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之傳統精神

關於三代以前的思想,我們現在固然得不到完全可靠的參考書,然而我們信認春秋、戰國時代的學者,而他們又確是一些合理主義的思想家,他們所說的不能認為全無根據。他們同以三代以前為思想史上的一個黃金時代,老子與莊子尤極端反對三代之宗教的思想,憧憬於三代以前之自由思想與自然哲學,而奉為自己的學說之根底。所以我們縱疑伏羲、神農等之存在,而我們有這樣的一個時代,這時代的思想為一些斷片散見於諸子百家,我們怎麽也不能否定。我們研究希臘哲學而認Thales、Pythagoras、Heraclitos(即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約公元前624~前547;畢達哥拉斯,約公元前580~前500;赫拉克利特,約公元前540~前480——編者注)等之存在,然而這些學者的完全的著述早已經莫由尋覓了。關於他們,我們所能知道的,亦不過一些後人的傳說與斷片的學說而已。像不能因為沒有完全的著述,便把這些希臘的學者抹殺了一般,我們怎麽也不能由中國思想史上把三代以前的這一時代的存在輕輕看過了。

三代以前的思想,就我們所知,確與希臘哲學之起源相似。在我們的原始的時代,我們的祖先,就把宇宙的實體這個問題深深考察過了。“易”這個觀念,好像便是這最先的一個。據《列子》的《天瑞篇》與《易傳》,則“易”為無際限的、超越感覺的、變化無極的、渾淪的宇宙之實體。萬物由“易”來,仍往“易”歸去。這種思想到了後來的有炎氏(神農)更加進化,至以音樂喻它,讚美它為天樂,“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宇宙,包裹六極”。於是以智的作用由自然抽象出來的觀念,漸為憧憬的情熱之色彩所美化,以至於漸漸神化而生出種種宗教的儀式出來。我們隻要一讀《尚書》之《帝典》與《皋陶謨》,便可以知道那時候原始的宗教之肖影與“上帝”的觀念之為何物。那時候,一切的山川草木都被認為神的化身,人亦被認為與神同體。

然而這種素樸的本體觀與原始的自然神教,一至三代,便全然改變,好像有異國文明侵入來了的樣子。在三代,神是人形而超在的。靈魂不滅之說,與祖宗崇拜之習顯現出來,吉凶龜卜等之迷信觀念,如黑潮洶湧,卒至橫占了千年以上的時日。這時代的思想,現於《洪範》之中,最是係統的。那時候,國家是神權之表現,行政者是神之代表者。一切的倫理思想也是他律的,新定了無數的禮法之形式,個人的自由完全被束縛了。我們想仿著西洋的曆史家,稱這時期為“黑暗時代”。

千有餘年的黑暗之後,到了周之中葉,便於政治上與思想上都起了劇烈的動搖。一時以真的民眾之力打倒王政,而熱烈的詩人更疑到神的存在起來了。雄渾的雞鳴之後,革命思想家老子便如太陽一般升出。他把三代的迷信思想全盤破壞,極端咒詛他律的倫理說,把人格神的觀念連根都拔出來,而代之以“道”之觀念。他說:“道”先天地而混然存在,目不能見,耳不能聞,超越一切的感覺而絕去名言,如“無”,而實非真無。這“道”便是宇宙之實在。宇宙萬有的生滅,皆是“道”的作用之表現,道是無目的地在作用著。試看天空!那裏日月循環,雲雨升降,絲毫沒有目的。試觀大地!他在司掌一切生物之發育與成長,沒有什麽目的。我們做人的也應當是這樣!我們要不懷什麽目的去做一切的事!人類的精神為種種的目的所攪亂了。人世苦由這種種的“為”(讀去聲)而發生。我們要無所為(去聲)而為一切!我們要如赤子,為活動本身而活動!要這樣我們的精神才自然恬淡而清靜。……

老子的“無為說”對於我們是這樣的聲響。

我們在老子的時代發見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Renaissance(即文藝複興——編者注),一個反抗宗教的、迷信的、他律的三代思想,解放個性,喚醒沉潛著的民族精神而複歸於三代以前的自由思想,更使發展起來的再生運動。

中國古代的思想大抵被秦以後的學者誤解了。他們把老子的“無為說”完全解做出世間的,如佛教思想一般;孔子所教卻被他們太看做人世間的了。從來的學者有把《論語》來談孔子的全部之傾向。專靠《論語》,我們不會知道孔子。孔子的教育法,是動的自發主義,應各弟子的性情而施。聰明的子貢,經濟家的子貢,嚐歎孔子的文章可得而聞,惟性與天道則不得而聞。然這是因為子貢這人不是可使聞知之器,並不是孔子自己全然沒有形而上的知識。固然,他自己沒有像老子一樣建設了新的宇宙觀。他隻解明古代的諸說,使他們調和,為自己倫理思想的根底就滿足了。他晚年好《易》,又曾受教於老子。他把三代思想的人格神之觀念改造一下,使泛神的宇宙觀複活了。他與老子一樣,認形而上的實在為“道”,而使與“易”之觀念相等了。“易”與“道”在他是本體之不同的兩個假名。他的本體觀與老子大不同之點是:

1.在老子眼中是無目的與機械的本體,在他是以“善”為進化之目的。

2.老子否定了神的觀念,他認本體即神。

本體含有一切,在不斷地進化著,依兩種相對的性質進化著。本體天天在向“善”自新著。然而本體這種向“善”的進化,在孔子的意思,不是神的意識之發露而是神之本性,即本體之必然性。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

生生之謂易……陰陽不測之謂神。”(《易·係辭上傳》)

他以為神的存在與作用,不是我們的感覺的知識所能測量的。神是一切的立法者,而隻能統律感官界的範疇與規律是由彼所生,所以不能範圍彼。

“易與天地準(此句“與”字應解作動詞,準字應解作名詞),

神無方而易無體。”(《易·係辭上傳》)

由以上所述,我們可以於孔子得到一個泛神論者。而他認本體在無意識地進化,這一點又與斯賓諾莎Spinoza的泛神論異趣。我們覺得孔子這種思想是很美的。可惜僅僅在名義上奉行他的教義的秦以後之學者,好像沒有把他了解。宋儒比較的有近似的解釋,然而種種字語的概念,屢被混同,總不免有盲人說象之感。現在的人大抵以孔子為忠孝之宣傳者,一部分人敬他,一部分人咒他。更極端的每罵孔子為盜名欺世之徒,把中華民族的墮落全歸咎於孔子。唱這種暴論的新人,在我們中國實在不少。誣枉古人的人們喲!你們的冥蒙終久是非啟發不可的!

我在這裏告白,我們崇拜孔子。說我們時代錯誤的人們,那也由他們罷,我們還是崇拜孔子——可是決不可與盲目地賞玩古董的那種心理狀態同論。我們所見的孔子,是兼有康德與歌德那樣的偉大的天才,圓滿的人格,永遠有生命的巨人。他把自己的個性發展到了極度——在深度如在廣度。他精通數學,富於博物的知識,遊藝亦稱多能。尤其他對於音樂的俊敏的感受性與理解力,絕不是冷如石頭而頑固的道學先生所可想象得到。他聞音樂至於三月不知肉味的那種忘我ecstasy的狀態;坐於杏林之中,使門人各自修業,他自己悠然鼓琴的那種寧靜的美景;他自己的實生活更是一篇優美的詩。而且他的體魄絕不是神經衰弱的近代詩人所可比擬。他的體魄與精神的圓滿兩兩相應而發達。他有Somson的大力,他的力勁能拓國門之關。……

我們將再進一步而窺他的人生哲學。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乾象傳》)

孔子的人生哲學是由他那動的泛神的宇宙觀出發,而高唱精神之獨立自主與人格之自律。他以人類的個性為神之必然的表現。如像神對於他不像是完全無缺,人性的雛形他也決不以為是善。他認人類有許多的缺陷。如想使人性完成向上,第一步當學神之“日新”。《大學》一書中奉古代的銘文為自我完成的標語之一: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這樣不斷地自勵,不斷地向上,不斷地更新。他決不許人類一切的本能,毫無節製,任情放縱。他取正當的方法音樂地調節本能的衝動與官能的享樂,他自己這樣自勵,他也這樣教人。他對弟子中之第一人顏回說“仁”之道,他說“克己複禮”,這便是他的仁道之根本義。真的個人主義者才能是真的人道主義者。不以精神的努力生活為根底之一切的人道的行為,若非愚動,便是帶著假麵的野獸之舞踴。這裏我們所要注意的,是“禮”之一語。他所謂“禮”,絕不是形式的既成道德,他所指的,是在吾人本性內存的道德律,如借康德的話來說明,便是指“良心之最高命令”。康德說我們的良心命令我們“常使你的行動之原理為普遍法而行動”!孔子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之積極的說法,便是“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我們在這裏可以看出康德與孔子之一致。在這裏我們才像了解得孔子“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的歎聲了。

與“克己”同意之語,我們還可以在《大學》中發見。那便是“格物”之一語。我們關於此語,不能同意於宋儒“窮理”之解釋。這明是“取正當的方法,調節官能的欲望”之意。人類執著於官能的假象世界,為種種欲望所亂時,真理之光是決不能看見的。殉欲的行為有憂患隨至。岌岌於憂患之中,便不論如何放縱,也決不能是真的自由。哥德亦雲:

“能克己者,能由拘束萬物之力脫出。”

所以“仁者不憂”,能凝視著永恒的真理之光,精進不斷,把自己淨化著去。

然而孔子決不閉居一己。他能曠觀世界。對於吸收一切的知識為自己生命之糧食,他的精神每不知疲。他努力要做到“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這不是無益的虛榮心,是真的“自強不息”之道。人生在他是不斷努力的道程,是如哥德所思“業與業之連鎖”。休息的觀念在他是死,是墳墓。他認神為“富有的大業”,他要使人生也為全能全智。“好學近乎智”,他好學問而重智德。智是使人生充實之道。智者有如流水。“智者不惑”,他投身於永恒的真理之光,精進不斷,把自己充實著去。

淨化自己,充實自己,表現自己,這些都是天行,不過天能自然而然,吾人便要多大的努力。這種努力,這種堅固的意誌,便是他所謂勇。不自欺與知恥,是勇,然是勇之初步。進而以天下為己任,為救四海的同胞而殺身成仁的那樣的誠心,把自己的智能發揮到無限大,使與天地偉大的作用相比而無愧,終至於於神無多讓的那種崇高的精神,便是真的“勇”之極致。這樣的人,不論遇何種災殃,皆能泰然自適。“勇者不懼”,他自己成了永恒的真理之光,自己之淨化與自己之充實,他可不努力而自然能為,他放射永恒的光,往無窮永劫輝耀著去。

我們不論在老子,或在孔子,或在他們以前的原始的思想,都能聽到兩種心音:

——把一切的存在看做動的實在之表現!

——把一切的事業由自我的完成出發!

我們的這種傳統精神——在萬有皆神的想念之下,完成自己之淨化與自己之充實以至於無限,偉大而慈愛如神,努力四海同胞與世界國家之實現的我們這種二而一的中國固有的傳統精神,是要為我們將來的第二的時代之兩片子葉的嫩苗而伸長起來的。

這篇東西是沫若為今年日本大阪《朝日新聞》的新年特號抽點時間寫出來的,原文尚多,我隻把他的要點節譯了。不論是在一般的人或在專門的學者,不論是中國人或是外國人,沒有像我們文化的精神與思想被他們誤解得這樣厲害的。外國人可不必說,即我們的新舊的學者,大抵都把它誤解得已不成話。舊的先入之見太深,新的亦鮮能捉到真義,而一般假新學家方且強不知以為知,高談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在這樣混沌的學界,能擺脫一切無謂的信條,本科學的精神,據批評的態度而獨創一線的光明,照徹一個常新的境地的,以我所知,隻有沫若數年以來的研究。我們現在一般的所謂哲學家,差不多有大多數是欠少素養,沒有經過嚴密知識的訓練,所以他們隻是一味武斷,一味亂講,幾乎使大多數的人以為哲學是可胡言亂講的了。前幾天沫若接到了宗白華由德國寄來的一信,中間有關於東西哲學的幾句話,我們又不覺談到了中國文化的真精神,而太息它被一般的人誤解。沫若要複宗君一封長書,我勸他多多寫出在《創造周報》上發表,並約為他把這篇東西譯出。我覺得今後思想界的活動,當從吞吐西方學說進而應用於我們古來的思想,求為更確的觀察與更新的解釋。我們對於這種事業,將漸次盡我們的微力,我們希望博學的朋友們,也齊來作熱心的探討。

1923年5月14日仿吾譯後附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