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化奠定於殷代——論古代文學(中)

——論古代文學(中)

三、文字隻有時代之別而無南北之分——《楚辭》乃《國風》的擴大;北方文化係殷民族奠定的,南方文化係殷民族傳播的,故南北共貫。

講到中國文化,乃至於文學,為什麽《詩經》《雅》《頌》的體裁南方北方一樣,《楚辭》的體裁,也是南方北方一樣呢?《雅》《頌》體不限於北方,南方也有。兮字調不限於南方,《國風》裏麵也有。事實上南方的《楚辭》隻是大詩人屈原把《國風》加以擴大了而已。散文也是一樣。春秋以前的古文言體與春秋戰國時代的語體,南北也是不分的,為什麽這樣呢?這當從我們古代的民族移動上來解答。古代民族的大移動是值得我們研究的。中國古代殷以前的情形,我們雖然有一個概念,不過還沒有獲得正確的證據,還不敢說,故現在隻能把殷以來民族的移動,加以說明。照古書上的記載,殷民族起源於黃河流域下遊與淮河流域下遊之間,即今山東南邊與江蘇北邊一帶。這種說法,是有問題的。殷民族不應該起源於海岸,而當另有更遠的起源,定居海岸應該是後來的事了。不過由這兒再出發,沿河流上溯,後來又到了黃河流域的中部,文化便發祥起來了。中國文化大抵濫觴於殷代。《書經》上“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典冊就是文字的紀錄,殷代才開始有的,因此我們說中國文化奠定於殷代,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這在近年的考古學的發掘上,也得到證明了。中國的北部是由殷人開化出來的,周朝承接殷代的傳統後,隻是多少加了一點改變。這是古代北部的情形。

殷朝的中心區域在黃河流域中部,即今山東、河南、河北之間。迨至殷朝末年,帝乙、帝辛兩代從事大規模的開展運動,同黃河流域下遊、淮河流域下遊及長江流域下遊一帶的東夷作戰。這個鬥爭非常劇烈,從甲骨文上可以看到窮年屢月的大戰。結果東夷被殷朝帝辛——即紂王滅亡了。殷紂王因為用全力打東夷,周武王乘其不備,從後麵來打他,以致失敗而喪失了統治權。我們從民族的立場來講,殷紂王比周武王所貢獻的要大得多。殷紂王征服黃河、淮河、長江下遊一帶的東夷,隨把殷朝的文化傳到東南。這種文化的擴張,乃殷紂王的功勞。殷紂王被周武王乘虛襲擊,逼得自殺後,一部分殷民族屈服成為奴隸,一部分不願屈服,在黃河一帶曾同周朝鬥爭,結果失敗,而從中心區域的黃河中部退據殷紂王所征服了的東夷的疆土(即今安徽、江蘇一帶),立國號曰宋。春秋時代的徐、楚,古書稱為徐人、楚人,好像是化外的蠻子,實際徐人、楚人,是殷民族的同盟民族。周滅殷,徐民族不屈服,與周民族抗戰失敗,被迫向東南遷移,過長江到江西。江西遂成為徐人的領土。而實際徐人的領土,在黃河、淮河之間,現在江蘇的徐州,就是徐人古代的京城,徙至江西,是由於周民族的壓迫。楚民族的領土,原在山東、河南之間,所謂“楚丘”應該就是他們的舊地。他與徐民族一樣不屈服,與周民族抗戰失敗,被迫向東南遷移至長江流域,溯流而上,至安徽與湖北、湖南一帶,遂成為楚民族的根據地。

從這一段曆史看來,就明白中國的文化是奠定於殷人。黃河流域,先受殷朝幾百年的培植,文化已經達到相當的高度。周武王趕走殷民族以後,承繼了殷朝的統治權,也就是把殷朝的文化大部分繼承了起來。不過這一部分是被周民族控製著而生了變革。殷民族在北方站不住腳,被迫向東南遷移,殷朝的文化遂又傳播到南方。這個南方的殷文化,是沒有經過周民族的控製損益的。北方與南方文化,大抵相同,而同時也有一點不大同的,就是這個原因。

殷民族的藝術風味更高,這可以拿青銅器來證明。殷朝的青銅器很精致,周朝初年完全接受殷朝的文化,所以當時出產的青銅器還好,後來壞得不像樣。殷、周的藝術風味比諸歐洲,殷民族很像希臘的雅典人,周民族則似斯巴達人。如再擴大一點來比較,殷民族如希臘,周民族則如羅馬。

殷朝的楚、徐兩民族被迫到南方,新開疆土,受盡艱辛,所謂“篳路藍縷以處草莽,以啟山林”。迨疆土開啟以後,又常同周民族鬥爭。在漢水流域的周民族被楚滅亡了的不少。所謂“漢上諸姬楚實盡之”。就是說:周朝在漢水一帶的姬姓子孫,通通被楚國滅掉了。可見殷、周兩族的衝突,非常劇烈,而曆史也很長遠。這是古代中國民族大移動的一個梗概。

我們知道了這一點,同時對古代中國文化普及南北及春秋中葉以前的古文言體與春秋以後的語文體,南北都是一樣的原因,就可以明了了。因為創製北方文化的民族,與開辟南方的民族,同是一個民族。其原因剛才已經說過了。還要補充的,就是殷民族注重藝術,文學風格稍為不同一點,《楚辭》便是一個代表。

北方的周民族奪得殷朝的統治權以後,統治異民族的方法非常厲害,尤其是周公,所使用的手段與現在的帝國主義差不多。他對本民族管製得非常嚴格,深怕他墮落不振,受製於人,而對於殷民族則寬柔放縱。周公這種作風從《書經》的《酒誥》裏,可以明白地看出來。你看他說:“剛製於酒。厥或告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餘其殺!又惟殷之迪諸臣百工,乃湎於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從這幾句話,你可以看出周公的厲害,他對於殷、周民族是怎樣地實行差別待遇。他曉得飲酒是要不得的,用最重的刑法來禁止周民族吃酒,但對於殷民族則是放任。這和今天日本政府以槍斃的重刑禁止日本人吃鴉片煙,卻盡量地輸入鴉片、嗎啡、紅丸白麵來毒中國人,不正是同一個辦法嗎?周公這位政治家的手腕是怎樣厲害,我們可以知道了。就這樣周朝在盡量地發揮著控製的手段,所以殷代文化在北方,有一部分是變了質;而在南方呢,則任其自然地演變下去,經過將近一千年的長時間,因此也就多少表現出一些不同的地方色彩。但從本質上說來是一家的。北方固然是由殷人文化所培植出來的地方,南方也是由殷人文化所墾辟出來的地方。所以到了秦漢時代,盡管南北分裂將近一千年,各不相謀地發展著,而那個時代的中國卻是做到了“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地步。這樣統一的地步所以能夠做到,可以說完全是殷民族的功勞,更可以說是殷紂王的功勞。殷紂王在殷末開拓東南的功勞是不可抹殺的。我看,對於民族的貢獻,他比文、武、周公還要大。這一點從前的人沒有注意到。我現在說這個話,或許有人以為矜奇立異。但不管大家承認不承認,而我的見解並不是信口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