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帝國為什麽潰敗
毋庸諱言,我是一個讀書人,雖然有時候朋友圈子裏有人會拿我曾經做過獸醫這事兒開玩笑,說我是個獸醫。說良心話,當年我做獸醫、乃至豬倌的時候,其實比今天更像讀書人,對書的癡迷,比今天不知要高幾個數量級。
也有學界同仁讚揚我,說我是同行裏最用功的人,別的人到這把年紀,基本上就吃老本不讀書了,但我似乎還在讀。其實,我的用功,大半是出於習慣,就像每天要吃飯睡覺一樣,不讀點什麽,就渾身不自在。但是,隻要讀書,有時難免就會讀出點問題來,有了問題,就得想想。想通了,就得寫點什麽,於是,一天一天過去,隔段時間,就會積攢下一些文字。這些文字,個個都是我讀書思考的結果,有人樂意將之結集出版,以饗讀者,在我則可以換點散碎銀兩,我當然是高興的。
在這本書裏,我提出了一些我過去認為有些形而上學的問題。比如,段祺瑞如此信任自己的心腹愛將小徐(徐樹錚),平時替他撐腰,有事就替他背黑鍋,甚至是一些小徐瞞著他闖的禍,也照背不誤。為什麽?除了跟個人性格有關,跟當時中國的社會大環境有沒有關係?跟帝國傳統官僚體係綿延了兩千年的積習,有沒有關係?
現在我們經常看到大眾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帝王情結,說皇帝的最多,然後是太後、皇後、嬪妃,甚至說太監的。滿世界都是聖上如何如何,小主如何如何。作為學者來說很氣悶。在所謂的曆史應試教育中,有著千人一麵,可怕的“共識”。比如,作為封建軍閥的張勳,他複辟清朝全是開曆史的倒車,全國人民一致反對。過度簡單的結論和描述,對搞曆史的人來說都是可疑的:他是不是還有些不為人知的複辟隱情?這些縱橫交錯的、不被人重視的細枝末節,編織出的曆史破卷軸,給我們留下了什麽真正的啟示?
總之,我就是想搞清楚,為什麽100年前的張勳、袁世凱跟現在的很多人,都心心念念地把王朝,特別是梳大辮子的清朝掛嘴上,掛心上。這種已經被全世界國家證明,不適合當前國情的政體,為什麽有一個前後延綿100年的粉絲群?其實,君主專製、英國的君主立憲製、美國的總統製、法國的內閣製中國都試過。隻不過從秦始皇開始,中國對君主專製試了很多回,而其他幾個政體隻是曇花一現而已。我們中的很多人,是因為完全了解中國這些代價高昂的嚐試,才做出了“擁戴皇帝、擁戴小主”的決定?還是因為完全不知道曆史的全貌和細節,才貿貿然地、娛樂地、潛移默化地成了“皇族粉絲”?
在中國曆史上,由晚清史和民國史組成的中國近代史,剛好混雜了君主專製、英國的君主立憲、美國的總統製、法國的內閣製的影子。所以,我一頭殺進去,等弄明白了再走出來,寫出來,挺爽的。
研究中國傳統王朝這個階段時,我作為一個寫“小曆史”的人,還是習慣從“內務府的油水”“清末中國兵船遠航記”這些曆史的細微處入手。在整理這些文章的過程中,“帝國的潰敗”這個主題浮出水麵。我把它又歸結為兩個主要原因:對內的養人官僚製度,對外懷柔的天下體係。而這套理論結構中,帝王、皇帝才是核心內容。有了大體框架,我筆下的“小曆史”順其自然地排隊,集結成了這本書的第一篇,就叫“帝國的潰敗”,在點和麵的交錯中,講述傳統帝國積重難返的點滴。
德國式的二元君主製就出現在清朝的末期,因為值得讓大眾了解的實情、細節很多,我把這些“小曆史”單獨組成了一個篇章:第二篇“清末新政:最後的掙紮”。太平天國以降,清朝政府是個散權的過程:從滿人往漢人手裏散,從中央往地方散,權力已經散得很厲害。偏偏在清廷孤注一擲,打算通過立憲扭轉帝國頹勢的關鍵時刻,沒了慈禧指揮,戀權又愚蠢的滿清新貴們,竟然搞起了皇族內閣。這個盲目集權的舉動不得人心,讓原本支持立憲的地方鄉紳集體,幾乎集體跳槽到了革命黨一方。直到武昌首義一槍打響,兩百多年的清朝,兩千多年的封建帝製徹底土崩瓦解。立憲的過程其實還牽扯著洋務運動、清末新軍、甲午戰爭等被教科書化的“大曆史”,希望讀者能夠在我的“小曆史”裏,找到曆史的原貌。到時,你如果還說你是“皇族粉絲”,我也尊重你的決定。
在我的認知裏,曆史是不可逆轉,毫無疑問地要滑入民國的。這個現在被我們“妖魔化”的時代,既有袁世凱稱帝、張勳複辟,也有辛亥革命後孫中山提出的《臨時約法》,也就是美國總統製,以及南北共和後革命黨人為了為難袁世凱又搞出的法國內閣製。我實際感覺到,中國當時是半共和製,而且製度本身出現了危機。這個危機從一開始就隱藏著。本來,中國正在沿著清朝新政時的變革,也就是沿著二元君主製的德國道路,然後英國道路前行。通過君主立憲,國會製應該是最平順的過渡方式,但王朝末期因積習又必然出現“敗家子”,將最後的機會毀於一旦,且讓萬裏江山跌進了軍閥混戰、外族入侵的深淵。那麽,為什麽美國的總統製、法國的內閣製,中國也走不下去?我認為,養人的官僚製度和積弱積貧的外交現狀,延續著它們毀滅封建帝國時的破壞力,使得中國眾多的改革,在關鍵之處總是受到內外破壞力的夾擊——段祺瑞麾下小徐賄選國會議員,讓梁啟超領導的立憲派“研究係”徹底退出權力舞台;日本借助“二十一條”打擊政治強人袁世凱的合法性,再憑“西原借款”蠶食中國的主權。立憲與革命、軍閥與五四愛國運動、國民黨的民心盡失,就是曲折、離奇的民國寫照。這段曆史雖然隻有30多年,可講的倒是不少,本書第三篇“民國硝煙”,隻是選取了我認為最具代表的“小曆史”。如果不過癮,還可參考我的《北洋裂變:軍閥與五四》一書。
古老的中華帝國的節節潰敗,是貫穿整個中國近代史的一條主線。從曾經自鳴得意、八方來朝的中心帝國,到主權被蠶食鯨吞的破落戶。我們在100年的曆史裏,被英國人馬戛爾尼攜先進技術和武器拜訪,又被他的國人送來的鴉片、堅船利炮打得潰不成軍;明治維新之後,我們被同樣落後的日本反超,然後再被侵略。不管是西邊還是東邊,我們都比不過。自信沒了,自尊險些也丟了。這些都是我們這些“高瞻遠矚”的現代人的心思,而當時在外國租界裏看著“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的中國人,到底是個什麽心思?住在北京幾進四合院裏的洋人,又是個什麽心思?我把這些“小曆史”寫進入了第四篇“中西回響”。
近代中國就是一個搖晃的狀態,其實一直到今天還在搖晃。因為曆史的慣性,已經在民國初年,展現了它對破壞力驚人的包容。“權力通吃”“窩裏鬥”“辦事找關係”等過去的遊戲規則,早已深入國民性格,甚至成為一部分人的信仰。我的本職是大學老師,在所謂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位子上,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隨曆史的慣性遺傳下來的劣根性,對教育體係的侵蝕。我認為,一個比較合理、正常的大學教育製度,首先應該包括學術自由、大學自治、教授治校三個方麵。在我們的體製裏,教育行政化的現象至今都比較猖獗,甚至沒有辦法醫治。如果把這個弊端拉大到整個社會,也是說得通的。我在本書的最後一篇“帝國的慣性”中,從“能不能批評領導”到“百年教育大計”,把自己心中的壘塊一吐為快。
曾經有一個讀者在見麵會的時候,問過一個特別好的問題:“搖晃的中國該怎麽加固?”“加固”,就是我們要將現在的社會轉型完成。如果不能完成,中國依然會是一個不穩定的狀態。現在,我們一直在說的轉型和改革,在經濟、社會、文化方麵都在做,但最重要的製度層麵轉得跟不上總體步調,這樣就不像話。其實,現在紙上談兵地說學誰、照搬誰的那一套,辯論個麵紅耳赤,不如從製度改革的最細微處著手,比如完善選舉製度。每一步不在於你前期怎麽設計,而是在執行的時候是不是能滿足所有人的需要。這一點,100年前的清末新政,早就給了我們最寫實的前車之鑒。所以說,“以史為鏡”,古人誠不我欺!
這些年,有人說我已經從一個學者,變成了暢銷書作家。錯,我從來沒有完成這樣的轉變,也不想這樣轉變。我隻是一直在讀,一直在寫而已。書的暢銷不暢銷,非我之刻意所為。從前,我未必是一個合格的學者,現在也做不來暢銷書作家。對我來說,唯一合適的帽子,就是讀書人。摸摸腦袋,這頂帽子,我想一直到死,還是能戴下去的。
隻要一息尚存,我想我一直都會這樣下去,讀書,思考,寫作。把不三不四的文字,不斷地製造出來。唯一遺憾的是,年紀畢竟一天天老了,老眼昏花。有時,文章上會有錯別字。如果編輯朋友也將之放過,那就有點對不起讀者了。在此,預先道歉。文字的好壞優劣,我沒法保證。可以保證的,是每一篇的文字,都是我的真實想法。不能說的,頂多不說,但決不瞎說,也決不說違心的話。
張鳴
2015年4月8日,於京北清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