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

下了摩斯大街,拐進赫德路,市麵的繁華和喧囂便隱去了。嵯峨的樓廈不見了蹤影,撞入眼簾的盡是花園洋房和西式公寓,有陣陣花香在空氣中飄逸。車夫腳下原本塵土飛揚的士敏土路也變得溫潤起來,夕陽的柔光將路麵映得亮閃閃的。路上是幽靜的,偶有三兩小販的叫賣聲,再無讓人心煩的市聲聒噪。隻是洋車卻明顯少了起來,一路過去沒見到幾輛,朱明安便覺得自己坐在洋車上很紮眼。在白克路口,一輛黑顏色的奧斯汀迎麵馳來,像似要和朱明安的洋車迎頭撞上去,車夫扭住車把去躲,差點兒把朱明安扶在身旁的豬皮箱甩到地下。汽車呼嘯過去之後,車夫頗感歉意,不安地回首向朱明安賠笑,朱明安卻不好意思說什麽,隻把豬皮箱抱得更牢些也就算了。

過了老巡捕房,便看到了鄭公館乳黃色的大門,和門內的那幢小巧精致的洋樓。洋樓也是乳黃色的,看上去仍很新,就像剛出爐的大蛋糕。正在夕陽下散發著可人口腹的香氣。身著淡雅旗袍的小姨於婉真和劉媽在門旁立著,向洋車上的朱明安微笑,朱明安這才快樂起來,未待車停穩,便扔下手中的箱子,跳下車,連聲喊著“小姨”向門口奔去。

站在門口的於婉真先還愣著,後來也禁不住笑著叫著,迎了上來,在離大門幾步遠的地方,迎到了朱明安,一把拉住朱明安的手。

於婉真以一種長輩的口吻說:“你這孩子,總算是回來了。昨日下晚,我和劉媽已去碼頭接了一次,‘大和丸’偏就誤期了,今日接到你從碼頭上打來的電話,再想接卻來不及了,你怪我沒有?”

朱明安道:“不怪的,熟門熟路,行李又托運了,本來就用不著接。”

於婉真纖細的手指向朱明安額頭上一戳,嗔道:“哼,隻怕在碼頭上已罵我千遍百遍了吧?!”

朱明安嘿嘿笑著說:“我想小姨都想不過來,哪裏還會罵呀……”

於婉真未施粉黛,身上卻香氣襲人——是巴黎香水的味道,朱明安一聞就知道。聞著於婉真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和於婉真相伴著走進公館大門,看著院子裏熟悉的景狀,朱明安就覺得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甚或以為自己從未離開過這裏。

目光所及處都無甚變化,院裏修剪的整整齊齊的冬青樹和種在小花園裏的玫瑰,依如昔日,綠的綠著,紅的紅著。就連玫瑰的品種都沒變,仍是英吉利的紅玫瑰,隻是已入了秋,紅豔的花朵大都敗了。朱明安記得,出洋前,自己常把園中的紅玫瑰連葉折下來,獻給小姨,給小姨帶來溫馨,也給小姨帶來驚恐。又記起14歲剛到公館來那年,躲在冬青樹叢後麵,偷看小姨洗澡的舊事,竟覺得就像發生在昨天。

在東瀛留學4年,遠隔千裏萬裏,朱明安心裏總裝著小姨和這座租界裏的小樓,做夢都想回來,真像入了魔一樣。

招呼著劉媽和車夫把行李收拾好,又簡單的洗漱了一下,朱明安才到客廳裏去和於婉真說話,於婉真要朱明安過兩天先回鄉下老家看看自己母親,又說要在“大東亞”給朱明安擺酒接風,已約請了不少朋友,也要朱明安請些朋友來,朱明安卻心猿意馬了,隻點頭,並不多說什麽,且老盯著於婉真看,看得於婉真都低了頭,仍是看。後來竟癡癡地走了過來,半跪在於婉真麵前,毫無顧忌地扶著於婉真圓潤的肩頭,仔細打量起於婉真來。

於婉真將朱明安推開了,說:“別胡鬧!”

朱明安卻不管,又撩著於婉真額前的鬢發,偏著頭看於婉真。

於婉真笑道:“有啥好看的?小姨早老了。”

朱明安說:“小姨不老,像似比4年前還俊哩!”

於婉真手指向朱明安挺拔的鼻梁上一按:“你呀,又騙我!”

朱明安說:“我不騙你,這是心裏話。”

說這話時,朱明安就感慨:一晃4年過去了,世事變化那麽大,多少人老了,死了,隻有小姨仍是老樣子,就仿佛青春被裝進了歲月的保險箱裏,從20歲後歲數再沒增長過。

在朱明安眼裏,小姨於婉真永遠20歲。20歲之前的小姨是什麽樣子已記不清了,那時他尚小,還不懂得如何鑒賞女人;20歲之後的小姨是不存在的——他不相信小姨會老。

於婉真也在垂首打量朱明安,打量了半天,才歎了口氣說:“你呀,你真不該回來!你一回來,我的心又亂了。”

朱明安道:“現在不怕了。鄭督軍死了,沒人再管著你了!”

於婉真臉一紅:“別胡說,我再怎麽說也是你親姨!你站起來。”

朱明安不起,反而將臉緊緊貼在於婉真的膝頭摩蹭起來,於婉真的膝頭很涼,膝頭上繃著旗袍的綢緞,又很滑,臉貼上去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朱明安覺得,這感覺實在是很美好的,有點像夢境。

於婉真沒辦法,隻得任由朱明安這般親昵地俯在她膝上,漸漸地心中也生出了融融暖意來。後來,朱明安的手公然摸到了她的**上,她才驟然一驚,驀地立起了,呐呐著對朱明安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你可別再做壞孩子了……”

大約是怕朱明安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於婉真便不住地使喚劉媽,要劉媽拿這拿那。劉媽老是進進出出,朱明安才老實了,很有樣子地坐在沙發上,先漫無邊際地談講了些在日本留學的事,後又問於婉真:“鄭督軍原倒活得好好的,咋說死就死了?”

於婉真歎了口氣:“我在信上不是和你說了麽?老東西是被氣死的!手下一個姓劉的師長叛了他,還煽動紳商各界搞了個驅鄭運動,那日在省城督軍府正開著會,老東西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人死起來也真是容易。”

朱明安說:“鄭督軍也早該死了,他不死,別人就活不好。”

於婉真道:“可老東西總算對我不錯,我不願住省城,就為我在這裏的租界置了公館,生前也沒虧待過我。”

朱明安說:“他對我卻不好,硬把我趕到了日本……”

於婉真道:“這你別怪他,叫你去日本是我的主意,我得對得起你母親,不能讓你一事無成。”

朱明安不耐煩了,很有男子氣地擺了擺手:“好了,好了,小姨,咱不說這些了,反正人已死了,再說也沒意思!你隻給我說說家是咋分的吧?我知道鄭督軍可是有不少家產哩!”

於婉真道:“是請何總長做主分的,我鬧了一下,總算沒吃虧,分了這座小樓,還有二十多萬的珠寶、款子、股票什麽的。”

朱明安認為於婉真還是吃了虧,便說:“鄭督軍的家產何止200萬?我看少說也得有個三五百萬,8個太太分,你咋說也得分上個五六十萬嘛!”

於婉真手一拍道:“老東西哪止8個太太呀?你去日本這4年裏,明的又娶了兩房,暗的少說還有三五個,還有那一大幫孩子,能分到這麽多已是不易了。這其中何總長還幫了忙的……”

正說到這裏,外麵有人來了電話,找朱明安。於婉真問他是誰,電話裏那人說叫孫亞先,是朱明安的同學,於婉真便將話筒遞給了朱明安。

朱明安對著話筒高興地大叫大嚷,先罵孫亞先沒去接他不夠朋友,後又說總算回來了,要大幹一番事業了。要孫亞先轉告一個叫許建生的人,明天到這裏見麵商議大計,說完,把電話掛上了。

於婉真問:“這兩個人是幹什麽的?咋知道往這打電話?”

朱明安道:“這兩個人你也認識的,孫亞先是《華光報》商訊記者,許建生是大名鼎鼎的革命黨,辛亥年帶著起義學兵隊打過製造局……”

於婉真記起了:“你好像在信中提到過。”

朱明安點點頭:“這兩個人很了不起,也都是我的好朋友,明天他們來時,你要尊重我!”

於婉真笑道:“怎麽尊重你?像日本女人那樣,跪著給你端茶倒水麽?”

朱明安手一擺:“那倒不必,端茶倒水有劉媽,我隻要你別笑我,我無論說什麽,做什麽,你都別笑我。我要和他們談生意。”

於婉真掩嘴笑道:“像你這種壞孩子也能做生意?別鬧笑話了!”

朱明安搓著手:“看看,小姨,你還沒把我當大人待吧?幸虧我現在就給你打了招呼。你要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留學日本,學過金融經濟學的大男人。”

於婉真益發想笑,卻忍住了,說:“好,好,到時小姨給你捧場就是。隻說你從小就是好孩子,沒偷看過女人洗澡,也沒往小姨**爬過……”

朱明安的臉一下子紅了半截,慌忙用手去堵於婉真的嘴,逗得於婉真格格直笑,再也正經不起來了……

晚飯後,回到自己房裏,朱明安坐臥不寧,一忽兒想明天要和兩個朋友商量的證券生意,一忽兒又想於婉真,搞到最後,竟鬧不清自己這次回來,究竟是為了做證券生意還是為了於婉真?躺在鬆軟的銅架**,生意的事就淡了,倒是小姨於婉真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朱明安便覺得自己還是衝著小姨回來的。

小姨隻大他6歲,涉世卻比他深得多。當他還是個14歲的小男孩時,小姨已是鄭督軍的八姨太了。鄭督軍為小姨置了這座公館,卻不常來,小姨一人寂寞,就把他從鄉下接到這裏來上中學堂。小姨把他當孩子,便不防他,讓他過早看到了一個小男孩不該看到的東西。記得最清的還不是偷看小姨洗澡,而是玩弄小姨的內衣和那東西。那東西是在洗臉間的門後看到的,長長一條,一麵是綢布,一麵是薄薄的紅膠皮,還係著布帶子。他把它當褲衩穿,便一次次衝動起來。不知小姨知道不知道這事?也許小姨是知道的,隻是不說罷了。這還不是偷看小姨洗澡,簡直讓小姨說不出口。

現在,不用看也知道,那東西小姨不會再公然掛在洗臉間門後了,小姨雖是笑他,卻還是把他當大男人看了。他咀嚼著客廳裏自己跪在小姨麵前的一幕,想象著小姨當時的羞怯和惶惑,就發現一切已變了,他少年時的夢真的要實現了……

越想心裏越熱,便幻想著小姨會給他留門。徑自趿著皮拖鞋起來了,悄然上樓走到小姨臥房門口,輕輕地去推門。可小姨根本沒他這份心,門插得死死的,他這才極失望地回到了自己房裏,仰麵躺在**,看著掛在牆上的小姨的大相片發呆。

牆上的小姨聳著**的肩頭在微笑,兩隻迷人的眼睛朦朧若夢,一隻玲瓏的小手托著下巴,長長的黑發瀑布似地瀉在肩上……

南麵有兩扇拱形大窗,透過大窗,躺在**能看到月亮。是一輪滿月,鏡麵鋥亮,於遙遠的天際掛著,一動不動。如水光華瀉入房內,瀉到**,靜默無聲,卻煞是撩人,讓人動情。於婉真把雙手墊在腦後,依在床頭上癡癡地看著月兒,禁不住眼裏便汪上了淚。

鄭督軍4個月前總算死掉了,朱明安也從日本回來了,現在,作為一個幸運女人該有的一切,她都有了。她既有了自由,又分得了鄭督軍撇下的錢財、公館,一切都可重新開始了。她原就不是那種隻能靠男人養著的百無聊賴的女人,就是做著鄭督軍八姨太時,也保持著相當的獨立性。她背著鄭老頭子用私房錢買了不少股票,還在外麵放債,竟從未虧過。如今她想做的事情還真多,既想把手頭的錢拿出去做股票,又想幹脆自己辦交易所——這陣子租界內外各種交易所辦得正熱鬧。

一見到朱明安,於婉真就想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談的,可話到嘴邊終是沒說,怕這往日今天都討她歡心的小男孩真學壞了,也會向她伸手要錢。她真心願意為這小男孩做一切,甚或拿出所有錢來成全他,卻不願讓他傷她的心。朱明安問起分家情況時,她的心一下子吊得緊緊的,真怕朱明安不能免俗。好在朱明安不錯,分家的事隻簡單地問了問,話裏的意思也還是替她著想,她一顆心才放定了。

鄭督軍死後,打她主意的人真不少,家裏的親朋都看中了她的錢財家產,一個個寫信來要這要那。都把她當肥肉來啃。最說不過去的便是土頭土腦的老爹,這老人家竟想把鄭公館賣了,在鄉下老家置地!老爹根本就忘了當初她是咋做的這八姨太!還有兩個哥哥也不好,老是不懷好意地給她做媒,想把她再賣上一次。就連私下裏來往了三年的督軍府副官長邢楚之也不是東西,總想拿她的錢去搞絲綢交易所。

沒打她的主意的隻有大姐。當初最不主張她做這八姨太的也是大姐。大姐讓她在自己家裏躲了兩個星期,她後來正是從大姐家裏被鄭督軍派來的兵拖進花車去的。也正因為如此,她才在做著八姨太的7年中和大姐保持著來往,還把大姐的二兒子朱明安接到城裏來上學,給她作伴。因而,也才有了今天和朱明安的這不同一般的情分。

於婉真最早是想把朱明安當兒子養的——打從意國那個洋醫生診出她不能生養之後,她就在心裏把朱明安當作了自己的兒子。可這小男孩卻從一開始就不願做她兒子,竟想做她的相好情人。這真讓她害怕,既怕被當時還活著的鄭督軍知道,也怕自己大姐知道。因著這份怕,她才在鄭督軍省派留日的名額中,為朱明安討了個金融經濟專科留學生的資格,讓朱明安去了日本。

現在,朱明安又回來了——再不是當年的那個小男孩,已是一副大男人的樣子,讓她又驚又喜。變成了大男人的朱明安對她仍是一往情深,便益發讓她動心了。朱明安跪在她麵前時她就想,這個男人倘或不是她的外甥多好,她和他相親相愛,日後的一切將會多麽美滿!

然而,朱明安偏是她的外甥,她和他今生今世怕是沒這個緣分了,盡管鄭督軍已經死了,她還是不能放縱自己,她得對得起自己的大姐。

隻是如此一來,事情就難辦了;她既怕這壞孩子亂來,也怕自己遲早有一天會陷進去……

想得心煩,後來也就索性不想了,自己安慰自己道:朱明安這時回來總還是好的,他沒有打她家產的主意。且又是學的經濟專科。正可幫她辦交易所——有了朱明安這麽個外甥,交易所便非辦不可了,自己辦起交易所發股票總比做人家的股票好,賺頭也大得多。交易所辦起來,既是她的,也是朱明安的,她得讓朱明安成個像模像樣的大男人。朱明安把一份心用在生意上,也就不會老盯著她打那多情的主意了。

漸漸竟無了睡意,神情像似比白天還要好,於婉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去了樓下朱明安的睡房。想和朱明安把自己的主張好好談談,具體籌劃一番。

朱明安房間的門沒關,燈也沒滅。於婉真以為朱明安還沒睡,便用指節在門上輕輕敲了下,喚了聲:“哎,明安!”房裏沒人應。於婉真遲遲疑疑走進門才發現,朱明安已和衣倒在**睡著了。

朱明安熟睡的麵容真英俊,當年那個小男孩的痕跡全銷匿了,棱角分明的臉上少了輕浮頑皮,多了剛毅沉穩,且生了滿臉絡腮胡子。於婉真怦然心動,真想俯上前去,在朱明安臉鬢上吻一下。

終於沒敢。

輕手輕腳拉滅了燈,正準備離去,卻不料,朱明安竟醒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醒的,又是什麽時候下的床。他從身後抱住了她,甜甜地叫著:“小姨,小姨……”

於婉真一驚:“快鬆手,你……你這個壞孩子!”

朱明安摟得更緊,把於婉真嬌小的身子都摟離了地,嘴裏還喘著粗氣:“小姨……我……我知道你會來……”

於婉真真是怕了,一時間悔得不行:該死,她咋這時到朱明安房裏來呢?這不是自找麻煩麽?於是,便用水蔥也似的指甲去掐朱明安的手背。

朱明安被掐得很痛,咧著嘴叫:“哎喲,小姨心真狠!”

於婉真繃著臉:“你不放手,我……我要喊劉媽了……”

朱明安這才小心地把於婉真鬆開,垂著腦袋,怪喪氣地呐呐著:“小姨,我……我一直沒睡,還……還到樓上看過你……”

於婉真扯了扯被朱明安弄皺的軟緞睡衣,驚魂未定地說:“明安,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你小姨,不是你表姐,你怎麽還是這樣?你說說,我們真要是……真要是做出那種事來,還像什麽話?我還有何臉麵去見你媽!”

朱明安神色黯然地說道:“那我不管,我……我就是要和你好……”

於婉真搖搖頭,說:“明安,世上的好女人多的是,並不隻有一個小姨。你這個孽種咋就盯著小姨不放了呢?!”

朱明安摟著於婉真的腿跪下了:“小姨,世上沒有啥女人能和你比!我……我今生今世心中隻有你。在日本4年,我做夢也隻夢著你!”

於婉真問:“當真?”

朱明安點點頭,順勢把臉貼在於婉真的腿上。

於婉真覺得腿和身子都很軟,有點站不住了,便向後退了退,坐到了銅架**,撫摸著朱明安的臉龐說:“明安,別……別這樣,小姨過去對你好,日後還會對你好。小姨……小姨要讓你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心腸硬了起來,於婉真一把把朱明安推開,走到沙發上坐下了,說起了辦交易所的主張。朱明安先還癡癡地跪著,後來聽到於婉真說起辦交易所,印股票,這才從恍惚中醒轉過來,盯著於婉真問:“小姨,你說什麽?”

於婉真道:“辦交易所呀?你還不知道呀?眼下都辦瘋了呢!咱這租界地上辦不下,就辦到中國地界上。鎮國軍督軍府的邢副官長也拖著我籌辦什麽江南絲綢交易所,我怕上當,一直沒應,這下你回來了,咱們可以自己辦上一個嘛!叫啥字號,交易啥,你就幫我想想。”

朱明安眼睛一亮,從地上爬了起來,撲到於婉真麵前叫道:“嘿,小姨,咱真是想到一塊去了!明天我和孫亞先、許建生他們要商量的就是辦交易所!在日本時我就聽說了,咱這兒的證券交易正紅火,我就動了心,沒等拿到學業文書就回來了。我這次回來,一半是衝著小姨你,一半正是衝著交易所哩!”

於婉真笑道:“原來隻有一半是衝著小姨的呀?”這話剛說完,卻又後悔了,怕朱明安又要纏上來,便緊接著問:“你辦交易所,哪來的本錢?”

朱明安抓住於婉真的手摸捏著:“小姨,這你別愁,我在日本就聽孫亞先說了,咱這兒證券公司法亂得很,大有空子可鑽,竟然可以發本所股票!這一來,就有意思了——隻要本所股票發得好,本錢也就有了。”

於婉真把手抽了回去,又問:“你們都想交易些啥?”

朱明安皺皺眉頭說:“這倒要看了,不能一下子就說死的。首要問題是,要把交易所辦起來,把本所股票發出去,到那時,啥賺錢咱就交易啥。”

於婉真拍了拍朱明安的肩頭:“那好,咱就一起把這交易所辦起來吧!小姨可以拉些有名望的朋友來給你幫忙。小姨雖然沒學過經濟商業,卻也知道,做這種鑽空子的事一定要有些場麵上的人物撐著台麵。”

朱明安讚歎說:“小姨,你真是聰明!就算不鑽空子,辦交易所也非得有風光的朋友捧場不可。”把肘支在於婉真的膝頭上,又問:“小姨,你都能拉到誰呀?”

於婉真想了一下,說:“像下了野的何總長啦,像大舞台正走紅的白牡丹啦,還有騰達日夜銀行的總理,財神爺胡全珍,和小姨都有大交情,都能拉來……”

朱明安高興了,一躍而起,坐到於婉真麵前的沙發扶手上,撫著於婉真的秀發道:“嘿,小姨,你要真能把這些名流拉來,咱這事就成了一大半!本所股票就不愁發不出去了!”

於婉真仰靠在沙發上,疼愛地看著朱明安說:“明安,你好好幹吧!男子漢大丈夫總得有點出息。你呢,又是學經濟的,辦交易所正是本行,小姨會可著你的心意來幫你的,小姨存在騰達日夜銀行的十來萬款子就做你的本錢!”

朱明安很動情,摟著於婉真的肩頭道:“小姨,你……你對我真好,可……可你的錢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哪能用你這分家的錢,我要去賺錢,賺許多的錢來孝敬小姨……”

於婉真說:“就不孝敬你媽啦?”

朱明安道:“我心裏隻有小姨你!”

於婉真抬起綿軟的手,輕輕在朱明安臉上打了一下,佯怒說:“真是混賬東西!我要是你媽,從小就掐死你,免得今日聽了這話被你活活氣死!”

朱明安笑著,腦袋湊湊地想去親於婉真,於婉真卻心慌意亂地把朱明安推開,起身上了樓。在樓梯口,又對站在門口的朱明安說了句:“明天到‘大東亞’吃飯,把你那兩個朋友都請著。”

都九點多鍾了,鄭公館乳黃色的大門仍是關著的。邢楚之的舊奔馳停在公館大門口,按了好半天喇叭,劉媽才用圍裙擦著手,出來開門。見劉媽出來,邢楚之便把車夫和衛兵都打發回了鎮國軍駐本埠辦事處。

車夫和衛兵臨走時問:“啥時來接?”

邢楚之手一揮說:“不急的,你們在辦事處等電話吧!”

正在開門的劉媽卻在一旁插話道:“還是早些來接好,今日八太太隻怕沒功夫多陪你們長官呢!”

劉媽的話令邢楚之不悅:他和八太太於婉真是啥關係,劉媽又不是不知道,咋說起這討嫌的話?!可臉麵上卻沒露出來,隻對車夫和衛兵重申道:“我和八太太有許多事情要商量,不打電話過去,你們不要來。”

車夫和衛兵鑽進破車裏走了,邢楚之才把黑色牛皮公文包往腋下一夾,繃著臉孔問劉媽:“八太太今日有啥要緊的事?”

劉媽手一拍說:“喲,邢副官長,你還不知道呀?八太太的外甥朱明安從日本國回來了,昨個兒談到半夜。今日朱明安有兩個朋友要來,晚上還要在‘大東亞’請客……”

邢楚之笑了:“我當真有啥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八太太娘家的那個小男孩回來了麽?!”說畢,再不多看劉媽一眼,儼然一副主人的派頭進了客廳的正門。

一腳跨進門裏,邢楚之兩眼便急急地去抓於婉真。他認定於婉真這時該起床了。可不料,沒見到於婉真,倒見著穿著睡衣的朱明安坐在客廳沙發上喝咖啡。邢楚之隻一愣,便走過去,對朱明安叫道:“嘿,這不是明安麽?啥時回來了?”

朱明安站了起來:“哦,長官是——”

邢楚之嗬嗬笑道:“啥長官喲!我是邢楚之啊,原是鄭督軍的侍衛隊長,過去常到這裏來……”

劉媽走過來補充說:“如今邢先生是鎮國軍副官長了,還兼辦軍需呢。”

朱明安記了起來:“噢,對了,對了,我們是見過的,我還玩過你的槍。”

邢楚之道:“豈但是玩過我的槍?你小子還偷過我的槍呢!”

朱明安笑了:“就像是昨天個兒的事……”

邢楚之拍著朱明安的肩頭感歎道:“是呀,是呀,一晃4年過去了,鄭督軍死了,你小子也長成大人了!”繼而又說,“怎麽樣,小子,到我們鎮國軍來混個差吧?先做個副官,這個主我做得了。”

朱明安推辭道:“我是學金融經濟的,你那份差事我隻怕幹不了呢。”

邢楚之叫道:“哎呀,學金融經濟就更好了!你就在鎮國軍裏領份幹餉,隻管幫我炒股票做生意就行了……”

剛說到這裏,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於婉真從樓上下來了。

於婉真站在樓梯口就說:“好你個老邢,用著的時候找不著你的魂,用不著你了,你倒跑來了!”

邢楚之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道:“咋用不著我呀?八太太,今日正是用得著我的時候呢!我既來了,給明安接風的東就是我做的了。”

於婉真抱著膀子走過來,站到邢楚之麵前,眉梢一挑說:“不就是吃頓飯麽?我們才不稀罕呢!”

邢楚之涎著臉道:“你八太太不稀罕,明安卻稀罕……”拍了拍朱明安的肩頭,“我和明安可是老朋友了——是不是呀,明安?”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副官長,實在不好讓你破費的……”

邢楚之大大咧咧連聲說道:“不怕的,不怕的,我做東總有出處……”

於婉真說:“又能打到鎮國軍的公賬裏去,是不是?”

邢楚之哈哈大笑起來:“八太太也變聰明了嘛!”

於婉真卻把粉臉一繃:“真心想給我們明安接風,就得你自己實心實意的掏腰包,要不,我們才不去呢!”

邢楚之連連點頭:“好,好,我掏腰包就是。”

於婉真這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了,也讓邢楚之坐下。

邢楚之一坐下就說:“八太太,我這次來是公事,到尼邁克公司為鎮國軍辦一批軍火,同時,也想把咱江南絲綢交易所的籌備會開起來……”

於婉真懶懶地問:“你在這兒能呆幾天?”

邢楚之說:“七八天吧。反正完事就走人,我們那邊的學生又為山東交涉鬧事了,督軍府忙得很。”

於婉真皺了皺眉:“山東交涉不是去年5月間的事麽?都過去一年了,還鬧個啥?”

邢楚之說:“這誰知道呢!學生爺後麵還不知都有啥人挑唆呢!”

於婉真道:“學生鬧鬧也好,要不,你們的日子也太好過了。”又道:“你反正一兩天內不走,還有時間,江南的事咱有空再談,今天我得幫明安招待兩個朋友……”

也是巧,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朱明安怔了一下,搶著去開門,且扭頭對於婉真說:“小姨,肯定是孫亞先、許建生他們來了。”

轉眼間,朱明安便引著兩個年輕瀟灑的男人進來了。走在前麵的一位一副教書先生的打扮,長衫禮帽,戴著金絲眼鏡,顯得文文靜靜的;走在後麵的一位則是一身筆挺的西裝,一雙鋥亮的白皮鞋,很有些租界地上人的派頭。

朱明安向於婉真和邢楚之介紹說:長衫便是孫亞先,華光報館的商訊記者;西服是許建生,早先的革命黨,現在是年輕有為的實業家。

於婉真笑眯眯地道著“久仰”,招呼劉媽沏茶,上茶點。

劉媽跑過來張羅時,於婉真又看著孫亞先和許建生說:“昨天明安一回來就不住地念叨你們,倒好像你們這二位朋友比我這姨媽還親呢!”

孫亞先笑道:“哪裏呀,明安還是和你這做姨媽的親!往日給我們寫信,每回都談您呢。是不是呀,建生?”

許建生說:“可不是麽?明安不服別人隻服你這做姨媽的。”

於婉真格格直笑:“才不是呢!你們不知道,實則上是我服他哩!在這公館裏不是我當家,倒是明安當家。我就是明安在日本時也是這樣,常來信告訴我,該這樣,該那樣……”

朱明安被於婉真捧得極舒服,便以為自己真了不起了,點了支雪茄很氣派地抽著說:“我這小姨媽雖是聰明過人,卻終是個女人家,有時我就得給她提個醒……”

眾人談得高興,無意中便冷落了邢楚之。

邢楚之覺得不自在,瞅著空悄悄對於婉真說:“八太太,這二位都是明安的客人,就讓明安和他們談,咱還是上樓吧,江南的事我還要和你商量呢!”

於婉真不悅地道:“你先上去吧,雖說是明安的客人,可我總是這裏的主人,又是明安的姨媽,也得陪陪的。”

邢楚之無奈,隻得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先上樓了。

到樓上的小客廳,邢楚之鬱鬱不樂地給自己沏了杯龍井,慢慢呷著,後又從櫃子裏取出金漆煙盤,拿起於婉真專用的煙具,吸起了大煙。

這裏的一切,邢楚之都熟得很,鄭督軍沒死的時候,他就常來,有時是作為鄭督軍的侍衛隊長,跟鄭督軍一起來,有時是自己一人悄悄來。打從三年前和八太太於婉真有了那一層關係,他就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半個家了。

總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風雨夜,想想事情就像發生在眼前。那夜,他奉老督軍的命令,給於婉真送兩包雲南麵子,是劉媽開的門。開門之後,他進了客廳,原想把東西交給劉媽就走的,卻不料,於婉真半**身子睡眼惺忪從樓上下來,說是天黑雨大,就不走了吧。便沒走,便在天快亮時鬼使神差從陽台的窗子鑽進了於婉真的臥房。

於婉真睡得正香,一條白白的腿和半截白白的身子都露在紅緞被子外邊,讓他為之激動不已。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便爬上了於婉真的床,把於婉真壓到了身下。於婉真從夢中驚醒,叫了起來,他這才嚇得滾到床前跪下了。於婉真真厲害,赤著腳從**跳下來,打他的耳光,還口口聲聲說要把這事報告鄭督軍。他當時覺著自己是大難臨頭了,不住地給於婉真磕頭,還親於婉真**的腳背,要於婉真饒他這一次。

於婉真出夠了氣,才說,“就饒你一回吧,下次再敢這樣,就一定要去和鄭督軍說了……”

不料,那夜之後,於婉真偏就和他好上了。一個月後到公館送螃蟹,於婉真邀他到樓上說話,問他那夜膽咋就這麽大?他說,全因著八太太俊。於婉真照著鏡子看著自己俏麗的臉,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是麽?”他說:“是。”於婉真便抬起頭嫵媚地向他笑,他這才撲上來,把於婉真摟住了……

鄭督軍死後,邢楚之是想把於婉真納為自己三姨太的——事情很清楚,於婉真有錢,又有這麽座小樓,根本用不著他來養,還能時常倒貼點給他,這樣的姨太太實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於是,邢楚之便在分家之後,正式把這事和於婉真說了。

於婉真不幹,冷笑著問邢楚之:“難道我天生就是給人家做姨太太的命麽?你也太看輕我了!”

邢楚之沒辦法,隻得先打消了這主意,轉而提出要和於婉真合夥做生意,開辦絲綢交易所。按邢楚之一廂情願的設計,於婉真隻要同意把分得的家產拿出做生意,日後的一切就好說了——就算於婉真不做他的三姨太,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對做生意,於婉真倒是有興趣,和他很認真地談了幾次,還請了騰達日夜銀行的胡全珍參謀過。隻是這女人太詭,太精,也太多心,一具體提到錢的事,便不幹了,你別想占她一點兒便宜,就是在枕頭邊哄都不行。

而他呢,又是那樣需要錢——尤其是眼下,辦江南交易所要股本,欠趙師長的6000賭債要還,還有去年挪用的一筆買軍火的款子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搞不好要吃軍法。因此,邢楚之這次來時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從於婉真手裏先弄來幾萬再說。

於婉真卻老不上來,隻是和朱明安的兩個朋友說個沒完。小客廳就在一上樓的地方,門又開著,樓下的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開初,邢楚之隻握著煙槍打自己的算盤,並沒用心去聽,也不知下麵說的啥。後來等得焦躁,煙癮也過足了,才注意聽了,一聽竟嚇了一跳:這幫人也在談交易所,談股票,連名號都起了,叫什麽“遠東萬國交易所”!

卻原來於婉真已做起來了,且有了這許多的合股人,難怪一直對他吞吞吐吐的……

邢楚之這便坐不住了,放下茶杯想往樓下去,參加那關於“遠東萬國交易所”的籌劃。不曾想,起了身,隻走到樓梯口,正見得於婉真一步步款款地上樓來找他。這瓷人一般的俏女人扶著樓梯扶手向樓上走著,一邊還扭身朝樓下朱明安他們說著:“你們就這樣籌備起來,籌備主任先算何總長了,何總長那裏我自會去說……”

於婉真在邢楚之對麵的搖椅上一坐下便道:“老邢,你來得真不是時候,你看看,明安這孩子從日本剛回來,我們有許多事要商量,也顧不上陪你。”邢楚之酸溜溜地說:“我知道,你是想把我甩了!你不想和我們一幫吃軍糧的朋友辦‘江南’,卻要和你外甥他們辦‘遠東’,可我告訴你,‘遠東’這字號已有了,就在法租界貝當路342號開著呢!”

邢楚之說:“這還有假麽!你們也不看看今天的《商報》,如今取個名號就這麽容易?好名號早讓人家取完了,我們這江南的名號,也差點被別人搶去哩……”

於婉真聽不下去了,從搖椅上站起來,走到門口,對樓下朱明安三人叫道:“哎,名號你們還得再想想,邢副官長說‘遠東’這字號已有了,咱們登記不上了。”

樓下孫亞先的聲音響了起來:“那咱就加個新字吧,叫‘新遠東’。”

於婉真說:“反正你們再多想想就是……”

重回搖椅中坐下,於婉真又說:“老邢,你別怨我,不是我信不過你的江南,而是得幫明安一把,他是我外甥,又到日本學了經濟,更巧的是,現在股票、期貨的交易風潮又這麽熱猛,我總得讓明安施展一番才好。”

邢楚之不甘心地問:“這麽說,我的江南你是真不管了?”

於婉真笑道:“看你說的,咱們誰跟誰呀?你的事,我哪能不管呢?你們的籌備成立酒會和正式掛牌的創立大會我都要去的!”

邢楚之說:“光是去一下,分攤的股金和開辦費就不出麽?”

於婉真道:“這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了麽?我一時是拿不出錢來的,就是明安的‘新遠東’,我也拿不出多少錢給他。”旋即想到昨日才從朱明安那學到的金融證券的知識,又道:“其實,你也別當我不知道,辦這種買空賣空的交易所,原就不要多少本金,本所股票賣掉了,來回搗騰的本錢也就有了,是不是?!”

邢楚之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好我的個八太太喲,你是真聰明的!照你這說法,我們江南整個就是場大騙局了……”

於婉真手一擺:“哎,老邢,我可沒這麽說噢!”

邢楚之極是鄭重地從公文包裏取出一迭印製好的江南絲綢交易所的本所股票,又掏出幾張銀行的收款票,嘩嘩抖落著說:“八太太,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假的麽?我們的股金已收了12萬了,發起人連你一共4個,你若是把自己的4萬出了,咱16萬的本金就算收足了。”

於婉真偏著腦袋問:“我這4萬交了,江南就能開張了?”

邢楚之道:“可不,隻要本金收齊,咱就掛牌開張。一開張,你就等著咱的本所股瘋長吧!翻三五個跟鬥那算小的,鬧得順手,一下子就是十個八個跟鬥!就像上個月的‘合眾橡膠’,上去了就下不來!”

於婉真瞅著邢楚之笑了,笑得嫵媚:“你咋就這麽有把握?”

邢楚之胸脯一拍:“他媽的,老子們是幹啥吃的?老子們的江南股票有駐在沿江兩省的5萬鎮國軍做後盾,不長也得長!一旦勢頭不好,咱就用連珠槍說話了!”

於婉真軟軟的小手往搖椅的扶手上一拍:“嗒,這可算得強盜股了。”

於婉真想了想:“你這話倒有理,眼下做事缺了你們這種不講理的強盜還真不行!”

邢楚之高興了:“那你出那4萬了?”

於婉真道:“我出了。”

邢楚之喜出望外,跳過去要摟於婉真:“嘿,我的八太太,你可真是個明白人……”

於婉真卻一把把邢楚之推開了:“老邢,你別急,我話還沒說完呢!我出4萬,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把你們的江南和明安他們的‘新遠東’合到一起辦!你本是鎮國軍司令部的副官長,不是正經生意人,再說你們又不能常駐這裏,還窮折騰個啥?倒不如讓明安他們弄著,你們隻等著發財便是!”

邢楚之一愣,癡癡地看著於婉真,半天沒說話。

於婉真推了邢楚之一把:“怎麽了?和我合夥能虧了你麽?”

邢楚之這才訥訥道:“江南又不是我一人要辦,還……還有趙師長他們呢。不知趙師長他們樂意不樂意?”

於婉真把綿軟的手往邢楚之脖子上一搭,紅紅的嘴唇撅了起來:“隻要你樂意,趙師長他們會不樂意?你不和我說過麽?這個江南隻要辦起來,就是你說了算的。”

邢楚之隻好敷衍道:“合辦嘛,倒……倒也是一個辦法,隻是總得和趙師長他們打個招呼的。”

於婉真輕輕拍了拍邢楚之的臉:“你就乖乖和趙師長他們打招呼去吧,記住,別惹我生氣……”

邢楚之苦著臉強笑道:“我怎麽敢惹八太太生氣呢?隻是……隻是這事也不好勉強的,若是趙師長真不樂意合夥……”

於婉真臉一拉:“那你從今以後別來見我!”

這一來,邢楚之再也坐不下去了,心裏對於婉真實是又恨又怕:這女人真是厲害,自己想從她手裏騙4萬沒騙到,用作誘餌的12萬軍費還差點兒栽進去,於是便說:“八太太,你也別讓我太為難,我和趙師長說是一定要說的,隻是這次怕不行了,尼邁克公司軍火的事,我得先辦了……”

說著,邢楚之起身想溜。

於婉真卻扶著邢楚之的肩頭,把邢楚之重新按到沙發上:“好你個老邢,又想給我耍滑頭?我這兒是客棧啊?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邢楚之不知於婉真要幹什麽,愣愣地盯著於婉真看。

於婉真手一伸:“把那12萬的銀行收款票據給我,我給你收著!”

邢楚之不幹:“我不是和你說過了麽?要和趙師長他們商量……”

於婉真道:“你去商量便是,趙師長要說不幹,我就還你。”

說著,徑自拿起邢楚之的公文包,取出了那幾張收款票據。

邢楚之臉白了,這才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八……八太太,你……你可別亂來,這……這12萬是明日就要交給尼邁克公司的軍火預付款……”

邢楚之結結巴巴道:“不……不是騙你,八太太,我隻是急了點……”

於婉真再不願聽邢楚之的辯解,連連揮著手說:“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不想看到你了!”

邢楚之偏不走了,賠著笑臉湊到於婉真麵前道:“八太太,你別生氣,千萬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於婉真轉過身子不睬他。

邢楚之又轉到於婉真對麵,去拉於婉真的手:“八太太,我聽話了還不行麽?我……我不辦江南了,就鐵心跟著八太太你辦‘新遠東’還不行麽?”

於婉真的臉色這才和緩了些,瞅了邢楚之一眼道:“咱說清楚,這可是你自願的噢!”

邢楚之連聲道:“那是,那是!”說畢,摟著於婉真親了一下。

恰在這時,朱明安上來了,於婉真忙推開邢楚之問:“明安,你們談得怎麽樣了?”

朱明安說:“也不是一下子談完的,孫亞先說,先做起來再說,最好咱們馬上打電話找何總長、白牡丹他們,看看他們的意思。”

於婉真想了想:“那好,吃過午飯我就去找他們——打電話不行,這麽大的事,必得當麵談的。”

邢楚之也道:“可不,不麵對麵哪說得清?!”又討好道:“八太太,我打個電話,叫我們鎮國軍辦事處的車來一下吧!”

於婉真點點頭:“也好,有汽車就方便多了。”

邢楚之見於婉真認可了,這才搖搖擺擺下樓打電話。

眼見著邢楚之下了樓,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朱明安才問於婉真:“小姨,你和這個副官長盡說些什麽?”

於婉真敷衍道:“沒說什麽要緊的事,我隻要他多給咱們幫忙。”

朱明安又問:“你和這人是啥關係?”

於婉真臉一繃:“這關你啥事?”

朱明安臉漲得通紅:“咋不關我的事?還當我是不懂事的小男孩麽?”

於婉真見朱明安認了真,才拉著朱明安的手笑道:“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我和他會有啥關係?還不就是老東西沒死那會兒,這人來得勤點麽?”

朱明安仍是疑疑惑惑。

於婉真又說:“好啦,對啦,咱們也下去吧!也該吃午飯了,下午,我還得帶你去見見何總長他們呢!”

說畢,於婉真在朱明安肩頭上輕輕拍了一下,旋風一般下了樓。

坐著邢楚之叫來的破汽車興衝衝地趕到何公館,何總長偏不在家。何家五太太說,何總長一大早就被一家五金交易所的人接去了,一直沒回來,於婉真和朱明安調轉車,又到“大舞台”去找白牡丹,不曾想,竟也撲了空:白牡丹被人夥著炒股票去了,隻留個老媽子看家。於婉真一時間真失望,俏麗的臉上現出了不快。

於婉真眼皮一翻:“哪那麽容易找?股票交易所那麽多,誰知道她在哪一家?”

重坐到車裏,吩咐車夫往回開時,於婉真拍著朱明安的膝頭,若有所失地說:“看看,如今大家都成忙人了,裏外隻咱們還閑著。”

朱明安道:“咱們也沒閑著——咱們的新遠東不是已在籌備了麽?”

於婉真歎了口氣,兩眼瞅著窗外說:“終是晚了些。我隻怕等咱們的“新遠東”籌備起來,已沒咱的世界了。明安,你看看,你看看,這租界裏都有多少家交易所呀,快變得讓人不敢認了……”

汽車正在租界行駛。租界還是往日的租界,街麵還是往日的街麵,大致的模樣沒變,招牌卻變了許多。一時間,也不知從哪兒就冒出了這麽多交易所,實是讓人眼花繚亂。

於婉真和朱明安坐在車裏,看著道路兩旁繁華且喧鬧的景象,心頭都在打鼓,都覺著就是抓得再緊些,他們的“新遠東”還是比人家晚了。光看街上這些已開張的交易所的名號就知道,如今什麽行業都有交易所了。不說紗布、麵粉這些老行當了,就連燭皂、麻袋也有兩個交易所,一個叫“南洋燭皂交易所”,一個叫“大中華麻袋交易所”,兩個交易所就隔了一條百十步的小巷,招牌於婉真先看到的,馬上就指給朱明安看了。

朱明安心裏也急,臉麵上卻盡量的鎮靜著,還安慰於婉真說:“小姨,你不懂,辦交易所不同於辦別的實業,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關鍵還是要看實力的。”

於婉真問:“以你看咱這實力行麽?”

朱明安說:“咋不行?咱們隻要拉住何總長、白牡丹這幫名人撐前台,再有鎮國軍做後盾,就不愁不紅火,這我不擔心。我擔心的倒是,何總長、白牡丹會不會跟咱幹?”

於婉真道:“這你放心,他們會跟咱幹的。”

朱明安問:“你咋這麽有把握?”

於婉真道:“你不知道,何總長和白牡丹與我的關係都不一般哩!鄭督軍在世時,我就認了何總長個幹爹,還和白牡丹拜過幹姊妹……”

也是巧了,正說到這裏,於婉真透過車玻璃看見了白牡丹。白牡丹穿一件紅旗袍,正急急地往一家掛著“東亞證券交易所”牌子的街麵房裏走,已快進門裏時,向街麵這邊回了下頭。

於婉真隔著車門喊:“白姐!白姐……”

白牡丹顯然沒聽見,身影消失在交易所門內不見了。

於婉真這才想起要車夫停車。

車停了,於婉真拖著朱明安鑽出汽車門,向交易所房廳裏的交易市場奔。

交易市場裏亂哄哄的,以房廳中央圍著木柵的拍板台為中心,四處擁滿了人,人人都在伸臂叫嚷,喧鬧的聲浪有如雷震,幾乎要掀掉屋頂。於婉真注意到,拍板台上正開拍“東亞”本所股票,滿屋子隻買進之聲,絕少賣出的叫喚,股票便瘋漲,於婉真和朱明安在裏麵站了不過十幾分鍾,東亞的本所股票每股竟漲了三元三角,莫說於婉真,就連朱明安都大覺驚詫。二人原是想找白牡丹的,現在也顧不得找了,都盯著板牌看。

待得第二輪開拍,形勢突變,一開盤便隻有賣出之聲,再無買進之氣。眾人便慌了,紛紛開始往外拋。拋的人越多,股價瀉得便越快,從18元而16元,而12元,至停板時,已跌破10元,在7元打住。一這漲一落的前後差價竟是11元之巨。

不少獲利者喜笑顏開,在房廳裏四處走動著,準備尋找下一次機會。也有許多人眼睛發紅,汗如雨下——更有不少人抹著額上臉上的汗,悄然退場。

於婉真在退場的人群中看到了白牡丹,脆脆地喚了一聲,擠了過去。

白牡丹看見於婉真頗感意外,先是一愣,後又以為於婉真也在做東亞本所股,便扯住於婉真的手急急問:“婉真,你咋也來了?哦,你是做空頭還是做多頭?”

於婉真笑道:“我啥也沒做,是來找你。我看你進了這裏,一進門卻找不見你了。”

白牡丹頹喪地說:“你早找見我就好了,我的賬上也就不會虧這五百多塊了。我原以為今日多頭勢好——我是得了信的,不曾想多頭一方猛吸了幾下便無了底氣,空頭狂拋,就把我拋慘了……”

朱明安插上來道:“現在還不能算慘,你若把這多頭做下去,或許還能扳些本回來。”

白牡丹看了朱明安一眼,眼睛一亮,嘴角現出兩隻酒窩很好看地笑了笑,扭頭去問於婉真:“婉真,這位先生是——”

於婉真介紹說:“哦,這是我外甥,他剛從日本學了經濟回來,我們來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辦咱自己的交易所。走吧,出去談吧,這裏悶死人了!”

白牡丹又撲閃著大眼睛去看朱明安,看了好半天,讓朱明安都不好意思了,才點了點頭說:“也好,咱出去吧。”

這時東亞本所股第三盤又開拍了,三人隻走了幾步便都又停住了。

瀉勢仍末扭轉,空頭一方仍主宰大局,東亞股從開拍時的7元跌到6元,又跌到5元5角,在5元5角上站住了。

朱明安一把拉住白牡丹的手:“機會來了,快買進!”

白牡丹剛吃過苦頭,不敢貿然買進,便緊緊拉著朱明安的胳膊,仰臉看著朱明安問:“還買進呀?”

朱明安說:“買呀,多頭那邊馬上要吸了,再不買就晚了!”

於婉真也覺得靠不住,便問:“明安,你有把握麽?”

朱明安決絕地道:“買進!再賠全算我的!”

白牡丹這才狠狠心買了200股。

真就讓朱明安說準了,白牡丹200股剛買進,多頭一方便動作了,800股、1000股地大口吸入,股價狂跳著回升,一下子又竄到了每股15元5角的高位。朱明安認定15元5角的高位是長不了的,又讓白牡丹拋掉。白牡丹拋掉後,股價仍在長,竟達到每股19元。

朱明安笑道:“這400就不好賺了,想賺這400就得冒賠老本的風險。”

白牡丹想了想,也笑了:“是哩,我就是這毛病,老是貪心不足,所以做股票總是賠的多!今日沒有你這經濟家幫著謀劃,不說賺了,就賠掉的那500也找不回來。”

於婉真覺著朱明安給自己爭了臉麵,很是高興,扯著白牡丹的手說:“白姐,你看我這外甥主持辦個交易所還行吧?”

白牡丹衝著朱明安飛了個極明顯的媚眼,把手一拍道:“咋不行?行呀!交易所哪日開張,我就把姐妹們都拉來唱台戲慶賀!”

於婉真說:“唱不唱戲倒還是小事,我是想夥你和何總長一起發起。”

白牡丹笑道:“那自然,你不夥我我還不依你呢!”

三人說說笑笑出了東亞股票交易所的大門,鑽進了汽車。

一坐到汽車裏,白牡丹便對車夫道:“先去萬福公司買點東西。”

於婉真問:“去買啥?”

白牡丹道:“我不買啥,是想給明安買點啥,明安是你外甥,自然也算我外甥了,頭回見麵,又幫我賺了1000,我這做長輩的總得意思意思呀。”

於婉真說:“這就不必了,明安一來不缺錢花,二來他也不是孩子了。”

朱明安也說:“是哩,你們不能把我當孩子,讓我難堪。”

白牡丹伸手在朱明安肩頭上拍了一下:“難堪啥喲!有我們這樣兩個姨,總得讓你打扮得體體麵麵才是,要不,也給我們丟臉呢!”

到了萬福公司,白牡丹也不管朱明安願意不願意,硬給朱明安挑了身最新式的法國米色西裝,又挑了雙三接頭的白皮鞋,讓朱明安穿起來。朱明安穿起後,一下子變得精神了,像換了個人一般。白牡丹、於婉真上上下下打量著朱明安,就像打量剛買回來的寵物,二人臉麵上都是很滿意的樣子。

到付錢時,於婉真心裏不知咋的就熱了,突然覺得這嶄新的外甥是自己的,和白牡丹並無多少關係,便搶先把錢付了。白牡丹不依,先是把錢往於婉真手上塞,後又用那錢給朱明安買了塊鍍金的懷表,還親手給朱明安係上,裝進了朱明安西裝上衣的口袋裏。

回到鄭公館後,何總長的電話也來了。

何總長在電話裏說,中午在五金公司開張的酒宴上多喝了兩杯,頭有些暈,便沒回來,問於婉真可有啥要緊的事?於婉真握著話筒正要和何總長說,白牡丹卻搶過話筒道:“何總長,我們這裏有好事了,你快來吧,晚了可就沒你的份啦!”

何總長在電話裏嗬嗬笑著說:“別蒙我了,真有好事,你們會叫我?我隻怕你們又要搬我這老鍾馗來打鬼了吧?!”

白牡丹道:“才不是呢,我和婉真弄了些錢等你來賺!”

白牡丹把電話交給了於婉真,還向於婉真做了個鬼臉。

於婉真對著話筒,開門見山說:“幹爹,我們商量著想辦個交易所,推了你個籌備主任。”

何總長說:“哎呀,婉真,你咋不早說?我已在章大鈞的交易所掛了個主任的名,再做你們的籌備主任行麽?”

於婉真撒嬌道:“你把章大鈞那頭推掉嘛!”

何總長說:“這麽朝三暮四,恐怕不好吧?”

於婉真道:“那我們不管,這籌備主任反正就是你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們馬上登報紙……”

何總長無奈,隻好說:“咱們晚上不是還要一起吃飯麽?到時再商量吧!”

放下電話,於婉真對白牡丹道:“白姐,晚上咱們得多灌老頭子幾杯,把老頭子拉下水……”

白牡丹吃吃笑著說:“對付何總長得靠你,你是他幹閨女,我不是。”

於婉真道:“好,你就看我的,我得讓老頭子高高興興跟咱們幹。”

晚上六時許,客人們陸續到了“大東亞”,隻不見何總長大駕。眾人望眼欲穿,等到7時,仍不見何總長的影子,便都焦躁起來。最著急的是於婉真,於婉真怕何總長耍滑頭不來,便要邢楚之開車去接。邢楚之倒是聽話的,出了酒樓的門廳,正要開車走,何總長的車偏到了。兩部車開了個頭碰頭,都在路邊停住了。於婉真和眾人隔著門窗看見,忙一窩蜂迎出來攙迎何總長。何總長鑽出車門就被自己的五太太攙著,見於婉真過來了,還是把一隻肥厚的手伸過來,搭在於婉真的肩上摸捏著說:“婉真哪,來晚了,真是對你不住哩!”

於婉真嗔道:“你是大人物,自是不會早來的,我想到了!”

何總長擺動著肥碩的身軀,很努力地往水門汀台階上走,邊走邊說:“不是,不是,你五娘作證,我原倒是想早些來的,6點時正要出門,租界工部局來了人,一扯就是半天……”

花枝招展的五太太也說:“可不是麽?工部局的史密斯老不走,我們便隻好陪著,後來還是我說起晚上有事,才幫著老頭子脫了身的——婉真,你倒是要謝謝我才是呢!”

於婉真道:“那好,五娘就多替我幹爹喝杯酒吧!”

到包間裏坐下,於婉真把朱明安和朱明安的兩個朋友孫亞先、許建生向何總長作了介紹,何總長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衝著他們一一點頭,還客客氣氣地誇了他們幾句。

何總長一邊係著餐巾,一邊說:“你們辦實業,做生意都是很好的,我是一貫主張經濟救國的,就是早兩年做著陸軍總長時,也不相信槍杆子能救國。”

孫亞先和許建生問:“何總長是什麽時候做的陸軍總長?”

二人還想問下去,於婉真卻把話題叉開了,又向何總長介紹起了邢楚之。何總長卻看著邢楚之笑道:“這老邢不要介紹了,我們本就認識,我下野後,這小子還攔過我的車!”

邢楚之忙站起來道:“這還得請何總長海涵,當時鄭督軍還在世,鄭督軍讓我去索餉,我不能不去……”

何總長哈哈大笑說:“不怪你,不怪你,過去的事根本就說不清!”

其他的人就不要介紹了,何總長都認識,白牡丹是何總長捧紅的,騰達日夜銀行總理胡全珍是何總長的老朋友,何總長在騰達日夜銀行還有股份。

也正因為在騰達有股份,何總長便對胡全珍的事業很關心,和眾人打過招呼後,馬上便勾過頭,瞅著胡全珍問起了騰達的近況。

胡全珍說:“真是怪了,騰達的股票隻是瘋漲,價位高得都嚇人了。”

何總長道:“那好嘛!”

胡全珍說:“隻怕這般瘋漲之後必有大跌……”

何總長手一擺:“不會——至少年內不會!”將臉孔轉向眾人,又說——已不是光說騰達了,而是說目前的經濟形勢:“我覺得這是一次機會,對我們大家都是機會,就四個字,叫做:機會難得。”

孫亞先恭恭敬敬地問:“何以見得呢?”

何總長手一揮說:“我這裏有個基本分析:大家都知道,歐戰剛剛結束,各國列強現在自己國內的事都顧不過來,一時間還無暇插手我們中國的事,我們正可以大膽地謀求發展。眼下的證券、期貨交易風潮旺盛,正是這種發展奮進的表征。”

孫亞先點點頭,表示讚成,頗欽佩地看著何總長說:“何總長所言極是,幾句話就把問題的實質說清了。”

於婉真笑眯眯地道:“那自然,何總長看事情總是一眼看到根底的,要不便也不是何總長了!”

邢楚之也跟上來胡亂吹捧說:“其實,何總長真該再做一回財長的。”

何總長擺擺手笑道:“我說諸位呀,你們可別這麽捧我,我這人不經捧,一捧就暈,一暈就昏——當初做陸軍總長,要不是被人捧得又暈又昏,哪有今日下野這一說!”

於婉真知道,何總長那陸軍總長其實隻是代理了三天,就是次長也隻做了10個月,可這老頭子打從代理過三天總長之後,架子就再也落不下來了,倒好像真做過十年八年總長似的,老懷念那三天的好風光。

邢楚之也知道何總長的底細,卻還是一味地捧:“何總長不能說是下野,應該說是主動退隱。別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我們鎮國軍的朋友如今還說呢,當時的內閣裏,就何總長一個人算得清流。”

何總長高興了:“那倒是。不是吹,兄弟沒傲氣,卻是有傲骨的。兄弟做了總長第二天就在閣議上說過,我做這陸軍總長就要秉公辦事,誰想把老子當牌玩是不可以的……”

何總長點點頭:“也好,也好。”扭過頭,卻對邢楚之說:“我敢說,我做總長處事還是公道的,這就得罪了段合肥。段合肥這人哪,除了皖係,啥人都信不過……”

於婉真有些不快了,嘴一噘說:“幹爹,你看你,說起這些舊事就沒個完了!”

何總長這才舉起酒杯道:“好,好,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婉真哪,今日是啥名目呀?”

於婉真氣道:“幹爹,你真是,都坐在這兒老半天了,還不知道是啥名目!今日不是說好給我外甥明安接風麽?”

何總長說:“哦,對對,是給明安接風,來,來,大家都喝。”

於婉真又說:“這是接風酒,也算是我們新遠東交易所籌備成立的慶祝酒,你這籌備主任還得說點啥。”

何總長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咋,我這籌備主任真當上了?”

白牡丹嬌嗔地用**的白膀子碰了碰何總長:“那還有假?電話裏不是說定了麽?”

何總長說:“電話裏隻說再商量嘛!”

於婉真道:“這不就是在和你商量麽?我們並不是真要你管什麽事,隻要你掛個名,難道你這點麵子都不給?”

何總長笑了,肥厚的手一攤,對自己五太太說:“你看,你看,我說婉真這酒不好喝吧?”

五太太知道何總長心裏是想做這主任的,做了這主任日後必會有份好處,便道:“這酒好不好喝,你都得喝,咱自家閨女的忙你不幫,還要去幫誰?”又對於婉真說:“老頭子的家我當了,這主任就算他了,他想賴也是賴不掉的!”

何總長這才說:“好,好,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現在辦交易所雖說是個機會,可日後的風險終還是有的,若是萬一有個閃失,諸位可不要怪我呀!”

於婉真道:“我們請的你,咋會怪你呢?來,來,幹爹,我代表明安和他的兩個朋友,還有在座新遠東的發起人敬你一杯!”

何總長端起杯,把酒一飲而盡,後又以籌備主任的身份舉杯祝酒,眾人都喝了,連平素從不喝酒的朱明安也喝得極是豪邁。

接下來,眾人又相互敬酒,敬到末了,都臉紅耳熱了,便狂放起來,都以為新遠東已辦起來了似的,這個為新遠東幹杯,那個為新遠東幹杯,白牡丹還為新遠東清唱了一段《紅顏嬌娘》的戲文。

白牡丹清唱時,於婉真心情很好,不無得意地看著身邊騰達日夜銀行的胡全珍問:“珍老,你看咱這台人馬怎麽樣?”

胡全珍撚著下巴上的幾根黃胡須,沉吟了一下:“婉真,你要不要我說真話?”

胡全珍笑了笑:“這台人馬倒不錯,生旦淨醜全有了,演戲行,打仗嘛,也能湊合拉上陣,隻是辦交易所恐怕……恐怕還欠點火候。”

於婉真不服氣:“我們明安可是在日本學過金融經濟的!”

胡全珍搖搖頭:“這沒用。”

於婉真又說:“我們還有5萬鎮國軍壓在長江沿線……”

胡全珍偷偷瞅了邢楚之一眼,悄聲對於婉真道:“這也靠不住。你莫以為攏住了一個邢副官長就行了,我看是不行,鎮國軍不是這位邢副官長說了算的……”

於婉真這才認真了:“那珍老你的意思是不辦了?”

胡全珍笑道:“我可沒說不辦。辦還是要辦,這麽好的時候,咱不辦交易所,還辦什麽?!問題是怎麽辦?首先股本要分攤,不是咱們這些發起人分攤,而是要提前向外麵的人攤出去……”

於婉真不懂:“這如何攤法?”

胡全珍道:“很簡單,比方說咱們這些發起人每人兩萬股,你且不可自己出這兩萬股的股金,而要把其中的一萬股高價賣出去,用賣來的錢交股金,這樣,你就沒風險了。”

於婉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先賣空?然後白手拿魚?”

胡全珍點點頭,笑道:“對的,這買空賣空裏麵的學問大了,我日後會慢慢教你的!你要不會這些,遲早非栽不可。”

於婉真服服帖帖地說:“珍老,我和明安都聽你的就是。”

胡全珍又說:“第二,還要小心,比如說:收上來的股金留在別的小銀行是難保險的,搞不好它會把你的錢抵頭寸……”

於婉真道:“這倒不怕,珍老你的騰達日夜銀行可以代我們保管的……”

話沒說完,已不能說了,白牡丹一曲唱罷,眾人一齊拍手喝起彩來,於婉真和胡全珍也跟著拍起了手。

何總長一邊拍手一邊說:“白牡丹,我看你是可惜了,放著這麽好的嗓子不好好唱戲,卻要炒股票辦交易所,真是鬼迷心竅了!”

白牡丹道:“你何總長不也在炒股票辦交易所麽?你做得,為何我就做不得?”

何總長又是搖頭又是歎氣:“你呀,讓我咋說呢?我真是白捧你了,捧紅了你,你卻跑了。”

於婉真笑眯眯地說:“也沒跑,人家一邊辦交易所,一邊還是能唱戲的。”

白牡丹卻白了於婉真一眼:“真辦交易所發了財,我才不唱戲呢!你們看我在台上唱戲蠻風光的,就不知道我在台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

何總長點著白牡丹的額頭,對於婉真說:“看看,看看,我說我是白捧她了吧?婉真,你說我傷心不傷心!”

於婉真知道何總長是戲迷,傷心也是真實的,便向白牡丹使了個眼色。

白牡丹馬上會意了,衝著何總長一笑道:“何總長要聽戲就另說了,我就是再發財,也還會為你唱的。”

白牡丹不好推辭,清清嗓子,又唱了起來,可唱的時候兩眼不看何總長,隻看朱明安,就仿佛走進了戲文,正和朱明安傾訴衷腸……

其實,白牡丹算何總長捧紅的,也算死去的鄭督軍捧紅的。鄭督軍本是大舞台的起辦人之一。三年前大舞台開張的時候,鄭督軍正氣焰薰天,租界外的中國地盤還在鄭督軍的鎮國軍手下,連租界當局都讓他三分。那當兒,鄭督軍常到租界公館小住,其間他偶爾到大舞台走走。

有一次,鄭督軍帶著一幫副官隨從到大舞台去聽“大眼劉”說書,無意間看到登台獻藝的白牡丹,眼睛突然一亮,就改了主張,去聽戲了。這一聽就著了迷,不是被白牡丹的好嗓子迷住了,倒是被白牡丹的好相貌迷住了。於是,鄭督軍便為白牡丹大肆叫好,當晚獻花,二晚請酒,第三晚就把白牡丹邀到自家公館裏唱了堂會,還讓自己的八太太於婉真與之拜了幹姊妹。

白牡丹記得,自己當時是受寵若驚的,站在鄭公館豪華的客廳裏為鄭督軍唱《拷紅》,全身上下躁熱難當,比立在大舞台上還緊張,唱到後來,竟唱出了一頭一臉細密的汗珠子,還跑了調。

鄭督軍不計較——嗣後才知道,老頭子根本不懂戲,老頭子說她唱得好,是因為她長相好,身段也好,想納她做個九姨太。不是鄭督軍後來死了,這九姨太沒準還真就讓她做上了呢。

何總長是後來在鄭公館認識的,鄭督軍老拉著她一起打牌,每次牌桌上都少不了何總長,一來二去,也就熟識了。熟識後,何總長也邀著一幫下野的寓公、政客為她捧場,還買通報館記者替她造勢,在各種小報上發文章,發相片,“一說白牡丹”,“二說白牡丹”,說來說去,就把她的藝名說響了,硬是讓她兩月之間紅遍了租界內外。

然而,麻煩接著就來了,沒走紅時,總想著能走紅,真的走紅了,才發現個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平靜的生活就此了結了,自己再無什麽自由可言——鄭督軍不允她和任何年輕男子來往,且把她青梅竹馬的一個相好情人給綁了,弄得至今死活不知。

這讓白牡丹很傷心。白牡丹一氣之下險些吞了大煙。其後就變了個人似的,再提不起唱戲的興致,隻一味在鄭督軍和何總長懷裏廝混,直混到鄭督軍一命歸天,才算掙出了半截身來。

也是巧,偏在這時碰到了於婉真的外甥朱明安。

在東亞證券交易所廳房裏一見麵,白牡丹就愣住了,她再沒想到於婉真會有這麽個年輕英俊的外甥——而且是學經濟的——而且頭回見麵就幫她賺了錢。在渾渾噩噩中沉睡了幾年的生命在那當兒蘇醒了,白牡丹覺得,這男人實是命運之神送到她手邊的,她若是不牢牢把他抓住便是罪過。

這段姻緣——如果能算姻緣的話,隻是她的一廂情願,實是沒多少希望的。她知道。

然而,當晚酒席散了,帶著朦朧酒意回到家,白牡丹卻又禁不住想起了朱明安。咋想都覺著朱明安不錯,朱明安穿了米色西服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心一下子亂了,雖說骨子裏仍懼著於婉真,卻照舊癡癡地想,朱明安雖說是於婉真的外甥,可終也是個大男人了,不會事事聽自己姨媽的,隻要他願和自己好,於婉真也毫無辦法。當然,這裏有個很要緊的問題是,不能讓於婉真說自己的壞話,把她往日和鄭督軍、何總長胡來的事都倒給朱明安。

於是,自那日之後,白牡丹便把對朱明安一見鍾情的心意悄悄藏在心底,不敢太囂張,鄭公館更不常去,隻往鄭公館打電話,借著談新遠東,盼著能常聽聽朱明安的聲音,和朱明安單獨地聊一聊。每次隻要是朱明安接電話,白牡丹便嗲聲嗲氣說個沒完,對朱明安提出的任何主張也都滿口讚同。

朱明安也真是能幹,事情辦得出奇的順利。

一周之後,《華光報》上新遠東交易所的籌備公告便出來了。同一天,朱明安讓孫亞先化名“小諸葛”寫的文章也出來了。孫亞先以“前總長何某下海從商意圖大舉,新遠東緊張籌備不日開張”為題,在報上大談新遠東雄厚的政治、軍事和經濟背景。孫亞先本是局中人,可在文章中卻做出一副局外人的樣子,裝模作樣故弄玄虛。說是幾經訪探,方得知新遠東來頭極大,不但有鎮國軍背景,且有北京政府要員背景,一期資金欲籌妥百萬之巨,一旦掛牌開張,必將給市場帶來極大衝擊雲雲。

過了沒兩天,孫亞先的第二篇文章又出來了,吹得更玄乎,說是新遠東內幕深不可測,發起人中有當年攻擊製造局的前革命黨人許某已屬確鑿。更有南方某省身份不明者若幹,正在進一步訪探中。因此,新遠東似為北京政府聯絡南方革命誌士的經濟和政治的據點,十有八九是在南北兩方麵都保了險的。

白牡丹看了報紙啞然失笑,就打了電話問朱明安:“咱們這幫人中,哪一個算南方的革命誌士呀?是你,還是我?”

朱明安在電話裏也笑了:“這你別當真,我們不過說說而已。”

白牡丹嚷道:“你們這幫壞小子老這麽騙人我可不幹!”

白牡丹早巴不得朱明安來,便道:“那你來嘛,我也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咱既辦自己的交易所了,我手頭還有些人家的股票就想拋出去,你幫我拿拿主意,怎麽拋才好?”

朱明安說:“我要來隻能明天來,明天我小姨才有空。”

白牡丹嗔道:“你這人真是的,幹啥都要拖著你小姨!你就一人來,今晚就來,我等你!”

朱明安在電話裏遲疑了一下,終是答應了。

白牡丹喜出望外,放下電話慌忙和老媽子一起張羅起來,還特地給老媽子放了假,要老媽子在自家呆一夜,次日早上再回來伺候。

老媽子一走,白牡丹就換了身當年鄭督軍送她的豔麗晚裝,且取出脂粉盒,精心地對著鏡子描了眉,又在缺少血色的嘴唇上塗了口紅。做這一切時,胸腔裏的心一直砰砰亂跳,這激**的感覺已是多年沒有過了。打扮過後,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再無往日慣有的倦怠和憔瘁,心才略微定了些。

這之後,便是讓人焦心的等待——電話不敢再打了,怕接電話的是於婉真,弄出意外的麻煩,也怕朱明安接了電話會改變主意,就一次次到門外的巷口去迎。

到快九點時,朱明安才來了,不是一人來的,卻是和那個寫文章的孫亞先一起來的,一人坐了一輛洋車,開初白牡丹並不知道孫亞先會一起來,在巷口迎到朱明安後正要走,孫亞先的那輛車已到了。白牡丹雖說心中不快,臉麵上卻不好擺出來,隻是笑笑地問:“孫先生也到我那裏坐坐麽?”

孫亞先一愣:“哦,坐坐也好,我和明安還有幾句話要說。”

朱明安也說:“是我約老孫一起來的,明日我們還要去找咱交易所的房子,已看好了摩斯路上的一家,老孫要去談……”

孫亞先瞅著白牡丹道:“這家的房子在大公司四樓上,原也是交易所,白小姐可能知道,就是大中華雜糧油餅交易所,我和八太太都看中了。”

白牡丹眉頭一皺,問:“大中華搬家了?”

孫亞先道:“搬什麽家呀?大中華雜糧油餅交易所倒了!”

白牡丹叫道:“哎呀,那壞了,我手頭還有他們的股票呢!”

孫亞先問:“有多少股?損失大麽?”

白牡丹卻不說,隻拉著朱明安的手,拍著朱明安的手背道:“明安,你可得幫我好好合計、合計了,你是行家,我隻信得過你!”

孫亞先不甚高興:“就信不過我麽?”

白牡丹說:“你寫那騙人的文章行,做股票就不行了!”

孫亞先看出來白牡丹隻想和朱明安談,並不想和他談,似乎也不想讓他呆在麵前,便向朱明安擠擠眼,走了,臨走時說了句:“明安,人家白小姐隻要和你談,我就告辭了,明天一早再給你打電話吧!”

到家裏剛一坐下,朱明安就問:“你買了多少大中華的股票?”

白牡丹這才笑了:“我是騙騙孫亞先的,一股也沒買。”

朱明安說:“那就好。”又說,“你要真買了,那也隻好認倒黴,交易所倒掉了,我也沒辦法。”

白牡丹說:“不談這個了,先陪我出去吃飯吧!”

朱明安一怔:“怎麽?你還沒吃晚飯?”

白牡丹不無艾怨地白了朱明安一眼:“不是等你麽?你說了要來,卻拖到了這麽晚……”

朱明安抬起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下:“該死,讓你餓到現在!”

白牡丹說:“餓倒不餓,就是等得急煞人,還怕你被狼拖去了……”

朱明安道:“那好,今日就我請客吧,算是謝罪。”

白牡丹說:“還是我請你,你一見麵就幫我賺了錢,我得好好謝你呢!明安,你說,咱去哪?是去維多利亞吃西餐,還是到全聚福吃醬鴨?”

朱明安說:“隨你吧,我反正是吃過飯了,你愛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白牡丹快樂地道:“那咱就去維多利亞吧,那裏終是雅致些,還有舞跳。”

卻不料,二人剛要出門,於婉真竟坐著邢楚之的破汽車找上門來了,見他們手挽手往外走,愣了一下,似乎很吃驚。然而,嘴上也沒說什麽,隻道她也有些餓了,正好一起去吃點啥。

這一來,白牡丹便失卻了一個**洋溢的良宵,心裏真氣死了於婉真。

於婉真覺得自己實在是非常的寬厚,她眼見著朱明安和白牡丹飛快地勾搭上,卻能容忍,既不去問朱明安,也不去問白牡丹,就像沒這回事一樣。不過,她寬厚待他們,自然也希望他們寬厚待她——至少希望朱明安能寬厚待她。可沒想到,朱明安竟像沒事人似的,再不提那晚去維多利亞的事了,在她麵前更無絲毫的愧意。

這就讓於婉真寬厚不下去了。幾日之後,於婉真和朱明安一起去摩斯路看交易所的房子,回到家終於抹角拐彎把話頭提出來,以一副長輩的口吻對朱明安說:“明安,你是男子漢,將來要做一番大事業,小姨正可心成全你。你呢,也得爭氣呀,不能整天和女人廝混。”

朱明安愕然問:“小姨,你說我和哪個女人廝混?”

於婉真勉力笑著說:“看你,還裝樣呢!你和白牡丹的事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小姨是過來人了!”

朱明安叫了起來:“小姨,這……這是哪有的事呀?那晚白牡丹要我去,本想和我談籌股,趕巧被你碰上了……”

於婉真“哼”了一聲:“別瞞了!白牡丹對你要沒這份心,你摳我的眼!頭回見麵,她就那樣看你,還要給你買衣裳,那意思你會看不出?”

於婉真才笑了,伸手在朱明安肩上打了一下:“看你急的。真沒有這事就算了,發什麽誓呀!”又指著朱明安的額頭說:“我這麽著也是為你好。你不知道,這個女人早被鄭督軍、何總長那幫老東西作踐過不知多少回了,人也學壞了,你是萬萬碰不得的。”

朱明安點點頭:“那我再不睬她了就是。”

於婉真道:“睬還得睬,一起辦交易所,咋能不睬人家呢?隻是不要和她好。”

朱明安“嗯”了聲,突然抬起頭,愣愣地盯著於婉真,嘴唇哆嗦著:“那……那小姨,你和我好麽?”

於婉真一怔:“又胡說了!”

朱明安一把抓住她的手:“我……我知道你喜歡我……”

於婉真心中仍是不快,對朱明安也隻是煩,便生硬地把朱明安的手甩開了,說:“我再喜歡你也是你的小姨,再不會和你這麽亂來的!”

這讓朱明安很失望……

當晚睡到**,朱明安便想:小姨實是太那個,自己做著他的長輩,不敢和他好,還不讓別人和他好,真是很說不過去的。後來又想,真要和小姨好,沒準還就得先和白牡丹好哩!女人都愛吃壺醋,沒個和她爭奪的主,她就不把男人當作好東西。

這才驟然發現,自己實有必要認真對待白牡丹的那份情義。小姨說得不錯,白牡丹對他是有意思的,頭次接觸,他就朦朧感到了,後來唱戲時還那麽看他,他心裏就更清楚了。那晚在她家,不是小姨突然來,還不知要發生什麽事呢!——這也得說良心話,他並不呆,當時心中是有數的,就在等著那事發生,惟一擔心的是,怕到時候自己不行……

當夜做了個夢,在夢中和白牡丹什麽都發生了。還夢見了小姨,小姨突然闖進門來,把他從白牡丹身上揪下來,憤怒地打他,還打白牡丹。

一大早真就見了小姨,小姨穿著一身粉紅色電光絨的睡裙,端著杯熱牛奶,兩眼脈脈含情地看著他。沒遮嚴的窗簾縫中,有一縷熾白的陽光射進來,正映在小姨額頭上,把小姨俏麗的臉盤襯得亮亮的。

朱明安一下子來精神,先定定地盯著小姨的臉膛看,看得小姨臉色緋紅。後就跳起來,把小姨摟到懷裏,親小姨的嘴,小姨的臉,還有小姨細白的脖子。小姨不再拒絕,嬌小玲瓏的身子變得很軟,像被抽去了筋骨。他幾乎沒費什麽力氣,隻輕輕一托,便把小姨托到了銅架**。

不過,後來的一切卻糟透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撩撥起了小姨的火熱欲望,卻啥也做不成了。小姨於萬般氣惱之下,一腳將他蹬下了床,摔得他很疼。

第二天一起來,在飯廳吃早飯見到於婉真時,夢中的情景又真切地記起了,朱明安的臉不禁紅了一下,就仿佛一切真的發生了似的。

於婉真不知道朱明安昨夜那美妙而無能的夢,一門心思想著交易所的事,吃飯時就說:“明安,孫亞先在報上一吹乎,咱們新遠東籌備之中已是萬人矚目了。現在,咱的股資得趕快收齊,都存到胡全珍的騰達日夜銀行去,別誤了驗資登記。”

朱明安敷衍道:“誤不了,後天大家不是還要在一起聚商麽?訂個最後的日子就是。”

於婉真又說:“還有門麵房的事也得敲定了,我看,就把摩斯路上的那層樓麵租下來算了。”

朱明安點點頭:“我也這樣想,隻是租金還想讓孫亞先最後壓一壓。”

於婉真說:“能壓下來當然好,就是壓不下來也不要緊,我們先租半年,日後發達了再換就是。你和孫亞先今日就把這事辦了吧。”

朱明安又咀嚼起夢中的景狀,看於婉真的眼光很溫柔:“小姨,那咱就一起去……”

於婉真擺擺手說:“不行,不行,我得想法把咱那15萬的股金分攤出去,今天已和胡全珍約好了一幫朋友到騰達日夜銀行去談。”

匆匆吃過早飯,於婉真叫車到騰達日夜銀行去了,臨走,對劉媽交待一句:“別忘了把我昨晚穿的電光絨睡裙洗了!”

朱明安一聽這話就覺得怪:沒想到於婉真昨夜還真就穿了電光絨睡裙!如此說來,昨夜的事或許不是夢?或許於婉真到他房裏來過?

整整一上午都想著於婉真的電光絨睡裙,還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剝於婉真的衣裙。後來又憶起了白牡丹,幻想風起雲湧,滿腦袋濕漉漉的念頭,目光落在哪裏都能看到年輕女人的胸和臀,似乎麵前的整個世界都是那軟軟、白白的肉構成的。這一來便**不安,和孫亞先一起去談定了大華公司四樓的房子後,就在摩斯路口和孫亞先分了手,迷迷瞪瞪去了白牡丹家。

白牡丹懶覺睡得邪乎,都大中午了才起床,見朱明安突然來了,既驚訝又歡喜,忙叫老媽子到外麵的館子叫了許多菜來,還哄著朱明安喝了點酒。

朱明安不會喝酒,兩杯酒下肚便暈了,朦朧中不知啥時,竟把白牡丹攬在了懷中,忘情地抱著白牡丹親個不停,還摸了白牡丹的胸脯和大腿。白牡丹並不吃驚,也不躲閃,蛇一般纏在朱明安身上,任由朱明安親熱,也主動去親熱朱明安,把個滾燙的舌頭伸到朱明安嘴裏動來動去,讓朱明安周身的血都熱了起來。

可事不巧,白牡丹身上正來著,朱明安要去扯白牡丹的衣裙,白牡丹卻把朱明安推開了,說:“別……別這樣!今日我不方便哩!”

白牡丹知道再推也是無用,便說:“明安,別這麽急,你快讓我洗洗……”

朱明安這才把白牡丹放開了,還自告奮勇要給白牡丹洗。

白牡丹把熱乎乎的布帶子從大腿根抽出來,在朱明安手背打了一下,嗔道:“滾遠點,要洗去給你小姨洗!”

朱明安偏不滾,順勢抓過白牡丹手中的布帶子,周身的血一下子湧到了頭頂,麵前馬上現出了當年自己玩弄過的於婉真那同樣的東西,就把此時當作了彼時,將還帶著白牡丹體溫的布帶係到身上。

白牡丹見了,覺得驚異,後就格格笑著說:“明安,你還想做女人呀,我可是做夢都想做男人呢!”

朱明安臉漲得緋紅,衝到白牡丹跟前,也不管她洗沒洗,就把她抱到了裏屋的**,撲到白牡丹**的身上……

那女人專用的東西給朱明安帶來了極大的衝動,夢中和小姨在一起時的無能沒有出現。這就給了朱明安很大的信心,朱明安一邊在白牡丹身上忙亂地動作著,一邊便想,日後有一天和小姨在一起,他決不會丟臉的。他再不是小男孩,而是大男人了。

然而,心裏卻空落得很,和白牡丹親熱了一回,竟和沒親熱差不多,滿腦子還是小姨於婉真,還差點把白牡丹喚作小姨……

這期間,租界內外辦交易所的風潮仍在勢頭上,雖說已時常有些來曆不明的交易所相繼垮台,可總還是新開張的多。不斷敲響的開張鑼鼓,把那些垮台破產者的飲泣和抱怨全遮掩了。失敗跳樓的新聞沒多少人相信,一夜暴富的傳奇故事卻在十裏洋場的舞廳、酒樓四處傳誦。人人都以為這世界上遍地黃金,都把辦交易所,炒股票當作發財的捷徑。

如此一來,新遠東的進展便極為順利,預定100萬元的資本總額,一月之間如數收齊,都存進了胡全珍的騰達日夜銀行,隻等著有關當局驗資開張。

與此同時,《華光報》的孫亞先又大造聲勢,請個叫傑克遜的洋人提起假訴訟,說是自己早在新遠東籌備之初已從倫敦發了快電,答應認股三萬,如今卻被別人擠占,沒得到應得之股權,要求新遠東籌備主任何總長作主,歸還其三萬股權。繼而,孫亞先又假借何總長之名,在報上作公開答辯,聲稱本籌備主任從未接到過倫敦的快電,斥傑克遜是英倫騙子,看新遠東資金雄厚,前程不可限量,便要擠進來討便宜……

報上的假戲演得熱鬧,私底下的交易便也跟著熱鬧。交易所尚未開張,新遠東的本所股票已被眾人炒將起來,一元的票麵被炒到了七八元,搞得老謀深算的胡全珍都目瞪口呆,以為這個世界瘋了。

於婉真、朱明安聽了胡全珍的話,為保險起見,把半數的股票都以翻倍的價碼讓給了別人,用人家的錢交了自己應攤的股本,白賺了10萬股本所股票。現在一見本所股這麽瘋長,又覺得吃了大虧,再不聽胡全珍勸阻,傾其所有的現金,以6元的價格吞回了三萬股,握在手上再不放了。

白牡丹、許建生等人當初沒有胡全珍的點撥,不明就裏,全甩了自家的老本加上自己籌來的款交了股金,因此便發了,都賺了三萬五萬,抑或十萬八萬。何總長和邢楚之賺得更多——何總長原不想參與集股,後來一看勢頭好,竟一下子掏出10萬認下10萬股,轉手三下兩下一搗騰,便賺了50萬。邢楚之則是故技重演,挪用買軍火的款子交了股本,又在半月之後以翻了四五倍的價格賣掉了大半股票,既補上窟窿,又腰纏萬貫。

“發財真像做夢似的,”新遠東股東會開會那日,邢楚之又到鄭公館來了,坐在樓上的小客廳裏,對於婉真說,“我看我這副官長也別幹了,幹脆就脫了這身軍裝和你們一起辦交易所得了!”

於婉真沒賺多少錢,正覺得虧,便拉著臉,沒好氣地道:“你要辦還是辦你的江南去,我和明安是不想和你攪在一起的!”

邢楚之笑道:“八太太還為江南的事生我的氣麽?這就不應該了嘛,我這不是投到你裙下了麽?”

於婉真仍是煩,嘴上卻說不出什麽。籌辦新遠東這陣子,邢楚之沒啥事對不起她,倒是她對不起邢楚之。她怕邢楚之籌不出自己的股金,又打她的主意,老躲著邢楚之,就連胡全珍為她出的主意也沒向邢楚之透一點。

邢楚之又說:“八太太,我可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人生在世,圖個啥?不就圖個財色二事麽?我有你這麽個美人兒,日後再賺上個百來萬,這輩子也就不再想啥了!”

於婉真以為邢楚之又要提納她為妾的老話題,便冷笑道:“老邢,你以為你碰運氣賺了點小錢,就能把我買下了麽?”

邢楚之一怔:“啥話呀?八太太!我咋會這麽輕狂呢?”

於婉真擰著眉梢問:“那你啥意思?”

邢楚之笑了:“我的意思是說,你看我做咱新遠東的理事長咋樣?”

於婉真這才悟到,邢楚之這次不是打她的主意,卻是打新遠東的主意。這兵痞明明知道她辦起交易所是想幫朱明安做一番事情,卻還是硬把手伸過來了,實在是很不像話的。按於婉真的設想,這新遠東既是她和朱明安起辦的,理事長一職就非朱明安莫屬。晚上開股東會,想來大家也不會有什麽異議。

邢楚之似乎看出了於婉真的意思,又說:“我知道你想讓外甥朱明安做這理事長,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我做比朱明安要好,我終是在這世上多混了幾年,經的事多。再者,我們是誰跟誰呀?還不像一家人似的!我做也就是你做了!”

邢楚之頭伸老長,定定地看著於婉真:“嘿,這不全靠你麽!你要想讓我做便做得成!你、我、何總長,還有明安幾個朋友的股權加在一起,不就把我推上去了!”

於婉真心中不禁好笑:邢楚之這人就是這般自作聰明,總以為人家傻瓜。於是便不再周旋了,直截了當地說:“老邢,我勸你還是別做夢了!不說推不上你,就算把你推上去了,你也搞不好咱這新遠東!你在鎮國軍裏做假賬,吃空額行,主持交易所真是不行。到時虧掉了底,你也一樣倒黴!”

邢楚之氣了,皮球一樣從沙發椅上彈起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叫:“八太太,你就是信不過我!我知道,打從你那外甥回來以後,你的心便全用到了他身上!今日我把話說在這裏,你記住了:你總有哭的一天!”

於婉真也唬起了臉:“我就是哭,也不會到你麵前哭,你也給我記住了!”

邢楚之很惱火,轉身走了,邊走邊說:“好,好,八太太,我不說了,我還要到辦事處開會……”

於婉真突然間有了些不祥的預感,站起來追到樓梯口道:“老邢,你站住,我還有話要說!”邢楚之在樓梯上站住了,回轉身:“你說!”

於婉真換了個人似的,微笑著款款走下樓梯,居高臨下扶著邢楚之肩頭道:“老邢,你看你,氣性這麽大!你別怨我,我是舍不得你離開鎮國軍。有層意思我剛才一直沒說,怕你又狂。”

邢楚之仰著臉問:“啥意思?”

於婉真在邢楚之臉上輕輕拍了一下:“你不想想,你還當著你的副官長,對咱交易所能幫多大忙!用你的話說,5萬鎮國軍值多少錢!”

邢楚之愣了一下,臉上這才有了笑意:“好個八太太,這話你還沒忘呀?我他媽的都忘幹淨了!”

於婉真說:“我日後全靠你呢,這話哪能忘了?”又笑眯眯地推了邢楚之一把:“你走吧,記著晚上準時到摩斯路大華公司四樓開股東會!”

邢楚之出奇不意地在於婉真胸脯上捏了一下:“我要來開會,今夜就不回辦事處了,你可得好好陪陪我……”

於婉真連連擺著手道:“哦,不行,不行,晚上這麽亂!”

邢楚之隻裝作沒聽見,把提在手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夾,昂昂然走了。走到樓下大客廳門口,還回頭向於婉真招了招手說:“別送,別送,我晚上總要來的。”

於婉真心恨得很,卻也不好說什麽了。

當晚的股東會開得不錯,起辦新遠東的朋友們,和那些朋友的朋友們都來了,何總長也來了。另外還來了個別號喚作“西湖居士”的大戶王先生——誰也沒料到這位王先生手裏竟握有四萬股新遠東的股票。到會的眾人都不說自己高價轉讓了多少股給王先生。於婉真隻知道自己通過胡全珍,以翻了一倍的價錢讓了一萬股給王先生。王先生拖著細長的辮子,麵目慈和,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文縐縐地和大家都拱手點頭打招呼,挺招眼的。

邢楚之仍不死心,提議再設個副理事長,說是萬一理事長不能理事,也可有個替代之人。於婉真反對,說是就算萬一理事長無法理事,大家都在租界裏住著,也可以一起理事的。

胡全珍卻說:“設個副理事長總是好的,還是推舉一下吧!”

於是又發了紙,又讓眾人推舉——沒推出邢楚之,卻推出了胡全珍。

胡全珍忙站起來向大家抱拳作揖道:“諸位,諸位,我在新遠東股份並不多,又辦著個騰達日夜銀行,實是不能再做這副理事長了!諸位對我老朽的一片心意我領了,副理事長麽,你們還是另選高明。”

邢楚之說:“珍老實心實意不做副理事長,我們也不能勉強,我看就再推一個吧!”

便重新推了一回——誰也沒想到,竟推出了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

王先生一副惶惑不安的樣子,一邊不住地搓手,一邊呐呐著:“這……這真是,這真是……”長長歎了口氣,看看眾人,又咕嚕了一句:“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何總長便笑,且學著王先生的聲調道:“佛雲:不可說,不可說呀。”

王先生便不說了,副理事長便算了王先生。

邢楚之這才泄了氣,嗣後再不多說一句話了。

接下來,眾人把自己手上的銀行收據都向理事長朱明安當麵作了交割,又就招聘訓練所員、定製器具、更換填印正式本所股票諸事,議論了一番,定下了一些原則,會議遂告結束。

會後已是午夜11時了,與會者都餓了,朱明安便以理事長的新身份,請大家到對麵的“大興樓”吃了夜酒。席間,由於婉真出麵,招來幾個妖冶的歌女侑觴,包房裏一下子燈紅酒綠,笙管嗷嘈。除了於婉真和白牡丹兩個女人,其餘男人們大都放肆的笑鬧起來,就連何總長和那位王居士也被歌女搞得神魂顛倒,被歌女捏著鼻子灌了幾杯酒。

邢楚之連副理事長都沒當上,心中自是不快,對於婉真恨恨的,便擁著年輕漂亮的歌女,不斷喝酒,且把當夜要去鄭公館和於婉真共宿的事忘光了,散席時公然帶著那歌女去自己的辦事處。

於婉真知道邢楚之是故意氣她,卻做出無所謂的樣子,還笑著和邢楚之打趣,要邢楚之玩樂適當,別壞了身子。

然而,在車上一路同行,看到邢楚之的手堂而皇之地插到那歌女薄如蟬翼的紅紗衣裙裏時,於婉真卻禁不住一陣惡心,覺得邢楚之簡直不是個人,因而,沒到公館,在赫德路口就拖著朱明安早早下了車。邢楚之在車裏和她招呼,她也沒理……

赫德路上夜風輕拂,燈光燦燦。燈光五顏六色,多且雜,遠的近的,明的暗的,閃爍的抑或不閃爍的,像都揉於風中,在一古腦地向麵前湧。於婉真便真切地感到了都市之夜的紛亂。天空也是紛亂的,不太黑的空中有朵朵白雲在疾速湧動,當頭的月亮時而被雲朵裹住,有時半天都露不出臉來。

於婉真擁著朱明安緩緩在街上走著,癡癡地看著天空說:“明安,還記得咱們老家的夜晚麽?天上也是這麽亮,星星比這裏要多,有蟬鳴,還有蛙聲,可卻總讓人感到靜,不像在城裏這麽紛亂。”

朱明安頗不經意地說:“我覺得到哪都差不多,就是在日本也是一樣。”

於婉真歎了口氣:“你這壞孩子,離家也好多年了,就一點都不想家麽?把你媽他們都忘了?”

朱明安說:“沒忘,卻也不怎麽想……”

於婉真道:“你咋不想你媽呀?我都想呢!你媽可真算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了,我對她比對你姥姥、姥爺還親。你媽大我整20,我出生時她已出閣了,嫁了你爸。我落生那天,她回來了,你姥爺見我是女孩,不想留,就把我放到村頭的小河邊。是你媽把我抱了回來……”

朱明安說:“這我知道,我媽早就和我說過的。”

於婉真又道:“給鄭督軍做八姨太,也是你媽攔的,可沒能攔住……”

朱明安說:“真攔住倒不好了,那就沒有你的今天,也沒有我的今天了——今天咱混得多好!過兩天交易所一正式開張,咱就等著發大財吧!”

於婉真卻不談交易所,隻道:“過幾天咱回趟家吧,看看你媽!”

朱明安遲疑了一下說:“小姨,怕不行吧?交易所一旦開了張,你我就都走不了了……”

於婉真想想也對,便道:“那就叫你媽先到咱這來吧!我們好好孝敬孝敬她,也讓她看看你的這盤大買賣!”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說:“這盤大買賣哪是我的呀?還不都是小姨你的!沒有你一手操持,我能成啥事呀!”

於婉真停住了腳,摟住朱明安親了一下:“你知道就好,在這世界上,小姨心裏隻有你!”

朱明安這才注意到於婉真嘴裏的酒氣很重,舉止也有些異樣,心裏怦然一動,摟住於婉真的腰枝,問於婉真:“小姨,你心裏真的隻有我麽?”

於婉真點點頭,先把一隻手放在朱明安臉上撫摸著,後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窩:“你就在這裏,白日黑夜都在這裏……”

朱明安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了於婉真,把於婉真的腳跟都抱離了地,口中喘著粗氣說:“小姨,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喜歡我,你過去不說我也是知道的……”

這時,一輛汽車迎麵開過來,車燈的燈光幾乎都打到了他們身上,給了他們一個意外的白亮,二人一驚,把緊貼在一起的身子分開了。

於婉真把鬢發垂亂的臉頰緊貼到朱明安身上,淚水驟然湧出眼窩,哽咽著說:“小姨又何嚐不……不是日日夜夜夢著你呢?可……可我終是你的小姨,我……我想你這樣,卻……又怕你這樣,真的,我怕……”

朱明安吻去了於婉真眼中的淚:“別怕,這有啥可怕的?我們的事我們自己不說,誰還會知道?!”

於婉真仰著朦朧的淚眼看著雲朵飄動的夜空,輕聲道:“天知道,地知道,日後大家也都會知道……”

朱明安叫了起來:“那也不怕!如今早不是封建時代了,誰也不能拿我們怎麽樣!我們就是要……”

於婉真用手捂住了朱明安的嘴:“別……別在這大街上又喊又叫的,快回去吧!”

回到家,脫了衣服洗澡時,於婉真的頭腦突然清醒了,這才為方才街上那一幕後悔起來;她這是怎麽了?怎麽會主動往朱明安懷裏送?朱明安是她嫡親外甥啊,她這麽著姐姐和世人還不把她罵做**婦?!世上的男人並非隻有朱明安一個,她咋就這麽糊塗!

在浴盆裏泡著,下意識的用手撩著溫熱的洗澡水,往身上澆著,又恨起邢楚之來,覺得今夜這一幕大半是邢楚之造成的。不是邢楚之氣她,和那歌女亂來,也不會勾起她熾熱的情思——當然,還有酒。因著股東會開得好,讓她如願以償,她便多喝了幾杯,這差點兒壞事。

值得慶幸的是,方才這一幕是在大街上發生的,她終還沒和朱明安做那事,這就好,這就證明她還不是那種**喪德的**婦。事情還有挽回的希望,她能拯救自己,也能拯救朱明安。

不曾想,於婉真想斷然結束此事時,卻結束不了了。

於婉真洗澡時,朱明安就在門外焦慮地等著,還隔著一扇門和於婉真調情,口口聲聲喚著親小姨,好小姨,要進去給於婉真搓背。

於婉真心突突亂跳,不由自主便把**的身體轉了個向,背脊對門,怯怯地說:“明安,你……你回房睡吧,天不早了!”

朱明安不聽,臉貼到門玻璃上,向於婉真央求道:“小姨,我就要給你搓背,人家日本興的……”

於婉真說:“咱這不是日本,咱不興。小……小姨也不喜歡。”

朱明安道:“你喜歡。你在街上說過的,你心裏日日夜夜裝著我。”

於婉真怕朱明安不顧一切闖進來,再不敢和朱明安囉嗦,匆忙往身上打著肥皂,想趕快洗完出來,可一想到出來,卻更是怕:朱明安這壞孩子就在外麵,他決不會就此罷休的。便又把打了肥皂的身子在浴盆中泡下了。

朱明安半天沒作聲。

於婉真以為自己把朱明安嚇住了,又說:“小姨最不喜歡男人這麽糾纏。”

朱明安這才道:“要我走也行,你……你得把門玻璃上的布撩開,讓……讓我看看你……”

於婉真罵道:“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你還14歲呀!快滾!”

朱明安不滾,竟拿了根鐵絲伸進門縫裏拔門上的插銷。

於婉真慌了,從浴盆裏站起身,想去抽伸進門裏的鐵絲,卻不料,朱明安偏把鐵絲縮了回去,於婉真沒抽到鐵絲,忙亂之中卻把門簾扯落了,整個**的身子正對著朱明安,讓朱明安看個徹底。

朱明安隔著一方透明的玻璃呆呆地看著於婉真,半天沒回過神來,後來,便瘋了一般,不顧一切地用胳膊肘猛然搗碎了門上的玻璃,把手伸進門裏,拉開插銷撲進來。驚得於婉真帶著一身的水珠子,軟軟地癱在地上。

後來,朱明安怎麽抱起了她,怎麽給她擦拭身上的水,又怎麽把她攜到臥房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她隻記得,樓梯上響起腳步聲,好像是劉媽在急急地上樓,她怕這場麵被劉媽看見,本能地喊了聲:“是誰?別上來!”

玻璃破碎,在那個靜夜裏造出了驚天動地的響,這響聲嗣後便在於婉真耳邊回旋,連綿不絕,悠悠****,一直伴隨著她走進生命的黃昏。在垂暮的晚年,年輕的心已不複存在,多少世事都忘卻了,惟有那驚心動魄的響忘不了,就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命回聲。

那夜,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一個把她喚作小姨,讓她又愛又怕的年輕男子,把她輕柔地放在鬆軟的**,撫摸她,一遍又一遍狂熱地親吻她的麵頰,她的眼睛,還有她的身子,讓她享有一次從未有過的**。道德的恐懼在那**中消失了,連一點影子都看不見了。罪惡感也不複存在,朦朧眼中看到的全是夢也似的美好,在那時刻,自己的整個生命就仿佛要化作一灘水,化作一片雲,好像隨時會飄起來,隨風遠去。

後來,天亮了,熾白的陽光從沒遮嚴的窗外射進來,映照著他們兩具年輕光潤的軀體,他們才不約而同地發現,他們身上都有血痕——昨夜玻璃的碎片劃破了朱明安的胳膊時,他們沉浸在無限溫情之中,竟都不知道。

然而,有一點於婉真自認為是知道的,那就是:朱明安沒有騙她,這個已成了大男人的小男孩仍是小男孩,仍喜歡把她的那東西當褲衩穿,和她在一起時,一舉一動也顯得笨拙,若沒有她的指點,一切便不會做得那麽好……

十一

然而,甚為荒唐的是有氣派的新遠東直到開張那日,還不知道要用手上的100萬股金交易什麽。申請注冊的報告書和成立公告上做的皆是應景文章,實則沒就這件事進行過認真研磋,都以為隻要有錢,到時候什麽交易都是好做的。現在百萬巨款擺在騰達日夜銀行,真要做了,大家卻茫然了。後來,各自回家睡了一覺,一個個又都醒過夢來,這個要做橡膠絲綢,那個要做政府公債,並其它各種有價證券,還有的堅持要投資實業。隻胡全珍主張慎重,再三再四的叮囑朱明安,要朱明安再看看市風行情。

朱明安拿不定主意,和於婉真商量,於婉真也不懂,就勸朱明安照胡全珍的意思再看些時日。於婉真說,咱這一幫人中,真懂生意經絡的,還就算胡全珍了,他又入了10萬的股,聽他的準不錯。可拖著長辮子的西湖居士王先生偏找上了門,認為不論做什麽,都得做起來,這100萬是斷然不能長期放在日夜銀行的。

王先生提醒朱明安說,如今投機之風遍滿域內,表麵的繁榮熱鬧極不可靠,證券交易法上又頗多漏缺,大家都亂發自己的本所股,又互相買賣,這就有了極大的風險。因此,這飄乎不定的時刻,人人都可能發,人人也都可能垮,事事皆無定數。若是錢老放在日夜銀行不動,被胡全珍用去做投機生意搞垮了,新遠東也就完了。

這番話讓朱明安驚醒,朱明安不再遲疑,和於婉真、何總長幾人一商量,沒幾天便動用30萬股金,把“九六”、“善後”、“統一”三種政府公債做了起來。同時,又依著邢楚之的主意,做江南的絲綢期貨,南洋的橡膠。

做絲綢期貨時,朱明安是充分信任邢楚之的,認為邢楚之做著鎮國軍的副官長,鎮國軍又實際控製著長江沿岸的絲綢產區,並且邢楚之本身是新遠東的發起人,怎麽說也是保險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於婉真好上之後,會激怒邢楚之,更不知道邢楚之想當新遠東的理事長,控製新遠東的美夢沒做成,正一肚子惱火。而知道這一切的於婉真卻沒想到邢楚之會這麽毒,會在後來災難性的日子裏害人害己,於背後給新遠東那麽沉重的一擊……

三種政府公債都是得了何總長的內線消息,在跌到最不值錢的低位上吃進來的,吃進來沒三天,便相繼回升,先是“善後公債”,緊接著就是“九六公債”和“統一公債”,都升了三四成,轉手拋掉,十幾萬便進了賬。後來,何總長又得了消息,讓他們大做空頭——何總長說,中國目前這政治形勢,南北對立,一片混亂,政府公債實際上是靠不住的,前時的回升是北京政府中有人操縱,現在人家北京那邊要拋了,大跌當屬必然。果然,何總長這話說了不到十天,“善後公債”帶頭,三種政府公債都跌了,竟跌到三錢不值兩錢的地步。朱明安和於婉真這一把空頭,又為新遠東賺了四十多萬。

江南的絲綢也做得不錯,邢楚之那時還沒翻臉,手頭又有不少股票,就四處放風,暗示自己入盟新遠東,便是鎮國軍入盟新遠東。還通過孫亞先的嘴說,鎮國軍總不會讓任何人操縱長江沿岸絲綢產區的,同時,也決不會看著新遠東的股票下跌。新遠東的本所股便瘋漲,從上市時的每股7元,三天便漲到12元,11月上旬,更漲到每股25元,交易所的賬麵資本額竟達千萬之巨。

自然,這期間也跌過幾次,隻是跌幅都不大,而且每回都迅速反彈了,每反彈一次,價位就奇跡般的上升一截。

11月中旬——這距新遠東股票正式上市隻一個多月,新遠東為顯示自己的氣度和信心,在何總長和胡全珍的力主下,第一次發放股息紅利,每股付息一元二角。金融工商界因此驚呼,此一舉實為本市開埠以來所僅見,也為各國股市前所未聞之奇觀。

新遠東的信譽益發堅實,股票也更加搶手,一些銀行錢莊開始接受新遠東的股票作借貸抵押……

然而,這狂熱時刻,終也有頭腦清醒者——一位化名“冷眼居士”的人,在《商報》上撰文憶舊。別有意味地談起了10年前蘭格誌橡皮公司的股票風潮,說是蘭格誌橡皮公司創辦之初,也是氣勢不凡,三個月後便派發紅股,萬眾為之矚目。彼時卷入該股票漩渦的資本達白銀一千四百萬兩。而最後破產時竟致萬千百姓家破人亡,跳樓蹈江。

這話沒人聽得進去——不說新遠東的股東們聽不進去,就是一般民眾也聽不進去。迷亂的世界,在人們發財心理的支配下日複一日的迷亂著,把處在漩渦中心的朱明安和於婉真都送到了眩目的高空。

兩具年輕的生命在高空中悠然飄著,俯視著自己製造而又造出了自己的世界,都覺得人生的風景美好無比,全無一絲一毫的怯意。滾滾湧來的金錢,和永無滿足的肉欲像兩隻撲動的翅膀,支起了他們生命的全部重量。

十二

於婉真嗣後回憶起來覺得,自己一生中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三年前因著獨守空樓的寂寞無聊,以一念之差委身邢楚之,又在三年後邢楚之最後一次到鄭公館來時,和邢楚之徹底翻了臉。

那日晚上,當邢楚之出現在她臥房門口,看到她和朱明安躺在**嬉戲時,場麵甚是尷尬,邢楚之呆住了,她也呆住了。後來,倒是她反應快了一步,把朱明安一把推開,穿上衣服要和邢楚之到小客廳說話。

邢楚之不走,依著門框站著,愣愣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冷笑著說:“八太太,怪不得你這麽抬舉你外甥,卻原來你這小白臉外甥還兼做麵首啊!”

朱明安那時尚不知道於婉真和邢楚之多年的關係,一聽這話又羞又氣,衝著邢楚之叫道:“這關你屁事?你她媽的滾!”

邢楚之瞥了朱明安一眼,一把拖住於婉真,指著於婉真的鼻子說:“咋不關我的事?你小姨早在三年前就和老子姘上了,不信現在你就問問這**!”

於婉真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從邢楚之手中掙脫出來,想甩手給邢楚之一個耳光,可手抬到半空中,卻又放下了,強壓著滿腔的恨,對邢楚之說:“過去的事你不要再談了——過去我並不欠你的,你走吧,從今以後再不要登這個門了。”

邢楚之“哼”了一聲:“就是老子日後不來,你也不能跟自己嫡親外甥這麽亂來呀?你們還講不講倫常了?還要不要臉呀?”

原本氣壯如牛的朱明安,被邢楚之話問得羞愧了,心虛地看著邢楚之呐呐道:“我……我們不是嫡親的……”

於婉真卻不怕,手一抄,陰陰地對邢楚之說:“就算是嫡親的,你又能咋啦?姓邢的,你是能抓我們,還是能辦我們啊?我記得這裏好像還是租界吧?好像還輪不到你們鎮國軍來辦這種風化案吧?”

邢楚之被激怒了,拔出槍,“哢嗒”一聲打開保險,把槍口瞄向於婉真和朱明安,叫道:“老子手指一動,現在就能把你們辦了!”

於婉真看了看邢楚之手中的槍說:“好神氣呀,你大概是不記得當年咋跪在我腳下舔我腳背的事了!當年我隻要有你這一半的黑心,也就叫鄭督軍把你辦掉了!”

邢楚之獰笑道:“誰死誰活都是命!你得認命!”

邢楚之槍口一抬:“老子今夜就一槍結果你!”

於婉真格格笑了起來,笑畢,才歎了口氣說:“算了,老邢,把槍收起來吧,別演戲了!你心裏有數,你從未真心想對我好過;我呢,也從未把你當回事,你斷不會為我這麽個女人闖這種殺人大禍的!眼下咱們的新遠東又這麽紅火,你也舍不得就這麽毀了它!對麽?”

邢楚之被於婉真說愣了,臉上的勇氣流失了不少,可手上的槍還是指著於婉真。

於婉真又抱著膀子向邢楚之麵前走,邊走邊說:“你呢,把我忘了,我呢,也把你忘了,咱們反正誰也不欠誰的,日後就做個生意上的朋友。”

邢楚之的槍口這才垂了下來。

然而,邢楚之和朱明安都沒料到,於婉真走到邢楚之麵前,竟趁邢楚之不備,極突然地一把奪過邢楚之手上的槍,後退兩步,將槍口瞄向了邢楚之。

邢楚之大驚:“你……你這是幹什麽?”

於婉真厲聲喝道:“無賴東西,給我跪下!”

邢楚之不跪,還試著想向於婉真麵前走。

於婉真槍口一抬,又是一聲斷喝:“跪下!再不跪,我就打死你!”

朱明安怕於婉真真會傷了邢楚之,在於婉真背後叫道:“小姨,這……這槍是打開保險的,你……你別走了火!”

這話也提醒了邢楚之,邢楚之再顧不得臉麵,軟軟地跪下了。

於婉真兩手握著槍,瞅著邢楚之說:“姓邢的,我給你說清楚:今天的事都是你自找的!你糾纏了我三年多,也騙了我三年多,今日竟一點舊情不記,當著明安的麵,啥……啥不要臉的話都說,還敢用槍瞄著我!你……你自己想想虧心不?”

邢楚之苦著臉說:“婉真,你……你別生氣,我……我是和你鬧著玩的。”

於婉真眼裏漸漸汪上了淚,說話的聲音也哽咽了:“對,你鬧著玩。你……你一直把我當……當玩物來鬧著玩,還有死去的鄭督軍和……和何總長,也都……都把我當玩物,都以為……以為我隻配作姨太太,天生……天生就是給你們這幫臭男人玩的……”

邢楚之說:“三年了,我……我對你總……總還是有真心的。要……要不也不會這麽氣……”

於婉真“呸”了一聲,把槍對準邢楚之光亮的腦門:“你再說有什麽真心,我的槍真要走火了!”

邢楚之不敢說了,連連點頭道:“好,好,這……這三年就算……就算咱都是做夢吧。”

於婉真這才擦幹眼中的淚道:“你滾吧!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我和明安的事你也知道了——其實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你總要知道的,我從心裏就沒想過要瞞你——真是的,你算我的什麽人?能管我?!”

邢楚之極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看朱明安,又看看於婉真,憋了半天,終於把火發了出來,紫漲著臉說了句:“從今往後,哪……哪個驢日的還會再來!”

邢楚之走後,於婉真手上的槍滑落到地上,人也搖搖晃晃立不住了,便捂著臉,默默哭著蹲下來,朱明安一見,過來扶起於婉真,讓於婉真坐到了臥房的大**。

於婉真坐在床邊仍是哭,方才的狠勁全沒了。

朱明安勸道:“小姨,都過去了,就別想它了。”

於婉真仰起淚臉問:“明安,邢楚之說……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你……你恨我麽?”

朱明安親著於婉真的淚臉道:“我不恨你,人都有難處。再說,你那時又不敢和我好,都把我送到日本,我能怪你啥?我覺得你當時和邢楚之好,實也是出於無奈。對麽?”

於婉真點點頭,軟軟偎依在朱明安懷裏,又說:“其實,打從你回來的那天,我就想和邢楚之斷了這層關係的,可邢楚之總來纏,你也看到了的……”

朱明安撫摸著於婉真的臉龐,輕柔地道:“第一天見邢楚之來找你,我就疑惑:我們談起辦新遠東,這麽重要的事,你咋偏撇下我們上樓去陪他?我上樓後,恍惚還看見他抱你。”

於婉真說:“我怕他會當著你的麵說出這層關係,一直怕,對他滿心厭煩,還得哄著他,沒想到,這東西今日還是當著你的麵把啥都說破了……”

朱明安道:“說破也好,這一來,咱就都輕鬆了。”

於婉真抓住朱明安的手說:“後來,籌辦新遠東,我又多了一份怕,怕這無賴會仗著鎮國軍的勢力和我們搗亂。”

朱明安笑道:“如今也不怕了——新遠東已辦起來了,且辦得那麽好,邢楚之會和自己搗亂麽?再說,憑他一個小小的副官長,就是想搗亂也搗不起來!”

於婉真不同意這話,坐起來看著朱明安,認真地說:“明安,這一點你卻不能大意。邢楚之這人你不了解,我卻是很了解的,今日鬧了這一出,他必不會罷休的。”

朱明安道:“那也不怕,新遠東終不是我們兩人的,還有何總長他們呢!邢楚之敢和何總長搗亂麽?”

於婉真歎了口氣:“我是怕邢楚之和你搗亂!你不知道,我也沒和你說:這無賴最初是想做咱新遠東理事長的!”

朱明安聳了聳肩:“好啊,隻要能做得好,讓我們大家都發達,就是讓他做這理事長也行,我不爭,我隻和他爭你,有你這一個小姨我就知足了。”

於婉真打了朱明安一拳,氣惱地說:“你真沒出息!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做一番大事業,你竟這樣想,小姨真白疼你了!”

於婉真這才笑了,在朱明安額頭上親了一下說:“這就對了。你得防著邢楚之搞鬼,不能讓他插手交易所的經營。”停了一下,又說:“另外,還得防著白牡丹。她得不到你,就會毀你……”

朱明安點點頭:“這我知道。”怪不安地瞅了於婉真一眼,又道:“其實……其實,我和白牡丹……”

於婉真問:“你和白牡丹怎麽了?”

朱明安垂著頭,滿臉羞慚:“小……小姨,我……我不騙你,你……你也得原諒我:白牡丹已和我……和我……”

於婉真明白了,長長歎了口氣:“好,好,別說了,我猜到了,必是那**硬拉你上了床……”

朱明安抬起頭,誠實地道:“也……也不是她拉的,是……是我找的她!我……我當時想,我若不和她好上,你就不會急,就不會把我當回事——我當時真是這麽想的,私下裏還希望白牡丹去告訴你,讓你氣。這……這都是真心話。小姨,你……你信麽?”

於婉真萬沒想到朱明安會這麽想,又會這麽做,又恨又怨地瞅了朱明安一眼說:“你呀,你真還是個小男孩!”

朱明安把頭埋在於婉真的懷裏摩蹭著道:“小姨,在你麵前,我……我真就想永遠做個小男孩哩!”

於婉真扳著朱明安的腦袋,把朱明安推開說:“死去,我不要小男孩,隻要大男人!”

朱明安卻又撲了上來,扒著於婉真的脖子,親吻於婉真高聳的**,甜甜地道:“那你就教我做大男人……”

朱明安**洋溢,一次又一次觸摸親吻於婉真。於婉真這才把邢楚之和白牡丹都忘了,心中漸漸升起了融融暖意,身子禁不住軟了,終於順勢倒在**,任由朱明安擺布。

朱明安小心地給於婉真脫去了腳上的高跟白皮鞋,把她一雙修長秀氣的腿放到**,繼而,又溫存地去脫她身上的電光絨睡裙,最後,兩手在她滑潤如同凝脂的軀體上輕撫著,很誘人地笑著問她:“小姨,下麵該幹啥了?”

於婉真沉迷地眯著眼,作勢推了朱明安一把:“下麵你該回你房裏睡覺了,早睡早起才是乖孩子。”

朱明安一躍而起,跳到**:“我要小姨摟……”

這夜仍是熾熱甜蜜的。於婉真和朱明安都並沒有因為邢楚之鬧出的一幕而收斂各自的**。他們仿佛於冥冥之中知道來日無多,都全身心的沉浸在兩個人的世界中,盡情享受著生命的無限快樂。身前身後的一切,在那無限快樂的夜裏全忘卻了,存在的隻有亦真亦幻的美好夢景和那靈肉交融而生發出的悠長無限的呻吟……

也就這夜,新遠東的本所股開始暴跌,夜市收盤前三小時,已從每股28元4角,跌至22元,短短三小時內跌了6元4角,夜裏一時整,終以21元收盤。

朱明安放下電話和於婉真一說,於婉真馬上想到了邢楚之,並斷言事情尚未結束,明日勢必將有一場惡戰……

十三

第二日早上天很涼,陰沉沉的空中像灌滿了鉛,毛毛細雨飄飄撒撒落,遠處近處的景狀一派朦朧。朱明安的心情很憂鬱,坐在洋車上了,還不時地把頭從支起的車篷裏伸出來看天——因著一夜沒睡,臉色也不好,青且暗。於婉真便憂心起來,怕朱明安於這關鍵時刻壞事,臨時改變和何總長會麵的打算,在赫德路口又叫了輛洋車,和朱明安一起出了門。

去交易所的路上,朱明安一直在默默抽煙,翻來複去想昨日夜市暴跌的緣由,覺得不像是邢楚之所為。邢楚之離開公館時已近九點,就算他馬上趕到鎮國軍辦事處進行安排,也來不及在三小時內同時在四家開辦夜市的交易所拋了幾萬股。必是有人及早做了準備,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想趁著新遠東股票漲到如此高位大賺一筆,就此抽身。隻是,這人是誰卻不知道。因何這般猛拋也不知道。

上了摩斯路,快到新遠東交易市場時,兩輛洋車走到了並排,朱明安從車篷裏探出頭,把這番思慮給於婉真說了。

於婉真仍堅持認為是邢楚之所為,說:“除了邢楚之,握有幾萬股的大戶差不多都是咱們最初時起辦交易所的朋友,誰也不會這麽使壞。”

朱明安搖搖頭:“這話不能說死,除了咱們的起辦人,新的大戶必還會有的,不定誰早就在低價位時吃足了,然後便吐……”

於婉真也疑惑了,嘴上卻說:“不致於吧?”

朱明安歎了口氣:“不致於就好,真要是邢楚之一人作梗倒不怕了,他有多少本錢?敢和大家對著幹?!”

於婉真說:“不論咋著,你今日都不要慌!”

朱明安道:“有你在,我就不慌。”

到了交易市場,坐到寫字間的轉椅上了,朱明安仍是不安,可因著於婉真在麵前,勇氣便足了一些,臉麵上也沒露出明顯的怯意來,且強笑著和趕來稟報的所務主任田先生主動打了招呼。後來,一邊聽著田先生稟報昨日夜市的情形,一邊又不動聲色地看著報紙——是一份早上剛到的《商報》。

許多交易所情況都不妙,《商報》頭版的通欄標題是:“狂風驟起之前兆乎?霹靂昨日炸響:合眾、大中國、華洋三交易所宣告破產倒閉。”又看到第二版的本埠新聞欄裏有大幅圖片:無數平民百姓圍湧在不知是“合眾”,還是“大中國”交易市場門前呼天喊地……

田先生走後,朱明安把《商報》遞給正站在窗前看景的於婉真,不無憂慮地說:“小姨,你看看,大中國都倒了,昨夜新遠東的跌風怕也與這有關!”

於婉真接過報紙看,看畢便說:“該死,我們真是昏了頭,昨夜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我們還隻顧耍鬧……”

朱明安像沒聽見,愣愣地盯著窗外看。

新遠東的交易市場和寫字間都麵對摩斯路,往常立在窗前能看到大半條繁華熱鬧的街麵,和遠處滿是花園洋房的法租界。今天,天上的毛毛雨飄個不停,煙雲朦朧,遠處的風景便看不到了,就是近處的街麵也無過去的熱鬧,細雨中沒有多少車輛行人,顯出幾分寂寞冷清。

於婉真又自問道:“難道……難道真會跌風驟起麽?”

朱明安這才回轉身,對於婉真脫口說了句:“小姨,我們也像合眾、大中國一樣敗了,跳樓可比他們方便!”

於婉真一驚,用報紙在朱明安頭上抽了一下,怒罵道:“放屁!”

朱明安笑了:“我是隨便說說,你別當真。”

於婉真仍繃著臉:“隨便說說也不行!”

朱明安親了於婉真一下:“好,好,我不說了就是!”

於婉真歎了口氣,把報紙還給朱明安道:“你別憂心,就算真是跌風驟起,我們也頂得住。你剛才和田先生說得是對的,我們不是合眾,也不是大中國,我們賬麵資本有千萬之巨呢!再者,你一個大男人,也總要經得起事!”

朱明安終於鼓起了勇氣,點點頭說:“小姨,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你就睜大眼睛看吧,看我是不是大男人!”

9時正,新遠東開市了,朱明安透過寫字間外麵的腰門看到,不遠處的拍板台上,田先生和幾個所員已陸續就位。板牌豎起了,台下的圍欄旁已聚集了許多麵孔熟悉或陌生的經紀人。他們三五成群地在談著什麽,身邊時有場務員來回走動。朱明安走到腰門口又看到,交易大廳正門大開,像個巨獸的大嘴,正把越來越多的人往自己肚裏吞。漸漸地,大廳裏便擠滿了人,站在高處望去,總有點讓人眩暈,加之人多嘈雜,那眩暈的感覺便更重。

新遠東以21元開盤,趨勢仍是跌——不管邢楚之做沒做手腳,今日的交易者受合眾、大中國、華洋倒閉的影響,對股市缺乏信心已屬確鑿。開盤後沒多久,便從21元跌至20元,朱明安授意田先生吃進一些,仍是無濟於事,停板時,已跌到19元5角。

第二輪開拍前,何總長打了電話來,是於婉真在寫字間接的。昨夜的事於婉真天一亮就告知了何總長,何總長便緊張動作起來,早飯沒吃便找了胡全珍和白牡丹等人,分頭了解內幕。現在說是弄清了,邢楚之真就搗了鬼,把手頭的股票拋光了不說,還把鎮國軍的82萬軍火款和自己賺來的30萬以化名偷撥到日夜銀行,今日要大做空頭。

何總長笑道:“婉真哪,我們做那缺德事幹啥呀?我這人是最恨告密的了!我們不告他,就讓他去搶這隻帽子,今日做成這空頭!”

於婉真不解:“可……可這麽一來……”

何總長又笑,笑得電話的話筒都顫:“這一來要大跌是不是?不要怕,讓它跌,跌到一定的時機,我們一起吃進,再聯手做多頭!”

於婉真恍然大悟,叫道:“幹爹,你好厲害!連鎮國軍的軍火錢都要賺,這一來,隻怕邢楚之要破產了!”

何總長說:“不但是破產,他還要吃槍子哩!八十多萬軍火錢賠掉,他不想活呀?做夢吧!”

這一手夠毒的,搞不好真會把邢楚之的命送掉,於婉真覺得下不了手,可轉念一想:這事本是邢楚之挑起的,且在這種跌風已起的時候,邢楚之實是自作孽不可恕,便叫過朱明安,把何總長的意思說了。

朱明安心也軟,愣愣地瞅著於婉真道:“這……這是不是太狠了點?”

於婉真笑了笑,反過來去說服朱明安:“這是邢楚之逼我們做的,商事如戰事嘛,來不得婦人之仁的!”

朱明安又說:“可……可萬一受合眾、大中國的影響,新遠東真就跌掉了底,那……那咋辦?”

於婉真想了想道:“那也隻好拚,真是那樣就是天命了!”

於是,朱明安一上午再沒做一把多頭,隻是不動聲色地看,並把場內的交易情形隨時讓於婉真通過電話告訴何總長。然而,也實是提心吊膽,怕這般跌下去,局麵會不可收拾。

熬人的上午終於一分一秒捱過去了,12時正,終場鑼鼓敲響,新遠東以每股16元2角的低價收盤。

中午,何總長和胡全珍、白牡丹等人又是一番緊張磋商籌劃,還把於婉真從交易所叫了去參予意見,最後一致認為16元2角已是底價了,不能讓新遠東再跌了,遂決定下午一開市,聯手吃進。

2時整,後市開市,交易市場內一下子人如蟻集。新遠東昨日夜市和今日上午前市的驟跌,引起了一般民眾的恐慌,許多人中午連飯都沒吃,就在交易所門外等,門一開,便都湧進來,潮水一般,人比上午要多得多。朱明安在場內轉了一圈,從眾人的臉色和議論中已覺察出,場內的拋風已趨形成,如不聯手吃進,新遠東真就險了。

下午是以每股16元開拍的。開拍後隻幾分鍾,便有不少人大叫賣出。而與此同時,強有力的買進開始了,何總長和胡全珍派出的經紀人,都擠到拍板台下的圍欄前,又是打手勢,又是伸臂叫嚷,3000股5000股的大量吃進。許多要拋的人遲疑起來,把已準備拋出的主意先收了,困惑不解地在一旁觀望。

第二盤21元開拍,賣出之聲已**然無存,拍板台下一片買進的喧聲——後來得知,就在這時,在場外指揮的邢楚之看到勢頭不好,知道何總長這邊反擊了,自己如再把空頭做下去,隻有跳樓一途,遂反做多頭,大量買進,才沒把鎮國軍的82萬軍費和自己的30萬血本最後賠完。

這一來,上漲的動力更大,後市收市股價竟又回到了27元3角的高位,距昨日夜市28元2角的價位已相差無幾。場內場外,眾人便議論紛紛,說是新遠東這二日內的暴跌驟漲,都是空頭集團和多頭集團鬥法所致,而新遠東終是財大氣粗,實力雄厚,不論是多頭集團抑或空頭集團,都撼它不動。

為此,朱明安大為興奮,把合眾、大中國和華洋倒閉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當晚立在寫字間的窗前,看著窗外夜都市的萬家燈火,心情極是愉快,臨離開交易所時,還給於婉真打了個電話,在電話裏得意地對於婉真說:“小姨,今晚你得好好犒勞我……”

十四

為了慶賀勝利,何總長破例在家裏請客,以他和五太太的名義,邀了於婉真、朱明安、胡全珍和白牡丹來吃火鍋。

最先到的是白牡丹,白牡丹事先不知道何總長都請了誰,一進門,見偌大的客廳裏空****的,便問何總長:“今日明安來不來?”

何總長說:“要來的,我把他和婉真一並請了。”別有意味地看了白牡丹一眼,又拖著長腔說:“我知道你喜他,敢不請麽?”

白牡丹衝著何總長笑了笑,沒作聲。

何總長扯住白牡丹的手拍了拍:“隻是我不知道,你喜那小白臉,那小白臉喜不喜你呀?”

客廳的壁爐已生了火,屋裏挺熱,白牡丹把手從何總長手裏抽出來,又把穿在綠緞旗袍外麵的毛線衫脫了,掛到衣帽架上,才歎了口氣對何總長說:“誰說我喜小白臉?我喜他啥?我才不喜他呢!”

何總長說:“你別騙我,我都聽孫亞先說了。”

白牡丹道:“那是孫亞先瞎說,這人是記者,專靠瞎說混飯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說,“朱明安不是和我,卻是和……和誰,何總長,你猜猜看?”

何總長手指往白牡丹額頭上一按:“不就是和於婉真麽?我知道的。”

白牡丹道:“真不像話呢!一個外甥,一個姨媽,竟然……”

剛說到這裏,朱明安和於婉真被一個老媽子引著進來了。

白牡丹一怔,和何總長一起迎上去,和於婉真、朱明安打招呼。打招呼時,便瞅著於婉真身上的法國線絨外套說:“婉真,你這外套真漂亮,是明安孝敬的吧?”

朱明安有些窘,呐呐道:“白小姐又……又開玩笑……”

白牡丹知道於婉真在刺她,心裏恨恨的,嘴上卻說:“不錯,真不錯,明安有眼光。”

何總長也說:“明安算是被婉真**出來了,前天和邢楚之鬥法鬥得好,今天我得好好敬明安幾杯酒!”

於婉真笑道:“哪裏呀?明安做得好,是因為有幹爹你撐著哩。”

朱明安連連點頭,對於婉真的話表示讚同:“是的,是的。沒有何總長,我哪經得起這種事呀!”

何總長高興了,哈哈大笑著,默認了自己的不同凡響,揮著手說:“邢楚之哪是我的對手?他實是不自量力呢!”

朱明安道:“可這家夥終是滑頭,還是逃掉了……”

何總長搖搖頭說:“沒逃掉!——我能讓他逃了麽?昨日我已把邢楚之挪用軍費的事電告了鎮國軍司令部,當天劉督軍就下了手令,要抓他,隻不知抓到沒有。”

朱明安舒了口氣:“這就好。就算抓不到,這人也不敢再到咱新遠東露麵了……”

何總長和朱明安說話的當兒,白牡丹已拖著於婉真坐到了自己身邊的沙發上,說起了悄悄話。

白牡丹指著朱明安穿在身上的米色西裝問於婉真:“這是那回咱在萬福公司給明安買的吧?”

於婉真瞅了朱明安一眼,含糊地承認:“好像是吧。”

白牡丹說:“真精神。婉真,你算是有福氣。”

於婉真道:“我也是沒辦法,他14歲跟我,就戀我……”

白牡丹吃吃笑了:“今日就戀到**……”

於婉真白了白牡丹一眼:“那又怎樣?”

白牡丹還是笑:“不怎樣,我……我和他也有過的。”

於婉真淡淡地道:“這我知道,明安早和我說了。”

白牡丹一怔,挺失望的,可馬上又俯到於婉真的耳際說:“明安人不錯,就是做那事時急了些,像小公雞,是麽?還……還——婉真,我都不好意思告訴你:他還玩我的那東西,那髒兮兮的東西。他也玩你的麽?”說畢,又是吃吃地笑。

於婉真心裏很氣,卻不好發作。

正尷尬時,何總長的五太太笑著叫著從樓上下來了,繼而,胡全珍又到了,大家不約而同談起了新遠東,這才給於婉真解了圍。

吃飯時,白牡丹還想和於婉真坐在一起,於婉真卻躲了,硬把五太太讓到白牡丹身邊,同時也想著要在白牡丹公然作踐朱明安時,給予必要的反擊。

然而,白牡丹沒有給朱明安難堪的意思,酒杯一端起,便說起了那夜的事。據白牡丹說,那夜,邢楚之決定發難時找過她,她想都沒想就回絕了,第二天還把這內情告訴了何總長。

胡全珍說:“可也怪,那日夜市拋出的新遠東有八萬多股,邢楚之手頭沒這麽多,我知道的。他一開始籌措的股款就是挪用的軍費,後來要還,就陸續賣出了……”

朱明安道:“是哩,我也覺得怪。邢楚之手頭最多一萬股,就算都在三小時內拋出,也不至造成那麽凶的跌勢,這裏麵是不是還有別人在暗中使壞?”

何總長擺擺手說:“這事一點都不怪,我看必是邢楚之拋那一萬股,帶動了外麵的散股,加上那日又有大中國、合眾交易所的倒閉,夜市上的人心便浮動了,這種事在10年前的橡皮風潮中就有過……”

五太太見眾人老談股票,不耐煩了,用筷頭敲著桌麵道:“好了,好了,事已過去了,就別說了!”

胡全珍卻憂慮地說:“還不能算過去呢!邢楚之捅的漏子還沒完,這狗東西一走了之,鎮國軍那邊就瞄上我們了。今日下午,劉督軍派了一個軍需副官,一個團長坐藍鋼快車從南京奔來了,追討那82萬軍火款。可邢楚之化名的賬上隻有31萬了……”

朱明安道:“那便把31萬撥給鎮國軍就是!”

胡全珍說:“若是撥過之後,邢楚之再冒出來要錢咋辦?”

何總長說:“邢楚之不敢——鎮國軍正抓他呢,他不往槍口上送?”

胡全珍頭直搖:“那也不行,我這日夜銀行辦在租界裏,是在租界注的冊,有關手續不辦全,我是不能給的!”

何總長認真了,用筷子頭頻頻點著胡全珍:“你珍老莫開玩笑,劉督軍可不是當年的鄭督軍,和我並無多少關係,你們若是鬧僵了,我都沒辦法,這筆錢你說啥也得快還給人家,拖下去隻怕還會有新麻煩!你珍老不想想,這督軍橫行霸道,無理都賴三分,有了理還不逼人上吊?!”

於婉真也插上來道:“我幹爹說得對,珍老,你可不能做這與虎謀皮的事,否則,不但是你的日夜銀行,隻怕整個新遠東都要跟著倒黴。”

胡全珍一聲長歎,心煩意亂地說:“好,好,我想法還了就是!”

這話誰也沒注意:偌大一個日夜銀行,竟要為30萬去“想法”,這實已透出了日夜銀行的嚴重危機,大家竟都沒悟到——就連極為世故的何總長都沒悟到。

胡全珍也不愧是條滑頭的老魚,短促的失態過後,立馬又振作精神,在整個吃酒過程中和眾人談笑自如,還要白牡丹清唱助興。

白牡丹不願唱,說:“我早就言明的,隻要發了財,就再不做任人輕薄的戲子了。”又說,“我打從起辦新遠東,便退出了大舞台,已是幾個月沒吊嗓子了。”

白牡丹道:“我是說過,可我今日真沒情致。”

於婉真便勸:“就為何總長和珍老唱一回吧!這裏沒人輕薄你。”

白牡丹對於婉真滿是怨恨,覺得於婉真說是沒人輕薄,實是故意輕薄她,越發不願唱了。

何總長說:“我知道了。我們都沒麵子,隻一個人是有麵子的,倘或這人請咱白小姐,白小姐便一定唱……”

胡全珍明知故問:“這人是誰?”

何總長把油嘴向對過的朱明安一努:“我們的理事長嘛!”

朱明安臉一紅:“何總長開玩笑了。”

何總長笑道:“不信你就請一下試試!”

朱明安窘迫地去看於婉真,於婉真擺擺手說:“算了,算了,白姐幾個月沒吊嗓子,怕唱不好讓我們笑她,我們就別逼人家了……”

不曾想,於婉真話沒落音,白牡丹偏離座站了起來,清清嗓子,麵對眾人唱將起來——是《新紅樓》裏的一段: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一曲唱罷,眾人拍手喝彩,都道白牡丹天生一副金嗓子,莫說幾個月不唱,就是幾年不唱,一開腔仍是不同凡響。

隻朱明安不說話,坐在那兒夾支煙發呆,煙灰落到西裝上,把西裝燒了豆大一個洞都不知道,後就一聲不響出去了。

朱明安一出去,於婉真也跟著出去,重坐到酒桌前的白牡丹默默無聲地把麵前的一杯酒一飲而盡,又讓何總長倒滿了,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啥都像做夢,這世界還靠得住麽?”

何總長想安慰白牡丹幾句,朱明安和於婉真卻相伴著回來了,何總長隻得改口說起新遠東。要大家都從心裏把新遠東當作自己的,不論日後還會有多大的風雨,皆要一同進退,不能隻顧自己。

眾人均點頭稱是,聲言自己再怎麽也不會做那邢楚之第二……

十五

更大的風潮十幾日後便到了,報上天天都有大量的壞消息,市麵糟到極點,不是這家開幕不久的交易所倒閉,就是那家老字號的銀行錢莊關門,硬挺著的也大都岌岌可危。各報本埠新聞欄裏盡是自殺、逃跑、吃官司的恐怖新聞:前時倒閉的大中國理事長被債權人逼殺;萬福公司職員全某投機失敗,偷了公司一票鑽石逃到南京,在南京被捕;遺老某敗盡祖業,羞見兒孫,以67歲之高齡驟懸梁殞命;“嗚呼哀哉”四字在報上時常出現,竟成了民國九年冬天本埠各報館主筆記者老爺最常用的詞語……

新遠東也正是在這時候從眩目的高峰一頭栽入致命深淵的,隻是誰都沒想到,這其中的直接原因竟是胡全珍騰達日夜銀行的垮台。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當初說得真不錯,胡全珍不但打了新遠東股金的主意,把新遠東的錢拿出去放高息短債、做投機生意,且把新遠東在騰達日夜銀行的所存款項弄成了一篇誰也算不清的糊塗賬。其時又屆年底,銀根照例很緊,胡全珍虧掉了底,押出去的款大都收不回,連鎮國軍那31萬的軍火錢都還不出,哪還有不倒的道理?

鎮國軍的文告在《華光報》見報前,新遠東本所股已受倒閉風潮的影響跌至每股15元,文告見報後,當天即崩盤,上午前市跌了三元多,下午後市跌了5元多,夜市竟又跌了5元,至夜市收盤,每股僅為1元2角了。

這一日嗣後被人稱做“黑色的星期四”,該日不但是新遠東,大部上市股票也都得了命令一般,一體崩盤,全部暴跌。嗣後便是一場規模空前的金融經濟大混亂。伴著“黑色的星期四”的陰影,在前後不到一周的時間裏,各類證券、期貨交易所和相關銀行、錢莊紛紛破產倒閉。

災難的風暴於數度叫囂後,終於鋪天蓋地卷來了……

十六

黑色的星期四帶著滅頂之災來臨時,朱明安卻麻木著,他隻注意到了鎮國軍的文告,沒注意到胡全珍的去向,更不知道騰達日夜銀行已破產,以為這回還是上回,心裏並沒把鎮國軍的文告太當回事。

早上看到《華光報》後,朱明安先給報館的孫亞先掛了電話,想讓孫亞先想想辦法,火速寫篇錦繡文章,挽回造出的不良影響,不曾想,卻沒找到。再找胡全珍,仍未找到,接電話的職員結結巴巴,不敢說胡全珍被鎮國軍的人綁去了,隻說被請去了,朱明安沒在意。又撥電話給何總長,問何總長可看到了鎮國軍登在報上的文告?何總長說是看到了,要朱明安莫理睬,還在電話裏罵劉督軍是窮瘋了!

整個上午,朱明安竟沒到摩斯路上的交易所去!

中午,於婉真回來了,見麵就說,整個市麵情況都不好,新遠東跌得凶,怕要出現崩盤。

朱明安這才慌了,連中午飯也沒顧得上吃,便去了交易所。

到交易所聽了田先生的稟報,朱明安頭皮直發麻,再不敢掉以輕心,就坐鎮寫字間,一直抓著電話和何總長保持聯係。

然而,就是在這時候,朱明安仍不知道這已是新遠東的末日,還在下午一開市就告訴何總長,要何總長轉告眾人,為力阻跌風,大家手頭的本所股都不能拋,還要盡力吃進,爭取把股價先穩在10元上下,避免最後崩盤。

何總長讚成,在電話裏說:“明安,你是對的,這種時候一定要吃進,都聯起手吃,否則,崩了盤大家全完了。”

朱明安又想到胡全珍,很急切地對何總長說:“何總長,你還得想想辦法找到珍老,讓珍老帶頭吃進,日夜銀行終究是財大氣粗的——當然,能讓珍老再拉幾家相關銀行、錢莊托一下就更好了。”

然而,大家都吃進——於婉真把手頭一直沒動過的近十萬珠寶都押了出去,來吃新遠東的本所股,本所股仍是跌,崩盤的局麵已經形成,一切真是糟透了。

夜市快收市時,何總長才又打了電話來,對朱明安和於婉真說,壞了,胡全珍的日夜銀行已破產,人也被鎮國軍抓去了,新遠東已成爛股,大家都快把股票拋光逃命吧!

朱明安和於婉真一下子傻了眼……

後來方知道:他們上當了,在他們大筆吃進時,何總長正在拋,孫亞先、許建生這些人也在拋,朋友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再沒有哪個傻瓜還相信什麽友情信義——自然,更沒人相信這股災難的風潮還能被人為的力量遏住。

隻一人沒拋,且在10元的價位上傾其所有吃進了四千股——這人竟是白牡丹,這是朱明安和於婉真都再沒想到的!

當夜,朱明安和於婉真失魂落魄回到家,白牡丹便打了電話來,先揭了何總長的底,後就在電話裏哭了,說是自己又成窮光蛋了。

於婉真也想哭,可硬是咬著嘴唇忍住了,並勸白牡丹道:“你還不是窮光蛋,咱……咱新遠東今日還……還沒最後倒掉,咱的股票還值一元多呢!明……明日都拋了吧!”

白牡丹慘笑道:“還拋得出去麽?騰達日夜銀行完了,咱和騰達日夜銀行的關係人家又不是不知道,隻怕明日一開市,股票就一錢不值了!你還看不出麽?明日必是咱的末日!”

於婉真握著話筒的手顫抖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白牡丹要朱明安聽電話。

朱明安木呆呆地接過話筒,一開口就大罵何總長和孫亞先他們。

白牡丹倒鎮靜了,說:“明安,你別氣,人家也不是存心害咱——人家是想逃命!咱要怪隻能怪自己傻!你想想,還有誰會像咱這麽傻?”

朱明安呐呐道:“還有……還有那個西湖居士王先生怕也是傻的……”

白牡丹在電話裏瘋笑起來:“人家王先生才不傻呢!今日下午我找到了他,想讓他吃進些股票,你猜怎麽著?人家理都不理,還勸我快拋。人家的4萬股早在邢楚之搗亂那夜就拋,都是二十多塊拋的!”

朱明安驚呆了:他再也想不到這個滿口“之乎者也”的老居士竟會這麽精明,早在十多天前就嗅出了個中氣味,就暗中把4萬股全悄悄拋空了!人真是不可貌相的。

白牡丹還在電話裏說:“我們都小看這位王居士了,人家是經過宣統二年蘭格誌橡皮風潮的,當年也賠過一千多兩現銀呢。我一見王先生,王先生就說了,他為今日這機會等了整10年……”

白牡丹也歎氣,邊歎氣邊說:“最傻的怕隻有我了!王居士和我說得那麽清,我也明明知道再吃進也沒用,可還是吃進了,你知道這是為誰麽?”

朱明安礙著於婉真在麵前,握著放筒沒作聲。

白牡丹又歎了口氣:“我都是為你這沒良心的!”

朱明安眼中聚上了淚,哽咽著說了句:“我知道。”

白牡丹最後說:“現在事已如此,我們都別說它了,你也不要急,還有就是,咋著都不能往絕路上想,好麽?”

朱明安眼中的淚下來了,“嗯”了一聲,掛上了電話。

不料,電話剛掛上,鈴又響了,朱明安以為還是白牡丹,便沒接。

於婉真接了,是交易所田先生掛來的。

田先生說:“八太太,事情不好哩!新遠東交易所門口聚滿了人,都等著天明拋掉股票,秩序很亂,巡捕房已來了人,要找理事長說話。”

於婉真回道:“你就說半夜三更找不到!”

放下話筒,於婉真見朱明安兩眼發紅,臉色難看,便強壓著心中的哀愁,做出滿臉笑容,偎依到朱明安懷裏說:“明安,咱們睡吧,天不早了……”

朱明安卻摟著於婉真哭出了聲,邊哭邊道:“小姨,我……我害苦了你,害苦了你呀!你除了這座公館,啥……啥都讓我賠光了!”

於婉真用手背輕柔地揩去朱明安眼中的淚說:“看你說的!這哪是你賠光的?是我自己賠光的嘛!交易所也……也是我要辦的!再說,我現在不但有這座公館,也還有了個你呀,我知足了!”

朱明安卻聽不進去,禁不住又去想難捱的明日。馬上想到騰達日夜銀行倒閉已成事實,新遠東的款子成了爛賬,便怕債權人會因著他和於婉真的關係,要拍賣這座公館小樓頂賬,遂嚇出了一身冷汗——公館的小樓真保不住,他摯愛著的小姨就慘了!便推開於婉真,很有主張地道:“小姨,新遠東完了,你不能再留在這裏,你……你得趕快走,最遲天亮走,到鄉下老家避避風頭!”

於婉真一時沒明白過來,直愣愣地看著朱明安:“為啥?”

朱明安把自己的憂慮說了,並道:“明天這一日不好過,萬一那些瘋了的人鬧到這裏,你應付不了。”

於婉真這才知道朱明安是為她著想,心中感動著,一把吊住朱明安的脖子說:“那……那我更不能走了!你不說過麽?隻要我在身邊,你就不慌。”

朱明安焦慮地道:“小姨,你放心,你不在身邊我也不會慌的,這一陣子我也經過點事了!”

於婉真苦苦一笑:“怎麽著你在我眼裏還是小男孩——永遠是小男孩,讓你一人應付這麽大的事,我不放心!”

朱明安“撲通”一聲在於婉真麵前跪下了:“小姨,就算我求你好麽?你先回去住一陣子,風頭一過,我就去接你……”

朱明安眼淚湧了下來,一滴滴落到於婉真的繡花拖鞋上:“小姨,過去我總聽你的,你……你今日就不能聽我一次麽?”

於婉真輕輕搖起了頭……

朱明安狠狠心,猛然把於婉真推倒,自己卻爬了起來,厲聲道:“你得走,說啥也得走!新遠東的理事長是我!欠人多少爛賬都得我來算,一切與你無關!你若不走,現在我……我就吊死在你麵前!”

於婉真上前抱住朱明安的腿,飲泣著:“明安,小姨是……是放心不下你呀,你……你終還是……”

朱明安睜著血紅的眼睛怒道:“又想說我是小男孩?是麽?”

於婉真頭一次懼怕起朱明安來,不敢作聲了。

朱明安這才扶起於婉真說:“小姨,這世界終還是男女有別的,我是大男人,這種時候就得頂事,讓你一個女人家留在這裏收風,我日後還能見人麽?你心裏也會看不起我的!你不是老盼著我成個像模像樣的男子漢麽?”

於婉真噙著充盈的淚水點點頭:“明安,你……你真成了大男人了!”

朱明安問:“那你答應走了?”

於婉真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朱明安說:“那好,咱們馬上收拾東西……”

於婉真卻不想馬上就走,看看牆上的掛鍾,見時針才指到三字上,便偎依在朱明安懷裏道:“還早,小姨再陪你一會兒。”

朱明安心神不定地說:“總還是早點走好,天一亮還不知是啥情形呢!”

然而,朱明安終是沒拗過於婉真,於婉真倒在朱明安懷裏,和朱明安摩鬢纏綿,一直拖到快四點鍾,仍無一絲要走的意思。

朱明安又催。

於婉真這才在朱明安懷裏抬起頭來,大睜著淚眼問:“明安,你……你就叫我這樣走麽?你……你不要我了?”

朱明安明白了,無限柔情地抱起於婉真,把於婉真放到**……

不曾想,這離別前的溫存卻是最失敗的一次,他越是想做好,就越是做不好,最後趴在於婉真身上哭,羞慚地說:“小姨,我……我真窩囊……”

於婉真卻說:“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多呆一會兒,我就挺滿意了……”

一直到朦朧天亮,快六點鍾的樣子,於婉真才戀戀不舍地和朱明安在公館大門口吻別了。

坐到洋車上,於婉真最後向朱明安交待道:“明安,不論咋著,你都不能瞎想,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

洋車的車輪在又一次吻別後轉動了,車輪轉動時,朱明安看見,一片掛在閃亮車條上的梧桐樹葉,在車輪上旋出了一圈灰黃色彩。深黃色的車背後,於婉真嬌小身軀上的紅披風在飄,如同一麵鼓**的旗。

於婉真真走了,真被他英勇而堅決的硬勸走了,這簡直像夢!一瞬間,朱明安突然覺得失卻了依靠,心中悔意頓生,禁不住一陣慌亂。於是,抬著幾近麻木的腿腳,下意識追出大門,想喊洋車停住。可喉嚨裏卻像堵了什麽東西,喊不出。在街麵上追了幾步,再想喊時,洋車已遠去了,過了老巡捕房門口,上了赫德路。

洋車上的於婉真一直回首看著他,向他招手,他也向車上的於婉真招手,直到洋車在赫德路上拐了彎,再看不見了,仍獨自一人呆呆地立在路上。

十七

癡癡回到客廳,電話鈴響了,響得驚心動魄。朱明安走到電話機旁看著電話機,就像看一隻即將爆炸的炸彈,想接,又不敢接。他知道,除了新遠東所務主任田先生,沒有誰會在早上六點多鍾把電話打過來。

劉媽已起了床,正準備去煮咖啡,聽到電話響,想過來接,可見朱明安正在電話機旁便不管了,還對朱明安說:“少爺,電話都響破天了,咋還不接呀?快接吧。”

朱明安這才拿起了話筒。

果然是田先生。

田先生在電話裏叫:“理事長,不得了了!外麵的人把摩斯路半條街都擠滿了,巡捕房的洋人說,再不開門,出了人命要我們吃官司的,你看咋辦?”

朱明安聲音顫抖地問:“你……你說呢?”

田先生說:“理事長,你既要我說,我就得說實話:新遠東完了,早開門早完,晚開門晚完,反正今日要完,我知道……”

朱明安還不死心:“連一線希望都……沒有了麽?”

田先生說:“沒希望了,昨夜我和會計師已暗中清理了一下新遠東的財產,就算本所股還能保住一元二角的現價,放在騰達的款能提出,我們仍虧大約70萬。而你可能知道的,騰達日夜銀行已完了,珍老又下落不明,騰達的款我們一分拿不到。再者,新遠東的本所股也保不住一元二角的現價,隻怕第一盤開拍就會跌得一錢不值。”

朱明安驚恐地問:“那……那我們會虧多少?”

田先生說:“怕不下500萬吧!”

朱明安不太相信,又問了一遍:“多……多少?”

田先生再次肯定地道:“500萬左右!”

天哪,竟是這麽大的窟窿!這就是說新遠東已破產了,開門不開門都沒意義了——隻怕開門情況會更壞,本所股跌至一錢不值,他和新遠東交易所的負債額就更大!

朱明安這時雖是萬念俱焚,卻還沒想到逃,雙手摸著話筒想了半天,想出了一頭汗,攥話筒的手也出了汗,才對田先生說:“你先別急,也……也別提前開門,我馬上就過去。”

田先生道:“好,好,那你就快過來吧,其它的事我就不說了,見麵我們再商量。”

放下話筒,朱明安馬上想到何總長,覺得何總長咋著也得對新遠東負一份責任,事情鬧到這個地步,老東西想脫身開溜是不行的。

便把電話掛到何公館。

接電話的是五太太,五太太說,何總長不在家,昨夜被某議員邀著去了北京,想為國會擬個南北統一約書草案。

朱明安一聽就知道五太太在說謊,怒道:“你莫騙我,昨夜他還和我通過電話的!”

五太太不急不躁地說:“是呀,就是和你通完電話沒多久,老東西便走了。那個議員硬拖他,且又是事先約好的,頭等車的票也拿來了,不走不行。明安,你不要氣,你想想,南北統一,多大的事呀,老頭子這種憂國憂民的人,能推麽?”

朱明安氣得渾身發抖:“那……那新遠東他就不管了?”

五太太說:“哪能不管呢?老頭子臨走時留下話了,要我轉告你:第一,公告社會,以合乎情理之名義,使新遠東本所股票交易停板三日,靜觀其變;第二,作為債權人參加胡全珍騰達日夜銀行之財產清理拍賣,力爭減少本所損失;第三,他不會袖手旁觀,其餘的事,待他回來總有辦法。”

全是屁話!朱明安憤憤地放下了電話。

再掛電話到《華光報》報館,找孫亞先,孫亞先仍無蹤影。接電話的人說,孫亞先已和一個做實業的什麽人一起逃了。還卷走了大發銀行的二十餘萬現款,眼下正在抓,大發已送來公告,宣稱,凡提供消息使其抓獲者,均賞銀洋3000元。接電話的人大約想賺那3000的賞格,一勁問他:你是誰?是不是和孫亞先很熟?孫亞先欠不欠你的賬?

朱明安一言不發,把電話壓死了。

這才想到逃——既然何總長,孫亞先他們都逃了,他為什麽不逃呢?他若是現在逃,沒準還能在車站追上於婉真,趕上那班藍鋼快車。上了藍鋼快車,這場風潮就與他無關了,一切就算過去了。

這念頭令他激動不已,心裏想著要不動聲色,臉上的神色卻掩飾不住,腦門發涼,覺得直抖,腿也發軟。跌跌撞撞先在樓下自己早先住過的房裏找了兩身要穿的衣服,又慌忙跑到樓上收拾其它要用的東西。

一切準備好了,下得樓來,正見著劉媽端著熱騰騰的咖啡、雞蛋過來。

朱明安不耐煩地道:“你少管!”

劉媽呆了一下,才歎口氣說:“就算要走,也得吃飯呀!”

朱明安一夜沒睡,早已餓了,點點頭,在正對著一排落地大窗的沙發上坐下了,先喝了幾口咖啡,又吃煎雞蛋。

吃飯時,眼圈就紅了,別情離緒禁不住湧上心頭,想著自己14歲第一回到公館來,就是在這大客廳裏見的小姨——小姨正在落地窗外的玫瑰叢中賞花,見了他,跨過開著的大窗,走到他麵前,摟住他,把一陣玫瑰和法國香水混雜的香味送進他的鼻翼。東渡扶桑的起點也在這大客廳裏,是一個夜晚,他死活不想走,到最後時刻了,還夢想小姨會改變主張。小姨卻硬把他推走了,他哭,小姨也哭,還不敢讓他看見。再就是這次他回來了——他又是在這裏以一個男人的名義,向小姨求愛,而最終竟實現了,他因此而擁有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夢也似美妙的時光……

朱明安這才發現,這座小樓已成了他和於婉真生命的一部分,不管日後能否回來,又不管日後走到哪裏,他和於婉真都永遠不會忘記它的。

想到此,心中驟然一驚:他和於婉真今後再不回來了麽?500萬的虧空已成事實,他現在再逃走,那些債權人會不會拍賣這座小樓?而真要拍賣這座小樓,於婉真就太慘了!這座小樓對他朱明安來說,隻是一個龐大的愛情信物,可對於婉真來說,這是她賣給鄭督軍7年的代價!——那是一掐就滴水的青春的代價呀!

走的決心竟動搖了,他咋著也得對得起於婉真,不能再把於婉真這最後的棲身之所都葬送掉!他是大男人,一人做事一人當,他非但不能走,從今天開始還就得住到交易所去,把自己和這座小樓的聯係割斷,就算——就算是吃官司蹲班房,抑或是被人家撕碎,他也不敢再連累於婉真了……

然而,勇敢的念頭最終還是熄滅了,吃過早飯,點了支雪茄隻抽了兩口,還是決定走——於婉真說過的,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這小樓也一樣,也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再說,沒準他走了反好,賬都算到他頭上,誰也想不到到這鄭公館裏打主意……

卻不料,朱明安撚滅手上的雪茄,正要起身出門時,劉媽過來收拾碗碟,神色異樣地看著朱明安,再次怯怯地問:“少……少爺真要走麽?”

朱明安點點頭:“實是沒辦法了,我和我小姨隻好出去躲一躲,總……總還要回來的,你替我們守好門就是……”

劉媽又問:“你們……你們這麽一走,新遠東交易所咋辦呀?還有發出去的那麽多股票……”

朱明安苦笑道:“劉媽,你別問了,這事與你無關——新遠東完了股票也成廢紙了……”

朱明安心裏煩,沒好氣地道:“哭什麽喪呀?這是我和我小姨的事,又不是你的事……”

劉媽卻抬起淚水滿麵的臉說:“少爺,你……你說得好輕鬆!這咋不是我的事呢?你哪裏知道呀,我……我把這十來年積攢的230塊錢都……都拿出來買了你們新遠東的股票,是……是23塊一股買進的,一共10股……”

朱明安呆住了,愣愣地看著老實巴腳的劉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劉媽又用衣袖抹著淚說:“止園的趙媽,秦公館的王姨娘,還……還有好些人也信了我的話,都……都買了新遠東的股票,你……你今日這麽一走,我們這幫買了你們股票的下人可咋辦呀……”

朱明安更覺羞慚,心都顫了。他再沒想到,新遠東害得他和於婉真破了產,竟也害得這麽多可憐的下人老媽子跟著遭殃。又想到自己14歲到公館來時,便是劉媽照應的,眼圈竟紅了,後又把撚滅的雪茄點起來吸。

吸著煙隻想了片刻,朱明安便從口袋裏掏出230塊錢遞給劉媽道:“劉媽,這……這種炒股票的事哪是你們這種下人做的呀,錢你拿去,日後可別再這麽幹了!”

劉媽欣喜地接過了錢,卻又問:“少爺,你不是要走麽?身上帶的錢夠不夠?”

朱明安說:“你別管我。”

劉媽哪能不管?想了想,還是把錢還給了朱明安:“少爺,你先帶著路上用吧!這一去,還……還不知啥時回來呢……”言畢,又噙著淚推朱明安快走。

不料,卻晚了,劉媽話剛落音,門鈴響了,新遠東交易所的一位所員帶著巡捕房的兩個洋巡捕找上了門,要朱明安立刻到交易所去,結束交易所門前的混亂局麵。於是,朱明安的逃亡未及開始就告失敗……

十八

新遠東被圍了一夜,摩斯路街麵上人如潮湧,臨街直通四樓交易市場的正門已經進不去了,朱明安隻好從大華公司的物品倉庫,輾轉到白大律師事務所,才上了電梯,到了新遠東的寫字間。

滿頭熱汗的所務主任田先生如見救星,一把抓住朱明安的手說:“理事長,你可來了,這就好了,你是負責之人,這裏的事我就不管了!”

朱明安看了看田先生,苦笑道:“逃吧,你們都逃吧!反正我是被推到屠案上去了,今日該挨多少刀算多少刀吧!”

田先生有些慚愧:“理事長,我……我可沒有逃的意思,事到這一步,你都不逃,我能逃麽?我……我是說,你既來了,就你做主了,我……我不走,聽你使喚就是!”

朱明安想了想道:“那好,新遠東既已破產,我覺得早市已無再開的必要,這樣,正式破產清算時在賬麵上我們總能少虧點,你馬上安排人寫文告貼出去,先別提破產,隻說內部清理,或者說本所理事開會,休市一日,然後便向租界有關當局做破產申報……”

朱明安不作聲,街上的情形他在大華公司門口就看到了,現在聽田先生一說,又默默走到窗前看。

田先生說得不錯,樓下摩斯路的街麵上四處都是人,吵鬧聲、叫喊聲、咒罵聲,夾雜在一起,構成了一片漫天海地的喧囂。許多人手中緊緊攥著新遠東的股票,在人叢中揮臂舉動著,拚力往街麵的門前擠。門前的情形看不清,可有什麽鐵器砸門的聲音隱隱傳來,卻是聽得到的……

朱明安不禁想起了劉媽,覺得摩斯路上的這些人中必有許許多多的劉媽,心中既恐懼又酸楚。

站在朱明安身邊的田先生又說:“不開市肯定不行,你聽聽,他們已在砸樓下的大門了,一旦衝上樓,那就糟了,樓上兩邊都是木門,更擋不住。”

朱明安從窗前轉過身子,呆呆地說:“那就開門吧!反正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9時10分,新遠東交易所被迫開市,人們一下子湧入交易大廳,占滿了大廳的每一寸空間。拍板台下的圍欄被擠倒了,後來,竟有不少不堪擁擠之苦的人爬到了拍板台上。整個開拍過程中,至少有十數人被擠傷。

新遠東股票以每股一元二角開盤,開盤之後隻有雷鳴般的賣出聲,無一人買進,便直往下跌,直到跌至每股三角,才有大膽的冒險者小心地試著吃進了些。

朱明安心中又升起了一線懸絲也似的希望,緊張地想了想,讓田先生把最後五萬多資金投入,以三角的股價,吃進新遠東。田先生力主不吃,說是新遠東已成爛股死市,這5萬投下就等於扔進了水裏。朱明安不聽,如同吃了死人的瘋狗,紅著眼睛大吼:“這是最後的機會!就是死市我也要賭一下!”

5萬投入,幾乎對股價毫無影響,新遠東仍在跌,中午收市前已跌至一角,且再也無人吃進一股,交易停止。手持股票未能拋出的人憤怒咒罵,幾個因此破產的男女當場昏了過去,被場務抬著送進了街對過的教會醫院。

秩序頓時大亂,就仿佛無形之中點著了炸藥包,交易市場裏先是一片號啕哭聲,後就有人不顧場務員的阻止,蜂擁著衝砸拍板台,還撲進了朱明安所在的寫字間,搶掠一切能抓到手的東西。

朱明安慌了神,剛想到給巡捕房打電話,電話竟也被一個穿灰棉袍的漢子扯斷了電線抱走。一個哭成了淚人的太太把鼻涕眼淚往他身上甩著,非要他買下她手上的一大把股票,還指著朱明安的額頭罵:“你們這些砍頭鬼,咋這樣殺人呀!我26塊買的股票現在怎麽隻值一角錢了?!”朱明安靠牆立著不敢答話,也不敢動。

屋裏人轉而都向朱明安撲過來。

朱明安怕極了,還想向後退,可身已靠牆,再無退處,便慌慌張張地叫道:“你……你們不要鬧,不要鬧,一……一切皆可依法公斷……”

那些瘋了的人們哪裏會聽?硬是撲上來,對他又撕又打,還把那隻白牡丹送他的鍍金懷表搶去了。朱明安沒看清誰搶了他的表,隻看到一隻手,……是女人的白手,在他胸前一晃,懷表便消失了。

朱明安又叫:“你……你們這樣是犯法的……”

這更激怒了眾人,許多揮動的拳頭砸了過來,同時砸過來的還有一聲聲絕望的叫罵:

“你開這騙人的交易所就不犯法?!”

“犯法也打死你這小赤佬!我們反正是不想活了!”

“打!打!打死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

……

朱明安站不住了,軟軟地順牆蹲了下來,兩手抱著頭,聽任拳腳往自己身上落。開始還覺得痛,後來就麻木了,額頭、手背流了血都不知道,兩眼緊閉著,如同一具僵屍。思維在那一瞬間也停止了,什麽恐懼、憂慮,什麽死呀活的,全不存在了,腦子裏竟是一片空白。

後來,小姨於婉真從那空白的深處翩然飄來,向他招手,向他笑。他號啕叫著,躲開眾人的追打,撲向他的救星。小姨卻被一陣風吹走了,紅披風在風中飄。他死命追,抓住了小姨身上的一個東西——竟是那東西,長長一條,一麵是薄薄的紅膠皮,一麵是綠綢布。他正慶幸時,突然不知咋的,一股汙穢的血腥味襲來,那東西一下子套到了他脖子上,勒得他再也透不過氣來。他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醒來時才發現,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大漢已把他西裝的領帶拉到了身後,正用一支左輪手槍頂著他的後腰。麵前還站著七八個男人,好像也有槍,隻是沒拿出來,朱明安看見他們插在衣袋和懷裏的手都攥著什麽硬東西。

交易大廳裏仍是一片喧囂,寫字間卻沒多少人了。

朱明安掙紮著站了起來,又靠牆立定了,想問那些人是幹什麽的?

然而,尚未等朱明安開口,為首的一個禮帽已陰陰地走了過來說:“還沒死掉呀?這就好,沒死掉就得還賬。我們是鎮國軍司令部的,今日奉劉督軍的命令來取那82萬軍費了!”

朱明安這才明白,麵前這些人是穿了便衣混入租界討賬的鎮國軍,遂咽著流到嘴邊的血水,張了張口,費力地道:“長……長官這就弄錯了,我們新遠東欠……欠賬不錯,卻……卻不欠鎮國軍的。”

朱明安癡癡地道:“邢副官長的事,你……你們得找邢副官長和胡全珍,那……那82萬在胡全珍日夜銀行賬上……”

禮帽說:“這我知道,日夜銀行的賬我們看過了,上麵還有31萬,我們督軍要你還的是剩下那51萬!我們不會不講道理的!”

朱明安瘋笑起來:“你……你們還講道理?邢楚之自己把股票做砸了,你們卻找我們要賬,這……這是哪國的道理?這裏是租界,我們可以到工部局請會審官公斷……”

禮帽哼了一聲:“老子哪也不去,就找你們新遠東要這51萬!”

朱明安又笑,笑出了淚:“長官,這裏的情形你都看到了,新遠東已經破產了,就算……就算我願給你這筆錢,也……也是拿不出的……”

禮帽說:“你拿得出。你不是還有座公館樓麽?我們劉督軍說,真拿不出現錢,就用樓抵了!劉督軍看中這樓了——當年鄭督軍要養小老婆,眼下我們劉督軍也要養小老婆的!”

朱明安怔了一下,突然瘋了似的失聲叫道:“不!不!那樓不是我的,是我小姨的!她和這事無關!”

禮帽不管朱明安如何叫喊,仍不動聲色地把一紙文書從懷裏取出了,拍放在桌上說:“別給我老子們來這一套了,我們啥都問清了,胡全珍一進我們的辦事處就招供了!你小姨於婉真也是有股份的,還是新遠東的起辦人之一,對不對?她和你又在一個**睡覺,對不對?夫債妻還是不是理所當然?識相點,簽字畫押吧!”

朱明安隻覺得天昏地暗,眼前一下子旋起無數金星,腳底下像有雙力大無窮的手在拖他的身體,禁不住又順牆癱到地板上……

一切都完了,他最不願看到的情形看到了,最害怕出現的事出現了,他實在是小姨的災星,他和小姨的這段孽情,把小姨未來的餘生全毀了!今日這字隻要簽了,他就是活下去也無臉再見自己摯愛的小姨了。

這才注意到麵前的大窗是打開著的,不知是先前衝進來的人打開的,還是這幫兵匪打開的,反正是打開的。他坐在地上,從打開的窗子看到了一片湛藍的天空,空中有縷縷炊煙般輕淡的雲絲在誘人的飄……

見朱明安坐在地板上發呆,禮帽向身邊的兩個漢子努努嘴,兩個漢子過去架起了朱明安,把朱明安往放著文書的桌前拖。拖至桌前,禮帽開始念那“自願”以樓抵債的文書,隻念了幾句,朱明安便把文書奪了過來,強打精神自己看。看罷,又拿著文書走到窗前,說是要想想。

禮帽發現後,驚叫道:“別……別跳下去,樓……樓的事我們再商量!”

朱明安把文書撕成了碎片,一點點雪花般扔下來,狂笑著叫道:“沒啥好商量的!我告訴你們:於婉真是我小姨,不是我老婆,沒有夫債妻還這一說!樓你……你們奪不走!真要討那51萬,你們就到陰曹地府找我吧!”

禮帽等人忙往窗前撲。

已來不及了,朱明安仰天大笑著,縱身一躍,跳下了四樓的窗台,跌落在滿是人群的摩斯路上……

十九

摩斯路上一片混亂,交通幾近斷絕。許多擠不進交易大廳的人都湧在街麵上,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為新遠東,更為自己的命運嗡嗡議論著。不論是說的還是聽的,幾乎全都滿臉愁雲。

頭上的天卻出奇的晴好,麗日高懸,陽光燦美,天空像被水洗過似的,一片明淨。可終是冬日了,雖是無風無雨的好天氣,仍是很冷的,有錢的老爺、太太們被裘衣棉袍包裹著,一個個變得臃腫起來;短裝布衣者也大都縮著脖子袖著手……

其時,白牡丹也穿著件軟緞絲棉小紅襖,圍著白圍巾站在摩斯路上,注視著事態的發展。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和街上的人不一樣,不僅僅是來捕尋這最後的機會,更是放心不下朱明安。昨夜雖說掛了電話,和朱明安談過了,卻仍是憂心忡忡,怕朱明安會出事,才趕來了。趕來後,交易大廳進不去,就一直立在街上向四樓寫字間的窗口看。

朱明安的身影出現在窗口時,白牡丹嚇白了臉。那當兒,朱明安還是背對著窗外的,可白牡丹一下子就認出了朱明安——朱明安的身影她是熟悉的,身上穿著的那套米色西裝她更熟悉。

白牡丹隻一愣,便帶著哭腔大聲對朱明安喊:“明安,別……別這樣!”

街麵上已是一片驚呼聲,她的叫喊被淹沒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顯得那麽弱小。站在窗台上的朱明安顯然沒聽到她的喊聲,也沒看到她,一邊向寫字間房裏叫著什麽,一邊轉過了身子。

這時,白牡丹還不知道寫字間裏發生的事,以為朱明安隻要看到自己,或許會打消這輕生的念頭,又推開麵前擋著她的人,哭著往窗下跑,邊跑邊叫:“明安!明安!你千萬別……別這樣做……”

然而,未待她跑到窗下,一團黃光閃過,朱明安已跳下了樓。

白牡丹眼前一黑,覺得整個摩斯路都為之震顫了,在那震顫中,她腿腳軟了,身不由己地要往地上倒……

一個穿裘衣的年輕太太扶住了她。

她偎依著那個年輕太太,站了一會兒,透過淚眼看到,聚在街麵上的人正往朱明安跌下的地方湧,便定了定神,離了那年輕太太,跟了過去。

白牡丹掛著滿麵淚水,推搡著麵前阻擋她的人,嘶聲大叫道:“快住手!你們還……還是不是人呀?他……他都跳樓了,你……你們還這麽對他……”

沒人理睬她的哭叫,這時刻,人們已喪失了理智。

白牡丹隻得不顧一切地往人叢中擠,好不容易撥開人群擠到朱明安麵前時,朱明安身上的衣物已被扒光了,上身**著,可還沒最後咽氣,嘴唇和眼皮還在動。

白牡丹撲倒在冰冷的地上,托起朱明安滿是鮮血的腦袋,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眾人說:“他……他還沒死,求求你們幫個忙,把……把他送到醫院……”

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太太“哼”了一聲問:“你究竟是他的什麽人?”

白牡丹說:“我……我是他的朋友,求……求你們了……”

中年太太手裏提著朱明安的白皮鞋,把白皮鞋在白牡丹麵前一晃,又問:“你能替他買回我的股票麽?”

白牡丹近乎絕望的訥訥著:“先……先要救人……”

另一個紳士模樣的老者認出了她:“你不是大舞台的白牡丹麽?”

白牡丹點點頭,把一臉淚水灑到了朱明安身上。

老者歎了口氣道:“好吧,今日衝著你白小姐,我去醫院叫人!”

老者走了,白牡丹才撫著朱明安的臉膛,哽咽著說:“明安,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竟……竟真走到了這一步!”

朱明安糊滿血水的臉膛抽顫著,艱難地對她笑,手還試想往她麵前伸,口中喃喃地叫她:“白……白小姐……白小姐……”

白牡丹一麵寸腸萬斷地連連應著,一麵脫下自己的軟緞小紅襖,想給朱明安穿上——這麽冷的天,她怕朱明安會在醫院來人前凍死。

她的襖卻太小,朱明安根本沒法穿。她隻好把它蓋到了朱明安**的身上。

然而,襖剛蓋好,朱明安竟死了,至死兩隻英俊的眼睛還大睜著,愣愣地看著白牡丹和白牡丹身邊這個不可理喻的瘋狂世界……

這不可理喻的世界真是瘋了——

朱明安剛咽氣,樓上交易市場的窗口,又有一個穿藍棉袍拖小辮的男人跳將下來,“轟然”一聲落在距白牡丹和朱明安的屍體不到十步開外的地方,當場殞命。又有幾個人撲上去扒那男人的藍棉袍,偏巧,警笛響了,一夥食屍動物才拔腿逃跑。

警笛越響越凶,轉眼間便在摩斯路上響成一片。伴著警笛的,還有英國巡捕、印度巡捕“哢哢”的腳步聲和嘰哩呱拉的叫喊聲。街麵上的人知道西洋鬼子要抓人了,開始四處逃散。

二十

節令已是殘冬,到處都是淒冷的,公館裏空****冷清清,大街上仍是空****冷清清的。租界內外的路上,四處堆著髒兮兮的積雪,滿地流著稀粥樣的冰水,街麵上少有行人車輛。許多公司店鋪都歇了業,開著門的大都是拍賣行,也難得有人光顧,正所謂門可羅雀。西洋電車公司的電車雖還在照常跑,來去的車內卻幾乎都是空的。於婉真便覺得怪,這當初湧滿世界的人哪去了?難不成都被年前的那場風潮卷走了麽?

坐在洋車上,沿摩斯路一路望過去,已看不到什麽交易所的招牌名號了,那曾喧囂一時的投機狂潮如旋風一般呼嘯著**過來,又呼嘯著遠去了,留在摩斯路上的除了遍地哀鴻,便是僥幸逃生者的惡夢餘悸……

當然,也有少數人——如何總長、王居士之類的大玩家,趁此旋風直上青雲,且又平安落地了。可是,他們玩贏了這一次,也能玩贏下一次麽?他們就沒有跳樓的一天麽?從鄉下老家回來的頭一天,白牡丹便和她說過,就是那位大玩家王居士,也差點在宣統二年的橡皮風潮中跳樓的——不是被他那小腳太太抱住,便不能再在這次風潮中發此橫財了。

她真傻,竟把何總長這種奸滑的大玩家和胡全珍、邢楚之這類害人精,都當作了自己和朱明安的靠山,以致於搞得新遠東破產,害得朱明安從交易所的四樓跳下來,在這摩斯路上送了命……

朱明安的笑臉在摩斯路兩旁的店麵景狀中顯現出來,一忽兒飄到這裏,一忽兒飄到那裏,有一瞬間好似就在她身邊。身下的洋車似乎也變作鎮國軍辦事處的汽車,正鳴著喇叭在繁華熱鬧的街上跑。滿世界都是朱明安的聲音,高一聲低一聲叫著小姨,從奶聲奶氣的14歲叫到那夜的生離死別。現在仍在叫,聲調甜甜的,卻又哀哀的,於這殘冬的蕭瑟中衍演著他們永遠了結的深情孽戀……

淚水漸漸聚滿眼眶,於婉真的視線模糊起來,再不忍看摩斯路街兩邊眼熟的景致,隻把一雙憂傷的眼睛緊盯著老車夫彎駝的脊背——回來已快一個月了,她一直想再到新遠東門前看看,可總不敢;今日以為自己的心已靜下來了,卻仍是沒有靜,真沒辦法。

實是忍受不住,便叫車夫掉轉車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注意到,摩斯路東邊一家原本叫做“聚福祿”的小拍賣行改了新名號,喚作“知足廬”了。新招牌懸於門額,似乎還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於婉真心中一震,覺得這名改得好:福祿難聚,知足常樂,她若是早悟出這一點,哪會有今日!沒準這刻兒正和朱明安相擁著依在**嬉戲笑鬧,或是坐在壁爐前烤著火吃茶聊天呢!

突然間,於婉真發現了什麽,眼睛一亮,在洋車上欠起身子,拍著車夫的背,連聲叫道:“停下,快停下!”

車夫停了車,於婉真從車上下來了,兩眼緊盯著掛在“知足廬”店堂門口的一套米色西裝,癡呆呆一步步向店堂走。

那套米色西裝在店堂大門的一側迎風擺動,長袖飛舞,褲腿抖動,就像一個吊在門梁上的活人掙紮著想跳下來。

於婉真認定那掙紮著想跳下來的人是朱明安,心中淒楚難忍,強睜著大眼睛,不讓眼眶裏的淚落下來。到得店堂門口,並不說話,隻用手指了指西裝,示意正在門口打瞌睡的小夥計把它拿下來。

小夥計抹了把嘴上流出的口水,看看於婉真,似乎不相信麵前這位坐洋車的漂亮太太會買這沒人要的舊西裝,便說:“太太,你要真想買西裝,裏麵還有好些的……”

於婉真不作聲,抖顫的手固執地指著那套米色西裝。

小夥計隻好把西裝取下,遞到於婉真麵前說:“太太,你可看好了,別買回去又後悔。不瞞你說,這料子倒是好料子,地道的法國貨。隻是這上衣有香煙燒的洞,褲子上還有跌破的洞,當然,都補好了……”

於婉真撩開上衣,看到左襟上劉媽補過的不太顯眼的香煙洞,心裏已知道,這身西裝必是朱明安的了,遂將西裝緊緊抱在懷裏問:“多少錢?”

小夥計說:“兩塊二。”

於婉真給了小夥計三塊錢,小夥計到店堂裏去找零錢,於婉真卻轉身走了。

小夥計追到門外喊:“太太,我還沒找你錢呢!”

於婉真頭也不回地說:“不……不要了……”

抱著西裝重坐到洋車上,於婉真眼中的淚這才驟然滾落下來……

回到家已是中午,劉媽正等著於婉真回來吃飯。

吃飯時,劉媽對於婉真說:“八太太,今日上午,何總長打了三次電話過來,又派人給你送了500塊錢……”

於婉真這才點了下頭,從牙縫裏迸出三個字:“知道了。”

吃過飯,於婉真沒給何總長打電話,倒是何總長又把電話打過來了。

何總長在電話裏說:“婉真哪,還生我的氣呀?我不是和你講過了麽?我當時去了北京,就怕明安出事,才給明安留了幾個主張。沒想到明安竟不聽我的,竟走到了這絕路上……”

於婉真握著話筒不作聲。

何總長又說:“婉真哪,你是不是在聽呀?我告訴你,劉督軍奪不走你的公館。隻要幹爹我在總有辦法——昨日我見了北京來的徐次長,就是徐眼鏡呀!鄭督軍沒死時,他到你們公館去過的。不知你還記得麽?我把這事給徐次長說了,你猜徐次長咋說?徐次長說……”

何總長還在說,聲音也越來越大:“……徐次長對你有意思呢!說是自那回見過你,就再也沒忘,要我請你吃飯,再打幾圈牌。我呢,既是你的幹爹,就把這事應了。婉真哪,這徐次長和我這下野總長可不一樣,人家正在任上,又是吳子玉的人,權力大著呢!”

於婉真這才明白,何總長又是送錢,又是打電話,原不是出於虧心內疚,卻是在打她的主意。一氣之下,把電話掛死了,繼而,便是一聲痛快淋漓的號啕大哭……

黃昏時分,白牡丹來了,給於婉真送戲票——晚上白牡丹要在大舞台為一個正被紳耆名流捧著的姐妹助演《劫後餘花》,請於婉真到戲園裏散散心。

於婉真應了,還留白牡丹在家裏喝咖啡。

二人麵對麵坐在樓下客廳沙發上,端著咖啡杯,心都沉沉的,誰都不知說什麽好。後來,還是白牡丹長長歎了口氣,先開了腔,問於婉真看沒看今日的報紙?

於婉真搖搖頭。

白牡丹淒然笑著說:“那我告訴你,邢楚之也未得好報,已被劉督軍抓獲,昨日判了死刑,不是槍斃,是絞死的……”

於婉真訥訥說了句:“老天終算還有眼。”

白牡丹又說:“明安的那兩個朋友,就是孫亞先和許建生,又做革命黨去了,眼下都在廣州……”

於婉真問:“也是報上說的?”

白牡丹道:“不是,是聽別人說的。”

接下又無話了,空曠的大客廳裏靜靜的,從窗縫裏鑽進的風不時地撩起窗簾,把一陣陣寒意送進來。壁爐裏是生火的,可兩個女人仍禁不住感到冷。白牡丹受不住,便到衣帽勾上拿大衣來披,無意中看到,衣帽勾上竟掛著朱明安的米色西裝,不由一驚。

重坐到沙發上,白牡丹想問於婉真西裝是從哪找回來的,卻沒敢,隻歎道:“我這人呀,大概天生是做戲子的命了,隻恐怕到死都是台下那些看客的玩物呢。”

於婉真說:“別這樣想,真心誠意的好男人,終還有……”

白牡丹不無哀怨地看了於婉真一眼:“可你碰到過,我沒碰到過,有人真心待過你,卻沒人真心待我——就是……就是明安都從沒真心待過我……”

於婉真一把摟住白牡丹的肩頭說:“別說了,那……那怪我不好……”

白牡丹一怔,俯在於婉真肩頭上抽泣道:“不……不怪你,倒是怪我……我開初並不知道你和明安會戀上,還……還戀得這麽深!”

於婉真咬著嘴唇,先是默無聲息地流淚,後就緊緊擁著白牡丹嗚嗚哭出了聲。

白牡丹也放聲哭了起來,哭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用手背揩去臉上的淚,做出僵硬的笑臉說:“——婉真,咱……咱們真是的,老說這些過去的事幹啥?都別說了吧!說了傷心!”

白牡丹很驚詫,問於婉真咋還和何總長囉嗦?是不是日後也想跳樓?

於婉真衝著白牡丹淒然一笑,沒答話。

白牡丹還想問,立在電話機旁的於婉真已默默轉過身子,對著客廳裏的大穿衣鏡,梳起了頭。

梳著頭,看著穿衣鏡裏映著的自己嬌好俏麗的麵容和身影,於婉真心裏想:一切終是過去了,朱明安已不可複生,她不能總陷在哀傷裏,她得好好活下去,還得和何總長,徐次長並不知啥時還要遇到的花花綠綠的東西們周旋下去。她還年輕漂亮,穿衣鏡裏映得真切哩!隻要假以時日,除卻臉上的哀痛,她的姿色風韻想必會不亞當年的。她要笑眯眯地和這幫臭男人們,也和這個瘋狂的世界周旋到底,周旋到死。她就不信自己總是輸家,石頭也還有翻身的時候呢,何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