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
人生百味。委屈,不也是其中的一味麽?
——題記
一九五九年,我剛剛十五歲,便失學了。
我走進了這個又寬闊、又狹小的世界。
這年7月,我來到“大躍進”興辦起來的漣源縣楊梓鐵廠。這裏,繞著山腳,聳立著長長的一排土高爐。公路上,那些剛剛從農村裏走出來的青、壯年漢子,拖著裝滿焦煤,鐵礦石的膠輪板車,川流不息。到處塵土飛揚,到處熱氣騰騰。
這是一家縣屬小廠。廠子裏無論幹部還是工人,都是一夜之間從農民變過來的。對要求進廠當工人的社會青年,沒有漣源鋼鐵廠那樣苛求。勞資科的一位跛腳幹部,麵試了我一番,便收下了學校開給我的戶口遷移證和糧食證。
廠黨委書記姓劉,他原是一個公社黨委書記。他把我喊到他的房子裏,同我進行了這樣的交談:
“工作安排問題,勞資科和你說了嗎?”
“說了。”
“你知道為什麽要你到修理站去嗎?”
“……”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老實說,當時,我這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受到廠黨委書記的接見,是感到非常榮幸的。心裏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懼怕感,嘴巴子說話也不那麽靈活了。
“我們廠目前隻有兩輛汽車。逯礦石,拉焦煤,主要靠那種膠輪人力車。這個修理站,就是負責全廠膠輪車的維修工作的。而目前修理站的兩個修理工,老的,是一個富農分子;年輕的,是一個地主伢!組織上派你去,希望你盡快地把技術學到手。這也是我們的一個陣地呀!懂嗎?”
我點了點頭。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有懂。
我來到了這個修理站。每天的工作,是為他們兩個老修理工遞工具。或者,他們把車子修理好了,我拿著氣筒,為這些修好了的車子打氣。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太少了,怎麽能夠把這個“陣地”奪過來呢?
不到一個月,我找車間主任“磨嘴皮”,終於離開了修理站,到翻砂房當翻砂工學徒了。我的師傅姓王,是一個做了幾十年工,且有一手過硬技術的老工人。他是從一個老廠子調來支援這家新廠子的。他的家鄉,離我的家鄉很近,隻有十多裏路。而這家廠子,離我們的家,有五十多裏路。
我到翻砂房不久,王師傅派我到他家裏去一趟,為他挑一點東西來。“徒弟徒弟,三年奴婢”。師傅派我去,我能調皮嗎?
我去了。
十五歲的孩子,挑五、六十斤擔子,走五十多裏路。回到廠裏時,我全身都像要癱瘓了一樣。然而,我心裏很高興,我畢竟為自己的師傅做了一件事!師傅是看得起我,才派我到他家裏去挑東西的啊!
我到廠的第二天,師傅的愛人從家裏來了。上班的時候,師傅好像有話要對我說。半天,他還是沒有說出來。我心裏像打鼓,不知師傅要對我說什麽。直到快下班的時候,師傅才吞吞吐吐地說:
“小譚,師傅的東西就是你的東西一樣。你要,拿就是。不過,要對師傅說一聲。”
“師傅,我、我沒拿你的什麽東西呀!”
“你昨天挑來的那擔東西,我愛人來後清點了一下,少了幾個雞蛋。”
“……”
我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門頂上湧!天啦,怎麽這樣冤枉我!我遠山遠地為你挑來這些東西,水都沒有喝你一杯還不算,你卻誣我拿了你幾個雞蛋。你怎麽這樣沒有良心啊!
那天,我真不知自己是怎麽離開車間的。我踉踉蹌蹌地來到商店,摸出上午領到的一元六角錢工資(我當時每月十六元學徒工資,扣除夥食費外,可剩一元多錢),買下了一瓶葡萄酒。然後,又踉踉蹌蹌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這家剛剛“躍”起來的鐵廠,沒有建工人宿舍,也沒有建辦公室,全是占用當地老百姓的民房。我住在一個老婆婆的一棟磚房的樓上。那樓上原先還住了幾個人,後來他們先後溜回去了,再也沒有來。整個這層樓上,實際上隻住了我一個人。
我爬到這樓上,打開瓶蓋,捧起酒瓶,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著這葡萄酒。不一會,這瓶葡萄酒就下肚了。
我一頭栽倒在**,漸漸地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醉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來。酒醒了,我的腦子也清醒了。我感到,世界上的滋味兒真是太多了。我嚐到了做人的又一種滋味。這是一種被人誤解的滋味,這是一種遭了冤枉、受了委屈的滋味。這時候,我冷靜地想,師傅絕不會無中生有地冤枉我,雞蛋肯定是少了幾個。那麽,是怎麽少的呢?從他家到廠裏的這五十多裏路中間,要經過兩道河,過兩次渡。是不是在過渡的時候,擔子放在渡船上,被同船的人摸去了幾個雞蛋呢?這是很可能的呀!
我後悔了。後悔自己為什麽這樣懵懵懂懂地買一瓶葡萄酒,幾口幾口就喝光。多險啊!要是就這樣報銷了,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喝酒了,一口也不喝了。第二個月領到一元多錢工資的時候,我到書店買了一本書。那是長篇小說《紅旗譜》。接著,我又買了《青春之歌》、《野火春風鬥古城》、《踏平東海萬頃浪》……這些書,把我帶到了一個新的天地。我驚異地感到:原來在這個世界之外,書本裏還有一個美妙的世界啊!
我的業餘生活充實多了。我不僅迷上了書,而且迷上了筆。開始偷偷地學著寫一寫、劃一劃了……我竟然就這樣搖搖擺擺地走上了文學創作這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