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朱元璋得天下後,手下人將陳友諒的一張鏤金床弄來送給他。朱元璋說:“這張床與孟昶的七寶溺器有何區別?”命人當場把床毀掉。這時,站在旁邊的侍臣說:“未富而驕,未貴而侈,所以取敗。”朱元璋聽了立即斥道:“就是富了又豈可驕?顯貴了又豈可侈?有驕侈之心,雖富貴豈能保?處富貴者,一定要抑奢侈、宏儉約、戒嗜欲。即便這樣,猶恐不足以慰民望,可況窮盡天下技巧,滿足一人之享受乎?其致亡者宜矣。覆車之轍,不可蹈也。”

朱元璋的戒奢之心,從一些平凡小事中皆可以體會到。還有一次,司天監的官員將元朝皇帝享用的水晶宮刻漏呈上。那時沒有鍾表,中國的計時方法,便用刻漏。元皇帝的這座水晶宮刻漏,備極精巧。中間設兩個小木偶人,能按時自擊鉦鼓。朱元璋對獻寶的官員說:“廢萬機之務,而用心於此,是在作無益之功而害有益之事。倘若元皇帝將寶玩之心用來治理天下,他怎麽能亡國呢?”說完,又命令把這刻漏打碎。

作為開國之君的朱元璋,其高明之處,就在於始終存在的戒奢之心。政權的衰敗,往往從奢華開始。一個貪圖享樂的君主,追求的是天下的美色好貨。由奢而貪,政風必然大壞。

朱元璋當皇帝的時候,不但將官員呈獻的寶物悉數毀掉,就是正常的衣食供張,他也盡量節省。浙江金華所產的香米,朱元璋很喜歡吃,他完全可以把這香米列為“貢品”,讓金華年年上供,但他擔心地方官員趁機勒索小民,於是決定在禦苑中辟出幾十畝水田種香米,以資供食。像這樣的例子還有一些,如太原產優質葡萄酒,自元朝起就列為貢品,朱元璋念“民力維艱”,也將它取消了。

朱元璋出身窮苦,他的戒奢從儉之心,幾乎是自始至終。他自律甚嚴,對待朝廷官員也十分苛刻。有一次,朱元璋在奉天門口,看到一名散騎舍人穿的衣服非常鮮麗,便問這名散騎舍人製作這套衣服的價錢,答曰五百貫。朱元璋聽罷大怒,叱責說:“農夫寒耕暑耘,早作夜息,蠶婦繅絲緝麻,縷積寸成,勞苦不堪,及登場下機,公私交相勒索,收入大半不能己有。長年含辛茹苦,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你卻對農桑辛苦一無所知,製一件衣服花五百貫錢,這是農民數口之家一年的花費。你如此驕奢,豈不是暴殄天物?”

曆史中沒有記載,朱元璋如何處罰這位散騎舍人,但卻記錄了這段話。

朱元璋治國,有許多令人不敢恭維處,亦有許多不可思議處。但他的戒奢之舉,卻值得稱道。曆史上的開國皇帝,都懂得物力維艱,因此,大都能做到節儉。朝廷的清廉之風,使供役的百姓大得實惠。司馬光有言:“天下之財,不在官則在民。”皇帝不奢侈,朝廷的一切用度降到最低,則國可泰而民可安。但隨著太平日子的長久,繼任的皇帝們漸漸淡化了以民為本的憂患意識,“飽暖思**欲”的享樂思想占據上風。明代永樂皇帝始,享樂的社會風氣即開始出現苗頭,自仁宗皇帝開始,一百多年間,皇室與貴族集團的奢侈是一個比一個厲害。奢侈的前提是要手中有錢,皇室為保持自己享樂的必需,隻有加大賦稅的征收,如此一來,百姓就不堪盤剝了。

到了嘉靖朝,明代已進入中葉,社會上到處彌漫著腐朽的風氣。為官者為滿足一己之私,大都在“食”、“色”上做盡文章。因此貪墨賄賂之風,在官場上大行其道。當時,擔任山西按察使的陝西耀州人喬世寧,在其所著的《丘隅意見》中沉痛地寫道:

今天下之民貧極矣。竊觀民所由貧者五:水旱一也;遇盜賊起者二也;賦役日繁重三也;吏貪暴四也;風俗侈五也。水旱者,天也;遇盜賊,不可豫謀者也;賦役亦有必不可已者;救時急務,惟懲貪禁侈而已。俗侈起於京師,吏貪始於上官。今戚裏仿大內,大家仿戚裏,眾庶仿大家,習以成風,傳式海內。故京師不禁而欲禁四方,法未有能行者也。自守令以上至於藩臬,又至於卿寺,皆遞相賄賂,以求遷補。故不禁上官而禁小臣,法未有能行者也。故諺曰:“得詔書但掛壁。”其此之謂哉。

喬世寧的此一態度,是官場的不和諧音,但無疑是文官集團中難得的清醒者。難能可貴的是,他把天下的奢侈之俗與貪墨之風,直接歸咎於“大內”與“上官”,大內為皇帝居住之地,上官為皇帝親近之臣。他們奢侈的生活與貪墨的品質,直接導致了“天下之民貧極矣”。

當皇帝清明的時候,大臣們不必說這種譏刺的話;當皇帝昏庸的時候,說這樣的話,輕者辱身,重則殺頭。喬世寧的名氣沒有海瑞大,但他的這番話,卻比海瑞那篇著名的批判嘉靖皇帝的奏疏早了幾年。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是自古不易的道理。朱元璋執政時,對身邊的大臣頗能約束,故奢侈之風不致產生。他不但不準大臣們錦衣玉食,就是對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無論是穿戴,還是婚嫁,都給予了嚴格的規定。百姓家的婦女,不準戴金首飾,不準穿綢緞,違令者嚴懲。當時有兩位南京的年輕人追求時髦,用紅布在褲腿上鑲了一道邊。街坊到官府上告,消息傳到朱元璋耳朵裏,他竟然大怒,下旨砍斷了這兩個年輕人的雙腿。不惜使用如此殘暴的手段對付老百姓,可見這位老皇帝禁奢的決心。

但奇怪的是,在他身後,特別是明中期以後,社會上的奢侈之風,竟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時代,官場不說,單說民間的崇侈的風俗,也演變得很快,顧起元曾在《客座贅語》中對此有記述:

正、嘉以前,南都風尚最為醇厚。薦紳以文章政事、行誼氣節為常,求田問舍之事少。而營聲利、畜伎樂者,百不一二見之……婦女以深居不露麵,治酒漿、工織紝為常,珠翠綺羅之事少,而擬飾娼妓、交結姏媼、出入施施無異男子者,百不一二見之。

營聲利、畜伎樂、飾娼妓這些奢華的生活,從過去的“百不一二見之”到隆慶、萬曆年間的習以為常,可見社會的風氣已是江河日下。然而誠如喬世寧所說,單禁民間的奢華是行不通的,因為這一切**靡的作風,卻是從“大內”與“上官”那裏開始。嘉靖早期,著名的理學家湛甘泉在南京為官時,曾下令禁止市民在酒樓中吃整條的大魚,晚上嫖娼者,也被課以重罰。其結果是愈禁愈烈,湛先生隻落得一聲哀歎“世風不古”。

不過,關於奢侈的生活是否是社會的危害,當時亦有爭論。有一個叫陸楫的上海人,寫了一本《蒹葭堂雜著摘抄》,記述了嘉靖以前的史事、吏治、人物事跡、社會風俗等,其中有一篇反對禁奢的妙文,茲錄如下:

論治者類欲禁奢,以為財節則民可與富也。噫!先正有言,天地生財,止有此數。彼有所損,則此有所益,吾未見奢之足以貧天下也。自一人言之,一人儉則一人或可免於貧;自一家言之,一家儉則一家或可免於貧。至於統論天下之勢則不然。治天下者,將欲使一家一人富乎?抑亦欲均天下而富之乎?予每博觀天下之勢,大抵其地奢則其民必易為生,其地儉則其民必不易為生者也。何者?勢使然也。今天下之財賦在吳越,吳俗之奢,莫盛於蘇杭之民。有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者,不知其幾何也,蓋俗奢而逐末者眾也。隻以蘇杭之湖山言之,其居人按時而遊,遊必畫舫肩輿,珍羞良醞,歌舞而行,可謂奢矣。而不知輿夫舟子,歌童舞妓,仰湖山而待爨者不知其幾。故曰:“彼有所損,則此有所益。若使傾財而委之溝壑,則奢可禁。不知所謂奢者,不過富商大賈,豪家巨族,自侈其宮室車馬,飲食衣服之奉而已。彼以粱肉奢,則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紈綺奢,則鬻者織者分其利。正《孟子》所謂通功易事,羨補不足者也。上之人胡為而禁之?若今寧、紹、金、衢之俗,最號為儉,儉則宜其民之富也。而彼諸郡之民,至不能自給,半遊食於四方。凡以其俗儉而民不能以相濟也。要之先富而後奢,先貧而後儉。奢儉之風,起於俗之貧富,雖聖王複起,欲禁吳越之奢難矣。”或曰:“不然。蘇杭之境,為天下南北之要衝,四方輻輳,百貨畢集,使其民賴以市易為生,非其俗之奢故也。”噫!是有見於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於奢。使其相率而為儉,則逐末者歸農矣。寧複以市易相高耶?且自吾海邑言之,吾邑僻處海濱,四方之舟車不一經其地,諺號為小蘇州。遊賈之仰給於邑中者,無慮數十萬人,特以俗尚甚奢,其民頗易為生爾。然則吳越之易為生者,其大要在俗奢,市易之利,特因而濟之耳,固不專恃乎此也。長民者因俗以為治,則上不勞而下不擾,欲徒禁奢可乎?嗚呼!此可與智者道也。

陸楫此論,雖然反對禁奢,但通篇讀下來,也看不出是為“大內”與“上官”的奢侈爭辯。他是從社會的供求關係來論述這一問題的。因此它不像是四百多年前的古人所寫的道德文章,而更接近於今天的經濟學人的觀點。他認為豪室巨族的奢侈,可以解決很多窮苦小民的就業。“彼以粱肉奢,則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紈綺奢,則鬻者織者分其利。”這是很有見地的論述,換成今天的話講,叫需求拉動經濟增長。如果社會上的消費人口增加,則創造的就業機會就多,就會有更多的農民離開土地,“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遺憾的是,四百多年前的明朝,不可能出現一個以商品經濟為前提的消費時代。豪室巨族的財富,也根本不可能是在公平公正的原則下獲取。不然,喬世寧就不會把“大內”與“上官”的奢侈與貪墨,看成是“天下之民貧極”的直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