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黃老學派的批判

黃老學派,漢時學者稱為道家。道家的名稱雖不古,但其思想卻很有淵源,相傳是祖述黃帝、老子的。黃帝本是皇帝或上帝的轉變。這個名稱,我們在古器物銘文中,是在《陳侯因敦》裏麵開始看見。陳侯因就是齊威王。那器的銘文說道:

“唯正六月癸未,陳侯因曰:皇考孝武桓公(陳侯午)恭哉,大謨克成。其唯因,揚皇考昭統,高祖黃帝,邇嗣桓、文,朝問諸侯,合揚厥德。諸侯薦吉金,用作孝武桓公祭器敦。以蒸以嚐,保有齊邦,萬子孫,永為典常。”(銘文古字或假借字已改為今文。)

這裏的“高祖黃帝,邇嗣桓、文”,是說遠則祖述黃帝,近則承繼齊桓、晉文之霸業。黃帝的存在已經為齊國的統治者所信史化了。齊威王要“高祖黃帝”,這應該就是黃老之術,所以要托始於黃帝的主要原因。黃老之術,值得我們注意的,事實上是培植於齊,發育於齊,而昌盛於齊的。

齊國在威、宣兩代,還承繼著春秋末年養士的風習,曾成為一時學者薈萃的中心,周、秦諸子的盛況是在這兒形成了一個最高峰的。《史記·田齊世家》雲:

“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自如騶衍、淳於髡、田駢、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複盛,且數百千人。”

所謂“稷下”是在稷門之下,稷門是齊國國都的西門。劉向《別錄》雲:“齊有稷門,齊之城西門也。外有學堂,即齊宣王所立學宮也。故稱為稷下之學”(《太平寰宇記》十八《益都》條下所引)。但既言宣王時“稷下學士複盛”,則稷下之學不始於宣王,故徐幹《中論》雲:“齊桓公立稷下之官(宮),設大夫之號,招致賢人而尊寵之。自孟軻之徒皆遊於齊”(《亡國》)。這位“齊桓公”便是齊威王的父陳侯午,也就是上舉《陳侯因敦》的“孝武桓公”了。稷下之學直至襄王時猶存。《孟荀列傳》雲:

“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於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幹世主。……淳於髡,齊人也,博聞強記,學無所主。……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於是齊王嘉之。自如淳於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這稷下之學的設置,在中國文化史上實在是有劃時代的意義,它似乎是一種研究院的性質,和一般的庠序學校不同。發展到能夠以學術思想為自由研究的對象,這是社會的進步,不用說也就促進了學術思想的進步。

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有名的稷下學士的派別。孟、荀是儒家,騶衍、騶奭是陰陽家,田駢、慎到、環淵、接子,還有宋鈃、尹文,都是道家,淳於髡“其學無所主”是一位無所謂派。此外有確實可考的如兒說是倡導“白馬非馬”的人,田巴服徂丘,議稷下,離堅白,合同異,當然都是名家者流。派別可以說是很複雜,或者也就是很自由,然而這裏麵沒有墨家;而道家是占最大多數的。

值得加以說明的怕是宋鈃、尹文吧。《漢書·藝文誌》,小說家中有《宋子》十八篇,“其言黃老意”。《尹文子》一篇列於名家,顏師古引劉向雲:“與宋鈃俱遊稷下”。《莊子·天下篇》以宋鈃、尹文為一係。宋鈃既言黃老意,可知尹文是以道家而兼名家。宋、尹之書均失傳,傳世《尹文子》乃偽托。最近我在《管子》書中發現了他們的遺著,便是《心術》、《內業》、《白心》的幾篇。《心術》、《內業》是宋子書,《白心》屬於尹文子,我已有《宋鈃尹文遺著考》詳細論證之,兩人毫無疑問是屬於道家的。

這些道家,他們都是以“發明黃老道德意”為其指歸,當然都有一些共同的傾向。但他們的派別也不盡相同,《莊子·天下篇》分析得很清楚。在那兒我們看出,宋鈃、尹文為一派,田駢、慎到為一派,關尹即環淵為一派。莊子雖然不是稷下先生,但他自認是繼承了老聃、關尹的道統的。大抵宋鈃在這一批人中年齡較大,資格較老:因為在《孟子》書中,我們看到孟子稱之為“先生”,而又自稱為“軻”,他的年齡必然比孟子還要老些,至少亦必上下年紀。其它的人都是晚輩,雖然關尹有為老聃弟子之說,但那是漢人的附會,真實的年代和田駢、慎到會差不了好多。

老聃的存在,近年來又大成了問題。原因是一向被傳為老子所著的《道德經》被近人發覺著充滿了戰國時代的色彩,故書必晚出。因而作者的老聃也就不得不成為疑案了。漢初的“老子是誰”的問題又複活了起來,有人說老子根本是虛構人物,又有人主張老子就是老萊子或者太史儋,至今都還爭辯未決。但據我的看法,《老子》其書是一個問題,老子其人又是一個問題。這兩者在漢時和現代似乎都被含混了。《道德經》晚出是不成問題的,在我認為就是環淵所著的“《上下篇》”。環淵音變而為關尹,漢人有老聃即太史儋之說,老聃曾入秦,太史儋亦曾入秦,入秦必過關,而關尹便被解釋為了關門令尹,於是環淵著“《上下篇》”之事便演化成為老聃為關門令尹著“《上下篇》”的道聽途說。至於老聃本人,在秦以前是沒有發生過問題的,無論《莊子》、《呂氏春秋》、《韓非子》以至儒家本身,都承認老聃有其人而且曾為孔子的先生,我看這個人的存在是無法否認的。

道家諸派均以“道”為宇宙萬物的本體,這個新的觀念必然有它的倡導者,諸派中如上述以宋鈃年事為較長,然而其他的人並不把他認為總老師。據《天下篇》,“田駢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則彭蒙年輩與宋鈃相同,而彭蒙還有老師,也分明是道家。這位“彭蒙之師”應該是墨翟、子思同年輩的人物。然而他也隻是彭蒙之師,而不是道家的總老師,可知“彭蒙之師”必然是更有其師的了。如此再推上一二代,便不能不承認有老聃這位人物的存在。

道統觀念很強的人如像韓愈,認為老聃是道家的人們所假造出來,想借以壓倒孔子的。這是為了爭道統,要想維持孔子絕地通天的尊嚴,我們現在卻沒有這樣的必要。有的又認為“道”的觀念為孔、墨所無,在思想發生的過程上不能先於孔、墨,這也隻是想象之談。事實上在春秋末年人格神的觀念已經徹底動搖了的時候,連子產那樣的政治家都曉得說“天道遠,人道邇”的話,何以那樣素樸的本體觀念不能產生?又在孔子當時已經有不少的隱士,如楚狂接輿、長沮、桀溺、晨門、荷蕢、荷蓧丈人,這些都是出現於《論語》裏麵的人物。還有琴張、牧皮(即《莊子》的孟子反)見於《孟子》與《莊子》。桑雩(即《論語》子桑伯子,《莊子》子桑戶)見於《楚辭》。世間既已經有這些“避世之士”,為什麽不能有避世之論來做這種生活的背景?這些“避世之士”,有的可能是由上層零落下來,有的或許是由下層升上去,不能大出風頭,而又折回來,高尚其誌,求滿足其消極的自我尊大的。但他們總當得是一些小有產者,在生活上沒有憂慮,而又具有相當的知識以作非非之想,那是毫無問題的。傳說上的老聃是周室的守藏史,這種閑官而又有書可看的人,和這些“避世之士”生活條件正相一致,超現實的本體觀和隱退生活的理論由他倡導了出來,沒有什麽不合理的理由。

還有楊朱的存在,我們也是不好抹殺的。在孟子口中所有道家都被稱為楊朱派,所謂“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到了莊子後學,又把由道家出發的名辯一派如惠施、公孫龍等劃為楊,所謂“駢於辯者……而楊、墨是已”(《駢拇》)。韓非子亦同此見解,“楊朱、墨翟天下之所謂察也,幹世亂而卒不決,雖察而不可以為官職之令”(《八說篇》)。事實上所謂“察”(戰國時人辯士亦謂之“察士”,取其明察之義),所謂“辯”,都無關於楊朱,亦無關於墨翟,隻是他們的後學而已。這樣一位學派代表的存在,就像墨翟我們不能抹殺的一樣,楊朱我們也斷然不能抹殺的。

楊朱在《孟子》又作楊子取,《莊子》作陽子居,居與朱乃琚與珠之省,名珠字子琚,義正相應,取乃假借字。楊子是老聃的弟子,《莊子》裏麵屢次說到,我們不能認為通是“寓言”。老聃與楊朱的存在如被抹殺,則彭蒙之師、彭蒙、宋鈃、環淵、莊周等派別不同的道家便全無歸屬。所以我的看法,無寧是保守的,老聃仍然有其人,他是形而上的本體觀的倡導者,孔子曾經向他請過教。楊朱是他的弟子,大抵略少於孔子而略長於墨子,他主張“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的為我主義,但卻不是世俗的利己主義。他說過“行賢而去自賢之心,焉往而不美?”《韓非·說林上》,《莊子·山木篇》作“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可見他倒是泯卻小我的人。所謂“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事實上是“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也就是“不以物累形”的誇張的說法。宋榮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阻”,就是他的這種精神的嫡係了。

老聃、楊朱都沒有著書,春秋時本來是還沒有著書的風氣的,就是孔丘、墨翟又何曾有自己著的書!但如孔丘、墨翟都有微言大義傳於其後學,老聃、楊朱當然也有傳授的。隻是老聃、楊朱本來是一種退攖的避世主義者,自己力求與現實脫離,故爾他們的學說不甚為世所重,沒有像孔丘、墨翟那樣,當世即顯明於時,弟子徒屬滿天下,四處宣傳,拜謁王公大人以求行道。“彭蒙之師”或者也就是楊朱的弟子,而他更可憐,竟成了一位無名英雄。我們不因《天下篇》唯一的孤證而否認彭蒙及其師,以何因緣卻能否認老聃和楊朱的存在呢?莊周、孟軻均去古未遠,他們對於老聘、楊朱的陳述,比我們二千多年後的推測,要可靠得多。特別關於老聃,先秦諸子凡是提到他的,都不曾懷疑過,其所以然者便是老子其人和《老子》其書並沒有混淆。人在前,書在後,書之中保存有一部分老聃的微言大義,如此而已。

老聃學派的產生自然有它社會史的根源。那是在春秋末年,一部分的有產者或士,已經有了飽食暖衣的機會,但不願案牘勞形,或苦於壽命有限,不夠滿足,而想長生久視,故爾采取一種避世的辦法以“全生葆真”;而他們的宇宙萬物一體觀和所謂“衛生之經”等便是替這種生活態度找理論根據的。這種理論,在它的本質上並沒有多大的發展前途,因為它沒有大眾的基礎;而小有產者的小眾能夠滿足於這種生活態度的,依然還占少數的時候,也無從發展。故爾它在初期不能有孔、墨那樣大的影響。然而這一學派,一經齊國稷下製度的培植,它便立地蕃昌了起來,轉瞬之間便弄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了。墨家的保護人,那時的秦國,钜子腹是秦惠王的先生,唐姑果是惠王的親信,東方之墨者有集中於秦的跡象。在這時齊、秦兩大強國保護兩大學派,故爾楊、墨的勢力中分天下,而儒家是最倒黴的時候。孟軻、荀況都隻是寄人籬下。他們為什麽要戰鬥,為什麽要排斥楊、墨,一多半也是為的生存競爭而已。

齊國為什麽要那樣扶植道家呢?這很明顯,完全是一種高級的文化政策。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自從齊威王襲田氏的遺烈,篡取了齊國之後,由向來養士的習慣,要有一批文化人來做裝飾品,固然是一種動機,而更主要的還是不願意在自己的肘翼之下又孵化出新的“竊國者”來,所以要預為之防,非化除人民的這種異誌不可。在這個目標上,楊、老學說是最為適用的武器。可知齊威王與齊宣王也實在聰明,他們認準了這一點,所以也就加意的來培植了。這些學者們得到了這樣溫暖的保護,也真好像在春雨中的蘑菇一樣,盡量地簇生了起來。請看那發育條件是多麽適宜呀!“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供應是很豐富的,比如,田駢“設為不宦,貲養千鍾,徒百人”(《齊策》)。出行的時候也有供張,比如,孟子“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滕文公下》)。既無事務工作拖累,用不著坐辦公廳,有好房子住,不愁穿,不愁吃,還有很多的人服侍,這還不好讓腦細胞的活動充分向形而上的方麵去發展嗎?養者與受養者兩得其所,於是乎道家思想也就蓬蓬勃勃地興盛起來了。

但是道家的興起,在學術史上也自有它的意義和貢獻,我們是不好一概抹殺的。盡管它本是儒墨兩家的先輩,但因脫離現實,陳義過高,在老聃、楊朱以至楊朱弟子的時代都還不曾蔚成為一個學術界的潮流;但到稷下先生時代,道家三派略有先後地並駕齊驅,不僅使先秦思想更加多樣化,而且也更加深邃化了。儒家墨家都受了他們的影響而發生質變,陰陽、名、法諸家更是在他們的直接感召之下派生了出來的。孟子說:“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盡心下》)。”逃墨歸楊是暴露,逃楊歸儒是護短,事實上就是孟子、荀子都已經不是純粹的儒家,他們在精神上已經是強半逃儒歸楊了。

道家三派即宋鈃、尹文派,田駢、慎到派,環淵、老聃派,這是根據《莊子·天下篇》的序述次第,然其發展次第也大抵是這樣。《天下篇》序當時天下的道術,先儒,次墨,次道,而終之以惠施、桓團、公孫龍,明明是按照發展的先後來說的。故爾道家諸派的述說先後也必然是發展的先後。

宋鈃大約是楊朱的直係吧。《莊子·徐無鬼篇》有莊周與惠施辯論的一節,莊子說:“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惠子也自承:“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秉,一向的人認為即公孫龍字子秉,但公孫龍,後於莊子,於是就講不通。其實這所說的五家連莊子自己加進去,也就是《天下篇》的六家。秉是田駢之師彭蒙的彭的音變,楊便當於宋鈃、尹文一派了。韓非《顯學篇》,“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顯然是暗指楊朱。“不入危城,不處軍旅”與宋鈃、尹文的救攻寢兵的主張相符。“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正是宋子“舉天下而譽之而不加勸”的態度。又其主張“行賢而去自賢之心”也正是“接萬物以別宥為始”或“情欲寡淺”。楊朱這個人是很寬恕的。你看他指責他的兄弟楊布不應該罵狗,白而往黑而歸,是自己起了怪,狗是不足怪的。又看他臨衢途而哀哭,以為“過舉跬步,覺跌千裏”,他是哀憐天下走錯了路的人。宋子也正體貼了這種寬恕(韓非《顯學篇》稱“宋榮之寬”,“宋榮之恕”)。楊朱的“舍者與之爭席”,足見他化除了矜持,生活態度隨便,滿不在乎,這是他的無我精神,也就是他的為我主義。道家的無我是認為為我的最好手段,所謂“無用乃為大用”,泯卻了小我乃正保全了大我。以前的人根據孟子的一罵,誤解了楊朱,認為是一位絕端利己的“禽獸”。晉人所偽撰的《列子》書中有《楊朱篇》,更充分把楊子塗飾為一位縱欲恣情的享樂派,真可叫做活天冤枉了。

有了《心術》、《內業》、《白心》等篇的定性發現,關於這一派的學說,我們可以得到更詳細的敘述了。它承認著宇宙的本體是“道”,這是“虛而無形”的東西,“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動不見其形,施不見其德”。儼然就像無,它“無根無莖,無葉無榮”,然而卻是“萬物以生,萬物以成。”這分明是超越時間、空間和一切感官認識的本體,由它演變而為萬物。它代替了神(人格神)的地位,然而在便宜上也被稱為神(非人格神),為精,為靈氣。人的心在身體上是處在人君的地位,應該使它成為靈氣或精或神所寄寓的地方,那樣你便成為“聖人”。要怎樣才可以辦得到呢?第一步要不使“嗜欲充溢”,嗜欲充溢,則目不見色,耳不聞聲,心失其正所以要使欲虛情寡,除去“憂樂喜怒欲利。”欲是被認為不幹淨的東西,你把欲掃除幹淨,神便到你心中來了。——“虛其欲神將入舍;掃除不潔,神乃留處。”其次是一些俗智世故也是障礙,應該“投之海外”。要使得心就像明鏡止水一樣,物來則生出反映,不增加一分,不減少一分,就像“影之像形,響之應聲”,完全泯卻主觀,采取純客觀的態度——這被稱為“靜因之道”,“舍己而以物為法。”這是根本義。從這兒派生的枝條,是吃飯不要過飽,要少用心思,要“善氣迎人”,“兵不義不可”。有“靈氣在心”的人,是“見利不誘,見害不懼,寬恕而仁,獨樂其身”的。

這所謂“靈氣”,在我看來,毫無疑問便是孟子的“浩然之氣”。《內業篇》也正說:“精存自生,其外安榮,內藏以為泉原。浩然和平,以為氣淵。”孟子顯然是揣摩過《心術》、《內業》、《白心》這幾篇重要作品的。隻是孟子襲取了來,稍為改造了一下。他形容“浩然之氣”說道:“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配義與道,無自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他在強調義,因而也就讚揚剛。宋子則是強調仁,因而也就讚揚寬舒。這是兩家的小異。或者有人會說安知不是《心術》、《內業》諸篇的作者因襲了孟子?在這兒孟子自己透露了一點真相。在孟子談浩然之氣的時候,他是因為說到告子比他先不動心。告子主張“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分明就是《內業篇》所說的“不以物亂官,不以官亂心。”告子據我看來便是一位宋鈃、尹文派的學者。孟子說及告子之不動心和他的之所以不同,因而及於浩然之氣,可見這種觀念的獲得之孰先孰後。又“靈氣”在主張本體觀的道家本與“道”為一體,事實上也就是“道”的別名,而孟子談浩然之氣也來一個“配義與道”,“道”字便無著落,這分明是贓品的透露了。事實上《孟子》上所受的影響還不僅這一點,所謂“養心莫善於寡欲”,所謂“萬物皆備於我”,所謂“上下與天地同流”,無一不是受了影響的證據。

宋鈃、尹文這一派,在學術史上的連鎖作用,是值得注意的:因為它是以調和儒、墨的態度而出現。他們救攻寢兵,與墨子的非攻接近;情欲寡淺,食無求飽,與節用接近。故爾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宋鈃與墨翟並舉而加以非難,前人甚至有誤認宋子為墨家的。而《心術》、《內業》諸篇不僅不非毀仁義,不蔑棄禮樂,甚且注重仁義禮樂,這是和儒家通聲息的地方。

“君臣父子,人間之事謂之義。登降揖讓,貴賤有等,親疏之體謂之禮”。——“義者謂各處其宜也。禮者因人之情,緣義之理,而為之節文者也。”(《心術上》)

“凡民之生也必以正平,所以失之者必以喜樂哀怒。節怒莫若樂,節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外敬而內靜者必反(返)其性。”(《心術下》)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

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節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內靜外敬,能反其性,性將大定”(《內業》)

這些話如雜在儒家典籍裏麵,我們會絲毫也看不出有什麽出入的地方;在這兒我們更可以了解,為什麽孟子要尊稱宋子為“先生”,而荀子更尊之為“子宋子”的原故。孟、荀雖然都在反對宋子,但都受了他很深刻的影響。其在荀子,如像《解蔽篇》,完全是“別宥”的理論,《正名篇》也是發揮著“君子不為苟察……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的主張。因此,我們更可以明白,《天下篇》的“以聏合歡,以調海內”的那兩句話,也正是指說著主要在調和儒、墨的這一段精神了。

慎到、田駢的一派是把道家的理論向法理一方麵發展了的。嚴格地說,隻有這一派或慎到一人才真正是法家。韓非子的思想,雖然主要是由慎到學說的再發展,但它是發展向壞的方麵,攙雜進了申子或關尹、老子的術,使慎到的法理完全變了質。

慎到著的書,《史記·孟荀列傳》說有“《十二論》”,發明黃老道德之意,但《藝文誌》卻說有“四十二篇”,被列於法家。這不知道是一是二。現存《慎子》隻是殘餘的輯本,雖有七篇之名而每篇均非全豹。七篇之外頗多佚文。據這輯本《慎子》來看,差不多全部都是法理論,黃老的氣息比較稀薄,但這一部分的法理論毫無疑問也是道家思想的發展。

荀子《非十二子篇》同樣以慎到、田駢為一派,謂其“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上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解蔽篇》言:“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由法謂之,道盡數矣”。《天論篇》又言:“慎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有後而無先,則群眾無門”。這些都和現存的輯本《慎子》的宗旨相符合。

“法雖不善猶愈於無法,所以一人心也。”

“法製禮籍,所以立公義也。凡立公所以棄私也。明君動事分功必由慧,定賞分財必由法,行德製中必由禮。”(以上《威德》)

“大君任法而弗躬,則事斷於法矣。法之所加,各以其分。”(《君人》)

“為人君者不多聽,據法倚數以觀得失。無法之言不聽於耳,無法之勞不圖於功,無勞之親不任於官。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上下無事,唯法所在。”(《君臣》)

“法之功,莫大使私不行。君之功、莫大使民不爭。今立法而行私,是私與法爭,其亂甚於無法。”

“治國無其法則亂,守法而不變則衰,有法而行私謂之不法。以力役法者百姓也,以死守法者有司也,以道變法者君長也。”

“禮從俗,政從上,使從君。”

“棄道術,舍度量,以求一人之識識天下,誰子之識能足焉?”(以上佚文)

以上是慎到的“尚法”的主張,就跟匠人以規矩準繩為標準一樣,國家的處理也當以法為標準。人民要“役法”(在法之下奔走),官吏要“守法”,固不用說,就是做人君的在法的麵前也不能行私;不僅不能有私情,而且不能有私智。“官不私親,法不遺愛,”便是不容許有私情;“任法弗躬,事斷於法”,便是不容許有私智。從這去私智這一點說來,他是不尚賢的。但這隻是限於人君的說法。一人的知識有限,誰也不能以“一人之識識天下。”他是在替當時的君主世襲製開設一個安全閥。

“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俟文)

“君之智未必最賢於眾也,以未最賢而欲以善被天下,則不贍矣。若使君之智最賢,以一君而盡贍下則勞,勞則有倦,倦則衰,衰則複反於不贍之道也。”(《民雜》)

人君賢也不能包辦天下事,不賢自不用說,然而沒有賢者天下也不能沒有君長,所以必須有法以為準據。法立則君賢固然好,君不賢也不會出亂子了。因此君長,在他看來,不宜於專政。

“聖人有德,不憂人之危也。……百姓準上而比於下,其必取己安焉,則聖人無事也。”(《威德》)

“君臣之道,臣事事而君無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盡智力以善其事而君無與焉,仰成而已。”(《民雜》)

這理論很明顯地是儒家“恭己正南麵”的發展,而是墨家事必躬親的反對。君之所以立是為求天下安寧,他不把天下認為一人的天下。他說:“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立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君也。立官長以為官,非立官以為長也”(《威德》)。這見解是很進步的。

他在君道的範圍內反對聖智,據上可知所反對的隻是私心私智的獨裁,主要是不要使“國家之政要在一人之心。”能夠不用私心私智而一準於法的,倒是他所說的“明君”,或“聖人”。而為臣下的人則相反(不用說也相成),那倒須得有賢智,所謂“臣盡智力以善其事。”下引一節說得最為明白:

“亡國之君非一人之罪也,治國之君非一人之力也。將治亂在乎賢使任職,而不在於忠也。故智盈天下,澤及其君;忠盈天下,害及其國。”(《知忠》)

他這所說的“忠”,是指比幹、伍子胥之類的忠,在一人獨裁之下不得盡臣下的賢智而遭殘殺以成其為忠臣的忠。像這樣的忠臣愈多,那天下也就愈沒有辦法,所以說:“忠盈天下,害及其國”。又說:“孝子不生慈父之家,而忠臣不生聖君之下。”聖君無事,依法去私,人人各得盡其智力,那當然也就不會再有比幹、子胥那樣的忠臣,做人君的自然也就受其福了,所以說:“智盈天下,澤及其君”。

據此可知慎到並不是根本否認賢聖,而隻是反對獨裁。荀子說他“蔽於法而不知賢”,可見荀子本身倒有所偏蔽,沒有虛心地把別人的學說體會得適如其量。

隻是慎子的法究竟是怎麽樣產生的,而產生的又是怎樣的法,可惜我們不能知其詳。荀子說他“上則取聽於上,下則取從於俗”,大約就是他的產法的過程吧。這和“禮從俗,政從上,使從君”很相呼應。《管子·樞言篇》有“法出於禮,禮出於俗”(俗字原誤為治),把法與禮之產生,說得最為明白。慎子大約也是這樣的見解吧。俗間的習慣便是禮,禮加上強製力的便是法。假使習俗一變了,禮就要改變,法也要跟著改變的。慎子是主張法須改變的人,“守法而不變則衰”。但他又說“以道變法者君長也”,這隻是說君長有變法之權,而變法則必須準乎“道”。他也在慨歎,當時還沒有一定的法。

“今也國無常道,官無常法,是以國家日謬。教雖成,官不足。官不足則道理匱,道理匱則慕賢智,慕賢智則國家之政要在一人之心矣。”(《威德》)

這正是戰國年間社會大變革時青黃不接的過渡情形。舊的禮法崩潰了,新的還未樹立起來,因而也就形成他所說的“昔周室之衰也,厲王擾亂天下,諸侯力政(征),人欲獨行以相兼”的形勢(佚文)。他生在這過渡時代要想建立新法,立法的根據自然是隻好“從俗”,“從上”,采取當時在上在下所行的一些不成文法而使它成文化。因而這法也一定是方興的封建製下的法,而不會再是奴隸製下的法。墨子所主張的私有財產權的神聖,毫無問題地要得到法的保障的。故慎子也反對“力政”,而強調“分”——“法之所加,各以其分”(《君人》)

“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為百人分也,由未定。由未定,堯且屈力,而況眾人乎!積兔滿市,行者不顧;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雖鄙不爭。故治天下及國,在乎定分而已矣。”(據《呂氏春秋·慎勢篇》引)。

這對於私有財產權的承認,說得非常明了。這是很合乎當時的時代精神的。彭蒙也有和這相類似的話。

“雉兔在野,眾皆逐之,分未定也。雞豕滿市,莫有誌者,分定故也。”(據《意林》引《尹文子》)

可見定分是這一派的重要的主張,慎到與彭蒙為一類是很有根據的。因為承認私有,故他便主張“因循”——因循者,因人之情,循人之欲。

“天道因則大,化則細。因也者,因人之情也。人莫不自為也,化而使之為我,則莫可得而用矣。”(《因循》)

“為我”是奴隸製的原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普天率土一切的勞力智力都是為的王者一人的“我”。而“自為”則是新時代的原則,人各有所為,使之各得其所為,則王者亦得其所為。這樣便能夠兼包並蓄以成其大。假使要化零為整,使天下的人皆為王者一人,那是違背時代精神,結果使王者成為獨夫,自然也就“細”了。

法家在慎到這個階段是還適應著社會變革的上行期,還在替人民設想,而沒有專替新起的統治者設想——韓非便和這相反——是還富有進步性的東西。大體上他也在調和儒、墨,承繼了儒家的“垂拱而治”的理念,雖然也在談禮,但更把它發展而為法了。發展而為法的這一點,和墨家“尚同”之義接近,但補充了它的空虛。這些進步自然也應該是時代使然了。

田駢的著作,《藝文誌》列在道家,有“《田子》二十五篇”,但可惜完全散佚了。《呂覽·執一篇》載“田駢以道術說齊王”,自稱其言“變化應求而皆有章,因性任物而莫不當”,可見他確和慎到一樣主張因任。又《士容篇》載其言君子之容:“慎謹畏化而不肯自足,取舍不悅而心甚素樸”,也是有後無先的一種態度。《不二篇》又說“陳駢貴齊”,《屍子·廣澤篇》也說“田子貴均”,這均齊之義,在《天下篇》說得更為明白。《天下篇》評田駢、慎到的一段文字,整錄之如下:

“公而不當(黨),易而無私,法(原誤作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由)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聆法於物,以為道理。曰:‘知(智)不知’,將薄知而後鄰(憐)傷之者也。溪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形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苟且之事可以獲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巍)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旋),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嚐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毀(原誤作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土(原誤作夫)塊不失道’。豪傑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

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見觀,而不免於斷(武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

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嚐有聞者也。”

這段文章,敘述得也有點不大公允。慎到的“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以及“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土塊不失道”,都隻是說的君道,而被擴充了起來成為了一般人的行為。由《慎子》書看來是沒有這樣廣泛的。但這兒對荀子的評述有所補充的,便是“齊萬物以為首”的道家立場。這在《慎子》書裏麵是完全散失了。所引“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及“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不知道是田駢的話還是慎到的話,或者一為田駢,一為慎到。和“選則不遍”相近的,在《慎子》書中倒有同樣的文句:

“民雜處而各有所能,所能者不同,此民之情也。……是以大君因民之能為資,盡包而畜之,無能去取焉。是故不設一方以求於人。……

大君不擇其下故足。不擇其下,則易為下矣。易為下,則莫不容。莫不容故多下。多下之謂太上。”(《民雜》)

但這兩家的“齊”,很明顯的並不是整齊劃一之齊,而是聽其自然的所謂“不齊之齊”。近人頗有疑《莊子·齊物論》一篇為慎到“《十二論》”之一論的,然行文和今存《慎子》了不相類。“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等語亦了無痕跡。“《齊物論》”之命名,實當為“齊彼物論”而非“齊物之論”。那篇文章的著作權,在我看來,仍然是應該屬於莊子的。

《天下篇》把關尹、老聃列為一類,對於他們備極讚美而毫無微辭,莊子一派的人確實是把他們作為道家的正統在看待的。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生(原作失,依韻改)。未嚐先人,而常隨人。’

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穀’。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

稱關尹、老聃為“古之博大真人”,並不是說關尹、老聃的年代古,而是道家所理想的“博大真人”是屬於曠邈的遠古。關尹其實就是環淵,這人的名姓,變幻得很厲害,有玄淵、蜎淵、娟蠉、蜎蠉、便嬛、便娟等異稱。荀子《非十二子篇》誤為它囂,《韓詩外傳》誤為範睢。範睢是聲誤,它囂是形誤。它與玄相似,囂與淵相近。

《史記》稱環淵“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旨意,……著《上下篇》”(見《孟荀列傳》)。這“《上下篇》”即老子《道德經》。漢人因環淵別作關尹,望文生訓,又將關尹作為關門令尹,於是便有老子過關為關尹著“《上下篇》”之說。“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史記·老子列傳》)。兩說都同出於《史記》,但前說乃根據《齊史》所載的事實,後說隻是神話。老聃之死,於《莊子·養生主篇》分明有記載,何曾是“莫知其所終”呢?最可笑的是“關令尹喜曰”本來是“關令尹高興而說道”的意思,到了《漢書·藝文誌》竟有了“《關尹子》九篇,名喜”的著錄了。這九篇出於偽托,是毫無疑問的。《藝文誌》又有“《蜎子》十三篇”,或許是“上下篇”之誤,可惜失傳了。

照《天下篇》所引的關尹遺說看來,他是主張虛己接物的,心要如明鏡止水,對於外物要如響之應聲,影之隨形。他這種主張,和宋鈃的“別宥”並沒有多大的區別。主張謙抑,不占人先而常隨人後,和田駢、慎到的“推而後行,曳而後往”也沒有多麽大的不同。他的單獨成派,或者是因為他把他們兩家的現實傾向都拋棄了的原故罷。宋鈃、尹文誌在“救世”,慎到、田駢學貴“尚法”,他們都還沒有脫離現實,而在關尹或環淵便差不多完全脫離現實而獨善其身了。“澹然獨與神明居”,便很扼要地說穿了這種態度。

關於關尹,《莊子·達生篇》有一段“子列子問”。所問的是:“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傈”,是什麽原故辦到這樣的?關尹答應他說:“是純氣之守”。他說凡有聲色相貌的都是物,物與物並不相遠,亦不能相先,都隻是“色”。因此,物是“造乎(於)不形,而止乎無所化”的東西。這“不形”或“無所化”就是物的本體了,也就是所謂“純氣”了。《天下篇》的“以本為精,以物為粗”,就是這些意見的綜括了。這種精純的本體是看不見的,就好像無,而其實並不是無,而是有。這似無而實有的東西是永恒的,是絕對的,要說是一個吧,就隻有它那麽一個,大大的一個。所謂“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就是這個意思。《呂氏春秋·大樂篇》還保存著“太一”的界說:“道也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不可為狀。有知不見之見,不聞之聞,無狀之狀者,則幾於知之矣。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形,不可為名。強為之〔名〕,謂之太一。”又說:“萬物所出,造於太一。”這些恐怕就是從“《蜎子》十三篇”裏麵摘錄下來的文字吧。

“子列子常射中矣,請之於關尹子。

關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

答曰:‘弗知也。’

關尹子曰:‘未可。’

退而習之,三年,又請。

關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

子列子曰:‘知之矣。知射,心平體正,然後能中。’(‘知射’以下十字誤竄入注文。)

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非獨射也,國之存也,國之亡也,身之賢也,身之不肖也,亦皆有以。聖人不察存亡賢不肖,而察其所以也。’”

這是求諸己而不求諸人,求諸內而不求諸外的意思。“心平體正,然後能中,”也就如水平鑒正而後能映照美惡,明察須眉。這一節話和“關尹貴清”的思想很相符合,論理當不會是子虛烏有之屬。這裏雖然也提到國之存亡,但不求之於外政,而求之於內心,和慎子的“尚法”不同,依然是脫離現實的。

假使關尹的主張隻是上述的這一點程度,那完全是一種獨善其身的隱士態度,雖然隻圖利己,但也還並不害人,要說他“清”,要說他“真”,倒也無可無不可。但就《道德經》裏麵所表現的情形看來,卻是有點兩樣。

《道德經》,如上所說,是關尹根據老聃的遺說,用讚頌式的體裁,加以“發明”把它整理(“序”)出來了的。把《天下篇》的老聃遺說和《道德經》對照起來研究,便很明顯地可以看出。

(一)“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穀。”

這在王弼本《老子》第二十八章,其全文為: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複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穀’。為天下穀,常德乃足,複歸於樸。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製不割。”

《天下篇》原無“守其黑,為天下式。知其榮”十字,演述《道德經》的人大約認為白與辱不成對文,必須白黑榮辱,方成對文,故信手添補了的吧。但老子的遺說,別有“大白若辱”一語,白與辱正成對文。白是潔,辱是汙。又“式”字與溪穀二字不相為類,我看一定是蛇足。就這樣應該隻有二十字的遺說,卻被發展成了八十六字,除去二十字以外的六十六字,都應該就是所謂“發明”了。特別如像“為天下溪,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的幾句,便顯明地表示著“發明”者的時代。離字古間讀如羅,音在歌部,戰國中葉以後始轉入支部,而在這兒與溪兒為韻,確實是已經轉了韻了。

(二)“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雲:‘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

這章更是表明了“發明旨意”的真相。所謂“聖人”,和《天下篇》對照起來,可以知道就是老聃。《天下篇》引老聃遺說隻摘取了一句,本章則引用得更完全。《天下篇》的作者也在“發明旨意”即“人皆取先,己獨取後”的八字,而本章則前後共“發明”了四十二字。由這一章我們可以知道,凡是《道德經》所說的“聖人”(全書凡二十七見)應該都是指的老聃。同樣引“聖人”的話的還有第五十七章:“故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這是老子的遺說無疑。《莊子·天地篇》有和這相平行的話:“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既冠以“故曰”也就表明在征引古說或古書,古人引書多憑記憶,字句是時有出入的。這也表明兩者同在“發明”老子而已。又如第四十一章引“建言有之”,中有“大白若辱,廣德若不足”二句,而在《莊子·寓言篇》則作為老子對陽子居(即楊朱)所說的話(隻“廣德”作“盛德”)。可見所謂“建言”,其實也就是老聃之言。或者老聃遺說在古別有著錄,名為“《建言》”,一如孔門書之稱“《論語》”的吧。

(三)“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

這相當於《道德經》的第二十二章,其全文為: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曲則全”而冠以“古之所謂”,參以《天下篇》,可知也就是老聃的遺說了。隻是《天下篇》的作者,合為“曲全”二字以成為“發明旨意”之文,而另外征引了“苟免於咎”的遺說,《道德經》則略去了“苟免於咎”一語,而用“曲則全”的原句引申成了一個專章。這兩項資料正可以說是互文見義。據此可見,老聃遺說在《道德經》中也沒有完全包容。

(四)“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

這相當於《道德經》的第九章,其全文為: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以韻推之,已當作了),揣而稅(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準上,可知《道德經》毫無疑問成於後人之手,其中雖然保存有老聃遺說,但多是“發明旨意”式的發揮,並非如《論語》那樣的比較實事求是的記述。因此要認《道德經》為老聃所做的書,字字句句都出於老子,那是錯誤,但要說老子根本沒有這個人,或者有而甚晚,那也跑到了另一極端。這兩種極端的見解卻是從同一個出發點出發,是很有趣的現象。因為它們都認為《道德經》是老聃自己所做的書。現在我把這層雲霧揭開,斷定它是環淵即關尹發明老氏旨意而作,那麽根據這項資料,我們既可以論老聃,也可以論關尹了。

現存的《道德經》,篇章字句都曾經過後人竄改是毫無問題的,但在大體上還保存著先秦學術的麵貌。不過要根據《道德經》來論老聃,那在遺說的摘發上就還須經過一道甄別的工夫。要在先秦諸子裏麵有旁證,足以證明確實為老聃遺說的,我們才好征引。例如,《天下篇》所見的,便是很好的根據。《韓非子》的《解老》、《喻老》,在我看來,也不失為是很好的根據。近時學者有好些人懷疑《解老》與《喻老》是秦、漢人的作品,但無究極的根據。懷疑的動機隻是因為把老聃看得遲,因而也想把這兩篇拉遲一點而已。這依然是把老子其人與《老子》其書的問題絞了線的原故。在我看來,《喻老》是韓非子所作可無疑問,因為所解“魚不可脫於淵,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一節,和《內儲說下·六微篇》所解一致。《內外儲說》是韓非書,有《史記·韓非傳》作保證,我們是可以相信得過的。《解老》則不是韓非所作,理解博易,文辭蘊厚,與《喻老》及《韓非》其他篇如《五蠹》、《顯學》等之刻削淩鑠者,完全異撰。又同引一辭而解釋互異,且所據底本亦有文字上的出入。故《解老》不作於韓非也是毫無問題的。但當作於誰人呢?無可考證,疑當成於關尹後學之手,而略早於韓非。其簡編曾為韓非所揣摩,故得並其遺著而傳於世。

有了《解老》和《喻老》的保證,我們可以有更多的把握來論老聃的遺說。

根據《解老》,我們可以知道,“道”這個觀念,確是老聃所倡導出來的東西。

“夫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後衰者,不可謂‘常’。唯夫與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而‘常’無攸易,無定理。無定理非在於常所,是以不可道也。聖人觀其玄虛。用其周行,強字之曰‘道’。然而可論,故曰‘道之可道,非常道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怠),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一。”(“一”字據《莊子》及《呂氏春秋》補)

“獨立而不改”即“無攸易”,“周行而不殆”即“非在於常所”。“道”這個東西,被認為是唯一的,它自己本身恒久不變,然卻演化而為天地萬物,天地萬物是有存亡生死盛衰消漲的。但即使天地萬物消散了,而“道”還是存在,也就如戲演完了,而演員還是存在的那樣。這種觀念其實是很幼稚的,它隻是把從前的人格神還原為渾沌而已。要說春秋末年不能有這樣的思想,那是把這種思想看得太超越了。

根據《喻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道德經》第三十六章得到保證。

“勢重者,人君之淵也。尹人者勢重於人臣之間,失則不可複得也。簡公失之於田成,晉公失之於六卿,而邦亡身死。故曰:‘魚不可脫於淵’。

賞罰者邦之利器也,在君則製臣,在臣則勝君。君見賞,臣則損之以為德。君見罰,臣則益之以為威。人君見賞而人臣用其勢,人君見罰而人臣乘其威。故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這兩句話的解釋與《六微篇》大同小異,而《六微篇》更分明標為“老聃之言”,這可以說是得到了三重的保證的。

“越王入宦於吳,而勸之伐齊以弊吳。吳兵既勝齊人於艾陵,張之於江、濟,強之於黃池,故可製於五湖。故曰:‘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

晉獻公將欲襲虞,遺之以璧馬,智伯將襲仇由,遺之以廣車。故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起事於無形而要功於天下,是謂‘微明’。處小弱而重自卑,謂‘損弱勝強’也。”

以上全部是第三十六章的詮釋,隻是“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在經居最後,而“損弱勝強”一語也略有不同而已。

這一章在《道德經》中是最為人所詬病的文字,因為它完全講的是詐術。這在道家本身原是應有的理論。因為它根本是站在個人主義的立場的。盡管是怎樣的個人主義者,一個人不能完全脫離國家社會而生存,故論到國家社會的理則時,便很容易流露其個人主義的本色。為要保全自己或使自己所得之利更大些,當然要把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而以權術待人了。故老聃的理論一轉而為申、韓,那真是邏輯的必然,是絲毫也不足怪的。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第六十五章)

“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第六十六章)

這些話沒有旁證,不知道是不是老聃的遺說,但至少我們可以說是關尹的發展。這種為政的態度,簡直在把人民當成玩具。這如是老聃的遺說,可以說是舊時代的遺孽未除;如果關尹的發展,那又是對於新時代的統治者效忠了。不以人民為本位的個人主義,必然要發展成為這樣的。更進一步,便否認一切文化的效用而大開倒車。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這辦法是養豬養牛的辦法。)(第三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防。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第十二章)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第十九章)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第二十章)

像這樣大開倒車,使墨子的“非樂”、“節用”理論,大減顏色。但他所絕棄了的是什麽呢?人民的聖智而已。聲色犬馬之好,做人君的人最有經驗,他們知道目不會因之而盲,耳不會因之而聾,心也不會因之而發狂。但假如使沒有經驗的人知道了這些東西有那樣的危險性,在“防”“盜賊”上倒是絕好的妙法。崇尚黃老清靜的人,對於這些地方,似乎很難於辯解。然而章太炎先生卻有一番偉論,他有《原道》上中下三篇泛論道家旨意,卻替老聃辯護得十分巧妙。

“老聃所以言術,將以撢前王之隱慝,取之玉版,布之短書,使人人戶知其術則術敗。”(《國故論衡·原道上》)

他的意思是說,把陰謀暴露出來,使大家都懂得陰謀,那便沒有人敢用陰謀了。真是巧妙呀!他還在下文用了一個通俗的比喻,凡奸商市儈善於欺人,然而彼此之間不相欺,便是因為彼此都懂得那一套。巧妙是巧妙,但可惜是詭辯。我們且不問老聃是否果真有這樣的存心,單以事實論事實,老聃之術傳於世者二千餘年,經過關尹、申不害、韓非等人的推闡,在中國形成為一種特殊的權變法門,養出了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權謀詭詐的好漢,一直到章太炎先生才明白了他的用意是相反的,豈不是滑稽嗎?老聃之言,根本是向統治者在說話,老百姓哪裏懂得他半句?即如章太炎先生的古奧文章吧,現在拿出來,要教文科大學生讀懂都感困難,遑說什麽“使人入戶知其術”了!翻案文章做到了這樣,可謂登峰造極,然而可惜,隻是文章而已。

(1944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