧醒了,她去解手,回來時,她無意朝上鋪看了一眼,看見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看著她。

她驀地感到很害怕。

躺在鋪位上,她一直在寬慰自己——也許是這個好心的作家失眠了,一直在構思他的恐怖故事......

到了北京,那個作家先把毛婧領到了他的住處。那地方好像離市區很遠,一個挺孤單的院落,院牆外的草很高,也沒有人割。

進了門,他說:“昨晚你在火車上肯定沒睡好,你先躺**好好睡一覺吧。我打電話幫你找你表叔。”“不,我不累。”“去,睡一會兒吧。”他為她打開臥室的門。

盛情難卻,毛婧就進了他的臥室。她躺在**,閉上了眼睛。

那個人在外麵把門關上了。

她隱隱約約聽見他在打電話。她覺得他就像她的爸爸,心裏湧上一股暖流。

她沒有擔心這個男人會把她怎麽樣,她感覺他不是那種人。她更沒有想這個人會不會害死她。她甚至想,假如他這時候走進來要和她幹那種事,她也許不會反抗。

然而,那個人沒有進來。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這個作家躺在一堆漢字中。那堆漢字是白色的,密密麻麻,十分幹燥。

她俯下身,突然發現那些文字都是一種怪怪的蒼白的蟲子!

它們慢慢把他覆蓋了!它們太小了,毛婧看不見它們的嘴。她隻看見有一絲一絲的紅色向它們的身體裏滲透,那紅色一點點擴散,越來越鮮亮。

它們在吸他的血!

他一動不動,好像冬眠了似的。整個過程又好像是他的一種必須的宣泄,而那些蒼白的蟲子就是他宣泄的手段。

過了好久,那些蟲子漸漸變得通紅,紅得晶瑩,紅得飽滿,紅得透亮。它們慢慢地四散開來。

他的臉一點點露出來。

毛婧看見他的臉更加蒼白,簡直像個死人。但是,他的眼睛在緩緩轉動。他輕輕地對她說:“你怕嗎?”她轉身就跑。

遺憾的是,她沒有跑掉,她還躺在**。醒了後,她看見那張沒有血的臉正在她眼前定定地看著她。

她嚇得差點叫出來。

那個人輕輕地說:“你表叔已經找到了。起來吧,我送你去。”毛婧爬起來,拿起包,跟他走了。外麵的太陽很好,但是她好半天都沒有從那個夢中回過神來。

他和毛婧打了個出租車,走了很長時間,才進入繁華的市區。又走了好長時間,才拐來拐去地來到一個大院前。

他對她說:“你表叔就在這個單位。你去吧。”他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又掏出一疊錢,塞給毛婧。毛婧說什麽都不要。

他耐心地說:“你找的這個人不過是你的表叔而已,而且多少年都不來往了,其實挺疏遠的。你是一個女孩,口袋裏一分錢都沒有,到了他家裏一定很難堪。拿著。”毛婧接了錢。她覺得他真是善解人意。她的眼睛濕潤了,說:“謝謝你,周哥。以後,隻要我在北京留下來,一定會報答你的。”他說:“你找到你表叔後,如果還有什麽難處,你再來找我。”毛婧說:“一定的。”她下車後,又透過車窗對他說:“周哥,你以後千萬要注意身體,你的臉色不好......”他笑了笑,說:“沒事,我天生就這樣。好了,再見。”“再見!”毛婧依依不舍地走了。

後來毛婧找到了表叔,很快也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賓館當服務員。

一個月後,她找到那個好心人工作的編輯部,看望他。

當時我正在西安出差。我的助手給我打電話,對我說了這件事。我的心思又亂了。我對我的助手說:“你讓她明天再來。”當天我就飛回了北京。舷窗外的雲朵刺人的眼,像白色的海洋,無邊無際,十分詭異。懸空的我心裏越來越不踏實,恐懼感越來越濃烈......

第二天,毛婧果然來了。她見了我,高興地說:“周哥!”我很吃驚,對她說:“你見過我?”她說:“周哥,你怎麽了?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沒見過你。”毛婧著急地說:“我是毛婧,在濟南火車站,你為我買的票,你忘了?”我明白她是遇到了那個神秘的人,就問她:“你好好看看,是我嗎?”她說:“是你呀......”我說:“你再看看,到底是不是我。”她認認真真地看我的臉。過了半天,她還是說:“沒錯呀”她越肯定,我心裏越感到害怕。

我還是堅持讓她好好看我,五官,眼睛,身材,聲音,表情習慣......

她反複看我,同時追憶腦海中的那個人。最後,她似乎有點猶豫:“好像是你。惟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那天你的臉色不如現在好。”我步步緊逼:“你肯定一下,到底是不是?”她想了半天,終於說了一句讓我至今想起來都發冷的話:“好像又畫了一個你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