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啟死定了

高啟(1336—1373) 元末明初詩人,江蘇蘇州人。參加編修《元史》,受命教授諸王。為“明初詩文三大家”之一。後因連坐而被腰斬。

征途險巇,人乏馬饑。

富老不如貧少,美遊不如惡歸。

浮雲隨風,零落四野。

仰天悲歌,泣數行下。

(《悲歌》)

詩隻八句,但詩人所寫出來的悲愴之情、危絕之境、蒼茫之意、孤憤之心,那種藝術上的震撼力是相當強烈的。這些詩句,讓人想起陳子昂《登幽州台》的大氣、李白《蜀道難》的壯觀,甚至想起更早年代曹操《苦寒行》和《卻東西門行》的深沉凝重。包括結尾“仰天悲歌,泣數行下”的斷然收煞,也類似曹操“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那戛然而止的句式。這首詩,這種令人不可思議的構想,如果不標出係明初詩人高啟的手筆,以其雄渾的漢唐氣派,沒準會誤認為至少不晚於唐的一首古風。

現代的讀者,顯然不太熟悉這位在中國,已經很冷門的人了。高啟,長洲(今江蘇蘇州)人,生於1336年,死於1374年,隻活了38歲。字季迪,號槎軒,元末大亂,曾避難鬆江青丘,又號青丘子。他的代表作《青丘子歌》,其實就是他的歸隱宣言、他的追求目標、他的文學宗旨、他的詩歌人生:

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雲閣下之仙卿。何年降謫在世間,向人不道姓與名。鑷履厭遠遊,荷鋤懶躬耕。有劍任鏽澀,有書任縱橫。不肯折腰為五鬥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覓好詩句,自吟自酬賡。田間曳杖複帶索,旁人不識笑且輕。謂是魯迂儒、楚狂生。青丘子,聞之不介意,吟聲出吻不絕咿咿鳴。朝吟忘其機,暮吟散不平。當其苦吟時,兀兀如被酲。頭發不暇櫛,家事不及營。兒啼不知憐,客至不果迎。不憂回也空,不慕猗氏盈。不慚被寬褐,不羨垂華纓。不問龍虎苦戰鬥,不管烏兔忙奔傾。向水際獨坐,林中獨行。斬元氣,搜元精。造化萬物難隱情,冥茫八極遊心兵,坐令無象作有聲。微若破懸虱,壯若屠長鯨,清同吸沆瀣,險比排崢嶸。靄靄晴雲披,軋軋凍草萌。高攀天根探月窟,犀照牛渚萬怪呈。妙意俄同鬼神會,佳景每與江山爭。星虹助光氣,煙露滋華英,聽音諧《韶》樂,咀味得大羹。世間無物為我娛,自出江石相轟鏗。江邊茅屋風雨晴,閉門睡足詩初成。叩壺自高歌,不顧俗耳驚。欲呼君山老父攜諸仙所弄之長笛,和我此歌吹月明。但愁效忽波浪起,鳥獸駭叫山搖崩。天帝聞之怒,下遣白鶴迎。不容在世作狡獪,複結飛佩還瑤京。

這首自敘詩,與李白的“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的入世不同,也與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濟世不同,而在元末明初這樣一個戰爭環境中,要想遠離動亂求得安寧,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不問龍虎苦戰鬥,不管烏兔忙奔傾”的出世。

這首詩,結構之奇特,句法之跳躍,用詞之突兀,選字之怪異,堪稱“一絕”。

這首詩,想象之豐富,意境之廣博,靈感之飛騰,情感之高蹈,堪稱“二絕”。

這首詩,思想之自由,精神之挑戰,好惡之強烈,愛憎之分明,堪稱“三絕”。

曆史上習慣將他與楊基、張羽、徐賁稱為“吳中四傑”,也有人稱為“明初四傑”。《明詩紀事》評價高啟:“允為明三百年詩人稱首,不止冠絕一時也。”明人李東陽對“明初四傑”這樣的提法不以為然,他說:“國初稱高、楊、張、徐,高才力聲調過三人遠甚,百餘年來,亦未見卓然有過之者。”

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高啟、對其主要著作《大全集》《鳧藻集》的撰述,評價是相當高的。“啟天才高逸,實據明一代詩人之上。其於詩,擬漢魏似漢魏,擬六朝似六朝,擬唐似唐,擬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長,無不兼之。振元末纖穠縟麗之習,而反之於古,啟實為有力。”同時,紀昀也為其英年早折未展才華,深表遺憾,高啟“行也太早,殞折太速,未能熔轉變化,自為一家,故備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啟為何格。此則天實限之,非啟過也”。

有什麽辦法呢?文人的生命力本來不濟,而天才的文人又更加脆弱些。即使老天讓他活,皇帝不讓他活,那也隻好認命。朱元璋非要他死,而且一直在找機會讓他死,他豈能不死?第一,朱元璋視他為死敵張士誠死黨之一。第二,朱元璋得國後,詔赴京城修《元史》,他有過辭意,這使得朱元璋不悅。小人不可得罪,他得罪了“天字第一號小人”,會有他好?第三,洪武三年,朱元璋要授他戶部侍郎一職,他卻自陳年少不當重任,被賜金放還。明擺著不給老朱麵子,還好意思拿人家的銀子。詩人也不掂量掂量,這幾兩金子,是拿得還是拿不得,竟然以為朱皇帝對他夠意思,放他回家當隱士去呢!殊不知俗話有道,不怕賊逃,就怕賊惦。皇帝老子記定了你,要給你顏色看,你躲到天邊也不行的。何況,在中國數百個帝王中間,老朱是最小人的一個,高啟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死定了。

清朝的紀昀,在文壇是主流派,在政壇是在朝派,自然不能信口議論帝王的是非,哪怕是前朝的也不置褒貶。因為他怕當今聯想,你現在說朱元璋的壞話,焉知你將來會不會有一天,嚼我乾隆的舌頭根子?所以,就文章談文章,就詩歌談詩歌,專談高啟的創作成就。至於怎麽死的,如何死的,一律采取“模糊哲學”。這位學富五車的聰明人說:

唐時為古文者,主於矯俗體,故成家者蔚為巨製;不成家者,則流於僻澀。宋時為古文者,主於宗先正,故歐、蘇、王、曾而後,沿及於元,成家者不能自辟門戶,不成家者,亦具有典型。啟詩才富健,工於摹古,為一代巨擘。而古文不甚著名,然生於元末,距宋未遠,猶有前輩軌度,非洪、宣以後漸流於膚廓冗遝、號台閣體者所能及。

雖然紀昀指出高啟“工於摹古”,但即使“摹”,這位老先生也肯定他的不同凡俗、自成一格之處:“特其摹仿古調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間,譬之褚臨禊帖,究非硬黃雙鉤者比,故終不與北地、信陽、太倉、曆下,同為後人詬病焉。”

紀曉嵐主持《四庫全書》的編政,閱盡數千年的古人,讀遍數萬卷的著作,含英咀華,擇選定奪,品評勘磨,剔誤抉訛,你不能不承認他是大鑒賞家,你也不能不承認他評斷的權威地位。他褒高啟的同時,將北地(李夢陽)、信陽(何景明)、太倉(王世貞)、曆下(李攀龍)諸名家,貶了一通,這種揚此抑彼的鮮明做法,在卷帙浩繁的“提要”中,是不多見的。我想,這是否為紀昀的皮裏陽秋手法?因為他說高啟為“一代巨擘”,惜未能形成自己的風格,接著又說這不是高啟的過錯,是老天不給他“熔轉變化,自為一家”能夠活得更長一點的時間。

那麽高啟未能給明代文壇增添光彩,這筆賬應該記在誰的頭上。紀昀嘴上不說,大家心裏有數。才38歲的高啟,被腰斬處死,又說不上犯了什麽滔天罪行,不能不為中國曆史一歎,也不能不為中國文人的悲劇命運一哭。

腰斬,這種刑法,即使在草菅人命的舊時代,也並不常常使用的。曆史上隻有一個秦朝、一個明朝,是比較熱衷酷刑的朝代,秦始皇殺人如草,朱元璋殺人如麻,腰斬自然是少不了的花樣。於是,秦朝的李斯、明朝的高啟,首當其衝,成為腰斬的刀下之鬼。

因此,在被奪命的中國人中間,這兩位應該算是死得最不幸、最慘烈的。

高啟之死,在吳晗的《朱元璋傳》裏,是這樣表述的:

蘇州知府魏觀把知府衙門修在張士誠的宮殿遺址上,被人告發。元璋查看新房子的《上梁文》有“龍蟠虎踞”四字,大怒,把魏觀腰斬。僉事陳養浩作詩:“城南有嫠婦,夜夜哭征夫”,元璋恨他動搖士氣,取到湖廣,投在水裏淹死。翰林院編修高啟作《題宮女圖》詩:“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元璋以為是諷刺他的,記在心裏。高啟退休後住在蘇州,魏觀案發,元璋知道《上梁文》又是高啟的手筆,舊恨新罪一並算,把高啟腰斬。

這位叫魏觀的知府,修浚河道,重建衙門,本想留下一點德政,沒想到他還拖累了高啟,都成了刀下之鬼。舊時蓋房子,上梁是屋頂的關鍵工程,要燒點香燭紙馬,要奉上三牲貢獻,要有一篇朗朗上口的《上梁文》,這是規矩。蘇州是座人文薈萃的古城,蓋的是知府衙門,自然要請一位當地的文人動筆。魏觀認為這件事非高啟莫屬,便派人到鬆江青丘去請他。誰也沒料到,正是這篇文章斷送了國子監祭酒魏觀、翰林院編修高啟的兩條命。

據明朝楊循吉《吳中故語》,朱元璋對原來張士誠的屬地及屬地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蘇州,以及屬地的老百姓,一百個不放心,因為他稱帝後,吳地的黎民百姓依舊懷念這位憐民的張王,依舊懷念他寬下的統治,依舊偷偷地給他燒“九四香”,張士誠的小名叫張九四。朱元璋很不安,但更嫉妒,所以派遣過來很多特務,一動一靜,無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蒲坼(即魏觀)碩學夙充,性尤仁厚,賁臨之久,大得民和。因郡衙之隘,乃按舊地以徙之,正當偽宮之基。初城中有一港曰“錦帆涇”,雲闔閭所鑿,以遊賞者,久已湮塞,蒲坼亦通之。時右列方張,乃為飛言上聞,雲:“蒲坼複宮開涇,心有異圖也。”時四海初定,不能不關聖慮,乃使禦史張度覘矣。禦史至郡,則偽為役人,執搬運之勞,雜事其中。斧斤工畢,擇吉構架,蒲坼以酒親勞其下人予一杯,禦史獨謝不飲。是日高太史為上梁文。禦史還奏。蒲坼與太史並死都市,前功遂輟。

而明代祝允明《野記》,更是駭人聽聞:

魏守(觀)欲複府治,兼疏溶城中河。禦史張度劾公,有“典滅王之基,開敗國之河”之語。蓋以舊治先為偽周所處,而臥龍街西淤川,即舊所謂錦帆涇故也。上大怒,置公極典。高太史啟,以作《新府上梁文》與王彝皆與其難。高被截為八段雲。

李斯在鹹陽被腰斬,斬成幾截,司馬遷的《史記》沒有記載。高啟在南京被斬成八段,是有據可查的。除了祝允明外,明朝李賢的《古穰雜錄》也有類似文字。數百年後重讀這類史料,那令人發指的刑戮場麵,那慘不忍睹的世間悲劇,仍令人驚心觸目。一個大活人,攔腰斬成兩截,就夠殘忍的了,還要再分切成八段,那就更為恐怖,與剁成肉泥相差無幾。你不能不佩服這位絕對流氓無產者出身的皇帝,對知識分子下手之狠、之毒、之無所不用其極。史稱之為“暴秦”的統治者,從屠夫的角度,恐怕也要對他肅然起敬,甘拜下風。

朱皇帝,還是您行!

您就抓住“龍蟠虎踞”四個字,把一幹還在那裏搖頭晃腦、吟詩作對的知識分子,“哢嚓”“哢嚓”幾鍘刀,打發到陰曹地府去了,佩服,佩服!

其實,你借給高啟膽子,這位詩人敢造反嗎,拍馬屁還來不及呢!1368年(洪武元年),朱元璋定都南京,高啟應召入朝,授翰林院編修,修《元史》。這期間,他寫了不少詩篇。其中,有一首古風,你可以說它是一篇討好文章、一篇應景文章、一篇向領導表態的文章,但從他手下寫出來,縱橫捭闔,豪邁大氣,詞精意深,不落俗套,非凡夫俗子所能為。你得承認,到底是“桂冠詩人”,連哄這個很不好哄的朱皇帝,也能在不露聲色間,將老爺子撫摩得很舒服。而且不像有些作家詩人,拍得下作,捧得露骨,也許正因為如此,陛下才會延請他為皇家西席,教育他許多皇子中的一個。詩為: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

鍾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

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誇天下壯。

秦皇空此瘞黃金,佳氣蔥蔥至今王。

我懷鬱塞何由開,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荒煙落日之中來!

石頭城下濤聲怒,武騎千群誰敢渡?

黃旗入洛竟何祥,鐵鎖橫江未為固。

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

英雄乘時務割據,幾度戰血流寒潮。

我今幸逢聖人起南國,禍亂初平事休息。

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盡管結尾幾句近乎吹捧,可端誰的碗,不得服誰的管呢?文人固然清高,可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受人錢財,為人消災,寫篇把諛墓辭,撰幾句捧場話,說一點中聽的,戴兩頂高帽子,無傷大雅,也無不可。但是,此刻他要收拾你了,蘇州有什麽好“龍蟠虎踞”的?一句話,推下去,腰斬了。這就是朱元璋,像所有翻臉不認人的小人一樣,不念舊情,早把那首洋洋灑灑的古風忘掉了。

明太祖嗜殺成癮,特別熱衷於消滅文人,一是源於農民的狹隘意識,對於知識分子非我族類的排斥、懷疑、壓根兒的不信任;二是來自草根階層的他,坐上龍椅以後,那種先天的自卑心理,是絕對碰不得當過小和尚、做過盜牛賊的過去。他一波一波地製造“文字獄”案件,清除知識分子,是與他由自卑到自尊的蹦極所導致的失衡,是處於劣勢文化狀態下那種鬱悶對優勢文化的逆反,於是,血腥鎮壓,瘋狂屠殺,便是他那精神的釋放宣泄之道。

據吳晗《朱元璋傳》引《明朝小史》,朱元璋剛當上皇帝,修玉牒時,很想借名人的光,好遮住自己腿上未洗淨的牛糞和泥巴。物色了半天,南宋的大儒朱熹,那位得以配享孔子的聖人還可以利用。後來,有一姓朱的典史朝覲他,都否認與朱熹的關係。朱元璋頓時省悟過來,區區小不剌子都不冒認祖宗,我堂堂大皇帝幹此等事,被戳穿了豈不貽人笑柄?

每個人都有其軟弱的下肋,這就是老朱的一塊心病。後來,他學那位亭長劉邦,“將相王侯,寧有種乎”,幹脆撕破臉皮,不諱自己為“出身寒微”的“淮右布衣”,係“起自田畝”的“江左匹夫”。但是,他自己怎麽說都可以,你說不行。你知識分子,哪怕眼光裏流露出一絲蔑視,就要拿腦袋來見。當時,就有許多上奏表的官吏,當然都是有文化的人了,由於一些字、一些詞,或音同,或意似,能夠與他當過和尚、做過盜賊的曆史聯係附會上,那就找倒黴了,馬上處決。

在中國,一個農民,當他屬於土地的時候,可能還是本質上的農民,善是他的主要方麵;當他離開安身立命的土地,就可能成為不可知的異數,惡便成為他生命的一個支撐點。中國曆代的農民起義,從陳勝、吳廣到太平天國、義和團,其浩浩****的基本隊伍,都是這些離開土地的農民。農民失去土地,再也沒有值得顧惜的東西,便剩下破壞和毀滅,正因為一無所有,戰鬥力特別強,摧毀力特別大,所到之處,無不赤土,然後裹脅著更多新產生出來的餓殍,離開土地,接著再“流”下去。千古以來,文化史興衰起落,與這些領導者的昌明程度密切相關。他明白一點,文化的日子好過一點;他糊塗一點,斯文掃地,知識遭殃,一部《二十四史》,就這樣白紙黑字寫著的。

在曆代官修的史書中,對這些流動著的武裝農民,如黃巾、黃巢、李自成、張獻忠,一律呼之曰“流寇”。“寇”當然是毫無異議的蔑稱,“流”卻是準確的狀態描寫。農民隻要一流起來,手裏握有武器,便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尤其流民中的先鋒分子,也就是流氓無產者,如朱元璋,暴得富貴,即使坐了江山,也不是能在一代、兩代間改變其先天的由於小農經濟所造成的文化劣勢,尤其是那種心理上的文化劣勢所形成的基因,像DNA就更難徹底改變。於是,便注定這些掌權的農民,盡管穿上了龍袍,也是充滿對知識分子的敵視,對優勢文化的憎惡。政治運動中站在被告席裏撅起屁股,準備挨揍者,無不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坐在原告席裏聲嚴色厲,口誅筆伐,振振有詞,觸及靈魂還要觸及皮肉者,無不自稱為苦大仇深的貧民。其實,後來的調查發現,在整個幹部隊伍中,腐化分子、貪汙分子、不可救藥分子的大多數,倒不是站在被告席裏的“黑五類”。

在吳晗《朱元璋傳》裏開了一串被殺文人的名單:

處州教授蘇伯衡以表箋論死;太常卿張羽坐事投江死(注,不是他跳江自殺,而是被綁起來扔到長江裏);河南左布政使徐賁下獄死;蘇州經曆孫右;曾為藍玉題畫,泰安州知州王蒙嚐謁胡惟庸,在胡家看畫,王行曾做過藍玉家館客,都以黨案被殺;郭奎曾參朱文正軍事,文正被殺,奎也論死;王彝坐魏觀案死;同修《元史》的山東副使張夢兼、博野知縣傅恕、福建僉事謝肅都坐事死,曾在何真幕府的趙介,死在被逮途中;曾在張士誠處作客,打算投奔擴廓帖木兒的戴良,畏罪自殺。不死的,如曾修《元史》的張宣,謫徙濠州;楊基罰作苦工;烏斯道謫役定遠;顧德輝父子在張士誠亡後,並徙濠梁,都算是十分僥幸的了。

因此,以高啟為首的“吳中四傑”,會指望老朱給他們拋來一串熱情的飛吻嗎?

明朝的郎瑛在其《七修類稿》提到:“國初,張士誠竊居姑蘇,較之一時僭偽似小有間。眾皆嗜殺,不禮士夫,張則造景賢樓以延之。”生活在明朝中葉的郎瑛,文中所說的“一時僭偽”,自然不包括明太祖。其實,元末天下大亂,群雄蜂起,割據爭奪,稱王稱霸,朱元璋、方國珍、張士誠,都是“僭偽者”。而販私鹽出身的張士誠,稱吳王,據蘇州,對知識分子的吸引力要大於朱元璋,在延攬吳地的文人和士紳以及元朝的官吏加入到他的政權中來效力,也比朱元璋要成功一點。

據紀昀的《四庫全書提要》載,“吳中四傑”之楊基,“其先嘉州人,祖官吳中,因家焉”;張羽,“本潯陽人,僑居吳興,再徙於吳”;徐賁,“其先蜀人,徙常州,再徙平江”;加之高啟,同住在姑蘇城裏,同受到張士誠的禮遇,對這個代元而起的新政權,持歡迎態度,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中國的士,說來可憐,隻要不用小棍子老敲他的腦袋,不用小鞭子老抽他的屁股,他就會感恩戴德。如果奉為上賓,引為知己,他都恨不能為之殉死的。這四位文人,拿今天的話來說,是當之無愧的著名作家,是媒體關注的知名人物,都箕坐在景賢樓裏,喝著老酒,聽著評彈,成為那個鹽販子的座上客。我想在應天也建立了政權的朱元璋,獲知這個情報,是不會很開心的。所以,最後這四位詩人,先後被殺,被謫徙,還連帶一批仕吳的文化人死於非命。甚至為了懲罰,蘇州的田賦是全國最高的,蘇州被強迫外移到鳳陽去的百姓也是各地中最多的。

當皇帝的,未必不小人,未必不記仇,未必不睚眥必報。一篇《上梁文》,送到禦案上,老朱跳起來,朕正等著呢!於是高啟伏法,一分為八,慘不忍睹。

如果留他一條命在,有更多的詩作,流傳於後世,至今家弦戶誦,也是可知的。但天才遭遇上嗜殺的皇帝,無論什麽樣的封建王朝,即使陛下心情非常之好,摟著你的肩膀做親密狀,但最後你也隻有玩兒完一途,別無其他。

總而言之,你倘不沉默,你就被腰斬;你倘不想被腰斬,你就隻有沉默。這是朱皇帝的邏輯,也是許多中外獨裁者奉為圭臬的邏輯。在沉默和腰斬之間,若是任擇其一的話,如果高啟征求我對這道選擇題的看法,我會建議他選擇沉默,誰也不會把他當啞巴賣了。因為寧肯咬斷舌頭,也要設法保住腦袋,這才是上上策呀!腦袋掉了,他即使有八鬥之才,也就白搭了。腦袋留著,他那八鬥之才雖廢了,至少作為一個觀眾,活著看收拾過你的人死,也不讓收拾你的人看你死。這樣算賬,我覺得還劃得來。

有人對我堅持這種笑到最後寫到最差,或笑到最後最後什麽也寫不出的做法,不怎麽讚成。我也同意這種屬於我個人經驗的怯懦、苟且、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生存哲學,很沒出息,屢被具有鬥士精神的同行所鄙視、看不起,我也死豬不怕開水燙,很無所謂的了。但我活了這麽多年,別的長進沒有,記憶力還算不錯,那些認為應該奮不顧身去抗爭,應該堅持真理去決戰,應該不屈不撓往前衝,應該抵抗到底豁出命的勇敢者,大難臨頭,撒丫子跑得比誰都快,有的都跑到美利堅合眾國去了。他自己開路,卻要你去當傻帽,這等好樣的同行,要我在記憶中將其格式化掉,那是不可能的。

說到底,如果為真的文學、真的天才,做些什麽,也許還值得。可當今果有什麽天才,果有什麽大師嗎?我是從來不相信的。

把話說得再絕一點,對文學來說,高啟是重要的;對朱元璋來說,多一個天才少一個天才,算個什麽?高啟的不幸,是碰上了朱元璋這樣一位從窮鄉僻壤中、從封閉環境中走出來的統治者。閉塞,則偏執;偏執,則抵製,而長期抵製的結果,便是拒絕文明。貧窮,則愚昧;愚昧,則無知,而長期無知的結果,便是敵視文化。對大多數既非天才,也非大師的人來說,作為朱皇帝的子民,保住腦袋的同時,還要護住屁股,避免吃棍子,避免挨板子,便是第一要務了。

天才固然重要,但為了天才而罔顧一切,那就是“謝靈運式”的癲狂了。記住蘇聯電影裏的一句名言,好像是列寧對那個瓦西裏說的:“麵包會有的。”那是真理得不能再真理的真理,從曆史的角度來看,天才總是會有的。

用得你急嗎?

我記得高啟有一首小詩,不知是他何時的作品,題名為《田舍夜舂》,隻四句,與聶夷中的《詠田家》、與秦韜玉的《貧女》,有異曲同工之處。

新婦舂糧獨睡遲,夜寒茅屋雨來時。

燈前每囑兒休哭,明日行人要早炊。

這真是一首佳構,舂米聲、風雨聲、嬰兒的哭聲,如在耳邊,聲聲可聞;米香、夜色、燈光、人影,如在眼前,曆曆在目;生活的沉重,勞動的煩冗,期待之渺茫,無望之未來,似乎也能在我們心中,有所感觸,有所回應。詩人筆下的婦女,將稻穀舂成如珠如璣的白米,某種程度上,多少類似文人在錘煉字句上,那如琢如磨的勞動精神,而她所感受到的“夜寒茅屋雨來時”的淒冷心境,也頗相同於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的不大容易笑得起來的精神狀態,這實在是很令人不勝其感慨的。文人啊,中國的文人,難道這就是那漫長歲月裏應有的寫照嗎?

因此,從高啟的這首小詩,到高啟的這段公案,以及那位殺知識分子特來勁兒的朱皇帝,都是值得研究中國曆史的工作者,為之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