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規矩的曆史
我們以前學的近代世界史,說宗教改革跟文藝複興一起,是擺脫封建桎梏,導致資本主義興起的一大因素。由宗教改革形成的新教,因此也成了進步的象征。即使不信仰唯物史觀的馬克斯·韋伯,也認為新教倫理,是所謂資本主義精神的原動力之一。因此,在我們的意識中,文藝複興形成的人文主義思潮,是和新教倫理相輔相成的,而信仰新教的地區,都應該是資本主義工商業比較發達的。新教是進步的,作為對立麵,天主教則是保守和反動的。
可惜,曆史從來不按曆史學家的規矩行事。十六世紀宗教改革的興起,實際上是基督教世界的一場道德革新運動。他們反對羅馬教廷的腐敗和奢華,順便反掉了跟這種腐敗奢華相伴而生的文藝複興。非宗教的人文主義精神,強調人欲的人學,跟新教格格不入。在最為嚴厲的加爾文教中,這樣的思想和行為,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如果達·芬奇和薄伽丘生活在加爾文統治的日內瓦,命運隻有一個,就是被活活燒死。那時的日內瓦,所有人都必須過一種令人窒息的禁欲生活,所有能引起人們感官愉悅的色彩和音樂,都被加以嚴格的限製,如果人們被發現有一點點出格的娛樂活動,很容易被人告發,而遭到嚴厲懲處,直至火刑。路德教雖然相對比加爾文教寬容一點,但生活的禁欲和刻板,也是一樣的。唯一的反例,是新教允許神職人員(新教稱牧師)結婚。但是,新教牧師婚姻,無非是給人們一個樣板,目的是讓所有人都按牧師的模子生活。現在看當年新教初興時期的繪畫,裏麵的男男女女,從頭到腳,都包裹得嚴嚴實實,衣服鞋帽無作黑白兩色,人人表情嚴肅呆板。真的沒法想象,這些人當年是怎樣**的。
相反,最早的文藝複興,背後的支持者,既有意大利的城邦,也有羅馬教廷。現在留下的那麽多文藝複興時期的繪畫傑作,不有好些都是給教廷做的壁畫和雕塑嗎?教廷所屬的神職人員,雖然不能結婚,但卻從不缺乏情人。在男女之事方麵,當年的羅馬教廷和後來的天主教,絕對要比新教開放不知多少倍。人的欲望不能得到肯定,資本主義多半是沒戲的。就算馬克斯·韋伯說的對,新教倫理那種上帝選民的概念,激活了人們爭做選民進行世俗的努力,從而發奮工作。如果社會中所有的人都像清教徒這樣生活,消費怎麽能提升呢?消費上不去,生產了,賣給誰呢?漫說歐洲的手工業產品沒人買,地理大發現帶來的各種奢侈的消費,東方的絲綢、茶葉、香料、瓷器以及金銀器,誰肯買呢?說到底,工商業的下麵,基礎就是人欲,人的欲望被壓抑了,工商業怎麽可能發展呢?
所以,新教崛起之後,工商業發達的地區,未必就一定信仰新教,而信仰“保守的”天主教的,也有商業繁盛的都市,比如巴黎。路德教在經濟停滯的北德意誌地區,傳播得相當順利。傳統的農業地區像蘇格蘭、波蘭和匈牙利,也有不少的加爾文教信徒。宗教改革後的天主教,成立了宗教異端裁判所,幹了好些令人發指的事。但他們未必是想阻止科學技術的進步,更在意的倒是宗教體係的完整。他們幹的事,新教徒也會幹。發現了血液循環的科學家米海爾·塞維圖斯,不也是被加爾文送上了火刑柱嗎?至少,羅馬的宗教裁判所,還沒有燒死伽利略。在後人眼裏屬於十分反動的耶穌會士,也不是一點好事沒做。在中國,最早把西方近代文化、幾何學、地理發現和火藥製作技術傳入的傳教士,都是耶穌會士。
近代中國,新教給人的印象更為開放和進步,多半是因為新教人士走的是上層路線,熱衷於跟中國士大夫接觸,在士大夫中的口碑比較好。其實,天主教在傳播西方文化、發展教育方麵,也一樣有積極性。在中小學層麵上,天主教辦的學校顯然要更多。
宗教跟曆史進步的關係,相當複雜,沒法按照某種規則的框框來描繪。刻板地將某一部分人劃為保守勢力,另一部分人劃為進步勢力,讓他們互相打架,然後把曆史描繪成進步戰勝落後,先進戰勝保守的過程,理解起來固然方便,但有時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裏。
曆史是人創造出來的,人是複雜的,曆史也是複雜的。沒辦法,它就那麽不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