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洪武初年的某一天,朱元璋視察南京太學。太學是國家的最高學府,因此明朝曆代皇帝都重視太學的建設與教育。在太學的講壇上,除了太學本身的教授,有時皇帝還親自講學,至於內閣大學士以及六部堂官中學養深厚者,更是太學講席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這一天,朱元璋視察太學,除了審查講義、了解生員學習起居情況,還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瞻拜太學中的文廟。中國古代文化,集大成者,乃儒道佛三家。儒之孔子、道之老子、佛之釋迦牟尼,都是聖人級。釋迦牟尼雖產自印度,但經過長時間的磨合,他所創立的佛教早已中國化。這三個人中孔子地位更為崇高。因為這三位聖人的側重點各有不同。釋氏為宗教,對應救心;老子為哲學,對應養氣;孔子創立的儒學,講的是經邦濟世的學問,對應的是教育。所以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都稱自己是儒生。自唐代開始,各縣都建有文廟,塑孔子像以祠之。我小時候,家鄉縣城的文廟還在,前麵一道儀門(即欞星門),中門不開,隻能從左右耳門出入。問其故,才知從明朝傳下的規矩,春秋致祭日中門才能開放。再就是,若本縣出了一名狀元,則文廟之中門就可永久打開。照這個條件,則全國各縣的文廟的中門,十之八九,是不可能永久開放的了。

孔子地位的尊隆,始自漢朝。後世曆朝,皇帝雖有個人好惡,有的崇佛,有的信道。佛道之間,此消彼長。但尊孔之舉,卻是從來沒有改變。上世紀初新文化運動中,有識之士提出“打倒孔家店”,孔子遭了幾十年的厄運,但這隻能算是一個插曲。

卻說朱元璋到了太學文廟,站在孔子高大的塑像前,半天沉吟不語。陪侍的禮部官員察言觀色,揣摩是不是眼前這尊塑像陳舊了一些,引起聖上不悅。於是建議讓戶部撥款,給塑像修葺妝金。朱元璋盯著那位官員,問他:“你見過孔子嗎?”官員惶恐地搖搖頭。朱元璋又問在場所有的官員有誰見過孔子,誰都不敢吱聲。朱元璋於是徐徐說道:“你們都沒有見過孔子,朕也沒有見過孔子。從現在往上數一千年,朕看也沒有誰見過孔子。因此,給孔子塑像,都是妄自揣測。大家都來這裏祭拜聖人。可這尊塑像並不是聖人啊!”

朱元璋的這席話,沒有誰敢反駁。按《史記》記載: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十一月庚子日,卒於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醜日,享年七十三歲。見過他真容的人,如果活到朱元璋那個年頭,少說也有一千八百歲了。因此,朱元璋認為塑像並非孔子真容,在這尊像前跪拜,便是無稽之舉。他因此下了一道聖旨,將太學文廟中的孔子塑像拆除,改為木主。

所謂木主,就是牌位,文廟大殿裏沒有塑像,隻在正中的位子,豎立一塊書有“至聖先師孔子牌位”的木板。

朱元璋的這道聖旨,是僅限於太學中的文廟呢還是普及於全國的文廟,已是不得而知。茲後內閣的孔子像易為木主,卻是有據可查。但是,我參觀過幾座明代留下的文廟,如雲南建水、山東曲阜等處,孔子仍然塑像莊嚴。即便是後人重修,在明代,木主之旨亦未在州縣得到有力的推行。如天順六年三月,朱元璋去世一百多年後,蘇州府的文廟塑像剝落,教諭等官員倡議修飾,增其莊嚴。知府林鶚說:“塑像非古,洪武皇帝視察太學時,下旨易為木主。那尊太學的孔子像並未壞朽,尚且被皇上毀掉。如今我們蘇州文廟的這尊塑像已剝落,還修他做甚,易為木主可也。”

林鶚話音一落,教諭就小心提醒:“知府大人,毀孔子像就是對聖賢不敬,還望三思而行。”劉鶚笑道:“什麽聖賢,這不就是一堆泥土嗎?”林鶚態度堅決,且敢承擔風險,蘇州文廟的塑像,這才徹底拆除,換成木主了。又過了數年,到了嘉靖七年,時任內閣首輔的張璁向世宗皇帝建議:拆除全國文廟的塑像,一律改為木主。世宗準奏,這事兒才在全國正式推行。

張璁是因大禮案而驟然擢居高位的政治投機分子。我曾在《皇帝與狀元》一文中指斥他為小人。但在封建時代的政治領域中,無德的小人往往也能做出順應時代的善政,君子有時也成為撥亂反正的絆腳石。所以,僅從道德的角度分析曆史,往往會犯形而上學的錯誤。

朱元璋治理國家,有**而無想象力。在處理江西龍虎山“張天師”封號的問題上,他曾說過“天至大,安得有師”這樣的話,因此下旨永久革去“張天師”的封號。這與將孔子的塑像改為木主的詔令,同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