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清士林的政治走向
說到“士林”,必須對“士”有個界定才行。一般慣例“士”指“士紳”,指有功名的人,凡是曾獲得過生員,俗稱“秀才”以上“學銜”的人,均可稱為士紳,寬泛一點的,還可以把通過非科舉途徑攫取功名並官職者包括進來。顯然,在晚清的光景裏,這種“異途”士紳的比例相當大。這是一種符合明清官方規定的界說。
另一種界說是“讀書人”,近乎於我們日常所謂的“知識分子”。正如知識分子的概念混亂得一塌糊塗一樣,讀書人的概念也相當模糊。在晚清特定的情景中,一般使用讀書人概念時往往既包括有功名的人,又包括未取得功名而有學問的人,明顯地將通過納捐和軍功等途徑上升為縉紳的“老粗”排除在外。
我基本傾向於後一種說法,但還希望將標尺再抬高三寸,將所有讀書和曾經讀過書,有相當文字能力的人統統算作“士”(有官銜但目不識丁者不算)。有功名的人不必說,非得熟讀四書五經不可,八股文做得抑揚頓挫,朗朗上口,(某些邊鄙之地,由於風氣不開,讀書人有限,應考時破題之後隻做到“且夫”二字就進學的寶貝可能要除外),試帖詩四平八穩,格律分明。捐班雖說有點銅臭味,但有些人捐個監生之類的是為了進一步應考,就像《儒林外史》裏的周進那樣,應該說也有幾點墨水。以軍功起家之輩固然粗豪,但讀過書的人也非鳳毛麟角。至於芸芸敢到考場放個屁,而終身未獲一衿的童生們,絕大多數應該是已經達到了開筆作文的程度,在那個時代,達到這個程度,就意味著四書至少能連蒙帶唬地背下來,少說也在私塾挨了七八年手板。其中可能也會有極個別的把“鬱鬱乎文哉”念成“都都平丈我”的糊塗蟲,但確有真才實學而為製度與考官所誤的人也在在多有。
如此這般的“士”,構成了明清社會一個特殊的階層,或者說所謂“士林”,他們承載著文化典籍和主流文化傳統,也用得自文化的經驗、知識乃至智慧左右政局,參與政事,大者出將入相,運籌廟堂,小者維持鄉裏,幹預訴訟。雖然在廟堂之上與處山林之遠的地位身份有千差萬別,但在這一點上卻是相同的。中國的傳統政治,離開了士則無從運行,而中國的士沒有了政治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基石。說“內聖外王”“修齊治平”的政治抱負與理想當然亦無不可,但更多的人更看重的還是廁身政壇或躋身士林背後的利益、身份、地位和榮譽。中國的士之所以為士,與經濟地位的高低關係不太大,與各自的道德水準也不相幹,胡適先生說:“我們不能說東林代表士大夫,而魏忠賢門下的無數幹兒子孫子就不代表士大夫了。”真是痛快淋漓!對政治的直接與間接的參與才是士的根本欲望所在,即使並不醉心功名而皓首窮經的“純學者”,背後的動機也無非是光大“聖道”而致君堯舜。據說章太炎的弟子王仲犖曾評論章道:“老師本是學者,而談起學術來昏昏欲睡。老師不擅政治,但一談政治則眉飛色舞。”盡管士大夫們可能案頭放著《老》《莊》《壇(經)》,口裏嚷著“歸去來”,不能忘情政治卻是他們無藥可醫的“痼疾”。
晚清恰逢“中國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政治的變局關聯最緊的就是士林群體的變局。麵對西方的挑戰,從整個亞洲而言,中國“士”的反應可以說是最敏銳的,可他們的傳統包袱也是最重的(日本明治維新初期對西學的介紹,往往要借助中國的書)。盡管在甲午戰爭之前,士林多數尚在大國殘夢裏沉睡,但西學畢竟從敞開的大門中溜了進來,士林群體慢慢地、悄然地發生了一些雖然細微但卻很關鍵的變化。一小群不同於中國傳統士的讀書人出現並站住了腳,沒有被當成“二毛子”給攆走。在西器、西學的價值被承認的同時,士林賴以驕人的資本,傳統文化的價值開始動搖,連最保守頑固的士大夫,也隻好無可奈何地承認“忠信仁義”不能當“幹戈於櫓”。顯然,由於士林的特殊地位和作用,這些變化對中國社會與政治都產生了相當的影響,在中國近代化過程起了積極的作用。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一直到戊戌維新的發生,最希望變的人出在士林,最不希望變的人也出在士林。對盡棄所據的恐懼與對民族國家的責任感形成了反向雙軛,使中國士林的背負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