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海

我是一個山裏伢。

十七歲那年，我的人生旅程上，濺出了一叢火花。我穿上綠軍裝了。

一連幾天的火車、汽車，把我從大山深處拉了出來，一直把我送到南海之濱。於是，一個山裏伢，與大海結伴緊緊七年。

那天，來到海邊連隊駐地的時候，天已挨黑，一切都被夜幕罩住了。這個偏僻的海邊軍營沒有電燈，每個班的宿舍裏，點著一盞煤油燈。營區四周的一切，人們無從了解。這一夜，我糊裏糊塗地入睡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猛烈地搖著我的身子，壓低嗓子喊道：“快，緊急集合！”

“麽子？”我仍說一口地道的湖南話。

“有敵情！”

在老兵的幫助下，我慌慌張張地趕到了隊列中。連長一陣短促的講話後，隊伍開始行進。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高一腳低一腳地朝前走著。我的一顆心，縮得緊緊的。約莫走了一個多小時，前麵傳過來命令：“就地臥倒！”

我“撲通”一聲趴倒在地上。雙手一摸，滿地是細細的沙。夜，仍很黑。前麵一片模糊，隻是不斷地傳來“呼隆隆、呼隆隆”的響聲。漸漸地，我的視線裏，朦朦朧朧地出現了一排排灰白色的牆。怪呀，這些牆還在動，從遠方向近處移動。近了，近了，消失了。接著，又一排排牆推過來……呼隆隆的響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震耳。讓人聽著，很有幾分恐怖。

天，漸漸地亮了。我終於看清楚前麵那移動的“牆”，原來是海麵上一排排滾動的浪頭。啊！海，真大，真壯闊啊！遠處，那天水相接的地方，吐出了暗紅的光亮。紅光愈來愈強烈。於是，天上的雲紅了，海裏的水紅了。一個生雞蛋黃般的紅球，顫顫地躍出了水麵……

這是海上日出。這是我第一次讀海。

大海那麽深奧，要真正讀懂它，談何容易啊！

在海邊，我迷上了文學。文學這個鬼，捉弄得我好苦呀！有時，我像喝了烈酒，心裏熱熱的；有時，我像遺失了貴重的東西一樣，心裏堵得緊緊的；有時，我又像下了什麽賭注，心裏埋下了莫名其妙的希冀……一連串的退稿，沒有使我氣餒，卻磨練出了我一副倔強的性格。

這是一個秋日的下午，陽光十分明麗。秋陽落在碧海上，海麵是那樣鮮亮，那樣壯美。茫茫海麵上，滾動著一排一排波浪。波浪越堆越高，湧在最上麵的水，終於支持不住了，從高高的浪尖上翻倒下來，卷起一層美麗的雪白的浪花。遠遠看去，宛如一條條矯健的白色蛟龍，飛騰在這碧藍碧藍的海麵上。

海灣邊，屹立著一叢礁石。我坐在這叢礁石上，麵對壯闊的大海，沉思。手裏，緊緊地捏一份剛剛到北京遊覽一遍後回到我身邊的退稿。

世界一切事物中，最勤奮、最不安寧的，莫過於大海了。任何時候，它都是那樣精力充沛，那樣**洋溢。起風的時候，浪頭一排排地滾過來；沒有起風的時候，它也是濤聲喧騰。它懷抱裏的水，總是那樣興奮，那樣有切性，那樣不知疲倦。無論白天、黑夜，不停止跳躍，不停止呐喊，就像人不停止呼吸一樣。你看它從大海的深處躍起來，乘著風，向岸邊的那叢礁石撲過來。“唰——轟！”撞到礁石上，頓時全身粉碎，化做萬點水花。轉眼間，它又一點一點集合攏來，退回大海，積蓄好力量後，又呐喊著進行新的衝擊。每一次，自己雖然粉身碎骨了，可它攻擊的目標——礁石，卻似乎沒有動一根毫毛。然而，它並沒有因此而氣餒，而失去信心。它積蓄好力量後，做好充分準備後，又氣勢洶洶地撲上來了……

“唰——轟！”

又一排海浪，從大海深處撲來，撞碎在我腳下的礁石上。一叢叢水花，在秋陽的映照下，宛如一串串珍珠。

“你在幹什麽？”

突然，我的身後有人說話。我轉頭一看，是我們班的副班長。什麽時候，他坐我身邊的另一叢礁石上了。

“讀海。”

“讀海？真怪！這海也能讀？”

“能！不過，要讀懂它，不易！”

副班長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他被我這句話弄糊塗了。

“你看，”我指了指礁石下麵的海水，“撞碎了，不灰心，又來了。多麽有韌性啊！看起來，它是失敗了，它是沒有力量的。實際上，它是勝利者，它身上蘊藏著極大的力量！不信，你看那礁石，坑坑窪窪，被它咬掉了多少啊！”

“你……”

“我要讀懂大海，我要向海水學習！”

我發出了心靈的呐喊。不久，我將又一篇厚厚的稿子，投進了那個綠色的郵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