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世上先有難容之人,而後方有難容之事

文人無行,自古到今,似乎成了確論。擊鼓罵曹的禰衡、以醉酒為平生快事的劉伶,都是“無行”的代表。彌勒佛前有一副對聯,上聯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我想,事在人為,什麽樣的事都是人做出來的。所以,世上先有難容之人,而後方有難容之事。若把人扒堆兒,最難容的人大概就是文人了。為什麽這樣說呢?文人中的君子,通常也會做出過激的舉動,秉持己見,抨擊是非,原是好事,但隻講原則不講變通,常常讓人下不來台,所以當政者也不大喜歡這種君子。至於文人中的小人,則是無恥加心計,有時雖然能邀寵,但到頭來總是被釘在恥辱柱上。

縱觀曆朝曆代,能容忍文人胡鬧的,大概隻有唐宋兩朝,這兩個皇朝的開國之君,大都崇尚文學,故知道“文人無行,實無大礙”的道理。到了明朝,文人的日子就不大好過了。

朱元璋起於草莽,因為窮困,不要說進縣學、府學,就是私塾也沒有念過幾天。盡管後人附會,讚他“天生龍種”,二十歲前他委實困頓,一年中難得吃幾回飽飯。後來他發達了,入農民起義軍,從當大兵開始,一步步攀升為三軍統帥,最終黃袍加身。長期的鬥爭實踐,磨煉出他的滿腹經綸,但終其一生,他也沒有滿腹文章。這位皇帝的好處是,不懂絕不裝懂,向大臣們發布“最高指示”,也絕不咬文嚼字。我見過他的幾道諭旨,同當今的鄉下老農說話無異。以致洪武年間的文風,特別是官員的奏章,大都明白如話。我曾戲言,中國第一個推廣白話文的不是胡適,而是早他五百多年的朱元璋。

2.朱元璋要將孟子逐出孔廟

但是,朱元璋畢竟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他知識學養的先天不足,導致他對文人的鄙薄,以及對文化采用實用主義。立國之初,他決定在全國各府州縣興建孔廟,以祭祀這位“大成至聖先師”。他喜歡孔子,乃是因為孔子的“忠孝之道”可以幫助他穩定政權,建立尊卑不易的社會秩序。曆來孔廟中,都有陪祀的大學者。首先有資格進入孔廟的,當是亞聖孟子。但朱元璋對前朝的陪祀人物,並不一味照搬。他吩咐禮部官員給他講孟子。當官員讀到孟子說的“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話時,朱元璋跳了起來,吼道:“這個孟子敢於藐視皇帝,他不是個好人,不能讓他進入孔廟陪祀。”這句話引起了軒然大波。須知天下讀書人,都將孔孟連在一起。兩人的學問,被後世的士人稱為“道統”的開山祖師,而皇權則是“政統”。在“道統”裏,孔孟兩人是不可分的。如今,朱元璋要將孟子逐出孔廟,“政統”對“道統”表示了輕蔑。讀書人大都以維護“道統”為己任,於是便有一個翰林院的小官站出來,給朱元璋上了一道奏章,指出:“聖上指斥亞聖有誤。”語意雖婉轉,但畢竟表達的是反對的意見。朱元璋龍顏大怒,當即下令將這名官員廷杖三十。所謂廷杖,就是打屁股。朱元璋之所以采用這刑罰,就是要羞辱反對他的官員。他以為施行嚴懲,就可以把這件事壓下來,誰知引來了更大的反對浪潮。第二天,他一向信任的禮部尚書穿著大褲衩子上殿來表示抗議。這位倔老頭兒說:“皇上,孟子亞聖的地位,千秋已有公認,你不能以一己之好惡,不讓孟子入祀。皇上您今天不收回成命,臣就死在這兒了。”老夫子說的可不是玩笑話。他之所以穿大褲衩來,就是準備來接受廷杖。打屁股前先要脫去官袍,老夫子怕麻煩,先在家裏把官袍脫了。大約是老夫子的勇敢讓朱元璋賞識,他竟一反常態地讚揚老夫子“忠忱可嘉”,當場答應把孟子請回孔廟,但又說了一個條件,就是要將孟子的著作出一個刪節本。凡是他不喜歡的話,都得去掉。秀才們雖然要維護“道統”,但也不敢做得太過分,於是同意朱元璋的建議。這樣,既讓孟子保住亞聖的光榮稱號,又不惜閹割他的思想。

3.明朝二百六十多年的官場,以小人居多

終明一代,文人中的君子與小人都有代表人物。但兩百六十多年的官場,卻是以小人居多,這是一個悲劇。在曆史上,大凡國有昏君,就必然小人得寵。文人無行,若僅僅隻是行為放浪,言語不檢,倒也罷了,若放棄操守,又作用於政治,便會把政壇搞得烏煙瘴氣。

文人,是士人的一部分,都是讀書人出身。在古代,讀書的唯一出路就是當官。“學而優則仕”就是這個意思。古代沒有專門的哲學家、科學家與文學家,有學問、有出息的人都在官場裏頭。因此,官場是否清明,與讀書人的操守有直接的聯係。讀書人究竟應該如何入世,前人評價甚多。明隆慶年間的進士馮時可在其《雨航雜錄》中也說過一段:

文章,士人之冠冕也;學問,士人之器具也;節義,士人之門牆也;才術,士人之僮隸也;德行,士人之棟宇也;心地,士人之基礎也。

從以上六個方麵來評價一個讀書人,應該說從學養到品行各方麵都兼顧到了。考諸明代官場的士人,若按君子與小人來區別,則是君子少而小人多;若按官員的品行來觀察,則是清流多而循吏少。清流一多,則滿官場都是“紀檢幹部”,缺乏實幹精神;小人一多,則官場正氣不張,冤案錯案就多。

前麵說過,明代昏君很多。昏君的第一個特點是寵幸太監,像武宗皇帝之於劉瑾,熹宗之於魏忠賢。後兩人都是臭名昭著的大太監,兩人有著共同的特點,一是胸無點墨,二是貪財無度。

單是兩人使壞,朝政也不至於潰敗。壞就壞在官場中的小人一味迎合他們,為虎作倀。劉瑾出任司禮監掌印之初,雖然威風八麵,但還沒到“九千歲”的地步。有一天,他的轎隊出來,有一個名叫張彩的大理寺評事,居然當街跪了下來。劉瑾感到好奇,遂下轎盤問,張彩竟然伏地不起。明朝有規矩,內官的級別再高,資曆再老,外廷官員也不得向他磕頭行跪拜大禮。張彩這麽做,明明是違反官場製度。劉謹感到驚訝,問張彩:“你知道朝廷的規矩嗎,怎敢向我磕頭?”張彩回答:“我不是以外廷官員的身份對老公公磕頭,而是以兒子的身份對老子磕頭。如老公公不棄,卑職就認你做幹爹。”張彩的無恥博得劉瑾的歡心,他真的就認下這幹兒子。兩年後,區區六品官的張彩就驟升為正二品的吏部尚書,掌握了用人的大權,成為天下文官之首。無獨有偶,大約一百年後,到了熹宗,魏宗賢篡掌國柄,進士出身的崔呈秀以同樣的方式賣身投靠,最終也當上了吏部尚書。

隨著劉瑾與魏忠賢的倒台,張彩與崔呈秀也都被判了死罪。這兩人,可作為明代讀書人中的小人的代表,至於君子的代表,前麵說到的那個穿著大褲衩子上朝的倔老頭子算一個,張居正也算一個,楊慎、海瑞、李贄都算。青史留名的,畢竟是君子比小人多。不過在明朝官場中,君子雖然如薪火不熄,但小人卻多於過江之鯽,出一個頂十個。而且往往一大群君子鬥不過一個小人。

4.在皇權專製的社會,特別容易產生小人

如果我們隻從典章製度來衡量一個朝代的好壞,則曆史上不存在敗政。因為所有朝代的法律與綱紀基本上都是好的,但法律畢竟在皇權之下。人亡政息,固然是悲劇,人庸政劣或者人奸政敗,更是“自作孽,不可活”。所以,在皇權專製的社會,特別容易產生小人。這是因為人們往往能通過非正常途徑(諸如行賄、邀寵、投其所好等等)從主子那裏獲取個人利益。國家名器,本為至重,但屢為小人所竊。這些人一旦篡踞高位,則朝綱法製形同虛設。於是,為君子者犯顏直諫,如海瑞、楊漣等人,無一例外釀成悲劇;為小人者投機取巧,如張彩、崔呈秀之流,雖最終沒有好下場,但過程卻是風光無限。

到了明朝末年,已是土崩魚爛,大廈將傾。最後一位崇禎皇帝想挽狂瀾於既倒,但滿朝文武,竟沒有幾個可用之人。小人、庸人把持各大衙門,雖出了一個袁崇煥,本可支撐危局,可惜群小夾攻,崇禎皇帝辨不了是非,將其淩遲處死。到此,明朝滅亡的命運已經注定。

5.小人泛濫導致朋黨政治

卻說崇禎當政之初,的確想有所作為。比起他的爺爺神宗皇帝和父親熹宗皇帝,他算是認真當皇帝的一個人,但經過半個世紀的小人當政,朝廷的大臣內,已幾乎沒有治國的英才了。

《烈皇小識》記錄了一則小故事:

上(崇禎皇帝,筆者注)一日禦經筵,問閣臣曰:“宰相須用讀書人,當作何解?”周道登對曰:“容臣到閣中查明回奏。”上始有慍色,繼而微笑嘻甚。上又問閣臣:“近來諸臣奏內,多有‘情麵’二字,何為情麵?”周對曰:“情麵者,麵情之謂也。”左右皆匿笑。

周道登為崇禎朝的內閣首輔,也算是權傾天下的人物。看過這則記載,相信讀者即便不知道周延儒的生平,也會得出結論,此公乃貨真價實的庸流之輩。細細分析這兩句問話,便會看出崇禎皇帝用了心計。他問“宰相需用讀書人”,是因為他覺得眼前這位宰輔,委實不像一個讀書人,既無學養,亦無品行,更無挽救頹政的能力。當此時也,朝廷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探其原因,是上上下下方方麵麵都在講“情麵”,其後果是人情大似王法。周道登在崇禎皇帝麵前,表麵上唯唯諾諾,暗地裏大搞朋黨政治。所以說,他不是回答不了崇禎的問題,而是故意不回答。

6.中國的文化——既可培養君子,亦可培養小人

中國的曆朝曆代,當宰相的百分之九十都是讀書人。但不見得飽讀了詩書,就一定能當好宰相。元朝人選宰相,須福德才量四全。按此標準,明朝的很多首輔都不適合。所謂宰輔之才,即是能給皇上當好參謀,燮理陰陽,消弭各種矛盾,每出一計便成一事。能做到這一點,非常之難。

所以,中國古代的讀書人,都把宰相作為成功的最高典範。但中國的文化既可培養君子,亦可培養小人;既可培養英才,也可培養庸才。如何界定讀書人的類別呢?《見聞雜記》中有這樣一段話:

學通天地,人謂之儒。宋周、程、張、朱先生,始不負於儒之稱。孔子教子夏曰:“毋為小人儒。”這小人不是尋常人,隻為名利念頭割舍不下。始皇坑儒,這儒也不是泛泛讀書之人。當時有一等人,非先王之道,毀朝廷之政,自為高論以驚世者,故坑之。今秀士、醫卜濫戴儒冠,動自稱“貧儒”、“寒儒”,其鄙人曰“腐儒”、“迂儒”、“俗儒”,此等儒正始皇所不屑坑者,何以儒為?

為秦始皇的焚書坑儒作如此辯解,也算是一家之言。但所列指的現象,的確又指出了“文人無行”的禍害。孔子教導學生“毋為小人儒”,真是振聾發聵的聲音。遺憾的是,終明一朝,小人儒大行其道。而君子之儒,往往受到排斥打擊,而不能成為社會的主流。套用北島的詩,這叫“小人是小人的通行證,君子是君子的墓誌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