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官不修衙”到“宮殿衙門”

各地政府機關,大興土木,大修衙門,已經蔚成風氣。一個市或者縣,無論貧富,很少有不興建辦公樓的。很多地方的辦公樓是一個組合建築,有主樓,有廣場,還有花園。不建則已,一建則必巍峨宏麗,高大氣派,有的幹脆把辦公樓建得像天安門,有的則像白宮或者美國的國會大樓。還有的則在建築中,摻雜了風水迷信的要素。所有的這些,體現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權力意識,有人甚至說,辦公樓的興建,體現了當政者獨特的權力美學。

顯然,這樣的大興土木,興建衙門,不是中國的傳統。在帝製時代,以明清為例,各地地方官一般來說,如果不是在任上的時候倒黴,正趕上衙門崩壞,絕對是要避免修衙的。那個時候,地方官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官不修衙。據說修了衙,官就不能往上升了。於是,這種規矩,變成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官場禁忌。所以,無論什麽檔次的衙門,基本上都是破破爛爛,能對付就對付,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主動修衙的,大興土木,就更不可能了。

當然,古代官不修衙的風氣,也並非從天上掉下來的,是當時的製度和環境使然。首先,在那個時代,官衙的規格是一定的。中軸線包括辦公區,大門,大堂、二堂,簽押房。兩側是雜佐官和書吏的辦公室,再加上倉庫,監獄。後院則是官員的住宅,還有衙門專有的土地廟等。各級衙門,隻有大門和房舍的高矮,幾個門,台階的多寡上有區別,其他的都差不多。官衙建築,事關朝廷體製,不可能因人而異,隨意添加,隨意興建,隻有極少數位於富庶地區的衙門,才可能在後宅,添加一點花園什麽的。一般來說,凡是官衙,都一個樣子,舉國一致。既然舉國一致,不能隨意改動,那麽,即使修衙,也無非是將之修得新一點,無法展示地方官對於權力美學的認識。或者說,無法通過建大衙門,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自然,地方官修衙的衝動就不那麽大了。

其次,雖然維護官衙和城牆的完好,是地方官的職責。但是,在明清兩代,這種公共工程,所需費用,需要層層申報,向工部申請,然後再到戶部報銷。無疑,在那個時代,這個過程,無比繁難不說,而且還要經受各個衙門書吏的刁難,卡要。不打點好了,錢批不下來,即使批下來也報不了。修繕費用,按規矩是從官庫裏借支,如果報不了,那麽就得由官員自己承擔。一般來說,這種工程都不是很大,從上麵要來錢,七折八扣,用到工程上,往往不夠,需要官員自籌。而在當年,官員的籌款能力並不是很強,所以,通過工程,克扣或者拿回扣自己發財的可能性不大,但修建工程的風險卻不小。所以,地方官修衙的積極性,也就去了爪哇國了。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是,古代的政府,是一種低能量的有限政府。政府管的事有限,能力也有限。一般來說,除非大的涉及大麵積水災的水利工程,比如黃河和淮河的治理,政府都是不管的。鄉間修橋補路,修河渠這樣的事,如果負責任的地方官,也許還會操心組織一下,不負責任的,根本連問都不問。大家奉行的原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事,多半都是地方鄉紳出麵管的。嚴格來講,地方官隻管兩件事,一是征收錢糧,二是處理訴訟案件。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名義上特別要緊的事,就是推行教化,但是這種事屬於“思想政治工作”的虛活兒,沒有人真的當真。要做的話,也無非是宣講一下聖諭寶訓(皇帝關於教化的指示講話),再就是把當地的孝子和節婦烈女的先進事跡報上去,在當地修建牌坊加以表彰。這樣的地方政府,籌款的能力是有限的。地方官若要撈錢,一般都在征收和訴訟上打主意。在征收之外的派捐和攤派,不是不可能,但一般由頭都要跟當地民間社會有點關係,若要因一項政府工程,向地方攤派,往往是行不通的。在那個時代,地方鄉紳往往是通天的,他們不是候補的官員,就是退休的官員,如果地方官做得過了頭,他們就有辦法把狀子告到禦史那裏去,或者直接反映給皇帝。這樣的話,地方官的官運,也就到頭了。少數官員可以通過對輕罪的罪犯,罰款抵罪的方式籌款,但這種方式,介於違法與合法之間,弄得不好,也會有麻煩,或者給自己的政敵提供口實。正因為如此,沒有人樂意修衙,能拖就拖,能躲就躲,久而久之,就變成了一種官場的禁忌。變成禁忌,就更沒人樂意去碰了。

現在的官員,如此熱衷於修衙,而且是修大衙門。最根本的動力,也許有三個。其一,權力需要建築美學的扶持。通過修建高大巍峨的衙門給自己裝門麵。雖然有建白宮的,但更多建築修得就像一個巨大的寶座,坐北朝南,聳立在巨大的廣場上,一方麵象征權力,一方麵讓百姓通過建築就產生敬畏。你都不要費心去想,這個建築,位於“椅子背上”最高層的最大的房間,肯定是當地一把手的,他在上麵俯瞰眾生。這種建築,給了當地主要官員以充分的自信,對自己手中權力的自信。如果說,古代的官員,讓人產生敬畏,主要是通過官員的出行豪華的儀仗,八抬、十六抬大轎,加上鳴鑼開道,一對對的虎頭牌;現在官員出行,轎車的等級受限。所以,主要要靠官衙自身展示排場和威風。其二,不排除某些官員,是打算通過修建新的辦公大樓,來改變命運,確切地說,是改變官運。很多官場中人都很迷信,風水是他們最信的迷信之一。凡是蓋樓,多半要請風水師來看看,看什麽?無非是看大樓的修建,跟他們的官運有何關係。他們相信,隻要辦公樓修得好,按風水師指點的修,就可以改變命運。所以,現在興建的辦公樓,往往出現一些不合常理的建築,不合常理的大門開向,還有明顯的風水建築,建有辟邪的東西。我曾經說過,現在官員的迷信,或者對於宗教的狂熱,往往是巫術性的,無非是想通過法師的巫術式的操作,來改變自己的運氣,或者增加自己的好運。其三,興建辦公樓,還有巨大的經濟上的好處。由於工程都比較大,動輒上億的工程款。主事者把工程交給哪個公司,都有拿回扣的可能。任何一個建築公司都明白,政府的工程,都是最肥的工程,沒有不樂於奉獻的。這也是為什麽各地的辦公樓,要麽不建,一建必然工程浩大的原因。由於新的辦公樓沒有不超標的,多餘的建築,可以用來牟利。我見過好些地方,一個縣下麵的局,就一棟幾萬平方米的大樓。一個縣公安局的大樓,居然跟國家第一大部外交部大樓相若。按編製,一個人大約得占十幾間甚至幾十間辦公室。用不了,就可以用來出租,明裏暗裏出租給公司,這樣,也可以有一筆小金庫的收入。

有動力,還得有能力,才能把大樓建起來。各地建辦公樓,如果由財政撥款,估計上麵都不會批,即使批,也批不了那麽大的麵積,那麽豪華的建設,乃至於豪華裝修。錢哪裏來?所有的地方,都有辦法。因為我們現在的政府,是一個無限政府。管的事無限多,籌款的能力也無限大。政府的收支,基本上不受監督,更不受製約。連政府的預算,現在都是一筆糊塗賬,更不要說還有大量的預算外資金可以掌握。多數地方,興建辦公樓,國家沒有給一分錢,但即使再貧困的地方,若要想蓋樓,都可以蓋起來,政府總有辦法把錢搞到。當然,也有極少數地方,建築公司先墊付了資金,最後政府拿不出來。這也沒關係,政府總有辦法,可以拿土地來置換。置換來的土地,建築商再來蓋商品樓就撈回來了。至於因土地上的拆遷、侵占引起的糾紛,政府就不管了。

蓋辦公樓大興土木,建超大麵積的辦公樓,從辦公需要來講,根本就是超級浪費。也就是說,即使講究辦公條件的改善,也是根本不需要的。一個縣政府,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一間辦公室,已經足夠了,建那麽多,其實也沒有什麽用,而且沒有人能將之變成自家的住宅。但是,從另一個方麵說,超麵積的辦公樓,又是官員需要的。隻是這種需要,不是人們常規意義上的,而是一種超常的需要,一種精神滿足,一種自信的膨脹。官員通過這種需要,也暗中把一些公共的資源,轉化成為小金庫,轉化為自己的私囊。反正打著“公共”的需要旗幟,無論怎麽做,在官場都一路暢通。

通過官場樓堂館所的興建,就可以看出,中國的行政成本是個無底洞。這個成本,一方麵被大量地浪費掉,毫無顧忌地浪費掉,大量閑置的辦公室,以及大量消耗掉的公款吃喝,其實享用者並不是真的需要這種無節製的享受,卻必須這樣浪費。因為不這樣浪費,第一顯不出官場的派頭,第二也無法從中撈取好處。哪怕浪費掉十分之九,為了獲取那十分之一,官員們也是樂意的。因為浪費掉的,反正不是他們自己家的資源。隻要擁有權力,沒有限製的權力,麵包會有的,錢也是會有的。權力是個取之不盡的搖錢樹。

所以,最核心的問題是,政府必須是有限政府,不是像古代那種低能量的有限政府,而是高能量,但受約束的有限政府。最大的約束,就是政府預算的約束,政府隨意籌款的約束。不能讓政府管的事太多,更不能讓政府可以隨意通過各種渠道,為自己弄錢。隻要把政府的錢袋子管住,開支就自然會降下來,否則,不管頒布多少條例,派多少機構看著,都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