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日
一覺醒來,已經是大天亮了。看表卻才僅僅三點鍾,疑心表是停了。上它兩手依然是滿的,疑心表是壞了。分明天是亮了的,隻好起床,但館內館外都毫無動靜。走到樓口的櫃台間去看,掛鍾也依然隻有三點過。
問題得到解決了:莫斯科天亮得快。
把行李檢點了一下,準備隻帶一口小手提箱去,到列寧格勒是隻有三兩天的耽擱的。
蘇布拉清夫人來了,約我同到食堂早餐,食畢她又告辭而去,她說要去替我買幹糧,準備在飛機上用的。
齊赫文斯基先生來了,手裏提著一口皮箱,很匆遽地一進門便向我說:“我陪你到列寧格勒,九點鍾的飛機,已經八點半了,我們要趕快動身!”
我說:“蘇太太剛才來過,去辦幹糧去了,是不是要等她?”
“等不及了。”
旅館裏的執事來了,把行李點交了給她,要她保管。我自己也提著一口小提箱,便跟著齊先生出發。
剛走到電梯口,蘇太太抱了一大包幹糧從電梯裏出來,她說:“替你們把幹糧辦來了,我另外還有事,不能送行。”
齊先生把幹糧接過了手,隨即一同跨進電梯。
乘著汽車到了飛機場,特羅伊次克先生早在,他把旅行證和飛機票交給了我,同時又送了我一個科學院的紀念章,圭形,有別針可掛,我便把它掛在衣領的左襟上。
到了九點鍾,飛機卻沒有準時到。前線的紅軍正在部分複員,複員紅軍是有乘機的優先權的,因此飛機不夠分配。的確,機場上不斷有飛機降落或起飛,上下的大抵都是軍人,雖然也有少數的公民,但恐怕不及百分之二十。最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什麽闊佬,這和別的地方隻有闊佬才有乘機身份的畢竟不同。
飛機一直等到午後五點過鍾才到。
在這期間,我們乘著汽車回到國際飯店去過兩次。第一次去取來三種書,《卜辭通纂》,《兩周金文辭大係考釋》,《石鼓文研究》,是預備送給科學院作為紀念的。第二次去取《世界史年表》,以備萬一要作報告時的使用。
帶來的幹糧也在三點鍾的時候打開來吃了。麵包、黃油、幹酪、香腸,還有茶葉和餅幹,後兩者留著沒有用。特羅伊次克先生,我們也請他吃了。他在機站上足足陪了我們一天,我過意不去,請他老先生先回去了。
最後我們還巡覽過莫斯科的市容。到過紅場,從列寧墓前經過,沿著莫斯科河,把克裏姆林宮繞了一轉。“克裏姆林”據說就是堡壘的意思,是蒙古人侵入時開始建築的。也到過體育場,把一八一二年拿破侖侵入莫斯科時所住過的那間屋子也繞了一遍。
依然是運輸機。沿途都是低飛,足足飛了三個鍾頭,飛到了列寧格勒。阿列克塞也夫先生和另一位科學院的代表在機場上迎接。我坐上了阿先生的車,齊先生和另一位代表同車,向市內駛去。
阿先生是蘇聯首屈一指的漢學大家,今年六十二歲,蘇聯的漢學家差不多都出自他的門下。他從前到過北平,所研究的主要是中國古典文學,曾翻譯司空表聖的《詩品》和蒲鬆齡的《聊齋誌異》。他能講中國話,但他的中國話每每是純粹的文言。身體很魁梧,衣服很樸素,用著一枝丁字形的大手杖,很有些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
“袁同禮,顧頡剛,馬衡諸君無恙乎?”阿先生在車上問我。
我回答道:“無恙,諸位都在重慶。”
“胡適博士,近來見解有變乎?”
我不明白所問是何種“見解”,躊躇著沒有回答。
“他認為施耐庵高過司馬遷,《水滸傳》勝過《史記》,不免是偏激之見哉!司馬遷畢竟是大天才,《史記》是一世界大傑作。”
我沒有表示意見。在我看來,兩位古人都是偉大的作家,兩部書也都是偉大的傑作。這或許騎牆得一點,但事實上是時代不同,性質也不同,我們似可不必強為軒輊。
阿先生說他打算寫一部中國文學史。用外國文寫中國文學史,首先須得把中國曆代的代表作翻譯成外文,這是一項極艱巨的工作。阿先生正不辭勞苦地從事著古典作品的翻譯。他翻譯了陸機的《文賦》,謝莊的《月賦》,宋玉的《風賦》等,甚至如王勃的《滕王閣序》之類也翻譯了,實在是值得驚佩。阿先生也主張翻譯一定要信、達、雅,而特別注重雅。假使失掉了原文的美,那就等於把原文糟踏了。他這樣說。
汽車停到了加斯妥裏亞旅館的門口,把房間看好之後,阿先生和科學院的代表告退了。房間是三二四與三二五的聯號,一共是三間,一間客廳,一間寢室,一間洗澡間,陳設頗為堂皇,有點像王宮的感覺。但聽說當列寧城解圍之後,久經饑餓的市民曾被收容在這裏療養,久的有住了三個月才恢複了的。
到食堂裏用晚餐,各國的學者差不多都聚集在這裏。但也有趣,大抵總是依著自己的國籍,自然而然地分據著個別的席麵。各國的新聞記者都有,同樣地受著招待。在這兒遇著胡濟邦女士,她是大使館的職員,以新聞記者的資格而出席的。在出國之前,邵力子先生和王昆侖兄戈寶權兄都曾經向我介紹過,我到了這邊,便可以請她幫忙。滿以為在莫斯科便可以見麵的,是她先到列寧城來了。她的身材不高,兩頰和嘴唇的胭脂很紅,眼眶染著藍黛,頭發蓬在前頭像宮女髻,一身橙紅色的西裝,這在我習慣了看陰丹布的眼睛不免有點眩暈。
中英科學合作館的尼德罕先生,也碰見了。他看見我很高興,他說:“你來得真好,大家都在說,為什麽中國學者沒有人來?我作過兩次報告,都是替中國學者說話。我差不多成了中國代表。”
尼先生把幾位英國學者給我介紹了,其中一位是赫胥黎,他是《天演論》的作者的孫子,和威爾士父子合著《生命之科學》的一位生物學家。
飯後,齊赫文斯基先生回家省親去了。齊先生是列寧城的人,他的父親是軍醫,聽說在圍城期中他一直是留守著的。胡小姐和另一位中國記者來訪,後者是朱慶永先生,曾經做過中大教授,他現在是中央社社員。
“你有什麽表示慶祝的東西帶來?”胡小姐問我。
“我隻帶來我自己著的幾部書。”
“別國的學者都有很精致的‘祝辭’,在大會上當場誦讀之後,便奉獻給科學院。你有準備嗎?”
“絲毫也沒有!”我有點著急了,“來的時候,走得很匆忙,大家也都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來。”
“回到莫斯科去再想辦法吧,”朱先生插著說,“在大使館裏麵總有辦法可想的。”
“別國的學者差不多都作了報告,你怕也免不了的。”
“有必要時也可以作,關於曆史和文學方麵的東西,我還可以應付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