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乘

卜守茹不相信父親的世界會在短短十數天裏垮掉。望著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一路上連綿不絕的淒愴景致,心如止水,不為所動。那份淒愴是慘白的,一場大雪覆蓋了石城,也遮掩了械鬥留下的一切痕跡。天色灰暗,像籠著一團僵死凝結的霧。卜守茹坐在小轎上,隨著轎杠有節奏的“吱呀”聲,木然前行,把父親的世界一點點拋在身後。

時近黃昏,周遭靜靜的,絕少轎子行人的喧囂,亦無喇叭號子的聒噪,隻有身下一乘孤轎的顫聲,和轎夫巴慶達與仇三爺的喘息聲,再就是他們腳下皂靴踩在積雪上的嚓嚓聲了。天很冷,巴慶達和仇三爺直流清鼻涕,腦後的辮梢上結著冰,抬轎時都袖著手。卜守茹卻沒覺著冷,穿著身綠緞薄襖,披了條猩紅鬥篷,近乎麻木地坐在轎上,臉色賽同積雪。

景觀大改,父親的世界已經傾覆。那門庭若市的36家轎號,現如今無一例外全被查封,蓋著官府朱印的封條交叉貼於合嚴或未合嚴的門板上,令人心悸。一麵麵惹眼的招旗全不見了,不知是轎號的管事們敗逃時摘走了,還是被官府的人掠去了。有幾麵招旗又不知因啥落在了狹窄的街麵上,被行人的腳步踩進了積雪裏,凍得繃硬,想扯都扯不下來……

卜守茹不願相信這一切。她分明記得,父親的轎行不久前還是城中一景。那時,從江岸西碼頭到大觀道,整整半座城池的街麵都是父親的地盤。父親常神像也似地坐在城中大觀道旁的獨香亭茶樓上,手托油光光的紫砂壺,向西眺望,在心裏默默把玩自己的成功。

那時的父親是傲氣的,幾乎從不用正眼瞧她,她不是男孩,不能承繼父親苦心創出的世界,在父親眼裏,她是個遲早要嫁出去的賠錢貨,而父親是從不願賠錢的,他隻要賺錢,賺更多的錢,置更多的轎子,設更多的轎號,借以成就一輪又一輪瘋狂的擴張。

在卜守茹的記憶中,父親從未有過慈祥的麵孔,她從兒時到如今的所有歡笑,都來自巴慶達,她的巴哥哥。父親甚至從未抱過她,從未親過她。就是在母親死後,她到城裏來的最初的日子裏,父親也沒親過她。她是在巴哥哥的懷裏和肩上長大的。有一陣子,父親甚至完全把她忘了,任由她在轎行裏自生自滅。父親把全部生命都押到轎子上,這個原本一文不名的鄉巴佬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敗,且會敗得這麽慘……

孤轎順大觀道緩緩行進,飄乎於半空中的卜守茹,默然巡視著自己鄉巴佬父親的全部失敗,心中空落落的。這份空落中可有父女親情?有幾多父女親情?直到卜守茹從卜姑娘成了卜姑奶奶,仍是說不清的。

沿途還能看到許多被砸爛的轎子。各式各樣的破轎歪倒在路旁的積雪裏,像一堆堆棄物,全無了轎子的模樣。最慘的是獨香亭茶樓旁的獨香號,幾十乘花轎、差轎是被一把火燒掉的,燒得不徹底,許多轎子的殘框依然挺立著,連日大雪都沒能遮嚴那刺目的焦黑。轎號的門臉被火燒去了半邊,兩扇已不成其為門的門上也貼著官府的封條,封條旁還有一張緝拿革命黨的官府告示。

獨香號是父親起家之所在。18年前的一個風雪夜,父親撇下剛剛落生的她,和她多病的母親,懷揣著兩個凍得繃硬的窩窩頭,闖到了城裏,就在獨香號裏抬轎。卜守茹最早認識父親和父親的世界,便是在獨香號裏。8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被一幫大人簇擁著,在母親墳前磕頭。一頂來自城裏的帶花布裙邊的小轎飄然而至。抬轎的就是巴哥哥和仇三爺。巴哥哥那時隻15,豆芽菜般細長,老瞅著她笑。仇三爺那會兒還不是爺,眾人都喚他仇三。巴哥哥和仇三把她扶上轎,一轎抬了80裏,進城到了獨香號門口。父親穿一身藍布紅邊的號衣,於轎號門口立著,用一隻沒瞎的獨眼死死盯著她看,半天才說,“我是你爹,喊爹。”她有些怕,嘴上怯怯地喊著爹,貓兒一般瘦小的身子直往巴哥哥懷裏躲。父親哼了一聲,塞給她一個玉米餅,抬著轎應差去了——好像是為哪個大戶主搬家,去了許多差轎。她記得,那是個秋日的傍晚,門洞裏的風很大,風將父親的號衣撩起老高,她看到了父親彎駝著的背。背讓藍號衣映著,也是藍色的,閃著陰森的汗光。

都過去了。父親風光了許多年後,又回到了原地。這鄉巴佬從馬二爺手裏起家,又栽在馬二爺手裏了。卜守茹揣摸,馬二爺怕是為了發泄自己的仇恨,更是為了毀掉父親東山再起的野心,才挑了父親的腳筋,放火燒掉獨香號的。也許從將5乘小轎賞給父親的那天起,馬二爺心頭就點起這把火了。

不免染上一絲悲涼,卜守茹頓頓腳,讓轎子在獨香號門前落下了。

下了轎,卜守茹輕移幾步,走到貼著封條的轎號門前愣愣地看。

獨香號居於鬧市中心,門臉不小,有麻青石砌的院子,慣常總有五六十乘轎,算得大號了。因著熱鬧,卜守茹小時最喜在這耍,還在這跟著個死去的王先生習過幾日“子曰”。王先生極是和氣,卜守茹從不怕他,一次王先生睡著了,卜守茹還用洋火燎過王先生的黃胡須。王先生的黃胡須著了火,嗞嗞拉拉響,一股子焦胡味。

往轎號門裏瞅著,卜守茹似又嗅到了自個兒多年前造出的那股焦胡味。

仇三爺說:“卜姑娘,還看啥呀,人這一世就這麽回事,紅火過也就算了,你爹他沒虧……”

巴慶達也吸溜著清鼻涕說:“是哩,妹!爹不算虧!”

卜守茹不作聲,目光越過殘牆向狼藉的轎號裏掃,找尋她熟稔的一切……

仇三爺又說:“也別多想,想多了心裏苦……”

卜守茹這才收了思緒,淡淡道:“苦啥?我心裏不苦。我爹虧不虧是他的事,我管不著。我隻是想,爹咋就會敗了?像他這種人……為了轎子連親閨女都不要的人,咋也會敗?”

仇三爺和巴慶達都不答話。

卜守茹回轉身,歎了口氣,捏著絹帕的手向獨香亭茶樓一揮說:“走吧,到茶樓上坐坐,叫幾籠狗肉包子來吃,我餓了。”

仇三爺道:“卜姑娘,還……還是回吧,這陣子正鬧革命黨,地麵不肅靜,再說,天不早了,你爹又在**躺著,咱……咱也得回去照應一下的。”

卜守茹搖搖頭:“照應啥?咋照應他也站不起來了!你們得把他忘了……”癡癡愣了片刻,又說,“讓他獨自一人靜靜心也好。”

仇三爺不作聲了,默默和巴慶達抬起空轎,跟著卜守茹到獨香亭茶樓去。

茶樓的老掌櫃是相熟的,半個月前,卜守茹的父親卜大爺還在這茶樓上斷過事。老掌櫃沒因卜大爺今日的背時就怠慢卜守茹。卜守茹和巴慶達、仇三爺一坐下來,老掌櫃便親自提著銅嘴大茶壺過來了,一過來就問:“卜姑娘,卜大爺可好?”

卜守茹點了下頭:“還好,難為您老想著。”

老掌櫃說:“給卜大爺捎個話,讓他一定想開點,好生調養,就……就算是斷了腿,不能伺弄轎子了,也還有別的事好做。”

卜守茹又點了下頭:“那是。”

老掌櫃又問:“卜姑娘今個要點啥?”

“包子。”

“還是對門老劉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聲,老掌櫃去了。

茶樓裏空****的,除了他們三人,再無一個賓客。這大冷的天,沒人到這冷清的地方泡光陰了。卜守茹守著一盤炭火,坐在父親慣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斷升騰的霧氣,後又透過霧氣去看巴慶達光亮的額和臉,看得巴慶達頭直往桌下垂。

瞅著巴慶達,卜守茹就想起了過去。過去真好,她沒有爹,卻有個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從80裏外的鄉下抬進城,小時候,一直給她當馬騎,帶她四處兜風。她是在小轎、花轎裏,在巴哥哥的肩頭上,結識這座石城的。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漸壯實的肩頭扛起了她頑皮的少女歲月,今兒個又和她一起,麵對著一場不可挽回的慘敗。巴哥哥顯然還不知道這慘敗對她和他意味著什麽,倘或知道,隻怕巴哥哥再也不會這麽平靜地坐在這茶桌前了。

還有仇三爺。仇三爺也再不是許多年前到鄉下接她時的那個健壯的仇三了,隨著父親轎業的紅火,仇三稱了爺。稱了爺的仇三,漸漸失卻了那份健壯,渾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彎駝了,這二年益發顯得老相。

輕歎一聲,卜守茹道:“你們呀……你們當初真不該把我從鄉下抬來!”

巴慶達問:“咋說這?因啥?”

卜守茹嘴唇動了下,想說,卻終於沒說。

巴慶達以為卜守茹還想著他爹,便道:“妹,你放寬心,卜大爺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論日後咋著,俺都會給他養老送終的。”

卜守茹苦苦一笑:“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擔心哩!”

巴慶達一怔,咕嚕了一句:“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作聲,默默站立起來,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朧的風景。

獨香亭茶樓居於石城正中,是傍著個石坡建的,上下三層,顯得挺高大,站在茶樓頂層,大半座城都看得清。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樓上看風景,記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鋪就的街麵。街麵縱橫交錯,起伏無致,把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許多碎塊。她和父親一樣喜歡麻石街麵。她喜它,是因著幼年鄉下的經驗:鄉下的黃泥路雨天沾腳,麻石路不沾腳;父親喜它卻是為了自己的轎業。父親曾指著腳下的坑窪不平的麻石路對她說,“妮兒,這就是爹的莊稼地,隻要這城裏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轎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紅火哩!”

爹的莊稼地現在看不見了,積雪將它遮嚴了。能看到的是那籠在慘白中的街巷輪廓,和被切割開的一片片屋宇與炊煙,炊煙是淡藍的,像吐到空中的聲聲輕歎。

凝望了許久,卜守茹回過頭問仇三爺:“從這看過去都是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點點頭:“都是,以大觀道劃界。”

卜守茹自語道:“地盤不小。”

仇三爺說:“是你爹拚命才奪下的,前前後後18年……”

卜守茹應了句,“我知道,”指著窗外的街麵,又問,“觀前街和北邊的狀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盤?”

仇三爺說:“不算。若不是為了爭這兩塊地盤,卜大爺也不會跌得這麽慘。最早到觀前街設轎號時,我就勸過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聽人勸哩……”

卜守茹哼了一聲:“我說過,別再提我爹了,他完了!”

仇三爺怯怯地說:“卜姑娘,也……也不好這麽講的,卜大爺不……不會就這麽完了,他心性高,還會起來。昨兒個,他就請人找了麻五爺,想托麻五爺出麵和馬二爺說和……”

卜守茹眼裏鼓湧出淚:“別說了!我都知道!”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爺有點驚奇。

老掌櫃送來了狗肉包子,熱騰騰的,卜守茹卻不願吃了,要巴慶達把包子提著,立馬打道回府,言畢,起身就走,連老掌櫃和她打招呼都沒理。巴慶達和仇三爺都覺著怪,又都不敢問,隻好靜靜地隨卜守茹往樓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轎上一直默默落淚……

卜大爺已習慣於用一隻獨眼看世界了。

獨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屬於卜大爺的。半邊油亮的鼻梁永遠在卜大爺的視線中晃動,伴隨一次次拚爭的成功,常使卜大爺亢奮不已。卜大爺因此認定,他天生該當獨眼龍,對失卻的那隻左眼,幾乎從未惋惜過。過去,有兩隻眼睛時,眼裏的世界不屬於他,他站在鏡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個渾身透著窮氣,手裏捧著窩窩頭的叫花子。他正因著恨身上的窮氣,才為了馬二爺許下的5乘小轎,投入了最初那場和四喜花轎行白老大的格殺。

常記起那日的景象:是個風雨天。在大觀道上,白老大手下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把他團團圍住,另一個轎夫撂下轎逃了,他沒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斷他的腿,讓他永遠不能伺弄他的轎,他不怕,他也想打斷他們的腿,為自己日後少一些爭奪生意的主。他操著轎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著他們的腿嘿嘿笑。他幹得真好,轎杠掄得又狠又準,他們沒打斷他的腿,倒是他打斷了他們的腿,這戰績真可以說是輝煌的。也正為了這份輝煌,他的一隻眼睛玩掉了:這幫孬種中的一個,用手中握著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讓他一頭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濕漉漉的,每塊麻石都披著水光。他把滿是血水的臉貼在麻石上,第一次親吻了他城裏的莊稼地。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裏這片麻石道上收獲他一輩子的好莊稼。

當晚到了馬二爺府上,他把被捅破的眼珠兒血淋淋一把摳出,拍放在馬二爺的煙榻上,硬生生地說,“二爺,我來取我的5乘小轎了!”馬二爺舉著煙槍,愣了半晌才說,“我不食言,5乘小轎明兒個到獨香號去取,日後不管咋著,你都得記住我今日的情分。”

這是屁話,卜大爺當時就想。

當時,卜大爺知道自己日後會發達,馬二爺大約也是知道的,否則,馬二爺不會說出關乎日後的話。隻是馬二爺沒想到卜大爺會發得這麽快,會在短短三四年裏形成氣候,及至後來和馬二爺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號以後,卜大爺和馬二爺還合作過兩次,一次是早年聯手擠垮花家信行,搶攬信行的貨運;另一次是兩年前統一地盤,吞並城東、城西12家雜牌小號。

小號垮下來後,卜大爺和馬二爺拚上了。

卜大爺看著馬二爺不順眼,馬二爺也瞅著卜大爺不順眼。雙方就暗地裏使壞,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狀,還扯上了革命黨和炸彈。

馬二爺三番五次對知府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卜獨眼不一般哩,轎號裏敢窩革命黨。鄧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馬二爺時常孝敬的月規和隨著月規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爺的轎號去拿過,沒拿到革命黨,卻拿到了和婦人私通的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

卜大爺也不傻,白給官府應差抬轎不說,也和馬二爺比著送月規。送月規時也送話,道是馬二爺為革命黨造炸彈,一個個西瓜似的。鄧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沒查出炸彈,隻收繳了一筐筐煙槍、煙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這種拚法不對卜大爺的脾味,卜大爺喜歡明裏來明裏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後來,卜大爺就不再搭理馬二爺的碴了,月規雖說照送,官府卻懶得多去走動,且四處揚言,要把馬二爺的腳筋挑斷,讓他永遠躺在大觀道上。

然而,永遠躺下的不是馬二爺,卻是卜大爺。半個月前,馬二爺挑起全城轎夫大械鬥時,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爺的轎號裏發現了一把洋槍、兩顆炸彈。結果,官府介入,和馬二爺一起打卜大爺,從城東打到城西。在大觀道獨香亭茶樓門前,馬二爺手下的人當著官府差人的麵,生生打斷了卜大爺兩條腿,還挑了卜大爺的腳筋,卜大爺和他的世界一並齊完了……

這很怪,卜大爺至今還弄不懂:洋槍、炸彈是哪來的?馬二爺一來弄不到這些東西,二來也難以藏到他轎號裏去,他防馬二爺防得緊呢!沒準真會有不怕死的轎夫要謀反?可又怪了,鄧老大人若是因著那洋槍和炸彈就認定他卜永安窩革命黨,咋又不把他抓進大獄裏去?這裏麵勢必有詐,卜大爺隻不知詐在哪裏。

自那便在**躺著了,兩條斷腿曠日持久地痛著,提醒卜大爺記牢自己的失敗。卜大爺開初還硬挺著,試著想忘卻,後來不行了,躺在**無事可做,沒法不想心事。卜大爺想著當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著扔在馬二爺煙榻上的眼珠兒,想著自己18年裏落下的一身傷,和兩條再也站不起來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麽?可他咋伺弄他的轎子?!這才悲愴起來,連著幾日號啕大哭,把仇三爺和巴慶達都嚇壞了,他們從未見卜大爺流過淚。

卜大爺把積聚了18年的眼淚哭幹之後,又想開了。他覺著,就像當年的那隻左眼是多餘的一樣,他的兩條腿其實也是多餘的。現在不是從前,他就算躺在**,永遠站不起來,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爺!卜大爺!爺字號的人不玩腿,玩腦瓜!用腦瓜去玩世界!他再也不會赤著大腳板,踩著麻石路去抬轎了,他抬夠了轎,日後要坐轎,天天坐,坐在轎上去找馬二爺複仇,去收獲他栽種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夢想。

自然,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卜大爺要落實的,不是收獲和複仇,而是認栽講和。馬二爺隻要給他留下一絲退路,他都退過去,就算馬二爺讓他磕頭,他也幹。為啥不幹呢?今日他給馬二爺磕頭,日後定會割下馬二爺的頭當球玩。

昨兒個,拖著兩條斷腿,就派仇三爺去請了幫門的麻五爺,要麻五爺給個公道。

麻五爺起先不願來,後來架不住仇三爺一再央求,和50兩銀子的**,才來了,坐著四抬的藍呢官轎,轎前轎後還有幾個一溜小跑的嘍囉跟班。

麻五爺一進門就說:“你們都他娘不夠意思!都不給我麵子!半年前,我在獨香亭茶樓上不是給你們斷好了麽?以大觀道劃界,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倒好,三天兩頭打,還到官府相互使壞!你們信官府,還找我五爺幹啥?!”

卜大爺說:“五爺,這你有所不知,馬二使了我的壞,我自然不能不應付,我這回栽,大概還就是栽在這上麵。”

麻五爺點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馬二爺買通了,還有巡防營的錢管帶,也被他買通了,開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

卜大爺問:“五爺咋早不指點指點?”

麻五爺臉一板:“你他娘來找我了麽?”

卜大爺再無話說,轉而道:“今兒個我找你了……”

麻五爺搖起了頭:“晚了,卜大爺,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你這人算廢了,要和馬二爺爭出個輸贏,等來世吧!”

卜大爺紅著獨眼大叫:“老子沒完!老子還是爺!還是爺!你五爺若還能有一絲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給我個公道!”

麻五爺歎了口氣:“公道我給不了,隻馬二爺能給。”

卜大爺道:“那你替我捎個話給馬二爺,就說我卜永安啥都認,隻……隻求他給我塊喘氣的地盤。”

麻五爺問:“這塊喘氣的地盤得多大?”

“讓馬二爺瞅著辦。”

“你真啥都認?!”

卜大爺點了頭:“我啥都認!”

麻五爺這才說:“那好,我也和你實話實說了吧,前日在北關戲園裏,我見著馬二爺了,我罵了馬二爺,怨他不該把你弄得這麽慘。馬二爺也說他這回是過分了些,想找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說,把西半城轎號的封條啟了,再發還給你,他的老號和你的新號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觀道為界……”

卜大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五爺,不……不對吧?我……我聽說馬二爺要把老號開到西城來的,是不是?仍以大觀道為界,馬二的心機不白費了?你……你五爺莫不是開我的玩笑吧?”

麻五爺正經道:“開麽玩笑?!五爺我啥時開過玩笑!馬二爺真這麽說了,隻是提出了個條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還是別說了吧,不說你不會同意,我當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爺緊張地看著麻五爺:“五爺,你……你說!你快說!”

麻五爺道:“馬二爺相中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給他生個兒。”

卜大爺愣了。

麻五爺笑了笑:“看看,我說你不會答應吧……”

卜大爺偏道:“我……我答應!”

麻五爺驚得立了起來:“卜大爺,你莫不是瘋了吧?馬二爺六十有二,不說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爺的爹了,你……你就舍得讓親閨女給這糟老頭兒去做小?”

卜大爺不答,卻瞪著獨眼癡迷地說:“我……我要我的轎號,我……我的36家轎號,那都是我的,我的……”

麻五爺搖了搖頭:“卜大爺,你要聽我的,我就勸你甭上當。你想想,你若不是被馬二爺廢掉,馬二爺會把轎號還你麽?你今日沒用了,他是讓你用親閨女換個空歡喜。”

卜大爺眼裏噙著淚:“你不懂,五爺,你別勸我,你隻管去和馬二爺說,我願意,這是我的事。”

麻五爺走後,卜大爺蒙上被子歡喜得嗚嗚哭了半夜。一大早,便把閨女守茹叫到床前,把自己的決定說了。

述說這個決定時,卜大爺滿是傷疤的臉上還透著昨夜殘留的激動,獨眼裏射出奪人的光亮。

卜大爺說:“妮兒,馬二爺看上你了,你想想,這是多好的機會!你一過去,爹就能東山再起!爹腿斷了,可還有腦瓜,爹的腦瓜不笨,還能和馬二爺鬥下去!15年前,爹憑5乘小轎,就玩出了今日這世麵,日後能玩不倒馬二爺麽?!”

守茹被卜大爺的述說驚呆了,嘴半張著,兩眼睜得很大,身子直往後退。

卜大爺擺手招呼守茹:“妮兒,你別怕,過來,站過來,爹給你說,女孩家遲早都得出門子,不能守著爹娘過一輩子……”

守茹試探著問:“我……我若是不願呢?”

卜大爺道:“你咋會不願呢?!你是我的妮兒,你得聽我的!”

“我就是不願呢?”

卜大爺臉黑了下來:“你不願也不成,我會把你捆去!現如今隻有你能救爹!”

守茹道:“我不是賠錢貨麽?今兒個咋就這麽金貴了?也能救你了?你……你可真……真會算計!”

卜大爺直到這時才記起了18年來對閨女的輕慢,有了些愧疚,歎息著說:“妮兒,爹過去對不住你,今兒個,你有氣隻管衝爹出,出完氣,還得到馬二爺家去。”

卜大爺伸出手想去拉守茹,守茹卻把身子一撤多遠。

卜大爺又說:“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36家轎號麽?你想想,你一過去,那36家轎號又是咱的了,還有城西那麽大片地盤,那麽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車,隻能使轎!妮兒,你去看看,扒開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塊塊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守茹愣愣瞅著卜大爺:“你眼裏隻有這?”

卜大爺坦承不諱:“爹眼裏隻有這,白日裏看著它,夜裏夢著它。”

“我去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爺道:“能!爹再不會讓它丟掉了,妮兒,你得信!”

守茹強壓住湧上眼眶的淚,沉默了片刻,這才說:“好……好吧,爹,你……你容我想想。”

守茹出去時,卜大爺想摟摟她,守茹卻一把把他的手推開了,這讓卜大爺有些哀傷。

整個上午沒再見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爺過來說:“卜姑娘好像在房裏哭,別是出了啥事?”

卜大爺說:“沒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傍晚,守茹從自己房裏出來了,穿了綠緞襖,係了猩紅鬥篷,怪妖豔的,一點不像傷心的樣子。守茹要仇三爺和巴慶達備轎,說是出去走走。卜大爺那時就知道,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盤,心裏不禁一陣狂喜。

卜大爺相信,自己閨女不會不要那36家轎號和金子鋪就的麻石路的。閨女是在轎行裏長大的,知道轎號和麻石路的價值。轎號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閨女的一切,閨女懂。

上燈時分,閨女回來了,卜大爺拖著斷腿從**爬起來,趴在床頭的窗前看。卜大爺看到了在院中輕輕落下的小轎,看到了閨女披在身上的猩紅鬥篷,還看到了仇三爺淒苦的老臉。看到這一切的同時,卜大爺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邊鼻子,那半邊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爺起家之後的所有景物中了……

九格紙窗上有個洞,是父親趴在**用手摳的。他摳破紙窗,老把那隻獨眼緊貼在紙洞上,陰陰地注視著院子裏的一切。這很讓卜守茹討厭,卜守茹覺著父親其實是個無賴,成事時是無賴,敗事時仍舊是無賴。

小轎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親貼在窗洞上的獨眼,獨眼熱辣辣的,在明亮汽燈的映照下閃現著幽藍的光,且定定地望著她,隨時準備捕獲她的允諾。

卜守茹裝作沒看見,下了轎,徑自回了自己的西廂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兒,妮兒,”一聲聲喚。

卜守茹不理,先用熱水洗了臉,燙了腳,又叫巴哥哥把帶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爐上去蒸。

正吃包子時,仇三爺過來了,好聲好氣說:“卜姑娘,你爹叫你呢!”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沒聾。”

仇三爺又說:“那……那就過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著不動:“他該哭了,日後他還會哭的,沒準得天天哭——三爺,你記著我這話。”

仇三爺那日還不知道後來將要發生的大變化,還是盡心盡意地勸:“卜姑娘,別賭氣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過去對你不好,也……也還是你爹嘛。”

卜守茹臉一板:“你讓我靜靜心好不好?你去告訴我爹,我還沒想好,一想好就過去和他說!”

吃完包子喝過茶,卜守茹才過去了,出門前無意中發現臉上有淚痕,又洗了次臉,還在臉上撲了些香粉。

父親獨眼紅紅的,見她進來,慌忙用手撐著床坐起了身,連聲問:“妮兒,都看過了?你都看過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紅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經心道:“老劉家的狗肉包子不如從前了,餡少,也缺油。”

卜大爺應付說:“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親心愛的提梁紫砂壺,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著,又說:“獨香亭茶樓的老掌櫃問你好,要你好生調養。”

卜大爺點點頭:“再見著老掌櫃,替我捎個好。”

說完這話,卜大爺又想問自己的事,卜守茹卻扯起了革命黨。

“爹,你可別說你冤,咱城裏還真有革命黨呢!官家的緝拿告示上有名有姓,還有像,我都見著了。是貼在咱獨香號門上的。從那像上看,人還挺俊的,有點像我巴哥哥。”

卜大爺說:“革命黨謀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著提梁紫砂壺,喝著水:“作啥死?還不是被官府逼急了麽?今兒個若是有人來夥我,我也會做革命黨的!”

卜大爺這下總算逮到了話題:“妮兒,爹不是逼你,該給你說的話,爹都給你說了,不知你想好了麽?”

卜守茹不作聲,轉臉望著火焰跳躍的汽燈出神。

卜大爺又小心地問:“咱……咱城西的36家轎號和地盤,你……你可看過了?”

卜守茹道:“看過了。”

“妮兒,你覺著爹的這盤買賣咋樣?”

“有點意思。”

卜大爺被這輕慢激火了:“有點意思?妮兒,你口氣真大。為了這點意思,爹差點死上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揚:“你咋就沒真死掉呢?”愣了下,又說,“那時你要死了,我會哭的。”

卜大爺嵌著刀疤的臉顫動起來:“妮兒,你……你說這話?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淒然笑了笑:“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你要在那會兒死了,就不會落到今兒個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兒個有多慘,老趴在窗洞瞅人,還得把自己的黃花閨女硬送給人家馬二爺。你就沒想過,人家馬二爺是羞辱你麽?”

卜大爺用拳頭砸著床沿,叫道:“誰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過去,就是為了往後能好好羞辱他們馬家!妮兒,你得記住,這世上的人都隻認贏家!隻要鬥贏了,今天的事就會被人忘掉!”

卜守茹搖搖頭說:“別哄自己,今天的事誰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後贏了,人家也會指著你的脊梁骨說,這人賣過自己親閨女!”

卜大爺似乎有了些愧,不言聲了。

卜守茹又說:“況且,我斷定你贏不了,我勸你再想想。”

卜大爺不願去想,說:“妮兒,你……你隻要答應到馬家去,爹一準能贏,爹說過,爹憑5乘小轎……”

卜守茹打斷卜大爺的話頭道:“別再提那5乘小轎了,我聽膩了!你要還是我爹,現在就別把話說的這麽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給巴慶達許下的願,你答應他娶我的。”

卜大爺認這筆賬:“不錯,我是答應過小巴子,隻因為小巴子對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來說:“現在我還喜他……”

卜大爺手直擺:“現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給我36家轎號。我想定了,為了36家轎號,你非去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親不會回頭,站起來問:“日後你不會後悔麽?”

卜大爺點了點頭。

卜守茹再問:“真不後悔?”

卜大爺又點了頭。

“那好。”卜守茹說,“我是你閨女,我聽你的,你叫麻五爺和馬二爺說吧,讓馬家定日子,我去。……出閣那日,我要東西城新老82家轎號一起出轎!”

卜大爺高興了:“這行!爹就依著你的心意辦。”

卜守茹哼了一聲:“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畢,卜守茹轉身就走,走了幾步才發現,手上還攥著父親的提梁紫砂壺,遂死命將茶壺摔碎在方磚鋪就的地上,旋風一般出了門……

門口,巴慶達正呆呆立著。

風掠過屋脊時發出刺耳的尖嘯,旋到空中的積雪紛紛揚揚落。天幕是淒冷的,月影和星光顯得異常遙遠。巴慶達癡癡走到院裏,抬頭仰望著夜空,硬沒讓聚在眼中的淚淌下來。風刺著他上仰的臉,落下的碎雪在臉上化成了水,冰涼冰涼,像許多小蟲在爬。

巴慶達袖著手想,他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淚。可他差點兒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門口,聽著卜姑娘和卜大爺說話,鼻子就發酸了;走到院裏,西北風一吹,淚一下子就盈滿眼窩。他透過淚眼看到的天空沒有星月,隻是一團茫然的黑。

於那團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時的卜姑娘:一張總洗不淨的圓圓的臉,一隻小小的翹鼻子,穿一身打著補丁的老藍色土布罩袍,直摟著他的脖子叫巴哥哥。10年前,卜姑娘就是這副模樣在她鄉下老林前上的轎,他當時可沒想到有後來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爺一心撲在他的轎子、轎號上,打從把卜姑娘從鄉下接來,就沒打算日後好好打發她,隻把卜姑娘當作狗兒、貓兒一般對待。後來發現他和自己閨女好,就把閨女許給了他,條件是,白給卜大爺伺弄5年轎子。說這話時,卜姑娘15,他22。他當時想,5年是好過的——卜大爺當年為5乘小轎,白給馬二爺抬了三年轎不說,還賠上了一隻眼;他得人一個閨女,才搭上5年光景,值。

可誰能想到卜大爺會敗呢!在巴慶達看來,卜大爺簡直是個神話,咋也不該敗!可卜大爺竟敗了,且敗得這麽慘,落到了賣閨女的地步!他的好夢也跟著完了……

盡管仰著臉,淚水終還是滾了下來,順著下巴殼往地上落。巴慶達再也無法壓抑自己,抱頭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傷的狗,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哭得渾身亂顫。

不知啥時,從指縫中看到了貼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細長一條,在巴慶達麵前輕輕晃。巴慶達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嗚咽,繼而,又用襖袖子抹去眼裏和臉上的淚,才慢慢抬頭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慶達站起來說:“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動。

巴慶達又說:“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淚……”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點。”

巴慶達點點頭:“我知道哩。”

旋起一陣風,“嗖嗖”嘯聲又起。

卜姑娘歎了口氣:“風真大。”

巴慶達應了句:“是哩。”

巴慶達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慶達知道卜姑娘有話和他說,想去,又不敢,怕自己會當著卜姑娘的麵再次哭出聲,便道:“明兒個再說吧,今晚我……我還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龍套……”

卜姑娘問:“你還有心思去跑龍套?”

巴慶達嗯了一聲,道:“和人家王老板說好的,得去。”

這倒不是瞎話,真是說好要去跑一趟的,戲衣都備好了,還想拉著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聽戲,但凡轎號的夥計去跑龍套,她都跟著。晚上沒轎可抬,夥計們就去掙碗夜宵錢,她去聽白戲。

卜姑娘說:“還是別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慶達猶豫了一下,又找借口:“白兒個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許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額頭上:“你這人真賤!不抽著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屋裏燃著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藍藍黃黃一大團。卜姑娘進屋後,先到火盆上去烤手。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細細的,被火烤著,紅紅的,讓巴慶達為之動心。心一動,巴慶達鼻子就發酸。

卜姑娘說:“這世上若是還有信得過的男人,我就隻信你。”

巴慶達說:“我不足信。我這輩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說:“你和我爹壓根兒是兩種人。”

巴慶達點點頭:“我也想做你爹那種人,也想弄上36家轎號,可……可妹你知道,我沒能耐,隻能給人抬轎。”

卜姑娘定定地盯著他問:“我若是給你36家轎號,你能給我守好麽?”

巴慶達搖搖頭:“怕……怕是守不好。妹,我不能騙你,我鬥不過馬二爺,也纏不了麻五爺和他手下的徒子徒孫,更……更甭說官府了,我……我見了官家的人就怕……”

卜姑娘走到他麵前,把烤得熱乎乎的小手插到他脖頸裏,撫摸著他結著厚繭的肩頭,輕聲說:“巴哥哥,其實你不軟,你隻是心善。我要給你36家轎號,你能伺弄好,一定能的……”

巴慶達呐呐道:“我……我真是不行,我膽小……”

卜姑娘在捏他的肩頭,一邊捏,一邊說:“你膽不小,小時候,人家欺負我,我爹不管,都是你幫我去打架。有一回,你一人打他們倆呢,打得一頭一臉血……”

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巴慶達一把把卜姑娘摟在懷裏,哽咽道:“那……那是為你,為你!今兒個為你,我……我還會拚命去打……”

卜姑娘也哭了,任淚珠兒在粉臉上掛著,說:“今兒個,你還是為我,你替我管著那些轎號!”

卜姑娘從他懷裏站起來說:“你得有耐心,馬二爺總要死的!”

巴慶達又說:“那也用不著我管,還有你爹。”

卜姑娘道:“別提他!不說我信不過他,就算我信得過他,他也不行了,我爹完了,你得記住!這話我再不願多說了!”

巴慶達還是搖頭。

那日夜晚,巴慶達根本沒想過別的,隻想著卜姑娘從此再也不屬於他了,他的世界傾覆了。在他看來,卜姑娘就是他未來的一切,沒有卜姑娘,就是有360家轎號,他的心也是空落落的。

巴慶達想到了私奔,一把扯住卜姑娘的手說:“我……我這輩子啥都不要,隻要你!跟我走,走得遠遠的……”

卜姑娘一怔,呆呆看著他,許久沒作聲。

巴慶達全身的血都湧到了腦門上,腦門紅紅亮亮的,“就跟王老板的戲班子走,大後天,去江南……”

卜姑娘不接話,像沒聽見似的,反問他:“巴哥哥,你……你不喜咱的轎行、轎子麽?”

巴慶達直愣愣地道:“我不喜,隻喜你!”

卜姑娘說:“我喜。我要咱的轎行、轎子。我覺著,打從8歲那年上了你和仇三爺的小轎,我的命脈都和轎行、轎子搭在一起了。今天在大觀道上走著轎,我就在想,真沒了這些轎子,我可咋活?”

這可是巴慶達再沒想到的:卜姑娘竟也這麽看重轎!

巴慶達淒哀地看著卜姑娘:“難道說我……我不如轎?”

卜姑娘搖搖頭:“這不好比。”

巴慶達非要比:“我和轎,你要哪樣?”

“我都要。”

“隻能要一樣。”

“我就要兩樣。”

巴慶達拗不下去了,長歎一聲說:“當初,我……我真不該把你從鄉下抬來!”

卜姑娘點點頭:“這話對了,傍晚在獨香亭茶樓上我就說過的。”

巴慶達眼圈紅紅的:“你心狠……”

卜姑娘說:“我心不狠,今兒個,我……我把能給你的都給你……”

巴慶達不知道卜姑娘還能給他啥,瞅著卜姑娘,呆猴似的。

卜姑娘見他這麽癡,就把身上的綠緞襖先脫了,又把裹在乳上的紅綢抹胸布解了,露出鼓脹著的**。他這才明白了,卜姑娘要把自己身子給他。

這是他多少年來朝思暮想的。想象中的這時刻,是在洞房花燭的夜裏,是在一個迎娶的隆重儀式完成之後,不是在這裏,不是像這樣偷偷摸摸的。卜姑娘是他心中的神,他得把她迎進門,像供物一樣敬奉在身邊。

巴慶達身子不由地向後退著,連連說:“不,不,妹,別這樣……”

卜姑娘說:“我……我要,巴哥哥,你得聽我的!”

巴慶達心很慌:“以後……以後,我要是……要是,能娶了你,再……再這樣……”

巴慶達這才怯怯地過去了,輕輕地抱住了卜姑娘,就像抱住了一隻金貴易碎的花瓶。卜姑娘卻不管這些,兩隻手死死摟住他,還用牙咬他的肩,喉嚨深處發出濃重的喘息,這讓他多多少少動了情,也有了些想要的意思……

然而,終是不行,把卜姑娘的衣服全脫了,摟著鑽進被裏,馬上嗅到了枕上、被頭的香氣,心中的卜姑娘又成了神,仿佛那香氣不是脂粉味道,倒是施主供奉的香火,總覺著自己是在褻瀆神靈。

失敗感山也似地壓來,巴慶達俯在卜姑娘**的身上哭了,一邊哭,一邊狠抽自己嘴巴:“我……我不行,不行,幹……幹啥都不行……”

卜姑娘安慰說:“你行的,肯定行,從今往後,你夜夜來,我給你留門,直……直到有了你的骨血……”

這當兒,正房響起了卜大爺一聲高似一聲地叫喚:“妮兒,妮兒……”

卜姑娘從**探起身,一下將油燈的燈火吹滅了。

卜大爺還在喚:“妮兒,我看見小巴子了,你叫小巴子出來……”

巴慶達有些怕,再顧不得哭,想往起爬。

卜姑娘一把把他拉住了:“別走,就讓他拖著斷腿爬過來看!”

這夜,卜大爺高低沒爬過來看,巴慶達也在夜過五更,卜守茹睡熟之後悄悄溜走了,走時偷偷拿了卜守茹解下的那條紅綢抹胸布。

這是卜守茹萬萬沒想到的。

天亮以後,卜守茹呆呆坐在**,心裏空****的。後來她突然意識到了點啥,忙不迭地披衣服下床,趿著鞋跌跌撞撞往門外跑。在院子裏掃地的仇三爺,見了她,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走了,連鋪蓋都帶走了。”卜守茹仍不甘心,三腳兩步出了院門,站在院門口的青石台階上癡癡地向街麵上張望……

於是有了開春那場載入石城史冊的大迎聘和大出聘。

《石翁齋年事錄》載得清楚:“時陽春三月,六禮已成,吉期擇定矣。相恨相仇之轎業大戶馬卜二家,複劃定行轎區域,結秦晉之好。東西城八十又二家轎號歇業事聘,動輦輿千乘,致萬人空巷,驚官動府,實為本城百年未睹之奇事也。”

此一奇事構成了卜守茹生命曆程中的重要景觀。卜守茹在後來的歲月裏常常憶起奇事發生那日的情形,覺著那日的一切值得她用一生的時光去玩味。

迎聘的各式轎子塞滿門前的劉舉人街,馬二爺特為她訂做的八抬大紅緞子的花轎進了門,喇叭匠子、禮儀執事站了一院子,鼓號齊鳴,場麵頗有幾分像打仗。

麻五爺算是大媒,極早便坐著藍呢大轎來了,帶著徒子徒孫幾十口子,鬧騰得整條劉舉人街沸沸揚揚,後來,又到卜守茹房裏鬧,還捏了卜守茹的手。

麻五爺涎著臉皮說:“咱還沒說定呢,我算你娘家啥人?”

卜守茹說:“算個娘家叔吧!”

麻五爺樂了:“嘿,你卜姑娘抬舉!”說著,又用骨節暴突的手去摸卜守茹的臉。

卜守茹實是無可忍耐,把麻五爺的手撥開了,正色道:“做叔就得有個叔的樣子!”

麻五爺卻說:“喲,娘家叔摸摸自己侄女的臉就沒樣子了?啥話呀!”又“嘿嘿”幹笑著說,“馬二那老小子不好對付,日後你這妮用著叔的地方多著呢!”

卜守茹敷衍道:“那是,往後或許要叨擾你。這門親事你給我作了主,我就仗著你了……”

麻五爺哈哈大笑:“這就對了!從今往後有啥事,你隻管找五爺我!”

父親那當兒是鬱悶的,臉麵上卻做出歡喜的樣子,陪著馬二爺派來的娶親太太說話、喝茶,還時不時地用獨眼向裏屋看,卜守茹弄不清他是想把自己的親閨女多留一會兒,還是想把親閨女早點打發走?

馬二爺倒是信守了承諾,把原想在石城大觀道以西設置轎號的主意打消了,請麻五爺和幾個頭麵人物做中人,和父親言明:六禮成就之後第三日,閨女回門,西城36家轎號重新開張。

卜守茹因之便想,父親大約是想她早走的,他肯定已在想他即將開張的轎號了……

自然,這日卜守茹也是掛記著巴哥哥的。

巴哥哥那夜走後再沒來過,死活不知。卜守茹算著巴哥哥這日會來,哪怕為見她一眼也會來的。因而,才一直拖著,等著,和麻五爺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全然不顧父親和馬家迎親主仆的不快,還老向門外瞅。待得臨近中午,實是無了指望,才走出屋,到得正堂,麵對癱坐在太師椅上的父親,木然磕了頭,起身上了八抬紅緞大花轎。

大花轎在炮仗鼓樂聲中輕起,城堡也似的沿劉舉人街,上天清路,繞大觀道,一路東去。花轎最前麵,有金瓜鉞斧朝天鐙,飛虎旗,還有借來助勢的紅底黑字的肅靜回避牌。其後四鑼開道,四號奏鳴,十六麵大鼓敲響。鼓隊後是嗩呐隊,嗩呐隊中不僅有嗩呐,還有笙笛和九音鑼。然後是兩對掌扉,兩對紅傘,最後才是卜守茹乘的轎子。

喧天的鼓號與聲震顫著石城腐臭的空氣,也吵得卜守茹耳朵疼。卜守茹便想起了8歲進城時的那乘冷清的孤轎。那是小轎,兩人抬,前麵是巴哥哥,後麵是仇三爺。仇三爺老扯著嗓子唱《迎轎入洞房》,沒頭沒尾。仇三爺不唱時,便很靜,隻有轎杠響,腳步響,還有耳邊的風聲。風是從山塝上吹來的,帶著花香味。小轎沒遮攔,四處看得清,遠的是山,是水,近前是巴哥哥的背。巴哥哥抬轎抬得熱,把小褂搭在肩上,光著背……

到了馬家,臨和馬二爺拜天地了,卜守茹還想,這時候隻要巴哥哥來,她就橫下心,不要轎號、轎子,隻要個巴哥哥,和巴哥哥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不分開。

巴哥哥沒來。

卜守茹這才死了心,硬著頭皮和馬二爺拜了天地,喝了過門酒,當晚,又被馬二他扯著見了馬二爺的原配夫人馬周氏。馬周氏老得沒個人樣,坐都坐不穩,還咳個不休。卜守茹看她時,就估摸她活不長了。果不其然,後來一年不到,馬周氏就死了,死於癆病。

和卜大爺一樣,馬二爺也膝下無子,大婆子生下兩個閨女,都出閣了;三年前和管家私奔的二婆子連閨女也沒生出來,馬二爺沒入洞房便瞅空急切地和卜守茹說,要卜守茹給他生個兒。

卜守茹嘴上沒說,心裏卻想,她才不呢,她隻能給巴哥哥生兒。然而,這一夜她卻屬於馬二爺,她的親爹將她賣給了這個糟老頭。躺在馬二爺的銅架**,卜守茹心裏揪揪的,直想哭。

洞房之夜真讓卜守茹惡心。拖著花白小辮的馬二爺,穿著衣服還有幾分人樣,衣服一脫,整個像條癩狗。那東西就像他的小辮一樣不經事,弄了大半晌也沒能破了她的身,卻又不放她去睡,狗似的在她身上拱來拱去,還喘個不息。她真想一把把他推開,可手臂卻沉得抬不起來。她緊閉著雙目,覺著自己的心在滴血。

對馬二爺的痛惡,更激起對爹強烈的憎恨,卜守茹那當兒就打定主意,要讓爹和馬二爺都輸個幹淨。

次日夜,卜守茹強打起精神,一邊麻木地應付著老而無用的馬二爺,一邊和馬二爺談開了價,要馬二爺給她10家轎號。

馬二爺俯在她肚皮上,仰著個幹癟的腦袋問:“我供你吃,供你喝,你還要轎號幹啥?”

卜守茹道:“賺我的私房錢。”

馬二爺哼了一聲:“你別想騙我,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你是想幫你爹。我10家轎號給了你,就是給了你爹……”

卜守茹格格瘋笑起來,笑出了淚:“真難為你還過了這麽多橋!連我擺在臉麵上的心思都看不出!能把我聘給你做小,那爹還叫爹麽?我會去幫他?就是你去幫他,我也不會幫的。”

馬二爺疑道:“不幫他,你咋就願進我的門?”

卜守茹收了臉上的笑:“進你的門是為我自個兒,城西那36家轎號不是他的,是我的!是我賣給你的身價!你聽明白了麽?回門那日,我就把這鄉巴佬送回鄉下去,這城裏沒他的事做了!”

卜守茹硬忍住厭惡:“那就說定了。”

馬二爺想想又不放心:“你……你不會騙我吧?”

卜守茹道:“我騙你做啥?!隻不過你也得想清了,答應給我15家轎號會悔麽?我可是要讓麻五爺做幹證的。”

馬二爺說:“我悔啥?你人都進了馬家的門,你的還不都是我的?!這一來全城的轎號就都在咱手上了。”

卜守茹道:“這你錯了!我的就是我的,和馬家沒關係!”

馬二爺說:“別扯了,你一個女人家,能管好那麽多轎號?”

卜守茹道:“你別忘了,我是在轎號長大的!我自己能管,也能讓仇三爺替我管著。”

馬二爺打著哈哈,敷衍道:“算了,就我給你管著吧,仇三爺終是外人,靠不住的,你姑奶奶隻等著使銀子就是……”

卜守茹一口回絕:“我的就是我的,我寧肯不要你答應的15家轎號,也不容你管我的事,你要想給我使壞,別怨我和你拚命!為轎號,我……我是敢拚命的!你得清楚!”

馬二爺這才知道卜守茹是認真的,想了半天,終於同意了。

卜守茹又追問:“那15家轎號你還給不給?”

馬二爺不敢說不給,隻道:“這事我……我再想想吧!”

卜守茹起身吹滅了燈,背對著馬二爺說:“你好生想吧,我困了,想通了就別悔,我最討厭大老爺們說話不作數。”

馬二爺不想睡,又呼呼喘著往卜守茹身上爬。

卜守茹狠命把馬二爺往身下推,差點把馬二爺推下了床。

馬二爺是爺字號人物,一輩子睡過的女人多了,哪見過這事?火透了,掐著卜守茹的大腿根罵:“你這賤貨!你爹都不是爺的對手,你還想用你那臭×治爺?做夢!”

卜守茹也抓住馬二爺的腿根叫:“老王八,我不治你,你來呀,你可有那本事呀!”

馬二爺被抓得很疼,先鬆了手,卜守茹才鬆了手。

都**身子,相互提防著,又僵了好一會兒,馬二爺才軟了,先是尷尬地笑,繼而,又吭吭嗆嗆流了淚,說是前世欠了卜守茹的孽債,隻怕得用老命償還了。

最後,馬二爺認輸了——從未臣服過任何女人的馬二爺,在他62歲時臣服了卜守茹,當場立了字據,把觀前街的6家轎號,和分布於狀元胡同一帶的9家轎號作為私房錢的來源,一並送給卜守茹。

這15家轎號是卜大爺靠陰謀和蠻力都沒得到的。

抓著那張字據,躺在**承受著馬二爺無能的**,卜守茹淚水直流,浸濕了繡花枕頭。

卜大爺有了不祥的預感,三天來心總慌慌的。

閨女守茹出門子那日,原以為要有場痛快淋漓的哭鬧,卻沒有,卜大爺便覺著怪。守茹走後,卜大爺要和仇三爺商量重開西城36家轎號的事,仇三爺又是一副很躊躇的樣子,就更讓卜大爺起疑了。他還以為仇三爺的躊躇是因信不過馬二爺的承諾,便說,馬二爺雖道不是東西,說話卻是作數的。卜大爺要仇三爺把36家轎號的轎頭管事都招來,一起合計合計,仇三爺這才說,還是先別急,待卜姑娘回門後一塊合計吧!

沒想到還真有關係,且是大關係!他卜永安自己作孽,親生閨女趁火打劫,把他這個當爹的賣了!仇三爺、麻五爺,可能還有馬二爺,都參予了這場慘絕的扼殺,裏裏外外隻瞞著挨殺的他。

回門時,院門口再次落下許多轎,有卜守茹從馬家帶來的,有麻五爺和麻五爺手下弟兄坐的,還有一乘八人抬的綠呢官轎,是空的——麻五爺進門就指著綠呢官轎吹:這可是好轎!連知府鄧老大人都不攤坐的,他五爺一者有麵子,二者又花了大價錢,才從退隱的巡撫大人府上借來了。

卜大爺問:“借來幹啥?”

麻五爺大大咧咧說:“幹啥?給你坐呀!你家守茹那真叫孝敬!昨兒個就和我說了,你為轎子苦了18年,身子骨全毀了,回鄉咋著也得有乘風光的好轎!卜大爺,我可是真妒嫉你呢,有這麽好個閨女。”

卜大爺傻了眼,坐在堂屋太師椅上直著嗓子叫:“誰……誰說我要回……回鄉?誰說的?”

卜守茹走到近前,冷麵看著卜大爺:“爹,我說的。我還對五爺說了,你老這麽累著,我做閨女的於心不忍,這西城36家轎號我就管了,你隻管到鄉下歇著享清福吧!”

卜大爺身子動著,手直顫:“妮兒,你……你可還是我的妮兒?”

卜守茹說:“這叫啥話?我咋不是你的妮兒呢?你對我的好處,咱石城82家轎號的人誰不知道?不因著你是我爹,對我好,我能讓五爺費神弄這綠呢大轎?爹,你不是不知道,當皇上的命官也得當到五品才能坐這綠呢轎呢!”

卜大爺抓起八仙桌上的茶壺朝卜守茹摔過去:“你……你這賤貨,你是要我死!”

卜守茹身子一閃,躲過了,茶壺在卜守茹腳下碎了,壺裏有茶水,濕了地,也濕了卜守茹的粉紅繡花鞋。卜守茹抬起腳,用絹帕揩著沾在鞋麵上的茶葉片兒,又抬頭瞅著卜大爺說:“爹,你真是不識好歹,你想想,我這麽著不是為你好麽?你今兒個敗了能賣我,明兒個再敗了可咋辦呢?你可再沒閨女賣了……”

卜大爺吼道:“老子不會再敗了,不會!”

麻五爺插上來說:“卜大爺,話不好這麽講,不說你這人已是廢了,不能再伺弄轎子,就算你沒廢,也不好說這大話的!”

卜大爺衝著麻五爺眼一瞪:“你他娘少管閑事!”

麻五爺笑了:“我可不願管,偏是你找我管的!現在呢,你不讓我管也不行了,我替卜姑娘做了主,就得管到底。我看了,你這閨女還就是比你這獨眼龍強,有心計,也有能耐呢,五爺我都服氣,你還不服?”

卜守茹道:“五爺,回鄉下享福是好事,我爹知道的,你可別說這種話氣我爹!”旋又對卜大爺說,“爹,打從我落生,你可是沒回過家哩,我娘死時你沒回,接我時也沒回,隻派了我巴哥哥和仇三爺。今兒個,你也該回了,看看我娘的墳,給我娘燒點紙,啊?”

卜守茹搖搖頭道:“不必了,仇三爺會替我照管轎號的,他有腿,你沒有,這沒辦法……”

卜大爺問仇三爺:“你能照看好西城36家轎號?”

仇三爺不敢看卜大爺,低著頭說:“我……我不知道,卜姑娘讓我管,我就得管,好歹都是你們卜家的人。”

卜大爺獨眼裏流出了淚:“好,好,你們早把圈套做好了,我知道。我……我不說別的了,隻一條,你們讓我留下來,任啥不管,讓我能天天看到那些轎,成麽?”

仇三爺瞥了卜守茹一眼,對卜大爺說:“這……這得問卜姑娘……”

卜大爺便對卜守茹道:“妮兒,你說句話!”

卜守茹一聲不吭。

卜大爺這才知道自己完了,得帶著他的一隻獨眼、兩條斷腿還鄉了,他在城裏18年的拚殺至此完結。而造成今日這局麵的正是他自己,他生下了卜守茹這麽個孽障,又把這孽障聘給了馬二爺,極完整地鋪排了自己的全麵失敗,連一點餘地都沒給自己留!

伴著一聲絕望的嚎叫,卜大爺身子一挺,把八仙桌推開,衝著卜守茹撲了過去。

然而,今日的卜大爺已不是往日的卜大爺,那個用大腳板踩著麻石道和人拚命的卜大爺已不複存在,卜大爺的兩條腿再也不能牢牢站在地上了,離開太師椅,卜大爺便轟然一聲栽倒在方磚鋪就的地上。

卜大爺倒在地上拖著鼻涕掛著淚罵:“卜守茹,你這個賤貨!老子隻要還剩一口氣就……就和你沒完!老子要把你,把……把……馬二都宰了!都宰了……”

卜守茹不動氣,看著卜大爺說:“爹,你咋罵也還是我爹,你不仁我得義;你不養我的小,我得養你的老。天不早了,咱得起轎了……”

卜大爺像沒聽見,直挺挺睡在地上,潑婦似地喊:“……都來看喲,都他娘來看喲,這就是養閨女的報應!閨女就是這麽葬送她爹的啊……”

卜守茹這才火了,腳一跺,叫道:“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轉而又對麻五爺說:“五爺,快把我爹抬進轎去!”

麻五爺手一揮,院裏站著的人過來兩個,和麻五爺並卜守茹一起,硬把卜大爺架上了綠呢大轎。

卜大爺被扔進轎裏了,還在罵,罵閨女,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和仇三爺。麻五爺被罵得心煩,就找了團裹腳的破布,要把卜大爺的嘴堵起來。卜守茹不讓,說是挺好的事,別弄糟了。

起轎前,卜守茹張羅著一路上要帶的東西——去一趟就80裏地,吃的、用的都需不少,還有必不可少的盤纏。

正收拾著,卜大爺那邊又出了鬼,這癱子從轎裏爬了出來,獨眼亮得嚇人,還狼一般地吼,說是要去見馬二爺。麻五爺和仇三爺兩人都按不住。

卜守茹遲疑了一下,道:“……手脖上纏點布片,別勒疼了他。還有堵嘴的物什得幹淨……”

麻五爺和手下的人找來麻繩和布,把卜大爺捆了,又給卜大爺堵了嘴,再次把卜大爺塞進轎裏。

卜守茹待麻五爺弄好了,才撩著轎簾對卜大爺說:“爹,你可別恨我,我這也是沒辦法!我不能讓你再呆在城裏給我丟人現眼了!”

卜大爺被捆得肉粽子似的,嘴上又塞著布,啥也說不出,隻能用那隻獨眼狠狠盯著閨女看。

卜大爺的眼光中充滿瘋狂和仇恨,讓卜守茹至死難忘。

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臨走了,偏有人來找麻五爺,還帶了個秀才模樣的人來,秀才很年輕,手臂上有傷,不像跌破的,倒像洋槍打的。秀才要出城,說是綠營的官兵在追他。麻五爺便找卜守茹商量,要那秀才坐卜守茹的花轎出城。

卜守茹問:“那秀才是啥人?”

麻五爺支支吾吾不說。

卜守茹道:“你不說,咱就不帶,一個爹已夠我煩的了!”

麻五爺迫於無奈,才說:“這人是革命黨,到咱城裏運動劉協統的新軍起事,被發現了,咱不救他,他就險了,鬧不好得掉腦袋!”又說,“卜姑娘,你別怕,革命黨的人我見得多了,並不都是奸人哩!”

卜守茹知道麻五爺的世麵大,和啥人都有瓜葛,日後正好能幫她做事,便說:“我才不怕呢,舉凡你五爺信得過的人,我自是信得過。”

那日是和革命黨同坐著一乘四抬轎子出城的,革命黨靠著轎子的左側,卜守茹靠著轎子右側;卜守茹盯著革命黨看,革命黨也盯著卜守茹看。這一來,卜守茹的心就慌慌的,不是怕被官府發現,而是怕自己會鬼使神差跟革命黨走——那革命黨是在官府緝拿告示上見到過,很像巴哥哥,隻是比巴哥哥文氣些。

革命黨在轎子裏說,南洋各處的革命黨已紛紛起義,滿人的朝廷長不了了。卜守茹點點頭沒作聲,更沒敢多打聽。那當兒,卜守茹不知道這話對她未來生命的意義,隻覺著這個革命黨怪大膽的,敢說滿人的朝廷長不了,聽完也就忘了。

轎子出城二裏,到了大禹山山腰上,革命黨下了轎,和麻五爺拱手道別了,卜守茹才想到:她的巴哥哥哪去了?會不會也投了革命黨?巴哥哥若是投革命黨,是不是也要這般東躲西藏?

再上轎時,石城已被拋在身後了,回首望去一派朦朧,可卜守茹分明從那朦朧中看到了縱橫交錯、高高低低的麻石街路,那是父親用血肉栽種過的莊稼地,如今輪到她來栽種了,她認定她能種好,能在那麻石街路上收獲自己和父親的雙份成功……

革命說來就來了,來得迅猛且囂張。約摸大半年後,駐在石城的新軍第八協馬標、步標官兵兩千口子,在協統劉家昌的帶領下,打著滅滿興漢的旗號突然舉事,炮轟綠營官兵據守的江防會辦府。會辦府告急,城外巡防營的錢管帶奉命帶巡防營官兵前來增援,似乎是要挽狂瀾於既倒的。殊不料,錢管帶進城後不打新軍的劉協統,偏立馬輸誠革命,專打綠營。會辦大人和知府衙門的鄧老大人這才慌了,帶著幾百口子綠營殘兵渡江逃跑,鄧老大人不慎跌入江中淹死,石城遂告光複。

這便換了朝代,進了民國。

革命黨轉眼間滿街都是,就連麻五爺和他的幫門弟兄也成了革命黨,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到處剪男人的辮子。馬二爺和城中紳耆被弄得目瞪口呆,咋也不信大清就這麽完了,硬是不剪辮子,麻五爺就不厭其煩,一一來收小辮保護費,還交待馬二爺們把辮子盤起來,以免人頭落地。麻五爺說,大明換大清時,是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眼下光複了,大清換了民國,漢人又得了江山,就改了規矩,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

馬二爺先因著慣常依靠的鄧老大人的溺死,後又因著時常要交的保護費,對革命恨意日增,做夢都夢著大清皇上重坐龍廷。恨意綿綿之中,馬二爺不止一次對卜守茹說過,革命就是謀反,革命黨沒一個好東西,像那麻五爺,將來是一定要被滿門抄斬的,馬家即便就此敗落,也不好和麻五爺再來往。

卜守茹但凡聽到馬二爺這麽說,總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心裏卻認定馬二爺荒唐,身為一介草民,卻要為沒有皇上的大清做忠臣,實能讓人笑掉大牙,就衝著這份荒唐,馬二爺作為打天下的男人的一生也算完了。

革命沒有掀去石城的麻石路,麻石路上依舊行著紅紅綠綠的轎子。做了民國鎮守使的劉協統,仍是和前清的鄧老大人一樣鍾愛轎子,說滿街行著的轎子是石城一景,是地方安定的表征。卜守茹便想,這革命有啥不好呢?革命革掉了馬二爺們的小辮,並沒革掉轎號、轎子,她自得擁戴革命,退一步說,就算不擁戴,也不好反對的,衝著鍾愛轎子的劉鎮守使,也不好反對。

盡管如此,卜守茹卻並沒想過要利用革命首領劉鎮守使去擴張自己的地盤。嗣後卜守茹和劉鎮守使的結識,並非刻意鑽營的結果,而是劉鎮守使找上門來的。

劉鎮守使做大清協統時就聽說過卜守茹的芳名和傳聞,知道卜守茹雖出身寒微,卻頗有些姿色,以妾身進了馬家,卻又生性孤傲,敢和馬家分庭抗禮,就想見見。說來也巧,恰在這年秋裏,劉鎮守使老父死了,劉鎮守使要大辦喪事,這就有了機緣。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說,喪事由馬記老號承辦才好,馬記老號最會辦喪事,轎夫使轎平穩,過世老大人不會受驚,將軍和後人才能更發達。劉鎮守使偏不睬,親點了卜家新號,且要卜守茹前來鎮守使署麵商。

那年春裏極是反常,時令剛過春分,天就意外地暖了起來,夾衣都穿不住,卜守茹是著一身素旗袍,係一襲紅鬥篷,到鎮守使署去的,坐的是四抬方頂藍呢轎。麻五爺也一同去了,坐一乘小轎。一路上有許多幫門的弟兄跟著,前呼後擁,甚是熱鬧,引得許多行人駐足觀望。

因著頭一回去見劉鎮守使,卜守茹心裏惴惴的,極怕有何不妥,壞了自己和劉鎮守使的這筆大買賣。劉鎮守使剛升了師長,正是春風得意時,老父的喪事自要有一番大排場的,粗算一下,動上千乘轎,以每乘轎子八百文計,就有不少銀子好賺。事情若是辦得好,喪家總還有賞。更重要的是,劉鎮守使家的喪事辦好了,新號的牌子也就跟著響了,馬記老號包攬全城喪事的局麵就會因此改觀。

心裏不安,就覺著路短,轉眼到得東城老街上,離鎮守使署隻裏把路了,更覺著不踏實,卜守茹便讓轎落了,進了一家棺材鋪,說是去看棺木,實是為了靜自己的心。在鋪裏轉了一圈,又掏出一麵小鏡子身前身後照了照,認定自己還算利索,才又上了轎。

上轎後,仍免不了左思右想,這一來便發現了新問題:擔心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在鎮守使署出醜,壞了大事,又在老街街口停了轎,吩咐麻五爺和麻五爺的弟兄回去。麻五爺不願,說是一起見劉鎮守使最好,一人說不清的事,兩人自能說得清。那當兒,卜守茹為了自己的轎子、轎號,和麻五爺的關係已非同一般,進了麻五爺的幫門,做了掛名的二掌門不說,還和麻五爺生了個兒子,取名天賜——自然,天賜是讓馬家養著的。卜守茹知道麻五爺要陪她去見劉鎮守使是一番好心,可咋看咋覺著五爺和他的弟兄不順眼,就板起粉臉堅持要麻五爺回去。麻五爺雖說不甚高興,還是聽了卜守茹勸,回去了。

卜守茹記得清楚,四抬藍呢轎飄進鎮守使署時是傍晚,夕陽的白光映在門口兵士的槍上和臉上,使得兵士和槍更顯威嚴。緊張自不必說,幾個兵士槍一橫,喝令卜守茹下轎時,卜守茹心跳得實在狂亂。好在兵士還客氣,得知卜守茹是奉劉鎮守使之命來見,槍放下了,其中一個兵還引著卜守茹去見了劉鎮守使。

劉鎮守使那日很威武,穿一身筆挺的軍裝,腰間斜挎著把帶紅穗的大洋刀。卜守茹進門時,劉鎮守使正和一個當官的說話,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馬靴踩出哢哢的響聲。見卜守茹進來,劉鎮守使愣了一下,把那當官的打發走了,要卜守茹坐,還讓手下的兵拿了點心,沏了茶。

雙雙坐下後,劉鎮守使盯著卜守茹看了好半天,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真俊。”

劉鎮守使又說:“怪不得咱石城的轎這麽好,卻原來是有你這麽個俊女子在弄轎呀!”

卜守茹記掛著將要開張的大生意,便道:“城裏的轎也不是我一人在弄,還有馬家老號呢!往日城裏的喪事都是馬家老號包辦的。這回將軍看得起我,我自得替將軍把事辦好,也不辜負將軍的抬舉……”

劉鎮守使手一擺,極和氣地說:“抬舉啥呀?!我隻是想見見你。早就聽說過你的事了,總覺著奇。咋想咋奇。女人弄轎奇,弄出名堂更奇,做了人家的小妾,偏又在一戶門裏和人家對著弄就益發奇了。”

卜守茹見劉鎮守使很隨和,心中的緊張消退了些,抬頭瞅了劉鎮守使一眼,笑道:“才不奇呢!我爹弄了18年轎,我是起小在轎行長大的,不弄轎還能弄啥?難不成也像將軍你似的,去弄槍?”

劉鎮守使也笑,邊笑邊搖頭:“轎和槍都不是女人弄的。”

卜守茹柳眉一揚:“誰說不是?我不就弄到今日了麽?”

劉鎮守使道:“所以我說你是奇女子嘛!你誌趣實是不凡,敢破陳規,敢反常情,真少見哩。”

卜守茹說:“破啥陳規?反啥常情?我才沒想過呢!我要真像將軍你說的那樣敢反這反那,還不早就把馬二爺宰了!”

劉鎮守使哈哈大笑:“能被你這俊女子宰了也是福分!有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嘛!”

卜守茹嘴一噘:“其實我不敢。”

劉鎮守使問:“是怕我治你的罪麽?”

卜守茹道:“你不治我的罪我也不敢。”

劉鎮守使說:“你終是女人,心還是善的。”

卜守茹辯道:“也不算善,誰欺我,我也會去鬥。”言畢,又瞅著劉鎮守使說了句,“你是將軍,武藝一定好,趕明兒,你教我兩手,碰到誰敢欺我,我就去揍他。”

劉鎮守使大笑道:“我可不敢,你要真會了兩手,隻怕我這做師傅的先要被你揍呢!”

卜守茹連連擺著手:“不揍你,不揍你,你別怕。”

劉鎮守使益發樂不可支:“倒好像我真怕了你似的!”又說,“我真想不出你這俊女子打架時是啥模樣……”

屋裏的氣氛漸漸變得再無拘束,二人不像初次見麵,倒像相識了多年的老友似的。尤其是劉鎮守使,連請卜守茹來的初衷都忘了,隻一味和卜守茹說笑調情,卜守茹幾次談到喪事的安排,劉鎮守使馬上岔開,隻說改日再談,卜守茹也就不好勉強了。

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劉鎮守使興致仍高,要卜守茹留下陪他喝酒。卜守茹那當兒已看出了劉鎮守使眼光中露出的意思,知道自己是推不了的,就爽快地答應了。

卜守茹說:“要是會兩手,這會兒就用上了。”

劉鎮守使笑道:“那也沒用,我還有槍呢。”

卜守茹把劉鎮守使一把推開:“那你快去拿!”

劉鎮守使隻一怔,手又摸了上來:“我拿槍幹啥?不把你嚇壞了!”

卜守茹道:“你真敢拿槍對著我,我就和你拚!”

劉鎮守使討好說:“我拿槍來也是給你的,你煩了就斃我。”

卜守茹哼了一聲:“真的?”

劉鎮守使真就把槍掏了出來:“給你,你打吧,我可不怕。我說過的,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卜守茹接過槍看了看,放下了:“你是假英雄,你知道我不敢殺人。”

劉鎮守使笑道:“不是不敢,怕是不忍吧!”

卜守茹沒作聲……

這晚的酒喝得漫長,劉鎮守使盡管動手動腳,卻總還算有些規矩,也體恤人,因卜守茹身上正來著,便沒和卜守茹做那事。這是與麻五爺不同的,麻五爺蠻,想做便做,才不管來不來呢。劉鎮守使不這樣,就給卜守茹多少留下了點好感。

因著那份好感,卜守茹在為劉鎮守使的父親做完喪事後,又應劉鎮守使之邀,到鎮守使署來了,陪劉鎮守使喝酒談天。聽劉鎮守使談,自己也談,談倒在麻石道上的父親,談老而無用的馬二爺,談到傷心處還落了淚。卜守茹一落淚,劉鎮守使便難過。劉鎮守使文武雙全,自比嶽武穆,某一日難過之餘,為卜守茹做詩一首,號稱《新長恨歌》,歌曰:

夜月樓台滿,石城桃麵多。

世人皆夢寢,娥娘轎已過。

淒然聲聲歎,哀顏粉黛落。

含恨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轎,傲唱大風歌。

滿目蓬蒿遍,春風吹野火。

辛亥風雲起,義旗換山河。

我拔三尺劍,盡斬天下錯。

還爾自由身,紅妝一巾幗。

相伴常相憶,一笑泯逝波……

劉鎮守使在詩中說得明白,卜守茹做馬二爺的妾是天下大錯之一,劉鎮守使是要揮劍斬之的。還有一點,劉鎮守使也說得清楚,劉鎮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憶的。在劉鎮守使看來,卜守茹做他的妾還差不多,做馬二爺的妾就委屈了。劉鎮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國新貴,年歲也不大,比馬二爺小了十幾歲,才52,討卜守茹做個四姨太正合適。

卜守茹卻不願和劉鎮守使常伴常相憶,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爺惹來地麵上的麻煩,也不想得罪馬二爺落不到家產。打從巴哥哥出走後,她的心早死了,惟有轎號、轎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就算對劉鎮守使有些許好感,也還是不願被劉鎮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讓仇三爺花了兩鬥米的價錢找了個老秀才來,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氣擬首詩回劉鎮守使。詩是擬在一方絹帕上的,詩道:

當窗莫晾西風網,惟恐貴人憫悲愁。

姻緣前世皆有定,長劍三尺難斬秋。

縱然春光無限好,武穆亦當覓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詩絹,劉鎮守使偏就益發地魂不守舍了,四下裏對人說,這卜姑娘不但俊氣,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學養哩,詩做得好著呢。

劉鎮守使身邊的老師爺卻說:“詩的意思是好,隻是不合轍。”旋即搖頭晃腦,誦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轍律。

劉鎮守使臉皮掛落下來,說:“你這是迂腐,卜姑娘的詩好就好在破了轍,卜姑娘不同凡響之處,就在於敢破陳規,敢反常情,我就喜她這點!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專教我那七個娃兒做這種破了轍的詩。”

過了幾日,劉鎮守使又做了一首詩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長送去的,詩道:

一巷寒煙鎖碧流,武穆無心覓封侯。

但求娥娘總相伴,月照雙影酒家樓。

不見旗飄山川止,英魂雲橋古渡頭。

漢業已隨春色改,當年燕趙幾悲秋?

這麽一來,卜守茹便難了,就是不想和劉鎮守使好也不成了。劉鎮守使寧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雙影長相守,這番情義令她感動。又知道劉鎮守使就是當年的鄧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讓她發,也能讓她敗。於是,就和劉鎮守使說,明裏的妾是不能做的,馬二爺年歲已大,大婆子又死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東西的命,要遭人唾罵的。若是劉鎮守使不嫌棄,倒可以做個暗中的妾,也不負劉鎮守使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愛。

劉鎮守使不好相強,便應許了,且賭咒發誓說,他這輩子真正中意的女子隻有卜守茹,再無別人。還說要把四姨太的位置永久地給卜守茹留著,從此再不納妾。嗣後,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請了去,吃酒、聽堂會,也時常做一些**的事情。

劉鎮守使脫下軍裝一上床,就不是嶽武穆了,一點文治武功顯不出,還有狐臭。卜守茹都忍著,且做出很高興的樣子,時常誇讚劉鎮守使好功夫。詩卻做不出了,在**和劉鎮守使說了實話,是請人做的,花了兩鬥米錢。劉鎮守使便笑,說是那詩才值兩鬥米錢?真是便宜,還說要把寫詩的老秀才請來見見。

劉鎮守使是真心喜歡卜守茹的,為了來往方便,認卜守茹做了幹女兒,給卜守茹的轎行起了新名號,喚作“萬乘興”,親筆題寫了招旗、匾額,還為“萬乘興”賦詩一首:

麻石古道萬乘興,縹緲如舟夢裏行。

為客不懼山川遠,輿轎如煙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劉鎮守使的詩狗肉幌子一般裱掛起來,一下子包攬了官家動轎的差事,和民間大部的紅白喜事。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原隻認馬二爺說話,舉凡雲福寺做佛事,都讓施主用馬記老號的轎,這一看劉鎮守使抬舉卜守茹,也就變了,要施主用“萬乘興”的轎,讓“萬乘興”包辦喪事。

“萬乘興”總號在劉舉人街的卜家老宅,除了飄乎於半空中的一麵招旗和門樓上的一塊匾額是新的,其餘皆是舊的。前院的正房和東西廂房仍保持著10年前的老模樣,就連窗欞也還是紙糊的,夏日的一場大雨過後,總要潲進些雨水。房裏依然是黑洞洞的,日漸陳舊的家具大都擺在原處,無聲地映襯著那黑的深邃。

轎業興盛之後,仇三爺想把這老宅翻蓋一下,卜守茹不允,說是就這樣好,她看著眼熟,若是哪一日巴哥哥回來了,也不會覺著生分。

仇三爺從此不再提這碴了。

仇三爺知道,卜守茹這10年都沒忘了巴慶達。每每回老宅,總要到巴慶達住過的屋子看看,有時在那一呆就是好半天,還會禁不住落下淚來。

這年年底,轎行的管事們照例在老宅聚會,卜守茹因著仇三爺和眾管事的奉承,無意中多喝了幾杯。管事們散去之後,卜守茹和仇三爺扯談過轎行來年的生意後,又說起了巴慶達,認定巴慶達是跟著當年那王家戲班子走了。

仇三爺便勸道:“卜姑娘,你得想開點,得把過去的事忘了,如今咱‘萬乘興’的生意那麽好……”

卜守茹神色黯然:“我忘不了,越是生意好,就更忘不了了。”

仇三爺歎了口氣:“你別固執,世事就是如此,有得就有失,你現在有了這麽多轎子,又有劉鎮守使和麻五爺護著,更發達的日子還在後麵呢!”

卜守茹癡迷地說:“這些都不能替代巴哥哥!”

仇三爺這才試探著問:“要不,咱就派人江南、江北去找找?”

卜守茹搖搖頭:“怕不行。若是找不到人,又鬧得沸沸揚揚,被劉鎮守使、麻五爺他們知道反倒不好了。”

仇三爺道:“姑娘不放心別人,我就親自去,咋樣?”

卜守茹臉上有了一絲笑意,“這最好!”稍停,又說,“您老若不親自去,就算找到了巴哥哥,他也不會回的,他這人的脾性我知道!”

仇三爺胸脯一拍:“卜姑娘,你放心吧!隻要找到小巴子,我先替姑娘你搧他兩大耳光,而後,就是捆也把他捆回來!”

仇三爺是頭場雪落下後走的,沒帶外人,隻帶了個本家侄子,對外隻說到上海置辦一批轎衣,一去就是四十餘日。在這四十餘日裏,仇三爺江南江北到處尋那王家戲班子,尋到後來才知道,王家戲班子5年前就散了,當年的王老板已在揚州開了雜貨店。仇三爺向王老板提起巴慶達,王老板竟說從不知還有這麽個人。

這場徒勞的尋找,給卜守茹帶來的除了失望和惆悵再無別的。仇三爺便覺著自己害了卜守茹。他本不該去尋巴慶達,更不該把真情告訴卜守茹。

病好之後,仇三爺想把卜守茹的那顆心從巴慶達身上引開,便把天賜帶到了卜家老宅。仇三爺認定,能在卜守茹心中替代巴慶達的,也隻有她兒子天賜了。往天,卜守茹常和仇三爺說,天賜被陰毒的馬二爺教唆壞了,起小不要娘,一見她就往馬二爺身後躲,她想想總是很傷心的。

仇三爺是用兩掛炮仗把天賜從馬家門前哄來的。仇三爺和天賜一起在老宅院裏放炮仗,還給天賜當馬騎。天賜便說仇三爺好,和他爹——馬二爺一樣好,還說,他爹也時常給他當馬騎的。

仇三爺在雪地上爬著,喘著,說:“我不好,你爹也不好,隻你娘好!你娘是真疼你的!”

天賜真就被馬二爺教壞了,騎在仇三爺背上竟說:“我娘才不好呢!她恨我爹,也恨我。她想把我們家搞敗!”

仇三爺道:“你是她兒,她咋會恨你?!不是為了你,她才不會這麽拚著性命弄轎呢!”

天賜一撇嘴說:“哼,才不是呢!她連親爹都不要,還會要我?她弄轎不是為我,是要壞我爹,壞我!”

仇三爺趴在地上,反勾著頭問:“這話又是你爹說的麽?”

天賜“嗯”了聲。

仇三爺道:“他是騙你!你別信……”

正說著,卜守茹進了院門,一見天賜騎在仇三爺背上,臉一沉,說:“天賜,給我下來!要騎回家騎你爹去!”

天賜臉漲得通紅,慌忙從仇三爺背上下來,轉身便走。

仇三爺爬起來,一把將天賜拉住了,對卜守茹說:“不怪天賜,是我逗他玩呢!”

卜守茹道:“三爺,你別寵壞了他!”又對天賜說,“你得記住,你是我的兒,日後得弄轎,靠自己的本事弄!不能做甩手少爺!”

天賜低著頭,兩隻腳在雪地上搓著,一會兒便搓出了個坑。

卜守茹走到天賜跟前,把天賜頭上的亂發撫平,口氣也和緩下來:“進家吧,天賜,娘有話給你說。”

天賜不挪窩。

卜守茹又說:“進家吧,那邊是家,這邊也是家。娘今晚包餃子給你吃,你最喜吃的羊肉餃子。”

天賜仍不挪窩,隻怯怯地說了句:“我……我不喜吃羊肉餃子。”

卜守茹強笑著說:“你想吃啥,娘就給你弄啥!”

天賜頭垂得更低:“我……我不餓,啥……啥都不想吃。”

卜守茹說:“那你進屋陪娘說說話吧,娘明兒個還想帶你去看看咱‘萬乘興’的轎號哩!娘的轎號比你爹多,轎子也比你爹新,你一看準喜歡。”

天賜不作聲。

卜守茹又說:“娘是女人,本不該弄轎,你呢,是男人,起小就該有個男人的樣,得學著弄轎……”

天賜卻說道:“我……我啥都不弄,我……我要回家找我爹,我……我爹等我呢!”

卜守茹火了,失聲叫道:“馬二不是你爹!你……你隻有娘,沒有爹!”說著,一把扯起天賜就往堂屋裏走。

偏在這時,馬二爺坐著轎子趕來了。轎在門口落下後,馬二爺並不進門,隻站在門樓下的青石台階上陰陰地看著卜守茹和天賜。

天賜像遇到了救星,急急地喚了聲“爹”,掙脫母親的手就往門外跑,在門口差點摔了一跤。

卜守茹的心一下子涼透了,眼見著馬二爺和天賜鑽進轎子,又眼見著馬記老號的4個轎夫起了轎,隻愣愣地在院子裏站著……

目睹著“萬乘興”日漸興盛,一乘乘嶄新的轎子從西城飄進東城,公然奪去馬記老號的生意,馬二爺又惱又恨,卻又有苦說不出。

最初馬二爺以為,卜守茹是自己的妾,又有了兒子天賜,再怎麽折騰也不怕,就算全城的轎業都落到她手上,總歸也還是馬家的。馬二爺的家業要傳給天賜,卜守茹的轎號遲早也要傳給天賜。因而,馬二爺並不把卜守茹的新號當對手看,對“萬乘興”的擴張,隻在心裏冷冷一笑也就算了。

不料,天賜過10歲生日那天,卜守茹的親爹卜大爺不知是出於何種用心,從鄉下托人帶話過來,說是自己閨女和麻五爺養了個野小子,已有三歲,隻等著馬二爺一朝蹬腿,就要把全城的轎業接過來。馬二爺這才慌了,出了大價錢讓人私下裏四處查訪,想找到那個野小子,一刀宰了,可找了幾個月終沒找到。查訪的人回來說,卜大爺和自己閨女有仇,十有八九是說了瞎話,一來坑自己閨女,二來也想氣死馬二爺。馬二爺偏不信,又派管家王先生帶了厚禮去見卜大爺,卜大爺方才支吾起來。

風波過後,馬二爺卻多了個心眼,覺著今日或許沒有那野小子,日後則說不準,若是卜守茹真和麻五爺養出個野小子,麻煩就大了,遂決意反擊。

馬二爺不承認自己的好時光已經過完,打從作出反擊的決斷後,就常拖著條花白的小辮,佝僂著身子帶著天賜站在獨香亭茶樓上靜靜看,默默想。馬二爺覺著,石城裏的麻石路終是屬於他的,啥人都不該把麻石路從他手中奪走。馬二爺決不能眼見著卜守茹這麽狂下去,卜大爺當年敗在他手下,卜守茹今天也不該成功。

馬二爺扯著天賜立在獨香亭茶樓上看著,想著,合計著,兩隻眼裏漸漸便現出了殺機——許多年後,當馬二爺、卜大爺和麻五爺都作了古,獨香亭茶樓的老掌櫃還回憶說,凶兆在那年春裏就有了,那年春裏馬二爺真是怪,站著站著就滿臉的淚,還對天賜說,這城裏的麻石道都是咱的,都是!為了它,就是殺人也別怯。

走在路上仇三爺就說:“卜大爺這次來得必有名堂,保不齊馬二爺使了啥壞哩!”

卜守茹道:“不怕的,如今不是過去,他們翻不起大浪!”

仇三爺說:“姑奶奶卻要小心,別人我不知道,你那爹和馬二爺我可是知道,都迷轎迷個死,不見棺材不掉淚哩!這兩人弄到一起,隻怕會有一番折騰的。”

卜守茹哼了一聲:“他們還折騰啥?老的老了,癱的癱了!”

進了馬家的門卻看到,老的和癱的正麵對麵坐著,很像回事地談著轎子呢。老的對癱的說:“我知道你至死舍不下你的轎,我呢,伺弄了一輩子轎,懂你的心,我覺著你說啥也得把轎號再拾掇起來。”

卜守茹聽到這話,便往馬二爺麵前定定地一站說:“你們都別做夢,‘萬乘興’是我的,誰也甭想再插一腳!”

馬二爺看了卜守茹一眼:“你的轎行卻是你爹拚著命掙下的!”

卜守茹道:“我們卜家的事你管不著!”

馬二爺笑了笑:“我是不想管……”

卜守茹問:“那你把我爹接來幹啥?想挑著我爹奪我的轎號麽?”

馬二爺搖搖頭:“不是,你們爺倆的關係那麽好,我挑得了麽?我是覺著對不起你爹,才想幫襯他一把。”

卜大爺這才對馬二爺道:“別說幫襯我,你一說這話,老子就來氣!當初不是你,我能落到這一步?!”

馬二爺歎了口氣:“卜大爺,這咱也得講句良心話,我當初是不好,鬥勇好勝,傷是傷過你,可卻沒把你往鄉下趕,直到今天,我馬吉寧都還認定你是伺弄轎子的好手,我覺著就是和你鬥也鬥得有滋味。”

這話勾起了卜大爺慘痛的記憶,卜大爺再也忘不了當年的恥辱,當年,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親閨女把他趕到了鄉下,他那麽求她,她都不鬆口,把他捆上轎,還在他嘴裏堵了團布!為此,卜大爺飲恨10年,也不擇手段地報複過:最早向知府衙門遞過狀子,告閨女忤逆不孝,可知府鄧老大人和馬二爺過往甚密,偏說閨女很孝順;革命後,以為機會來了,又讓人抬著進了回城,想讓劉協統作主,收回他的轎號,劉協統不見他,後來,劉協統成了劉鎮守使,竟認了閨女做幹女兒。萬般無奈,卜大爺才想到了麻五爺和那莫須有的野小子,想借刀殺人。卜大爺原以為陰毒的馬二爺會把閨女弄死,“萬乘興”就能落到他手上。又不料,馬二爺實是無用,不說不敢殺閨女,連查訪那莫須有的野小子都不敢聲張。

馬二爺這才慢悠悠說:“卜大爺,你名份上也算我丈人,你閨女不幫你,我得幫你,我老了,弄不動轎了,想把東城三十多家轎號都賃給你,也了了咱這一輩子的恩恩怨怨!”

卜大爺極吃驚:“你……你這麽想?”

馬二爺點點頭:“我想了許久了,覺著隻有你卜大爺才能伺弄好我的轎號,我就不信一個女人也能弄轎!”

卜守茹這才算聽明白了:堂堂馬二爺也完了,自己拚不過她,就請來了她爹,想借她爹的手重整旗鼓。

這真荒唐。

馬二爺就當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很動情地說:“卜大爺,你好生想想,能幹麽?你可還有當年和四喜花轎行打架的勁頭?你我兩個弄轎的男人可還有本事與‘萬乘興’抗一抗?你要覺著不行,我也就認了,幹脆把轎號都給守茹,就算咱這輩子是做了場夢……”

卜大爺獨眼裏流出了淚,哽咽著對馬二爺道:“我……我幹!我……我這輩子除了轎,沒……沒喜過別的,打從那年揣著兩個窩窩頭到獨香號來,我就離不開轎了!這……這10年,我做夢都夢著轎!”

卜大爺立時就打定主意,他要好好幹,把10年前和閨女說過的話變成現實,他沒有腿,卻有腦袋,他要用腦袋去玩世界,要讓閨女敗在他手下,也把閨女捆著送回鄉下——自然,還要讓馬二爺輸個幹淨,他這輩子的對手就是馬二爺,不是馬二爺,他落不到這地步,今天,就算馬二爺把天許給他一半,他日後也不能放過馬二爺。

馬二爺似乎沒看出卜大爺的心思,又對卜守茹道:“我馬吉寧明人不做暗事,今天當著你麵說清了,這爹你不要,我要了,我也不是想和你拚,是你要跟我和你爹拚。你把你爹趕到鄉下,又和馬家分著、頂著,我沒辦法!”

說這話時,馬二爺臉上的表情很沉重,卜守茹卻隻是笑,邊笑邊說:“這又何必呢?說到底都是一家人,你們老的老殘的殘,就不會享享清福?我早就想說了,轎號讓我一人弄著不就結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處麽?你們得承認,你們的好日子早過完了,今後咋弄轎子,你們都得看我的。”

馬二爺道:“別把話說得這麽早,咱還是試試吧!”

自此,卜大爺住進了馬家,成了馬二爺弄轎的盟友,兩個失敗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計著重整馬記老號。二人給老號換了名,改作“老大全”。雙方又各自出資6000元,從上海訂製了紅緞繡花轎衣,更新了800乘轎子。開張頭幾天,雇了百十號人,抬著幾十乘花轎,幾十架抬盒,並那頭鑼、旗傘,吹吹打打,招搖過世。嗣後營業,轎資收得也少,比“萬乘興”低了一成半,說是不為賺錢,隻為爭口氣。

麻五爺一見便氣了,讓手下的幫門弟兄暗裏使壞,專叫“老大全”的新轎坐,坐在轎上滿城亂轉,待得下了轎,分毫不付,還打人,撕人的繡花轎衣,嚇得“老大全”的轎夫們有新轎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壞了賠不起。

卜守茹覺著不好,對麻五爺說:“‘老大全’轎主不單是馬二爺,也還有我爹,咱得客氣點。”麻五爺嘴上應許了,私底下仍是對“老大全”使壞。

卜大爺和馬二爺惱怒了,終有一天,在卜守茹進家時,卜大爺冷不防把盛著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頭上,差點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爺失去了理智,看著閨女滿臉是血躺在地上,還爬過去要掐死閨女。

馬二爺硬把卜大爺拉住了。

卜大爺被拉著還直吼:“掐死她,你讓我掐死她!你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親爹!”

馬二爺心裏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會把卜大爺大老遠從鄉下接來。不過,按馬二爺在獨香亭茶樓上的精心設計,卜守茹該死,卻不是這時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爺死後再死,這樣,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轎號就是馬二爺和小天賜的了。

二爺的陰謀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盡人皆知的爭鬥,然後,毒殺卜大爺,嫁禍卜守茹。

看著卜大爺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馬二爺一顆心在胸腔裏跳**得瘋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紅紅綠綠的轎子,紅紅綠綠的轎子都在麻石道上飄,伴著轎夫們飛快邁動的腿杆和輕盈飄逸的腳步……

後來,卜守茹常想,她有過爹麽?啥時有過爹?那個把她聘給馬家老東西的癱子會是她爹?四處放風臭她的會是她爹?做爹的會和自己閨女鬥成這樣?會把一碗沸水砸到閨女頭上?這都是咋回事呢?難不成是前世欠了這癱子的孽債?

這年秋天,裹挾著城市上空惡臭氣味的風,把一股蕭殺之氣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劉鎮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長準備開仗,大炮支到了城門上,城裏三天兩頭戒嚴禁街,抓王旅長的探子。駐在城外的錢團長——原先巡防營的錢管帶名義上還歸劉鎮守使管著,實際上已和王旅長穿了連襠褲,上千號人隨時等著王旅長的隊伍開過來,一起去打劉鎮守使。

蕭殺之風也吹進了卜守茹心頭。卜守茹躁動不安,臉色陰陰的,總想幹些啥。開初還鬧不清想幹的是啥,後來才知道是想殺人,殺死那個癱子,殺死馬二爺,徹底結束他們的野心和夢想。頭上的疤,時時提醒著卜守茹關乎仇恨的記憶,殺人的念頭在腦子裏盤旋,眼中總是一片血紅。

卜守茹由此而對巴哥哥的思念益發深刻了,常在夢中見著巴哥哥回來,用小轎抬著她滿世界兜風。還夢見自己和巴哥哥離了石城,隨著個挺紅火的戲班子闖**江湖。夢中的巴哥哥依舊是那麽年輕,那麽憨厚,10年了,巴哥哥還是老樣子。

醒來時,總不見巴哥哥,滿眼看到的都是轎,她的轎和馬二爺的轎,這些轎載走了她10年的光陰,10年的思念,她就流著淚想,如果這10年能重過一回,她決不會再要這些轎了,她得由著自己的心意,由著巴哥哥的心意活。

那年秋天,肚子裏又有了,是劉鎮守使的,麻五爺以為還是他的。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爺早把“萬乘興”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講懷著的孩子是劉鎮守使的,怕麻五爺使壞,隻由著麻五爺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盤。麻五爺的如意算盤也簡單,就是靜候著馬二爺一朝歸天,自己對馬卜兩家進行全麵接收。

被卜大爺用碗砸過以後,卜守茹再不願回馬家,就和麻五爺住到了一起。麻五爺嘴上說得好聽,心裏卻想著馬二爺來日無多,極怕馬二爺一死落不到家產,便勸卜守茹回馬家生了孩子再說。

卜守茹不願,一來怕自己被殺,二來也怕自己會瘋狂之中去殺人。

麻五爺非要卜守茹去,說是這孩子也得讓馬二認下,不認下日後不好辦。

卜守茹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馬二爺說,看他可願認!”

麻五爺哼了一聲說:“他敢不認!不認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爺如何讓馬二爺好看,就和麻五爺一起去了。

馬二爺得知卜守茹真懷上了麻五爺的種,早就氣青了臉,卜守茹和麻五爺一進門,馬二爺就陰陰地對麻五爺說:“卜守茹這賤貨回來我沒話說,隻是這肚裏的孩子咋辦?”

麻五爺嘿嘿笑著問:“二爺,你看呢?”

馬二爺道:“我看啥?你們揍出的雜種,關我屁事?!”

麻五爺笑得益發自然和氣:“咋不關你的事?守茹終還是你們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兒,馬家不就丟盡臉了麽?二爺你還做人不做了?”

馬二爺氣瘋了:“我馬吉寧早就不做人了,早就當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當王八,也不能再養王八蛋!”

麻五爺仍不氣,又說:“二爺,咱們誰跟誰呀?當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爺的轎號裏放炸彈,你能把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該算我的,對不對?咱倆誰都不算做王八的……”

麻五爺不以為然:“嘿,卜大爺,你看你,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還追個啥呀?今兒個咱得一起對付馬二才是!”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守茹,你說是吧?!”

卜守茹也沒料到當年往卜家轎號放炸彈的是麻五爺,眉角**一下,道:“我還能說啥?卻原來你們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爺又笑:“喲,我的姑奶奶,咱可得憑點良心,沒我們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這麽說著,卜大爺已在往麻五爺麵前爬了,爬到麻五爺麵前,一把摟住了麻五爺的腿:“麻老五,你……你今個兒得給我說清楚,炸彈和洋槍是……是哪來的?”

麻五爺大大咧咧道:“卜大爺,你想能從哪來呢?還不是從巡防營弄來的麽?我不願幹,馬二爺就許了我二百兩銀子。我仍是不願幹——倒不是嫌銀子少,而是覺著太毒了些,就勸馬二爺打消這壞主意。馬二爺那當兒橫呢,硬要幹,還說,我若不幹,他就向鄧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黨的,就怕了,就違著心幹了。”

卜大爺又問馬二爺:“是麽?”

馬二爺道:“你聽他瞎扯!”

卜大爺認定不是瞎扯,鬆開麻五爺,又往馬二爺麵前爬,馬二爺有些怕,一邊向後退著,一邊說:“卜大爺,你……你可……可別聽麻老五胡唚,他這是成心要壞咱‘老大全’的生意……”

卜大爺不睬,爬得固執且頑強,獨眼裏凶光閃動。

麻五爺抱著膀子立在一旁,說:“卜大爺,這就對了,你要算賬得和馬二爺算,不是這老雜種,你卜大爺還不早是石城的轎王了!”

馬二爺坐不住了,額頭冒汗,佝僂的身子直抖,可著嗓門喊進兩個馬家下人拉住卜大爺,說是讓卜大爺先回自己屋消消氣,有話待麻五爺走後再談。

卜大爺死活不願離開,一麵掙著,一麵破口大罵,罵馬二爺,也罵麻五爺。

麻五爺對卜守茹說:“你看你這爹,你看你這爹,咋變成這種樣子了呢!咋連我都罵?好歹我也算他女婿嘛!”說罷還歎氣,似很委屈,又很無奈。

卜守茹看著這三個男人都覺著惡心,便道:“你們都該去死!沒有你們這世上或許還能幹淨點!”

麻五爺直搖頭,說:“讓他們去死,咱別死,咱死了這一城的轎子誰伺弄!”轉而記起卜守茹肚裏的孩子,想到來馬家的初衷,便對馬二爺道:“二爺,不說別的了,就衝著咱當年的情義,這孩子也得在你老馬家生,這事就這麽著吧,啊?”

麻五爺手一擺:“別價!好事做到底,守茹娘倆你先給我養著,哪天你一蹬腿,我就連他們娘倆一起接走!這才算咱義氣一場嘛!”

馬二爺渾身哆嗦起來:“麻五爺,你……你也別欺人太甚,卜守茹我都讓給你了,你……你還要啥?”

麻五爺嘿嘿笑了兩聲,說:“你那些轎子不好伺弄呀,我想了,離了守茹和我還真不行……”

馬二爺豁出去了,當場咬下了自己一截小指,表明了自己保護轎號的決絕意誌:“麻老五,你要我的轎不是?你看著,二爺我最後一滴血都……都得灑在轎上,看清了,這麽紅的血!在爺的脈管裏流了七十多年的血!”

卜守茹看著馬二爺手上那流了七十多年的血,冷笑道:“你那一點肚血潑不了幾乘轎!你現在咬手指倒不如用刀抹脖子,那倒利索些。”又說,“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離開馬家的,我就是衝著你的轎號來的,不把你的東城轎號全統下來,我不會甘心的。”

馬二爺瘋叫道:“你……你做夢!我的轎號是我兒天賜的!就算沒皇上了,民……民國也得講理!子承父業,天……天經地義!”

偏在這時,天賜從學堂下學回來了,麻五爺一把拉過天賜,指著天賜的小臉膛兒哈哈大笑說:“天賜是你的兒?你看看他哪點像你?天賜也是五爺我的兒!二爺,話說到這地步,我就得謝你了,難為你這麽疼他,比我這真爹都強哩!”

馬二爺驟然呆了,像挨了一槍,軟軟跌坐在地上。

天賜叫了一聲“爹”,上前去扶馬二爺,馬二爺不起,隻望著天賜流淚,絕望地嚎著:“報應,這……這都是報應啊……”

也恰在這時,卜大爺雙手撐地,支持著沉沉的身子,從門外陰陰地挪進來了,卜守茹本能地預感到,那團盤旋在石城上空的肅殺之氣已撲湧進門。

遠處有隆隆的炮聲和爆豆也似的槍聲。

十一

馬家院子裏也有麻青石鋪的道,道很窄,也很短,寬約三尺許,長不過五六丈,從大門口穿過正堂屋,到二進院子後門的條石台階前也就完了。頭進院子很大,麻石道兩旁是曠地,一邊停轎,一邊是水池、花房。二進院子就小了些,且堆著不少破轎,除了從正堂屋扯出的那短短一截麻石道,幾乎看不到地麵。

卜大爺住進馬家後,瞅著麻石道心裏就恨得發癢,不止一次地想過要在二進院子的那堆破轎上放把火。有一日夜裏,還真就用兩手撐著地,爬到了那堆破轎前,欲往破轎上澆洋油。可猶豫了半天,終是沒澆。這倒不是因為憐惜馬二爺,卻是因著自己。卜大爺覺著馬家的一切終將是他的,這老家夥來日無多,死後斷不會把轎子和麻石道帶進棺材去。

自那以後,卜大爺就想把馬二爺往墓坑裏趕了,兩手支撐著身子在麻石道上挪時,總覺著自己能把馬二爺對付了。卜大爺癱了,腿不經事,兩隻手卻有無窮的力。卜大爺試過,他一拳能把房門捅破,砸扁馬二爺的腦袋自是不在話下的——想想也怪,老天爺對人真是公道,11年前有腿的時候,卜大爺的手和臂都沒這麽大的力;腿一沒了,上半身便出奇地發達起來,胸上和臂上滿是肌肉,手也變得粗大,結了厚厚的繭,熊掌似的。

今日,麻五爺無意中說起的炸彈,勾起了卜大爺的舊恨新仇,卜大爺往馬二爺麵前爬時,就想殺了馬二爺。後來被架到自己房裏,卜大爺殺人的念頭益發堅定了,卜大爺認定,他一生的噩運都是那炸彈和洋槍造成的,沒有那洋槍、炸彈,他當年不會敗,他的轎號不會被封,也就不會把閨女聘給馬二爺,以致今日父女成仇。麻五爺說得不錯,他會成為轎王的,今天石城的麻石路本該都是他的。他的!

於是,在滿城響著的槍炮聲中,在麻五爺和馬二爺吵得不亦樂乎時,卜大爺使著一身蠻力托開了門板,從房裏爬了出來。

複仇的道路是很短的——從卜大爺二進院裏的房,到正堂屋後門,統共不到30步,可這30步卻讓卜大爺記起了血淚暴湧的30年。兩手撐在馬家院裏的麻石道上,卜大爺就在心裏追憶著自己有過的雙腿。那雙腿是他起家的根本,它是那樣堅實有力,支撐著他和他肩上的轎,走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多少人想算計卜大爺那雙腿呀,多少人想把卜大爺的腳筋挑斷,讓卜大爺永遠倒在城裏的麻石道上!可卜大爺沒倒,能明打明鬥垮卜大爺的人還沒有!卜大爺是被人暗算的!今天這個暗算他的人活到頭了!

卜大爺出現在正堂屋門口時,門口有人,有馬家的人,也有麻五爺和閨女卜守茹帶來的人。馬家的人還想把卜大爺勸回去,卜大爺不睬,麻五爺的人都是無賴,想看笑話,就說,人家閨女來了,總得見見的,你們攔啥?馬家的人便不敢吭氣了。

一進門,卜大爺最先看到的是閨女卜守茹,這賤貨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喝茶,喝得平靜自然,就像馬家發生的一切俱與她無關似的。閨女身邊是不得好死的麻五爺,麻五爺一副無賴相,腳蹺著,腿晃著,一邊抓著氈帽扇風,一邊瞅著倒在地上的馬二爺說著什麽。馬二爺倒在八仙桌旁,想往起坐,總是坐不住,兒子天賜去拉,閨女就在一邊喊,要天賜過去。

馬二爺看出了卜大爺的意思,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快……快來人呀,這……這癱子要……要殺人了……”

門口馬家的人應著馬二爺的召喚,往門裏衝。

卜大爺身子一轉,對馬家的人吼:“你們誰敢過來,老子……老子就掐死誰!”

馬家下人硬是衝到卜大爺麵前,要架卜大爺。

卜守茹“呼”地站起來:“出去,都給我滾出去!這是我們家裏的事,你們都他娘少管!”

馬家下人瞅著馬二爺,不走。

麻五爺也火了,桌子一拍:“打架要講公道,你們都上來像什麽樣?都滾,再不滾老子就給卜大爺討個公道!”

麻五爺一發話,門外五爺的人進來了,硬把馬家的人轟了出去,還把兩扇門反手關上了,弄得屋子裏一下子很暗,仿佛黑了天。

馬二爺這才知道大限已到,不拚命不行了,遂硬撐著往起爬,剛哆哆嗦嗦爬起來,佝僂著身子尚未站穩,卜大爺已逼至麵前。

卜大爺很沉著,兩隻大手幾乎是緩緩伸出來的,馬二爺未防,竟讓卜大爺給扳倒了。

麻五爺在一旁看著,挺感慨地對卜守茹說:“二爺不行了,實在太老了!”

卜守茹淡然一笑:“這二爺又何曾年輕過?”

麻五爺追憶道:“你沒見過二爺年輕,我是見過的,35年前我頭一回找二爺收咱幫門的月規,二爺摔過我兩個好跟鬥呢!就在獨香樓門口!”

這邊說著,那邊卜大爺和馬二爺已扭成一團了。卜大爺山也似的身子壓在馬二爺身上,兩隻手揪住馬二爺花白的腦袋直往地上撞,撞得咚咚有聲。馬二爺真就不行了,連討饒的氣力都沒有,隻是兩腿亂蹬,手亂抓。卜大爺不想讓馬二爺一下子就死了,撞過馬二爺花白的腦袋,又把手伸到馬二爺臉上,生生挖下了馬二爺的一隻眼,疼得馬二爺殺豬般叫。

被卜守茹硬拉到身邊的天賜,掙開卜守茹,撲到卜大爺身後,摟住卜大爺的脖子,把卜大爺往下拽,還哭著罵著,不住地用腳踢卜大爺的背。卜大爺被踢得很痛,用胳膊肘狠搗了天賜一下,天賜才鬆了手。剛鬆手,卜大爺便去掐馬二爺的脖子,天賜又撲上去,兩手扯住卜大爺的頭發,差點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扯下來。

卜守茹對麻五爺怒道:“還不快把天賜抱走?!你……你這爹就這樣當的!看著天賜打我爹!”

麻五爺不敢怠慢,上去把天賜抱住了,說:“天賜,你不是馬二的兒,是我的兒,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麽?你可不能幫馬二這老雜種!”

天賜偏就不認五爺,死抓住卜大爺的頭發不鬆手,麻五爺硬拉,結果就把卜大爺從馬二爺身上拉開了。

馬二爺老終是老了,殺人的手段卻沒忘,第二刀插到卜大爺胸上後,死勁攪了一圈,攪得卜大爺胸前血如泉湧,造出了衝天的血腥。卜大爺捂著渾身是血的胸脯,向卜守茹看了一眼,喚了聲“妮兒”,身子向後一仰,轟然倒地。

卜守茹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結局,衝過去一巴掌把天賜打倒在地,陰陰地看著麻五爺問:“這……這場架打得公道麽?”

麻五爺訥訥道:“我……我可不知道馬二爺有匕首……”

卜守茹滿臉是淚:“我隻問你公道不公道!”

麻五爺承認這不公道,略一沉思,即走到馬二爺麵前,把馬二爺手上的匕首奪了,放到卜大爺手上,而後,一把揪過馬二爺,一把抓住卜大爺的手將匕首捅進了馬二爺的胸膛,也**了一通,讓馬二爺身上生出了同樣的血腥。

馬二爺胸脯上插著匕首,滿身滿臉是血,卻在笑,還用耳語般輕柔的聲調兒對天賜說:“天賜……天賜,今天的事你……你得記住,得……得一……一輩子記住哇……”

天賜喊著爹,大哭著,摟著馬二爺再不鬆手,直到馬二爺軟軟倒在他懷裏,閉上昏花的老眼。

十二

後來就是那場大出殯了。

大殮前的一切準備都是充分的。卜守茹發了話,要把喪事辦得盡善盡美,不能讓人說閑話。於是,專為人家承辦喪事的“萬乘興”和“老大全”的管事們便辦得很精心。趕製的兩副壽材皆是紅柏13元,是用13根紅柏木拚成的,上三根,底四根,左右幫各三根,甚是氣派。棺內有褥子,有蓮花枕,還有擱腳的腳蹬子,也是蓮花形的。馬二爺、卜大爺在各自棺內躺著,身蓋黃緞陀羅經被,很是安詳,就像於積年的勞累後睡熟了似的。殉葬的物什也多,可謂應有盡有,手抓銀、口含珠自不必說,專做的各式冥轎便有一大堆。

禮儀也無可挑剔,發了報喪條子,卜守茹和天賜又向馬家和卜家的至愛親朋登門報喪。殃榜也開了,請了城裏最有名的陰陽先生算了馬二爺和卜大爺的八字,推定了出殯的日子,看了墳地風水。陰陽先生怕卜大爺和馬二爺在地下再打,說起忌諱時再三強調,二人墓穴皆不可用麻石、青石。卜守茹一一記下了,後來真就沒用一塊麻石、青石。

發喪甚是隆重,在卜守茹的主持下,“萬乘興”和“老大全”動轎一千四百乘,光執事就用了六十堂,動棺皆為四十八杠,有棺罩和大亮盤。喪盆子摔得好,紙錢撒得也好,一把把扔得很高,落在地上很均勻,像沿道下了場雪。

棺木出堂後,大殯的隊伍上了街。最前麵開路的,是紙紮的兩個猙獰鬼,青麵獠牙,高約兩丈,腳底有輪子,由十幾個轎夫推著。然後是兩上銘旌,是幡形的長亭子,一邊32人,兩邊64人抬著,四麵還扯著纖繩。銘旌之後,就是開道鑼領著的六十堂執事了,肅靜回避牌夾雜於六十堂執事中間。以後則是金山、銀山,紙人、紙馬,各式紙轎,並那挽幛挽聯、鼓樂、僧道。

經堂、孝堂的佛事做得也好,誦經場麵都是很大的,用福緣法師的話說,為“雲福寺50年所僅見。”《石翁齋年事錄》對此亦有記載,稱其為“完喪家斂儀之大全,複三千年古禮於今世。”

石城裏的百姓都說,卜大爺和馬二爺配!

卻也有人在大出殯那日閑話道:喪事辦得大並不好證明卜守茹的孝,這卜守茹實是魔女,上通民國的鎮守使,下通幫門的無賴黨徒,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擱在前清,必得辦“忤逆”之罪。卜大爺和馬二爺歸根算死在她手裏,這魔女為了馬卜二家的轎號,造出了父斃夫亡的慘禍。

言畢,又不免唏噓一二,為石城轎業至此再無男人感慨不已。

十三

馬二爺身上的血就此永遠粘在天賜身上了,天賜常無緣無故嗅到血腥味,覺著自己每身衣服上都沾著馬二爺胸腔流出的血,那血像極好的肥,於無聲之中追育著天賜心裏那顆仇恨的種子。不管卜守茹咋說,天賜就不信麻五爺是他爹,每每看見麻五爺來找卜守茹,眼睛便狼一般凶惡,話卻是不說的,這就讓麻五爺和卜守茹感到怕。

大殯之後,麻五爺夢想中對馬二爺家產、轎號的接管未能得逞。不論麻五爺如何張狂,馬家族人就不依從,聲言要與麻五爺拚到底,還托城裏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幫有麵子的紳耆,找了劉鎮守使,說是馬二爺在日,麻五爺便與卜守茹有染,幫著卜大爺殺了馬二爺,如今又欲登堂入室,奪人家產轎號,實為天誅地滅之舉。劉鎮守使一直知道麻五爺和卜守茹有染,可卻不願被人當麵說穿,一說穿,劉鎮守使就火了,當即表示要辦麻五爺的殺人訛詐罪。卜守茹怕劉鎮守使把麻五爺殺了,再釀下一場血案,便跪在劉鎮守使麵前,為麻五爺求情,且一口咬定馬二爺不是麻五爺殺的,劉鎮守使才沒大開殺戒。不過,劉鎮守使也講得清楚,再見著麻五爺出現在馬家就要辦了。

這就惹下了大禍。

60天後,是卜大爺和馬二爺的旮河之期,二位辭世的爺要在這天過陰間的河,卜守茹和天賜到卜大爺、馬二爺的墳前燒船橋。燒船橋時,卜守茹還和天賜說,他的親爹不是馬二爺,實是麻五爺。天賜不睬,隻對著馬二爺的墳不住地磕頭、流淚,這讓卜守茹感到脊背發寒。

晚上就出了事,劉鎮守使的兵突然圍住了馬家大院,把剛到馬家的麻五爺和麻五爺帶來的七八個嘍囉全抓了,說是麻五爺和他的幫門黨徒通匪。卜守茹不信麻五爺會通哪路的匪,認定劉鎮守使是因著醋意發作才下的手,遂帶著六七個月的身孕,隨那些兵們去了鎮守使署。

到得鎮守使署卜守茹才知道,麻五爺真就通了匪,和秦城的王旅長傳了三次帖子,相約在7日後動手,先由麻五爺的幫門弟兄在城裏起亂,王旅長和錢團長再打著濟世救民的旗號攻城。王旅長和錢團長都答應麻五爺,攻下石城,特許麻五爺專營全城轎業,再不容任何別人插手其間。

卜守茹看著劉鎮守使手中的帖子,將信將疑,問:“這……這該不是你造的假吧?”

劉鎮守使道:“我就是想造假也造不出什麽轎業專營的事來,隻有麻老五能想到這一條。”

卜守茹立時記起了麻五爺多年來野心勃勃的夢想,覺著這無賴如此行事恰在情理之中,便於惶惶然中默認了劉鎮守使的話。

劉鎮守使又說:“我沒料到這麻老五會如此毒辣!這雜種不但要壞我劉家昌的事,也要算計你呢!你想想,真讓麻老五的計謀得逞,你那‘萬乘興’和‘老大全’還不都落到這人手裏了?你這十幾年的拚爭不就毀於一旦了麽?你甘心?”

卜守茹自是不甘心的,想了想,問劉鎮守使:“那你打算咋處置他?”

劉鎮守使手一揮:“簡單,辦掉嘛!”

卜守茹又問:“咋辦掉?”

劉鎮守使很和藹:“槍斃嘛。”

卜守茹隻一愣便叫起來:“不,你……你不能讓他死!”

劉鎮守使臉上現出不快:“咋,還舍不下這麻老五?”

卜守茹搖搖頭:“不是舍不下他,我也知道他不是東西……”

劉鎮守使逼上來問:“是真話麽?”

卜守茹道:“是真話,我和這人的交往起先就是出於無奈,如今仍是出於無奈,沒有他和他的幫門,我支撐不到今日。”

劉鎮守使說:“日後隻要有我,啥都好辦,誰若敢和你卜姑奶奶作對,就是和我作對,我自會辦他!今天,我就先把麻老五辦了……”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你這人心咋這麽軟呢?其實,我今日辦他,一半是為自己,一半卻是為了你。你想想,我這鎮守使能當一輩子麽?總有走的一天,或是垮的一天。我在啥都好說,我不在咋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兵馬進了城咋辦?麻老五能讓你安安生生當城裏的轎主?還不奪了你的轎行,再把你一腳蹬了!你再想想。”

卜守茹覺著劉鎮守使是為她考慮,真就想了,想得脊背發涼。麻五爺除了**的功夫好,其它再無好處,殺人越貨,欺行霸市,藏奸使壞,沒有不幹的,連他自己都說,隻怕哪日死了,閻王爺都不會收。當年就是這混賬東西往她爹的轎號裏塞了炸彈,才把她和她爹弄到絕路上的。一旦王旅長和錢團長的隊伍真的進城,麻五爺必會奪她的轎行,也必會蹬她……

劉鎮守使似乎看出了卜守茹的心思,又說:“你真不讓我槍斃他也行,隻是你得從心裏舍下你的轎行,幹脆進門做我的四姨太,免得日後在麻老五那兒落個人財兩空,也讓我為你難過……”

卜守茹不想做劉鎮守使的四姨太,她的命根是和轎、是和城裏的麻石道連在一起的,不是和哪個男人連在一起的。她寧願日後去和麻五爺連血帶火拚一場,也不願今天就認栽服軟。

於是便說:“我倒要看看這混賬東西如何就蹬了我,你就聽我一回,先把他放了……”

劉鎮守使道:“就算不辦他,也不能就放,我總還得教訓一下,給他點顏色看看!”

卜守茹說:“你隻管狠狠教訓,隻是別傷了他,還有,得把麵子給我,讓這東西知道,是誰救了他的狗命。”

劉鎮守使笑道:“你卜姑奶奶也真算個人物,有情有義,也有主張,我真恨你不是男人,你要是男人,我立馬和你拜個把兄弟,咱就一起去奪天下,沒準能鬧出點大動靜哩!”

卜守茹眼圈紅了:“你……你就不知道我心裏有多苦……”

劉鎮守使不笑了,摸著卜守茹隆起的肚子說:“我知道,都知道哩,我的兒都在你肚裏養著,我能不知道你的心麽?你的心裏除了轎隻怕就算我了!我呢,心裏也是有你的,我就喜你這樣心性高,膽識也高的女人。”

說畢,劉鎮守使為卜守茹吟了首做好的詩,詩道:

一劍在握興楚爭,風雲際會廿年兵。

城中轎輿幾易主?驚見轎魁置紅粉。

男兒苦戰尋常事,未聞巾幗亦善征。

欲催花發遍鹹陽,寶刀磨血消京塵。

劉鎮守使將詩吟完,還解釋了一通,以證明自己確是喜歡卜守茹的。卜守茹隻想著麻五爺還在劉鎮守使手裏,極怕劉鎮守使變卦,殺了麻五爺,讓天賜變成沒爹的孩子,就說,自己心裏也真是隻有他的,並要劉鎮守使保證,教訓完麻五爺便放。

原以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沒料到麻五爺最後會讓天賜殺了!

10歲的孩子竟會用三響毛瑟快槍殺人,且是殺自己的親爹,許多年後想起來,卜守茹還認定這是一場陰謀。陰謀的策劃者就是劉鎮守使,不論劉鎮守使如何狡辯,卜守茹都不信劉鎮守使會是清白的。

事情發生在第四天晚上,據劉鎮守使說,他已準備天一明就放麻五爺了,天賜偏來了,去拘押房看。麻五爺是在小號關著的,五花大綁著,看押的兵士就鬆了心,任由天賜隔著鐵柵門和麻五爺說話,且又把上了膛的三響毛瑟快槍靠在鐵柵門旁去上茅房。那兵在茅房裏聽到槍響,提著褲子趕到時,已見麻五爺在血泊中歪著了,頭上中了一槍,身上中了兩槍,天賜則傻乎乎立在門外,臉上有不少淚。

卜守茹問劉鎮守使:“那當兒,這爺倆都說了些啥?”

劉鎮守使道:“這我不知道,得問當值的兵士。”

找來了一個叫小蠻子的當值兵士。

小蠻子說:“回卜姑奶奶的話,天賜和麻五爺沒說啥要緊的話,也沒扯上姑奶奶您。我隻聽到麻五爺連聲歎氣,還聽到天賜喊麻五爺爹,感情像是挺好的。”

卜守茹問:“既是這般好,咋會動了槍?”

小蠻子直搖頭:“那我就不知了,要問你兒。”

卜守茹盯著天賜:“你自己說。”

天賜不說。

卜守茹便問:“誰叫你到拘押房去的?”

天賜仍是不說。

卜守茹再問:“你信不信他是你爹?”

天賜凶狠地看著卜守茹:“你管不著!”

卜守茹火了:“我是你親娘!我管不著你,這世上還有誰管得著你!”

天賜小小年紀就學會了陰笑,兩顆虎牙呲著,道:“不管我爹是誰,你都是賤貨!”

卜守茹氣昏了,一把拽過天賜就劈頭蓋臉地打。天賜並不老實挨打,兩手被卜守茹抓著,就用兩隻腳踢卜守茹,還用膝蓋猛頂卜守茹的大肚子。這就觸怒了劉鎮守使,劉鎮守使喝令小蠻子把天賜拉住,讓卜守茹可心去打。

卜守茹偏又不打了,隻瞅著天賜嗚嗚哭,邊哭邊說:“天賜,天賜,你……你是狼種!我……我和你沒法說……”

十四

立在獨香亭茶樓向西看,景色依舊,麻石道切割著城池,道兩旁有鬆樹、柏樹常青的暗影,一座座屋廈上升騰著嶄新卻又是陳舊的炊煙,遠處的江麵永遠是白森森霧蒙蒙的。

這是父親當年曾經擁有過的世界,曾讓父親為此而激動不已的世界。

向東看,則是馬二爺的地盤了。

馬二爺的地盤上曾有過最早的奇跡。據許多轎號的老人證實,馬二爺確曾年輕過。那時,馬二爺在官府衙門當衙役,給一個個知府的大人老爺抬過轎,也在私下收過民間轎行的幫差銀,就是藉那最初的幫差銀,馬二爺起了家,辦了自己的轎行。馬二爺活著的時候,曾站在獨香亭茶樓上指給卜守茹看過,說城東門下的通驛大道旁原有座破廟,那就是他起家之所在。

然而,這已是無關緊要的事了,兩家轎行已合二為一,大觀道的楚河漢界已經打破,哪裏生意好,就做哪裏的生意,東城西城的區分已無意義,它存在過的事實,隻能成為後來人們酒後茶餘的談資。

卜守茹認為,直到麻五爺被天賜殺死,男人統治石城轎業的曆史才算徹底結束,她才真正確立了作為一城轎主的地位。幫她奪得這一地位的除了劉鎮守使,還有她的兒子。這大概就是命了。她卜守茹命中注定要吃盡人世的辛酸,卻也命中注定要支撐起石城轎業的天地。

每每立在獨香亭茶樓上,卜守茹總要和天賜說起當年,當年的馬二爺和卜大爺,當年的麻五爺,還有當年的她:一個8歲的小女孩,坐著一乘小轎進了城,整日價赤著腳在城裏的麻石地上跑。

卜守茹說:“天賜呀天賜,你生在城裏,不知道這麻石道的好處,娘可知道哩!娘8歲前都在鄉下,鄉下的路一下雨盡是泥,鞋粘了泥重得像秤砣,把腳上的泥帶進了屋,你姥還要罵‘死妮子,下雨還出去野!’……”

天賜隻是聽,不插嘴。

卜守茹又憶及自己的父親,說:“你命苦,沒個好爹。娘也是,娘的爹也是條狼哩!他為了轎,讓你18歲的娘到馬家去做小。娘氣呀,娘不服,可娘有啥法呢?娘不能就這麽任他們擺布,隻有和他們去拚!”

天賜不理解這些事,望著卜守茹發呆。

卜守茹又說:“天賜,你得懂娘的心,娘過去和今日不論做啥,歸根還是為了你。你姥爺不好,可他有幾句話說得好。他對娘說,咱這石城裏的麻石道是金子鋪的,隻要一天不掀了這道上的麻石,隻要咱的轎能走一天,咱就不愁不紅火。今兒個,你也得記住了,日後你從娘手裏接過咱的這盤買賣,可不能再讓別人奪了去!”

天賜瞅麻石道的眼光很冷漠,說:“我恨這城裏的麻石地,也……也恨這些轎!我不要它!”

卜守茹很傷心:“天賜呀,天賜,那你要啥呢?娘還能給你啥呢?”

天賜又不說話了。

那年天賜已12歲了。

這二年來,卜守茹一直試著想把天賜從死去的馬二爺身邊拉回來。閨女天紅落生後,卜守茹立馬把她送給了劉鎮守使,讓奶娘養,生怕讓天賜看了不自在,也怕天賜加害自己的親妹妹。在真的成了一城的轎主之後,卜守茹對轎也看淡了,轎行的事很少去管,隻在天賜身上用心,做夢想著的都是消解兒子對自己的恨意。可兒子見她總躲,躲不過了,也隻是聽她說,從心裏不肯把她當親娘待。

然而,直到天賜出走,卜守茹都盡心盡意地想做個好母親,她一點不恨天賜,隻恨自己。她總想,如若當年她和巴哥哥私奔了,這三筆血債就沒了,她也就不會麵對一條小狼似的兒子了。又想,倘若天賜是巴哥哥的,就算有三筆血債也不怕,她會有個好兒子的。

一個好兒子能抵消一切。

兒子卻跑了,是在一個冬日的下午跑的。

卜守茹永遠忘不了那日的情形。

是個幹冷的天,北風尖嘯,江沿上和城裏的麻石道上都結了冰,哪都溜滑。太陽卻很好,白森森一團在天上掛著,城裏四處都亮堂堂的。卜守茹一大早出了門,到獨香亭茶樓去斷事——碼頭上的於寶寶和棺材鋪的曲老板兩幫人昨兒個打起來了,還死了人,兩邊的人都在幫,都到卜姑奶奶那討公道,卜守茹推不了。

到獨香亭茶樓約摸是10點光景,卜守茹記得清楚,事情斷完,已過了正午,就在鄰近的“大觀酒樓”吃了酒。請酒的是於寶寶,是卜守茹斷他請的,為的是給曲老板賠情。那日因著於寶寶和曲老板雙方的服帖,又因著天冷,卜守茹便多喝了幾杯,直到傍晚天光模糊時才回家,回家後發現天賜不見了。

開初,卜守茹並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以為天賜又到兩個老姐姐家玩去了——馬二爺有兩個閨女,都比卜守茹大,早在卜守茹到馬家為妾之前已出閣,一個住城東老街,一個住狀元胡同。當下派人去找,兩家都沒找見,卜守茹才急了,傳話給全城幫門弟兄,要他們連夜查遍全城。

一直查到次日早上,都沒見天賜的影子。

卜守茹天一亮又去了鎮守使署,要劉鎮守使幫著找人。劉鎮守使應了,把自己的手槍隊派到了街上,還給天賜畫了像,滿街貼,整整折騰了三天,終是一無所獲。

在這三天裏,卜守茹身未沾床,頭未落枕,日夜坐在轎上滿城轉,走遍了城裏的大街小巷,白裏看得滿眼昏花,天旋地轉;夜裏凍得直打哆嗦。

老找不見,卜守茹就想到了天賜會被人害死,老琢磨誰會去害?是不是與自己有關?自然,也想到了綁票,可又覺著不像。真要是綁票,早就會有勒贖的帖子。

第四日,卜守茹終於病倒了,拉開**的綠緞被才發現,被下壓了天賜寫的一張紙條,上麵隻幾句話:“娘,我走了。我恨你。恨你的轎。要不走,我會燒你的轎,也會殺你。我不願殺你才走的,你別找我,你隻要活著我就不回來。”

卜守茹看著那紙條,先是立在窗前默默無聲地哭,任兩行清淚順著俊俏的臉頰往襖上、地上落,繼而便把身子死死倚在窗台上,愣愣去瞅窗外正垂落下來的夜幕。暗藍的夜幕上能看到白紙般單薄的月,月圓且淡,像被剪好貼到天上的,月旁有若隱若現的星,好多好多。瞅著瞅著,星和月就晃起來,越晃越凶,晃出了無數幻影,再分辨不出孰真孰假。後來,真真假假的星和月便傾覆了,重重地,抑或是輕輕地壓過來,讓她軟軟地栽倒在地上……

劉鎮守使能在十幾年中做著石城的霸主實是不易,回想起來真像一場夢。在民國風雲變幻的十來年中,但凡有點兵權,算個人物的,能發的就大發了,不能發的也就大敗了,像劉鎮守使這樣據有一隅之地不發不敗的實是少見。

後來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時,劉鎮守使常和朋友們說,這一來是命,命中注定要有十來年的福氣;二來是他識時務,老換旗,哪邊硬梆就打哪邊的旗;三來呢,沒做武力統一國家或者統一哪個地方的彌天大夢。

談起最終的失敗,劉鎮守使便說,那是命中的氣數盡了,沒辦法,就是不敗給秦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早晚也還得敗給蔣總司令北伐的國民革命軍。

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張大帥調動六路大軍入關討伐曹吳的北京政府。劉鎮守使以為奉張不是曹吳的對手,想看看風頭,依舊打著直係北京政府的旗號,還發了聲討奉張的通電,這就平生第一次打錯了算盤,給了王旅長和錢團長滅他的機會。王旅長和錢團長先是打著奉張的旗號圍城,後來就在奉軍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給他喘氣的空。攻至第三日,兩顆炮彈轟進了鎮守使署,炸死了十數個手槍隊的兵士,還炸傷了幾個老媽子。

劉鎮守使清楚,這回王旅長和錢團長有了奉張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過去幾回那樣使個離間的手腕,或助點餉讓他們滾蛋再無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計“走為上”那一計,決意收拾細軟退出石城。

撤退的決定是在鎮守使署的軍政會議上做出的,一切都從容不迫。散會之後,劉鎮守使又披著滿天星光,親自到馬家找了卜守茹,讓卜守茹吃了一驚——這麽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劉鎮守使從未到馬家來過。

卜守茹要劉鎮守使進屋,劉鎮守使不進,就頂著滿天星鬥兒,站在頭進院裏對卜守茹說:“守茹,仗打成這樣,太禍害城裏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兒個。”

卜守茹吃了一驚:“你……你昨兒個不還說咱石城固若金湯麽?咋說走就走了?”

劉鎮守使慘笑道:“那是騙人的話,像我這種帶兵的人都騙人。”

卜守茹還不信:“這城真就守不住了麽?”

劉鎮守使點點頭:“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線希望,我也不願走這一步的。”

卜守茹問:“你走了我咋辦?”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我就是為這來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問:“那我的轎子、轎行咋辦?”

劉鎮守使說:“這就顧不上了,你得看開點。”

卜守茹偏就看不開,搖頭道:“我隻剩下轎子、轎號了,沒有它,我……我都不知該咋活!”

劉鎮守使說:“你還有個閨女,叫劉天紅。”

劉鎮守使不看卜守茹,隻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總還得來,得把該說的話說了。”

卜守茹問:“該說些啥?”

劉鎮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進了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都不是我,再不會明裏暗裏幫著你了,商會湯會長那幫人也壞得很,早就看你不順眼,你若留下來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當昨日。”

卜守茹點了下頭:“這我知道。”

劉鎮守使把臉轉向卜守茹:“第二呢,還得防著馬家的族人,天賜不在了,他們沒準會以馬家的名義奪你的家產轎子。”

卜守茹說:“這他們不敢,就是我答應,幫門的弟兄也不會答應。”

劉鎮守使又道:“守茹,還有句話我得說。”

卜守茹道:“你說!”

劉鎮守使定定地看著卜守茹:“你這人骨子裏並不像表麵上顯出的那麽強,你終是女人,心裏孤苦得很……”

卜守茹忙道:“你別說了……”

劉鎮守使偏要說:“我看準你不要緊,切不可讓世人也看準你,心裏再怎麽恓惶也得支撐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動了真情,覺著劉鎮守使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還這麽惦記她,還想得這麽周到,實是難得,不由鼻子酸酸的,顫著心問:“你這一走還會回麽?”

劉鎮守使那當兒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就說:“我自是要回的,隻不知時候早晚罷了!”

卜守茹說:“那我等著你!”

劉鎮守使道:“何不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對你的真心你還不知道麽?……退一萬步說,就是不願做我的四姨太,也能到別處弄轎麽,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還有生意,你也能幫我做的。”

卜守茹說:“不,我不走,這裏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轎也得在這弄!”又說,“我……我還得在這等人……”

“等誰?是天賜麽?”

卜守茹想說,不但是天賜,還有她的巴哥哥,卻沒說,隻點點頭道:“天賜會來找我的,再大一點,他必會來找我……”

劉鎮守使道:“天賜是你兒,天紅也是你閨女呀,你在這等天賜,就不怕將來天紅不認你這娘?”

卜守茹說:“天紅日後若是不認娘,我就找你算賬。”

劉鎮守使笑道:“隻怕到那時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當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這才驟然發現,劉鎮守使也老了,再不是當年那個帶兵炮轟會辦府的劉協統了。

劉鎮守使看著卜守茹:“多少人老了,隻你沒老,還是當年那樣,像是比當年還俊!”

卜守茹說:“你也不老,我還等著你領兵打回來呢!”

劉鎮守使道:“那你就等著吧,不為別的,隻為了你卜姑奶奶,我劉某人也得打回來……”

卜守茹應了,命仇三爺連夜去辦,天亮便征調了1200乘轎子,交鎮守使署支配。鎮守使署派了一個副官長管轎,三百多乘去了劉家,抬劉鎮守使的家眷隨從並那十幾年中搜羅的金銀細軟,四百多乘分給了其他軍官和他們的家眷,還有500乘讓劉鎮守使的大兵們弄去抬軍火。這還不夠,滿街亂竄的敗兵們又四下裏搶了些,總計動用的轎子隻怕不下1700乘。

撤退稱得上浩浩****。道上擠得最多的不是槍炮人馬,卻是轎,各式各樣的轎。有些轎的轎簾、轎布被扯了,隻落個架子,上麵抬著炮彈,還有連珠槍。抬轎的轎夫都被兵們用槍看著,一個個累得直喘粗氣。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轎,也疼那些轎夫。

敗逃的隊伍是一大早從城北門出去的,城北門的圍軍昨夜被打潰了,大禹山製高點也被控製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響著激烈的槍炮聲,情況似乎不妙。劉鎮守使卻說,城南有整整一個團頂住打,王旅長和錢團長天黑前破不了城。劉鎮守使一點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還衝著城裏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轎。

卜守茹這日也坐在轎裏給劉鎮守使送行,劉鎮守使不讓送,卜守茹非要送——這麽做,既是為了劉鎮守使和才三歲的小天紅,也是為了她的轎,她實在擔心她不跟著,這許多轎子會越飄越遠,直到不見蹤影。

天紅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著天紅。

天紅很乖,也認她這個娘,口口聲聲喊著娘,用小手指著田地裏的牛羊、莊稼問這問那,問得卜守茹老想哭。

當晚,到了一個叫單集的小地方,隊伍落腳不走了,卜守茹抱著天紅見了劉鎮守使,說:“你不走,我就得把轎帶走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劉鎮守使神色黯然,指著卜守茹懷裏的天紅問:“你真舍得扔下天紅?”

卜守茹想笑一下,淚卻一下子湧了出來:“天紅跟你我放心,我……我說過的……”

劉鎮守使又問:“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義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鎮守使,我……我也會這麽對你!”

劉鎮守使點點頭:“我也這樣想。”

卜守茹道:“說話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幾句。”

劉鎮守使看著她:“你說。”

卜守茹任淚在臉上流著:“你得對天紅好,得讓天紅起小上規矩,日後能有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別再讓天紅像我,起小沒人管,沒人問,弄得像個野人似的,”

劉鎮守使答應了:“成。”

劉鎮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這一點,沒這,隻怕也沒咱這許多年的交往。”

卜守茹臉上的淚流得更急:“天紅不是天賜,一個女人不能這麽活。我沒辦法,天紅有你就有辦法。”

劉鎮守使歎了口氣:“好吧,這我也聽你的。”

卜守茹又說:“還有一條,長大了讓天紅自己找婆家,別逼她去嫁任啥有錢有勢的人,更不能去給人做小!”

劉鎮守使允諾道:“隻要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就依你今日這話做。”

卜守茹腿一軟,在劉鎮守使麵前跪下了,要給劉鎮守使磕頭。

劉鎮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紅給卜守茹磕頭。

劉鎮守使對天紅說:“這是你娘,你得記住!這世上她最疼你!”

天紅規規矩矩給卜守茹磕了三個頭,又和卜守茹相擁著哭成一團……

這夜,卜守茹帶著轎隊回石城了,劉鎮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沒答應,怕一答應下來,第二天會因著天紅而變卦。

一路月光,映著一路淒涼。卜守茹坐在四抬轎中像在雲裏霧裏飄,腦中空空****的。在淒涼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卻不知道……

十六

石城攻下後,錢團長和上千號穿灰軍裝的兵進了城,王旅長卻不急於進城,先在城外收編劉鎮守使的降兵敗將,把自己的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遂又回到秦城,見了奉天張大帥的代表,受張大帥之命就任督辦,當日發表了討直通電,宣布直係北京政府委派的那位駐節省城的趙督軍為“曹吳內亂之幫凶,本省百姓之公敵,”要求全省軍民齊心合力將其驅逐。

王督辦在石城外忙活,錢團長就在石城裏忙活,以抓通匪奸黨之名,四下裏搜刮搶掠,還殺了不少人,大觀道兩旁的電線杆上,天天吊著死人,滿城的空氣變得腥臭不堪,城中百姓都嚇得要命。

到得第四日,王旅長的中將獨立師長和督辦的新身份都發表了,錢團長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旅長兼鎮守使。錢鎮守使這才封了刀,邀了總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城的紳耆名流開會,說是王督辦後天進城,各界都得意思意思,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還得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湯會長和紳耆名流不敢說不辦,都連連點頭,說是王督辦和錢鎮守使解一城民眾於水火倒懸,克複了石城,實是勞苦功高,就是錢鎮守使不說,各界民眾也得歡迎慰勞的。

卜守茹身為一城轎主,自然也在錢鎮守使的邀請之列,便也來了,便也罵了劉鎮守使幾句,說劉鎮守使確是禍害百姓的,臨逃了,還搶了她“萬乘興”一千七八百乘轎,一多半都弄壞了——有不少是在回城後被錢鎮守使的兵燒的,卜守茹就不敢說了。

卜守茹反唇相譏道:“你湯會長和姓劉的關係倒一般,可你咋老給姓劉的籌餉?這十幾年來共計籌了多少,隻怕你也說不清吧?”

錢鎮守使聽出了名堂,連連擺手道:“過去的事不談了,你們隻要把過去的心拿出一半對我,對王督辦就行了。這麽著吧,商會那10萬的款我就衝你老湯要了,你老湯能給姓劉的籌款,自然也能給我籌的,籌不出我就辦你!卜姑奶奶,你的事就算湯會長不說,我也知道!你別忘了,我當年就是巡防營的管帶,和你那爹,和馬二爺都是相熟的!看在當年你爹和馬二爺的份上,我呢,先不辦你通匪,可我也把話說在明處:歡迎式上出了啥麻煩,我都唯你是問!你可得叫你們幫門的混蟲們小心了!還有,攤你的那份捐不能少了,少了一個子兒我就封你的轎號!”

第七天,一切準備妥後,王督辦終於進城了,是從城西聚寶門進來的。最前麵是軍樂隊和步兵,其後是馬隊、炮隊,再後才是王督辦的手槍衛隊。整個進城的隊伍中連一乘轎都沒有,這是和劉鎮守使大大不同的。

王督辦是坐在一輛汽車裏進的城。汽車是黑色的,很舊,車身上有洋鐵皮打著的補釘,像個吃力爬行著的大棺材。車兩邊的踏板上各站著一個衛兵,兩個衛兵一手抓著車上的把手,一手提著機關大張的盒子炮。

卜守茹站在“老通達”門前的青石台階上遠遠看到王督辦的汽車,覺著很驚異,咋也弄不懂那黑乎乎的鐵棺材沒馬拉,又沒人抬,咋就會自己走?卜守茹問身邊的仇三爺,仇三爺也直搖頭,道是從未見過這玩意兒。

王督辦帶來的這部車是石城第一部車,後來才知道是張大帥送的,是德國車,喚作“奔馳”,名挺好聽的。據政務會辦金實甫後來說,車並不是張大帥的,卻是張大帥繳直軍哪個師長的,大帥嫌破,就賞了王督辦。

王督辦的“奔馳”在入城那日卻沒奔起來,蝸牛也似地爬,累得車屁股冒黑煙,車頭冒白汽。麻石道本就不好走車,加之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車便更累,終在“老通達”門前累倒了。卜守茹眼見著那車砰然響了一聲,停下了。車停了,前麵的軍樂隊、步隊、馬隊都不知道,還吹吹打打向前走,兩邊被槍看著前來歡迎的百姓便笑。

這下王督辦火了,從車裏鑽出來,揪出軍裝筆挺的年輕車夫當街搧耳光,還日娘搗奶奶地罵,嫌給自己丟了臉。車夫嘴角被打出了血,不敢擦,忙鑽到車底去弄車,弄得軍裝皺皺的,還一身一臉的黑油。

仇三爺已老得不像樣了。王督辦的衛兵便不懷疑仇三爺會謀害王督辦,就把仇三爺帶到了王督辦麵前。卜守茹遠遠看著仇三爺點頭哈腰和王督辦說話,嘴裏已喚“老通達”的趙管事去備轎了。卜守茹相信,王督辦除了坐她的轎,再無擺脫窘境的法兒。

殊不料,仇三爺回來說,那王督辦偏就有骨氣,隻坐車,不坐轎,還自稱是崇尚科學民主的新督辦,不是劉鎮守使那種封建餘孽。

卜守茹笑了,和仇三爺說了句:“那咱就別管了,看他那黑棺材咋爬回去吧!”

車夫又搗弄了半天,車還是沒弄好,衛兵們隻好抬,一直抬到督辦府門口……

這事讓王督辦大丟其臉,次日便傳遍了全城,有好事者還編了歌唱:

督辦的車真正快,一人坐著廿人抬。

過往行人要小心,碰散罰你八千塊。

這歌不知啥時就傳到了王督辦耳裏,王督辦火了,在半個月後的政務會上拍著桌子訓話說:“媽了個×,老子這車為啥在城外不壞,單在城裏壞?是車不好麽?不是!老子的車在城外跑得嗚嗚的!老子的車是張大帥給的,大帥會把不好的車給我麽?媽了個×,我今兒個給大家老少爺們說清了:誰要敢再說老子的車不好,老子就辦他通匪!這是第一條。第二條,科學民主必得推行,全城都得給老子出錢鋪路,這是石城走向科學的第一步。第三條就是民主,我中華民國立國已十幾年了,大家都不知道麽?咋還是抬轎的抬轎,坐轎的坐轎?還不是封建餘孽是什麽?啊?!轎號都得給老子封了,再不準走轎,誰敢走就抓起來,誰媽了個×的敢坐轎,老子就把他狗操的摁到汽車輪下去軋。”

王督辦在會上把鋪路和封轎號的事都交給政務會辦金實甫去全權主辦,並要錢鎮守使和全城官兵齊心協力,還說要聽從日本朋友山本先生的建議,從日本國和上海買些很科學的東洋車進來,辦個“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專在將來鋪好的街路上跑洋車。

政務會辦金實甫留過洋,也崇尚科學民主,立馬去辦了,先召集湯會長和城裏有關的紳耆開了談話會——有意沒請大名鼎鼎的一城轎主卜守茹,金會辦怕卜守茹知道查封轎行會帶著4000轎夫拚命,影響自己的大計。金會辦那時就知道卜守茹和4000轎夫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拚一場的,他希望晚些拚。

在談話會上,金會辦把王督辦科學民主的意思都說了,要眾人出錢出力,會同城中官兵一起鋪路。

湯會長和眾紳耆都呆了,整有一袋煙的工夫,沒人吭一聲。

湯會長見金會辦還有講道理的樣子,便吞吞吐吐說:“金會辦,咱……咱不能因著城裏的麻石道礙……礙著王督辦走……走車,就……就非去鋪路,其實,這……這城裏的麻石道蠻好,破雖破了些,可也……也算是咱城中一景呢!”

金會辦道:“什麽景呀?是科學的景麽?不是呀!兄弟去過英吉利的倫敦,法蘭西的巴黎,還有別國的許多地方,都沒見過這麽不科學的景!要科學,要進取,必得先修路,今日修白灰路,明日修士敏土路,後日就修鐵路,惟此方可興我石城,強我民國。這……這和王督辦走不走車無關。王督辦走不走車,路都要修。”

湯會長又道:“就……就算修吧,也……也得慢慢來嘛,總不能說風就是雨呀,是……是不是咱們再從長計議?”

金會辦把手槍甩到了桌麵上,厲聲道:“不要議了,中國的事就是議來議去議糟的!南北議和,議了多少年,和了麽?沒有!兄弟辦事就喜歡爽快,當年兄弟四處發動革命就憑的這風火一團的勁,今兒個,還得這麽著!誰敢違抗,一律軍法從事!”

湯會長不敢再言聲了。

金會辦又歎著氣說:“你們這些人呀,真是不懂道理,和你們商量,你們就耍刁,明明是好事,偏就不願辦!”

這當兒,開綢店的白老板站了起來,哆哆嗦嗦道:“這……這是好事,誰不想辦呢?誰又……又不想科……科學呢?隻……隻不知金會辦和……和咱王督辦想過沒?修了路,走了車,這……這一城的轎子可咋辦?四五千轎夫還指啥吃呀?”

金會辦點點頭:“這話問的好。四五千轎夫的生計確是問題。對此,兄弟已想過了,年輕的,可以到我們王督辦軍中當兵吃糧,年歲大的,就去拉東洋車嘛。”

白老板又道:“那……那轎主卜姑奶奶隻……隻怕也不好辦哩,全城的轎都是她的,她……她拚了多少年命才奪到手的,為奪轎連親爹都不認,就會輕易放了?不……不和你們玩命?金會辦哪,你初來乍到有所不知,卜姑奶奶不是一般的人物哩,全城幫門都在她手上……”

金會辦笑道:“這就和諸位無關了,什麽卜姑奶奶,什麽幫門,兄弟自會對付。這女人日後識相便拉倒,真不識相,兄弟和王督辦會依法治她的罪。兄弟早就聽說這女人通匪的事了!姓劉的逃跑那日,不是她幾千乘轎送,能帶走那麽多軍火人馬麽?!這事你們都不要去和她說,兄弟就等著她鬧上門來,治她個通匪滋事的死罪!”

談話會結束後,幾個有頭臉的紳耆仍是不願掏那筆數目大得嚇人的修路錢,又相邀著去了湯會長家,向湯會長討主意。湯會長啥主意沒出,隻叫大家拖上三日,並道,若是三日之後金會辦不變主張,仍是要修這路,那就得老老實實掏錢了。

湯會長說:“卜姑奶奶,你別發呆。你得早拿主張了,晚了一切全完。”

卜守茹點點頭:“我知道。”

湯會長又說:“硬拚隻怕也不行,最好是請願,眼下時興這個。”

卜守茹又點了下頭:“我知道……”

十七

兩天後,一大早,“萬乘興”的各號轎子突然蜂擁到了街上。都是空轎,沒坐人,輕飄飄的,自然便湧得快。轎子湧出街巷,湧到各處道口,上了大觀道,又沿大觀道往東城當年的鎮守使署、現今的督辦府門口的曠地上湧。大觀道上的行人不少,都被驟然出現的轎流嚇懵了,能躲的都躲到了一旁,沒躲了的,就夾在路道上老實立著,任身邊的轎潮水般淌,沒誰敢亂動一下,更沒誰敢多說一句話。

那是個曆史性的日子。石城即將消亡的麻石道上呈現出一種決死的悲壯。秋風是淒厲的,攜著片片枯葉掠過石城樓廈的屋頂,發出陣陣不祥的嘯聲。天空陰濕,透著不明不白的灰黃,塵土飛揚在人們頭頂,像一團團霧。立在城中的高處望去,滿眼都是湧動的轎頂,大大小小各式各樣都有。站到轎子經過的路邊瞅,則四處都是邁動的腿和腳,那腿和腳踩著麻石地,造出了驚天動地的響聲。

卜守茹顯得異常莊重,穿了身從未穿過的粉紅繡花緞麵夾衣,係了條紅布裏黑綢麵的鬥篷,一大早就和仇三爺一起,由幫門的十數個弟兄護著,默默到了獨香亭茶樓。

到得茶樓樓上剛坐下,已有轎行的人來稟報,說是全城112家轎號都動了,剛上街時碰到了一些崗哨、散兵,崗哨、散兵大都沒敢攔。卜守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過了隻十幾分鍾,遠遠就聽到了滾雷般的腳步聲,繼而,卜守茹和仇三爺在獨香亭茶樓窗前看到了從西城方向席卷過來的轎頂。

轎頂確是席卷過來的。席卷的速度極快,轉眼間遮嚴了大觀道的麻石路麵,路麵因此而驟然升高了許多,變得花花綠綠的,讓人眼花繚亂。卜守茹看著那湧動的轎頂,不知咋的頭就有些暈,便扶著窗台背過身。對麵的窗子也開著,穿堂風挺大,卜守茹係著的鬥篷被風撩起老高,飄到了窗外,像一麵黑紅相間的旗,獵獵舞動。仇三爺則一直看著窗外,一動不動,直到全部轎子過去——總過了有兩三袋煙的光景。

轎全過完了,仇三爺才歎道:“此一去,不知這些轎可還回得來不!”

卜守茹不作聲。

仇三爺又說:“都是好轎呢!”

卜守茹這才說了句:“要緊的不是轎,是路。”

仇三爺點點頭:“是哩。”

仇三爺說:“這哪忘得了?我記著呢,咱還在這吃了狗肉包子……”

卜守茹搖搖頭:“沒在這吃狗肉包子,是回家後吃的。”

仇三爺記了起來:“對,是回家後,小巴子就是那夜走的。”

卜守茹拉著仇三爺到茶桌前坐下了:“三爺,今個晌中咱還吃狗肉包子,還要對門老劉家的。”

當下便叫小掌櫃去辦——老掌櫃去年死了,如今是小掌櫃當家。這小掌櫃可不如當年的老掌櫃穩當,連話都沒聽清,就跑了,半天沒回來,回來後又說,包子倒有,是昨天的,沒壞,已叫夥計熱了,立馬送過來。

仇三爺一聽就氣了:“混賬東西!誰說這會兒吃的?再者,昨兒個的包子也能給卜姑奶奶吃麽?把卜姑奶奶當啥人?快叫老劉家立馬包新的!正午送來!”

卜守茹擺擺手:“算了,三爺,都啥時候了,就別和人家計較了。”

仇三爺不同意:“卜姑奶奶,越是到這當兒,咱越得讓他們上規矩!誰敢看輕姑奶奶您,我就和他拚老命!”手一揮,對小掌櫃道:“去吧,就說卜姑奶奶說了,讓他們立馬包包子!餡要滿,油水要足!”

小掌櫃去了。

快十點,轎行的人又來稟報說,約摸有2000乘轎已到了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把曠地擠滿了,把老街、大觀道和炮標路三個通督辦府的路口也擠滿了。

卜守茹問:“督辦府門前的兵多麽?”

轎行的人道:“剛去時不多,後來就多了,有從督辦府衝出來的,也有從別處來的,門口還架了幾挺連珠槍。”

卜守茹便問:“有人退麽?”

轎行的人說:“像沒有。我一路過來,沒見回頭的轎。”

卜守茹抿了口茶,想了想:“那好,你去吧!告訴趙管事他們,別動粗,咱這是請願,誰要亂來我不饒他!”

轎行的來人剛要走,卜守茹又說:“還有,叫趙管事他們多派人跑著點,別讓我老揪著心,再對他說,過了下午三點還僵著,我就派人給老少爺們送飯去,餓不著他們。”

仇三爺瞅著卜守茹問:“這……這請願行麽?王督辦和……和那金會辦若是不見趙管事他們,若是對……對他們開槍咋辦?”

卜守茹不作聲。

心裏實是無底。盡管卜守茹為請願的事籌劃了整整兩天,且把幫門的弟兄全派上了,還是沒一點把握。劉鎮守使退走時說得不錯,她再不可把今日當昨日。

正思慮著,幫門的二掌門拐爺到了,蹬蹬蹬上了樓,衝到卜守茹麵前急急道:“卜姑奶奶,督辦府的弟兄從裏麵傳了話出來,說王督辦不認這請願,已和金會辦和錢鎮守使開了會,下令隨時開槍,還調了馬隊,大刀隊,隻怕要傷人了……”

拐爺道:“絕對可靠,是鎮守使署的副官。”

卜守茹還不信:“他們就敢向這麽多轎夫開槍?”

拐爺幾乎要哭了:“我的姑奶奶喲,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王督辦一輩子玩槍,啥場麵沒見過?殺的人那叫海啦,在自己的督辦府門口殺殺咱百姓,還不玩兒似的!”

卜守茹木然點點頭。

拐爺又說:“卜姑奶奶,定盤星你拿吧!姑奶奶你不怕事,拐爺我就和幫門的弟兄去和他們拚一場,死活你都別管了。”

卜守茹苦苦一笑:“還拚啥?劉鎮守使有那麽多槍炮都沒拚過王督辦,咱又算老幾?退吧,叫趙管事他們退走,越快越好……”

卻來不及了,拐爺還沒離窩,外邊爆豆般的槍聲已經響了起來。

卜守茹和眾人怔了片刻,都蜂擁到東麵窗前去看。先還沒看到啥,督辦府離得挺遠。過了沒幾分鍾,才看到潮水般的人群沿大觀道一路逃過來,許多人身上有血,抬著的轎也沒了。顯然還死了人,一些滿身是血的漢子是被幾個人架著跑的,街上有他們不斷滴落的血,和一陣陣哀絕的哭號。

卜守茹看著街麵上的淒慘景象,呆了。

一切都是那麽不可思議。兩小時前,大觀道上還湧著那麽多好轎,還那麽紅綠一片,這說變就變了,變成了這滿街的悲愴,咋想都不像真的。卜守茹想過可能會垮,可沒想到會垮得這麽慘、這麽快,連喘氣的空隙都沒有。

槍聲益發激烈。是連珠槍,像有許多挺。

卜守茹從窗前回轉身,滿臉的淚。

拐爺小心說:“卜姑奶奶,你……你別急,我再去看看,或許還……還有辦法,至……至少我得把咱的轎搶些回來……”

卜守茹搖搖頭:“別去了,沒用。”

拐爺說:“有用,我叫趙管事他們穩住,逃也得帶著轎逃嘛!”

卜守茹道:“轎弄回去也沒意思,日後再……再沒麻石道了,再……再沒有了。”又擦去臉上的淚,強笑了笑,對拐爺說:“你就省點事吧。”

拐爺不聽,還是去了。

拐爺出門沒多會兒,滿臉是血的趙管事跌跌撞撞進來了,號啕著對卜守茹稟報說:“卜姑奶奶,完了,全……全完了,三挺連珠槍都開了火,打……打死十幾個,傷了不知幾十還是幾百,把……把督辦府門前請願的人都打……打傻了!……”

卜守茹說:“你坐吧!”

趙管事不坐,又說:“咱落在督辦府曠地上的轎也被大兵們燒了,正刮北風,轎又擠在一起,就……就像三國時火燒連營,點了一頂,就……就燒起一片……”

卜守茹又說:“看你那臉上的血,怪嚇人的,快包包,坐下吃包子吧,包子立馬就送來了……”

卜守茹道:“我急有啥用?能從這樓上跳下去麽?”

趙管事再不顧什麽規矩,一把拉住卜守茹,把卜守茹往窗前拖:“卜姑奶奶,你……你看那片煙,那……那片火,那是咱的轎啊,你……你跳不跳樓我不管,我……我隻要你看!”

大觀道東麵確是升起了一片煙雲,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處淡著,濃處濃著。因是白日,見不著火,不過,卜守茹能想象到2000乘轎子被火燒著後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壯觀的,若在夜間,隻怕火光能映紅全城。

淚水潸然而下,身子禁不住往地上癱,卜守茹兩手死死撐著窗台硬挺著,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後來,又有些轎行的人接二連三來稟報,說是馬隊上街了,說是大刀隊上街了,說是大兵們滿城竄著搶轎號貼封條,還抓人。卜守茹隻是聽,一句話沒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來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著包子,卜守茹癡癡地盯著仇三爺滿頭的白發,斷斷續續地說:“三爺,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個請願請準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轎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鄉下老家蓋幾間屋,就像……就像當年對我爹。”

仇三爺老淚直往茶桌上落,不說話。

卜守茹又問:“當年把我爹送到鄉下,我爹恨我,今個兒你回鄉下也會恨我麽?”

仇三爺哽咽道:“不,我……我不恨你,你信得過我,讓我替你弄了十幾年轎,也……也讓我長了見識,我……我得謝你呢!你……你比你爹強,比馬二爺更強,今兒個滅……滅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這時,外麵的街上已響起了馬蹄聲,還有大兵們沿街跑步的腳步聲。那陣陣腳步聲時而遠,時而近,有一陣子似乎就在獨香亭茶樓門前響。

趙管事預感到要出事,勸卜守茹快離開這裏,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爺敘舊:“三爺,還記得你和巴哥哥抬我進城那日唱的歌麽?就是在大禹山山塝上唱的那支。”

仇三爺問:“是《迎轎入洞房》吧?”

卜守茹道:“是的。那歌怪好聽的。三爺,你還能唱麽?再唱遍給我聽聽吧。”

仇三爺愣了一下,先是哼,後就拖著沙啞的老嗓門唱了起來:

哥哥我迎轎吹吹打打入洞房,

洞房亮亮我擁著妹妹心慌慌,

……

就唱了兩句,王督辦的大兵提刀掂槍衝上了樓,為首的一個連長用盒子炮瞄著卜守茹高唱:“卜姑奶奶,老子總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辦、會辦作對,今兒個算作到頭了!”連長手上的盒子炮又衝著眾人挑了挑,“還有你們,也都他媽的作到頭了!”

連長道:“好個卜姑奶奶,還真有點膽氣!”

卜守茹笑笑:“不咋,沒你們王督辦膽氣大,他敢用連珠槍成百成千的掃人,這我姑奶奶就不敢!”

連長哼了一聲:“你他媽還敢妖言惑眾!”

卜守茹不再睬那連長,像啥也沒發生一樣,又對仇三爺說:“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馬上辦掉我,我也得聽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爺這才接著唱道: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得苦,

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日頭和月亮……

仇三爺唱得癡,卜守茹聽得癡,那連長就覺著自己受了輕薄,任啥沒說,走到仇三爺身後,手一抬,把盒子炮對著仇三爺的花白腦袋摟響了,隻一槍就永遠打斷了仇三爺的歌聲。

打畢,連長把槍瞄著卜守茹,對卜守茹說:“這下沒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會辦大人要見你!”

卜守茹整了整鬢發,輕緩地立起,讓身邊的人替她係上那襲紅裏黑麵的鬥篷,瞅著倒在一邊的仇三爺,聲音暗啞地對趙管事交待說:“把……把三爺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燒兩把紙……”言罷,任誰沒看,抬腳就往樓下走。

一樓人叫著姑奶奶,都哭了。

十八

這屋不是監號,卻是會客廳,蠻大的,四周都有窗子。窗上的窗簾都沒拉嚴,太陽白亮的光從窗簾縫裏擠進來,塵土在光中飛揚,給靜止的空氣造出了幾分無聲的喧鬧。正牆上有個帶報春鳥的大掛鍾在滴答滴答走,看上去聽上去都很乖。桌上有茶,還熱著,白生生的水汽煙也似地飄,這讓卜守茹生出了聯想,卜守茹在那縹緲的水汽中看到了她被燒的轎。

呆了隻一會兒,門就開了,連長和幾個挎槍的兵走進來,說是金會辦立馬到,要卜守茹放老實點。卜守茹沒理。連長惱道,“你輕薄我這個小連長行,要敢輕薄金會辦,真就活到頭了,眼下修路,金會辦說一不二,王督辦都聽金會辦的。”

連長的這番話剛說完,又有幾個兵擁著個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進了屋。中年漢子沒穿軍裝,穿的是洋服,粗且短的脖子上打著領帶,腳上穿著白皮鞋。連長和兵們忙向中年漢子舉手打禮,中年漢子看都不看,一屁股在卜守茹對麵的椅上坐下了。

連長口口聲聲叫著會辦,指著卜守茹說:“這就是唆使全城轎夫暴亂的卜姑奶奶。我們到她家去抓沒抓到,是在獨香亭茶樓抓著的。”

金會辦“哦”了聲,把目光投過來,盯著卜守茹看,看著看著,目光和臉色就不對了,眉頭緊皺著訥訥道:“你……你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卜姑奶奶?啊?這,你這臉咋這麽熟?兄弟……兄弟好像在哪見過你?”

卜守茹立起來,怔怔地盯著金會辦,慘絕地叫了聲:“巴哥哥……”

金會辦也站了起來,還向卜守茹跟前走,嘴裏說著:“啥巴哥哥?兄弟姓金,表字實甫。”

卜守茹不信:“你……你是巴哥哥……”

金會辦想到了啥,眼睛一亮,叫了起來:“兄弟……兄弟記起了,兄弟見過你,確是見過你!在辛亥年的春裏見的你。當時,滿城的清兵在……在抓兄弟,是你用轎送兄弟出的城……”

金會辦這麽一說,卜守茹也想起了當年。當年那革命黨就像巴哥哥,現今仍是像,難怪會弄錯。又記起當年在轎裏,一左一右坐著,自己因著革命黨像巴哥哥就想過和革命黨走。

卜守茹這才恍恍然問:“你是……是當年那革命黨?”

金會辦連連點頭:“是哩,是哩!兄弟的命當年可是攥在你卜姑奶奶手上的。你和麻老五在堂屋商量時,兄弟的心吊到了喉嚨口上,你要說聲不帶,兄弟就完了……”

卜守茹立馬想起了請願死去的人,和在督辦府門前曠地上燒的轎,臉色變了:“你……你終是命大的,今日你沒完,倒是我完了,完在你這革命黨手上了……”

金會辦很尷尬,半天沒說話,隻在屋裏來回踱步,後又揮揮手把連長和屋裏的兵全趕走。連長走時已看出了點眉目,再不敢輕慢卜守茹,給金會辦打過禮後,又給卜守茹打禮,也不管卜守茹睬不睬他。

連長和兵們走後,金會辦才對卜守茹說:“卜姑奶奶,兄弟對你不起,兄弟……兄弟實不知這一城轎主原是你,就是到今日上午督辦府門前打起來都不知……”

卜守茹問:“知道又咋樣?你就不修路了?”

金會辦道:“若是知道,就沒有督府門前的那一出了,王督辦下令開槍,兄弟……兄弟會攔的,就是拚著一死也……也會攔……”

卜守茹堅持問:“別說這,我隻問你修不修路?”

金會辦想了下:“這兄弟不能騙你,路……路還是要修的。”

卜守茹火了:“就為了你們屠夫督辦的那輛破車麽?為了它,你們用連珠槍掃我的人,點火燒我的轎,還把我抓到這來。你……你們不覺著喪良心麽?!”

金會辦小心道:“卜姑奶奶,兄弟不怕你生氣,兄弟得說,這你錯了。兄弟修路不單是為了王督辦的車,更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修了路,石城交通方可便利,地方才會有發展,不修路任啥都無從談起。”

金會辦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喜它,可你再喜也無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說也得葬它。正因著千百年國人都走著這條老路,今日才得變變。兄弟這裏說的老路不單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國人腦裏的想法。兄弟以為,中國要進步,非效法西方列強科學民主之道路再無它途。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辦講起,兄弟說……”

卜守茹不願聽,頭一揚,打斷金會辦的話頭:“你別說了,你這話我聽得煩,我隻問你,你講科學民主,可還講良心?”

金會辦道:“兄弟自是講良心的。兄弟對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現在就給姑奶奶賠罪。”

卜守茹揩去了臉上的淚,擺擺手說:“你這話我也不要聽,你……你隻說日後想咋辦吧!”

金會辦道:“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談的。剛才說話時,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虧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讓你專辦咱全城的洋車行。這事兄弟和王督辦已商定了,還派人到日本國和上海分頭辦了第一批300輛洋車,車行名號都起了,喚作‘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就讓你管著。”

卜守茹隻盯著金會辦看,臉麵上冷冷的,不作聲。

金會辦又說:“咱明裏說是合夥,實則隻你說了算,總經理就……就讓你當。這主兄弟做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辦一份,姑奶奶你一份,還有……還有就是兄弟這份了。兄弟對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頭一年的份錢一個子不拿,都算你的,這……這總算有良心吧?”

卜守茹哼了一聲:“原來你們不讓我行轎,是……是圖想著發自己的財呀!”

金會辦又尷尬了:“這……這從何說起?辦車行不正是為了造福國人,方便百姓麽?那洋車好著哩!你沒坐過,自是不知。兄弟卻是坐過的,在上海坐的。隻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來生風。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實在是比轎子科學。再者說,就……就是兄弟和王督辦不弄這洋車行,也還得有別人弄的,與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卜守茹道:“誰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隻要你們給我塊立身的地盤,別把路修到西城去,讓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轎。”

金會辦連聲歎氣,大搖其頭:“姑奶奶,你這不是要難為死兄弟麽?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辦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絕轎子,敢再坐轎走轎的都抓。你自己想想,這事兄弟能答應你麽?!”

金會辦被逼急了,硬梆梆道:“就算能兄弟也不會答應!須知,軍令政令都不是兒戲,斷不可改來變去的!況且,督辦府門前已死了那麽多人,咋說也是不能改的!”

卜守茹自知事情已無可回旋,呆了會兒,淒然說:“既……既如此,我沒啥可說的了,金會辦,你……你把我關起來,治我的罪吧!”

金會辦道:“這叫啥話?兄弟準備一下,明晚擺酒給你壓驚……”

卜守茹搖搖頭:“別費這心了,你那酒我不會去喝!”

金會辦說:“喝不喝在你,請不請在我,兄弟得對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個不講良心的壞名聲。”

卜守茹點點頭:“那好,我去,就坐轎去,你給我備轎吧!要八抬的。”

金會辦火了:“你敢叫我這禁轎的會辦給你備轎?!兄弟再給你說一遍,轎子要禁絕!禁絕!”

卜守茹瘋笑道:“禁絕?笑話了!姑奶奶我是坐著轎到石城來的,姑奶奶的命是係在轎上的!你們誰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兒個當麵和你說清了,這轎姑奶奶就要坐,從今往後仍舊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們治我罪那天!你實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辦去備連珠槍,用連珠槍禁!”

金會辦認定卜守茹是瘋了,無可奈何地看著卜守茹,不知所措。

卜守茹則認定自己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許一生的話都說完了,便不再去睬金會辦,身子一轉,木然出了會客廳,又飄飄乎乎到了督辦府高大森嚴的門樓下。

正是夕陽垂落時,遠處的天際一片輝煌火爆的紅,如同燃著滿天的大火。風悲涼且熱烈地刮著,呼呼有聲,似也在遙助著夕陽的火勢。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一派狼藉,滿目殘轎仿佛被夕陽的火光再次點著了。卜守茹極真切地聽到了“畢畢剝剝”的燃燒聲,覺著天地間的一切都燒起來了,世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她自己,都在這壯闊的燃燒中化作了繚繞著縷縷青煙的灰燼……

十九

一乘上方無遮無攔的小轎從江岸西碼頭方向飄過來,沿大觀道一路奔東。轎是很新的,周圈圍著紅綢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濃,轎身轎杠上現著熠熠發亮的光。抬轎的是兩個穿繡花轎衣的後生,腰杆挺得直,腳步邁得穩,咋看咋精神。轎上坐著的卜守茹卻木癡得很,身子幾乎被紅紅綠綠的布包嚴了,隻露著一雙絕無神采的眼,散在額前的一縷鬢發中已夾雜了些許銀絲。

是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四處慘白,天色陰暗,時而旋起的風,攪出陣陣令人迷亂的雪霧。雪霧中的世界遍滿淒惶: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卻因著寒冬的來臨未能按新法兒修好,石灰、爐渣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雜亂一片,形如無人處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絕跡,大觀道兩邊的轎號也被蓋著官防的封條封死了,禁轎令貼得四處都是。

小轎在身下吱吱呀呀響,風在耳邊刮,兩個年輕轎夫踏破積雪的腳步聲,帶來了久遠的記憶——

多少年前,也是這麽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也是在這一乘兩人抬著的孤轎上,18歲的卜守茹在巡視父親敗落的世界。那時,父親敗得很慘,她卻沒有失敗感,她打量著那一路的淒惶,心如止水——那時的她,哪想要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轎呀,她真心想要的是巴哥哥,隻等著巴哥哥盡快用轎把她抬走,抬進一個恩恩愛愛的小窩裏。是父親奪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愛,半逼半誘讓她走進了一個不屬於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屬於女人的世界裏廝殺拚爭,造出了父親和那些男人們都造不出的奇跡,臨了,竟夢也似地失去了,這真荒唐。

如今,夢中的巴哥哥該回來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她為一城轎主,勝的時候,巴哥哥不會回來,如今她敗了,隻剩下這乘孤轎了,巴哥哥就該回來了,回來和她說話,講些好玩的事給她聽。十幾年了,巴哥哥見得也多了,不定肚裏裝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還有兒子,她的天賜。天賜也會回來的。兒子從根本上說不恨她,隻恨她的轎,和她滿城的轎號。天賜在那紙條上說得明白,要放火燒了那些轎呢。現如今轎真就燒了,天賜還能再不回來麽?沒準哪天她坐著這乘孤轎行在街上,就會看到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後生遠遠向她走來,叫著娘,把她接回家……

淚水不知咋地就糊了眼。滿街雜亂的景狀變得恍惚,就連前麵那年輕轎夫的背也變得恍惚。因著恍惚,轎夫繡花轎衣後背上“萬乘興”三個大紅字便燒起來,像一團火。

孤轎一路行著,到了獨香亭茶樓門前。卜守茹在轎上頓了下腳,兩個轎夫把轎落下了,前麵一個小心地問:“卜姑奶奶,到樓上歇歇腳,暖和暖和?”

卜守茹點點頭。

上了樓才發現,樓上並不肅靜,拐爺手托紫砂壺,於火盆前的茶桌旁坐著,正給人家斷事。屋裏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聲聲要拐爺給個公道,卜守茹進來,他們都沒注意。

小掌櫃注意了,提著銅嘴大茶壺給卜守茹泡茶。

泡著茶,小掌櫃問:“卜姑奶奶,叫對門老劉家送籠狗肉包子來?”

卜守茹“嗯”了聲。

小掌櫃又說:“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轎令都下了這麽長時間了,您老還敢坐轎……”

卜守茹沒理。

小掌櫃歎了口氣:“隻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開點,這路就算王督辦、金會辦不去修,日後總還要有人修,雖道是修了路不讓行轎了,姑奶奶您還是能做些別的事的。”

小掌櫃知道,卜守茹不搭理他,斷不是因著他得罪了卜守茹,自全城轎夫大請願那日以後,卜守茹就再沒怎麽說過話。

這時,坐在旁邊桌上的拐爺才看見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壺往桌上一放,脆脆叫了聲“卜姑奶奶”,極是恭敬地奔過來。屋裏許多人也立了起來,同聲叫著卜姑奶奶。

卜守茹衝著拐爺和眾人拱拱手,說了句:“你們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爺指著一屋子人說:“卜姑奶奶,您老來得正好,這事我正斷不下來呢。昨兒個於寶寶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煩了,為點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孫掌櫃的酒館,孫掌櫃就來找我,我不給斷個公道行麽?於寶寶今日竟敢不來!這狗東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為拐爺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擺,打斷了拐爺的話:“行了,你覺著該咋辦就咋辦吧!幫門的事我說不管就不管了,別再煩我。”

拐爺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煩你,實是因為……”

卜守茹又擺擺手:“你去吧,讓我靜靜心。”

拐爺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實是該回來了,就算在外麵成了家也該回來看看她的,巴哥哥不會因著她當年要那轎就記恨她。小時候闖了禍,她總要向巴哥哥說自己的理,沒理也能編出理來,巴哥哥便說她沒有錯,幹啥都不會錯。記得最清的是10歲那年秋裏,就在獨香亭茶樓上,她餓,又沒錢買吃的,就偷拿了鄰桌人家一個包子,被人打了個大耳光,臉上生生印著五道暗紅的指痕。巴哥哥一見就氣了,就拖著她趕回來,和人打架,打輸了,讓人一腳踹的從樓梯上滾下來,一頭一臉的血。就這麽著,巴哥哥都不怪她,還說,餓了自是要吃,誰都有餓的時候。今兒個,她多想摟著巴哥哥的脖子,再聽巴哥哥這麽說一回……

熱騰騰的狗肉包子端來了,卜守茹吃著包子平和地對那兩個年輕轎夫說:“老劉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愛吃,為這還挨過人家的打。我總覺著這城裏沒啥好的,隻老劉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轎夫想奉承卜守茹,說了句:“還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轎也好,真個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夠。”

卜守茹一怔,眼裏一下子又全是淚了。淚鼓湧出眼窩,順著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無聲息落到了白氣撲騰的狗肉包子上,都被卜守茹自己默默吃下了肚……

二十

石城的麻石道就此永遠消失,來年開春後,白灰爐渣便造出了滿城平整的新街新路,新街新路上跑著一輛輛鈴聲清脆的東洋車,和三五輛新舊不一的汽車,時而還有裝著槍彈、拖著大炮的卡車隆隆馳過,給石城帶來了另一番未曾見過的景致。王督辦、金會辦並商會的湯會長都有了汽車。王督辦的汽車最新,是隨著“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的300輛東洋車一起從上海買的,再不用人抬。須人抬的“奔馳”送了金會辦,金會辦卻再沒抬過,不知是因著路好,還是因著把車修好了。《石翁齋年事錄》因此載稱,“督辦王某,嗜血屠夫也,終其一生無功德可言,惟石城修路一舉尚可稱道。”

孤轎一飄4年,飄得悲涼且固執。

4年以後,蔣總司令的北伐軍過來,打垮了王督辦,禁轎令也就自然取消了,平靜的街路上又有了些零零星星的轎。人們本以為卜姑奶奶要東山再起——可偏又怪了,卜姑奶奶非但沒再打出“萬乘興”的招旗,大幹一番,就連人們常見的那乘孤轎也不見了。卜姑奶奶自然也不見了,而且,誰也記不起卜姑奶奶和那乘孤轎是啥時不見的,因啥不見的。

石城裏亂傳了一陣,傳得有鼻子有眼。有的說卜姑奶奶到天津洋人的租界裏去找當年的劉鎮守使和她閨女天紅去了,有的說卜姑奶奶不是去找劉鎮守使,卻是等到了兒子天賜,天賜把她接到南京去了,還有人說卜姑奶奶等到的是一個舊日相好,和那舊日相好私奔了,奔了北平。

傳言自不可信,誰也沒親眼見著卜姑奶奶去了哪。

歲月悠悠,轉眼悠卻了20年。

20年後的一個冬日,當年“老通達”的趙管事說是親眼見了,是在石城的有軌電車上見的。據趙管事描述,卜姑奶奶已是個小老太婆模樣,但當年風姿仍可辨出,極是幹淨利索,裝扮倒尋常,身上也沒係當年喜歡係的鬥篷。卜姑奶奶扶著個瘦瘦的老頭兒,在獨香亭茶樓那站下了車。趙管事叫了聲“卜姑奶奶”,卜姑奶奶卻沒應,趙管事想下車去追,車已開了。趙管事到前麵一站下車,折回頭再到獨香亭茶樓去尋,卜姑奶奶和老頭兒都無了蹤影。

趙管事說這話時,身邊一群年輕男女都覺著好奇,就問:“啥卜姑奶奶呀?這人是幹啥的?”

這些人竟不知道卜姑奶奶!

趙管事肅然起敬,憶及了當年:“這卜姑奶奶不簡單呢,可算得咱石城最最有名的人物了,一城的男人都不及她!卜姑奶奶那是經過大事的,一生從未向誰低過頭,那年王督辦禁轎,用連珠槍掃,這邊掃著,那兒卜姑奶奶還穩坐在獨香亭茶樓上吃狗肉包子,聽人唱唱!嘿,那卜姑奶奶喲……”

趙管事和石城的老人就這般真切地銘記著卜姑奶奶,銘記著卜姑奶奶不同常人的非凡故事——甚或銘記著卜姑奶奶時常係在身上的紅鬥篷,黑鬥篷,和卜姑奶奶身上特有的脂粉的香味。

許多石城老人都說,不論白日黑裏,隻要眼一閉就能看到卜姑奶奶坐在小轎上飄過來。卜姑奶奶身後的紅鬥篷抑或是黑鬥篷迎風鼓漲著,周圍的空氣中都散發著讓他們永難忘懷的脂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