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編者按]少數民族的哲學思想,是中國哲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積極開展這一方麵的研究,是建立完整的係統的中國哲學史體係的必要條件。由於種種原因,三十年來這一工作沒有得到應有的開展,致使這一研究課題至今還是空白。應該說現在是改變這種狀況的時候了。李國文同誌的文章在這方麵做了可貴的嚐試。我們發表此文,以期引起有關部門和中國哲學史工作者的重視和關心,切實地把這一工作抓起來。本刊願意為這一方麵的研究成果,提供園地。

納西族是雲南各民族中有悠久曆史的民族之一。他們居住在川、滇交界的金沙江流域,很早就和漢、彝、白、普米、傈僳等民族友好相處,在開發和建設祖國西南邊疆,繁榮和發展民族文化等方麵,都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納西族有自己獨立的語言,約在公元7世紀以前又創造了古老的象形文字。納西族人民稱這種文字為“森究魯究”,意思是“木跡石跡”,因為它最初是以描繪動、植物和石頭等具體物質形態的方式來表意的。由於這種文字為納西族的宗教巫師——東巴所掌握,並用來書寫宗教經典,所以一般稱之為東巴文。用東巴文記載的納西族古代文獻,則統稱為東巴經。納西族的祖先用這種象形文字記載了他們古老的神話故事、曆史傳說、文化藝術和科學知識等。當然,其中不可避免地也摻雜了一些迷信的成分。但是,透過迷信的現象,這些古代曆史傳說仍然閃耀著智慧的光芒。而在這裏邊,就蘊藏著許多值得珍視的納西族古代哲學思想的萌芽。

解放以來,在黨的領導和關懷下,有關部門對納西族的社會曆史進行了多次調查,搜集整理了大量社會調查資料和民間文學作品,翻譯出版了許多東巴經文獻。這些資料,不僅是研究納西族的社會曆史、文學藝術的寶貴依據,而且對我們探索納西族的古代哲學思想,有極其重要的價值。本文就是根據這些資料,對古代納西族人民的哲學思想作初步探索,以求教於廣大讀者。

用象形文字記載的納西族古代神話傳說,都沒有注明作者和寫作年代。根據文學藝術起源的一般規律,我們可以斷定,它們絕不會是某一個人、某一時期創作出來的,而是處於原始社會的納西族先民集體智慧的結晶。至於用象形文字把這些神話傳說記入“東巴經”,那已經是很晚的事了。這些古代神話傳說雖然不是專門的係統的哲學著作,在長期流傳和抄寫的過程中,又必然摻雜一些反映後來的社會狀況和思想觀點的內容,但仍然有許多地方反映了古代納西族人民的哲學觀點。這些觀點常常迸發出樸素唯物主義和自發辯證法的火花。

世界的本質是什麽?世界從來就是物質的,或者在物質世界之前就已經有某種精神力量存在著?世界從來就是這個樣子,或者也有它自己形成與發展的曆史?它是自己形成的還是某種精神力量創造的?這些都是從古到今所有人類都會碰到的哲學基本問題。古代納西族人民是怎樣看待這些問題的呢?從東巴經的許多記載可以看出,在古代納西族人民看來,世界有其自身的曆史,曾經經曆了許多不同的發展階段。在人類和萬物出現以前,未形成天地萬物的自然界就已經存在了,並且始終在運動變化著。如《創世紀》一開頭,就對天地還未形成時的宇宙作了描述:“很古很古的時候,天地混沌未分,東神、色神在布置萬物,人類還沒有誕生。”需要說明的是,這裏的東神、色神(或譯作“動神”、“生神”)原來並不是宗教領域中的神靈。在古代納西族的原始觀念中,“東”是男性的代表,即陽;“色”是女性的代表,即陰。所謂“東”、“色”,亦即男、女,或即陰、陽。所謂“東神”、“色神”就是陰、陽二神,即存在於混沌未分的自然界中的一對矛盾。由它們“布置萬物”,就是說,由東神、色神這一對矛盾的作用而產生出萬物。在那混沌不分的時期,“沒有日月,沒有星辰,不分黑白晝夜,更沒有山河和生物。……天空像夜霧迷濛”。

這個“混沌未分”而“像夜霧迷蒙”的狀態,並不是靜止不動的。它由於自身的矛盾而在激烈地運動著、變化著。為要說明這個“混沌未分”的自然界的運動變化過程,許多東巴經的記載作了非常形象生動的描述。如說:“石頭在爆炸,樹木在走動,混沌未分的天地,搖晃又震**。”又說它“像波浪樣動**”,像“一座座高大的磐石,飛旋在濛濛的天涯”。還說,那時候是“樹木會走路的時代,石裂縫會說話的時代,土和石顫動著還未穩定的時代”。還說,在這個混沌迷蒙的時期,“海水追逐著白雲,白雲也追逐著海水”,“樹木像生了腳似地奔跑,高大的磐石在天間飛旋”。可能有人會問:既然天地都還混沌未分,哪裏來的土石、樹木、大海和白雲?須知,這隻是一種誇張的比喻,是為了說明當初混沌世界運動的劇烈以及它同後來的自然界的迥然不同。在納西族的象形文字中,字必有“象”。無“象”之字是難以寫出來的。碰到要描寫無“象”的事物時,也隻能假借有“象”的東西來表現。因此,總要用“有形”來描述“無形”,用“已分”來表示“未分”。上述情況的造成,與象形文字的局限性有直接關係。納西族對於宇宙起源所作的原始的聰明的猜想,足以引起人們極大的興趣。它和現代天體演化學說——大爆炸宇宙學在思想方法上何其相似!

這個“搖晃而又震**”的混沌世界,經過了漫長時間,才開始分化出天地和萬物,但也不是一下子產生的。天地萬物有自己的發展曆程:“天地還未分開,先有了天和地的影子;日月星辰還未出觀,先有了日月星辰的影子;山穀水渠還未形成,先有了山穀水渠的影子。”後來又經過許多曲折變化,才出現了萬物和人類。

這個混沌迷蒙、震**、回旋、顫動著的宇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或者說,它的本質究竟是什麽呢?從東巴經的記載可以看出,這個混沌迷蒙的東西原來是“氣”。它構成宇宙,並且是天、地、日、月和萬物的本源,是構成天地萬物的原始物質。如《人祖利恩》在敘述天地日月山河及人類的產生時是這樣說的:“洪荒時代,混沌未開,天地不分,這時候沒有日月,沒有星辰,更沒有山河和生物,宇宙間隻是一團綠氣。”後來,漸漸地從“綠氣”中產生出白光,白光化為美麗的聲音,美麗的聲音化為“英格阿格”神,即善神。這個善神是世界上一切善良美好事物的祖先。天神和地神,男神和女神,甚至知識與能力之神、重量與長度之神,都是從英格阿格神生的蛋裏孵出來的。宇宙間的黑影黑霧之氣則凝結成難聽的聲音,難聽的聲音化為“英格丁那”神,即惡神,這便是世界上一切鬼怪和醜惡事物的祖先。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氣”以外,在一些東巴經記載中,“聲音”也是和氣息處於同等重要地位的萬物之源。如東巴經《動埃蘇埃》認為,世界之初,“上邊先發出喃喃的聲音,下邊後發出噓噓的氣息。聲音和氣息結合發生變化,出現了一個白蛋。白蛋發生變化,出現了‘精威五樣’(木、火、水、土、鐵)。五樣精威起變化,出現了白、綠、紅、黃、黑五股風,五股彩風起變化,出現五個彩蛋來”。以後五個彩蛋發生變化,產生了各個民族和萬物萬類。這裏的聲音雖然不同於氣息,但它仍然是屬於物質性的東西,而不是什麽精神性的東西。不僅在世界形成之始,就是在天地日月已經形成之後,世界上各個具體物的產生,也幾乎都離不開氣或風。如《創世紀》在敘述天地日月的產生以後又說:“太陽光變化,產生綠鬆石;綠鬆石又變化,產生一團團的白氣;白氣又變化,產生美妙的聲音;美妙的聲音又變化,產生依格窩格(又譯‘英格阿格’)善神。”這是管理世界的地位最高的善神。另一方麵,“月亮光變化,產生黑寶石;黑寶石又變化,產生一股股的黑氣;黑氣又變化,產生噪耳的聲音;噪耳的聲音又變化,產生依古丁那(又譯‘英格哪’)惡神。”這是專和依格窩格作對的世界上地位最高的惡神。世界上所有的神、人和各種妖魔鬼怪都是從這一對神所下的蛋裏生出來的。在《人祖利恩》中則說:“天地分開之後,天氣與地氣**而生白露,白露凝為大海,大海生出恨古,恨古傳至九代以後,又生出了五個兄弟和六個姊妹,其中最小的一個弟弟叫利恩。”

從上麵這些敘述可以看出,古代納西族人民力圖從某種物質性的東西中去尋找作為從混沌迷蒙、經過變化發展形成世界萬物以至神靈鬼怪的根源。他們認為,這種物質就是氣。天地萬物就是從這種混沌迷蒙的氣發展變化來的。這種觀點,雖然同迷信神話混雜在一起,但無疑是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當然,他們找到的隻不過是物質的個別形態。在人類思想史的早期,人們還不可能把具體的物質形態和作為各種具體物之抽象的一般物質區別開來。所以,拿某種具體的物質作為萬物的本源,這正是古代樸素唯物主義的共同特點。這種宇宙觀,正如恩格斯在評價古希臘樸素唯物主義時所指出的:“它在自己的萌芽時期就十分自然地把自然現象的無限多樣性的統一看作不言而喻的,並且在某種具有固定形體的東西中,在某種特殊的東西中去尋找這個統一,比如泰勒斯就在水裏去尋找。”應該指出的是,古代納西族人民用來作為世界本原的“氣”,雖然也是一種特殊的東西,卻是一種最缺乏固定形體的東西。拿這樣一種形體最不確定的東西作為世界的本源,顯然要比用某種具固定形體的東西,或者用好幾種特殊的東西,更易於說明問題,也更便於說明複雜多樣的世界的統一性。

世界統一於氣,為什麽又有萬物呢?為了說明萬物的多樣性,東巴經提出了“真”、“假”、“虛”、“實”這樣幾個概念。如《創世紀》說:“三生九,九生萬物,萬物有‘真’有‘假’,萬物有‘實’有‘虛’。真和實相配合,產生了光亮亮的太陽;假和虛相配合,出現了冷清清的月亮。”這也就是《崇搬圖》中所提到的“真與不真,實與不實,”或者“真體和實質”與“不真不實的體和質”。古代納西族人民就是用這幾個概念來說明萬物的存在形式和變化模式的。所謂“虛”,並不是虛空,更不是空無。它不過是物質存在的一種形態,即不易為人們的感官所覺察的一種稀薄微細的物質形態罷了。“實”則相反,它是易於為人們的感官所覺察的一種具有比較確實的形體的物質形態。所謂“真”與“假”,其意義也是一樣。把真、假、虛、實和作為萬物本源的氣結合起來,就能比較全麵地說明萬物的產生。因為,氣凝則明顯可見。可見,對於人的感覺就是有,有即是“真”和“實”。氣散則不易為人所知,不易為人所知就是“假”和“虛”。這就是說,氣表現為真、假、虛、實等幾種狀態,而這幾種狀態的不同結合就形成萬物。比如上述《創世紀》在談到日月形成時就是這樣說的。

《崇搬圖》在談到天地萬物的產生時也是這樣說的。它說,在世界之初,“出現了一切真與不真、實與不實的問題。最初真體和實質兩種化育,出現了純潔的光明的白天。由白天化育,由此出現會啼的好聲好氣。由好聲好氣化育,出現‘英格阿格’神”。“由不真不實的體和質來化育,出現了精澈黑亮的鬆石。由黑鬆石化育,出現了一些黑光燦爛的東西。由黑光化育,出現了會啼的怪聲怪氣的東西。由怪的聲氣化育,出現了‘英格鼎那’”。然後,又經過許多變化,產生出天地萬物,甚至神靈和鬼怪,也都是從這裏麵產生的。

古代納西族人民的樸素辯證法思想,還表現在對各種具體事物的產生的看法上。他們認為,任何一種具體事物,也都有它產生和發展的過程,而不是一出現就完整成熟,更不是永遠固定不變的。上述《創世紀》中關於天地日月星辰山穀水渠的產生先有它們的影子的說法,就是一個證明。在《崇搬圖》中也說:“天沒開地沒辟的時候,先有隱隱約約的似天非天、似地非地的象征。”“太陽和月亮還未出現的時候,先有隱隱約約的似日非日、似月非月的影子出現了。星和宿還沒出現的時候,先有隱隱約約的似星非星、似宿非宿的象征。”“山嶽和川流還沒有形成的時候,先有隱隱約約的似山非山、似川非川的象征。樹木和岩石還未出現的時候,先有隱隱約約的似樹非樹、似石非石的象征。”“泉水和溝渠還沒出現的時候,先有隱隱約約的似水非水、似渠非渠的象征。”這就是說,天地萬物都不是一下子突然出現,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麽完整的,而是有一個化育成長的過程,有它們自己的發展史。開始時,它們都是隻有一個雛形,所以稱之為“影子”或“象征”。以後才逐漸發展成為有形的個體。這裏麵有寶貴的唯物主義思想,也有辯證的發展觀,比起上帝一下子創造出萬物來的神話,真要高明千萬倍!

對於生命和人類是怎樣產生的,在東巴經裏也有十分有趣的解釋,而且其中閃耀著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光芒的思想。如在《創世紀》中,關於人類的起源是這樣描述的:“居那若倮山上,產生了美妙的聲音,居那若倮山下,產生了美好的白氣;好聲好氣相混合,產生了三滴白露水;三滴露水又變化,變成了一個大海。人類之蛋由天下,人類之蛋由地抱,天蛋抱在大海裏,大海孵出恨矢恨忍來。恨矢恨忍傳後代,一代一代往下傳,傳到第九代,便是從忍利恩。利恩弟兄有五個,利恩姊妹有六人。”這便是最初的人。後來因為洪水滔天,從忍利恩的兄弟姊妹都死了。隻有從忍利恩活下來,和天上的仙女、天神子勞阿普的女兒襯紅褒白結了婚,便成為人類的祖先。

天神是怎樣產生的呢?天神是從善神英格阿格那裏產生的。英格阿格作法變出一個白蛋,白蛋孵出一隻白雞,自己取名為“恩餘恩曼”,意即神雞。恩餘恩曼又生下九對白蛋。所有天神、地神、開天辟地的九兄弟、七姊妹,都是從這九對白蛋變來的。而善神英格阿格又是由太陽光產生的白氣和美妙的聲音結合而產生的。人類的產生,甚至神的產生,都完全是物質變化的結果。從哲學的觀點看,在人類文明的萌芽時期,這不能不說是十分卓越的見解。

在《崇搬圖》中,關於人類的產生談得更詳細些,反映出來的思想也比較深刻。其中說:“最初期間,上麵高空有聲音震**著,下麵地裏有氣體蒸醞著。聲和氣相互感應,化育為三滴白露。由白露化育,變成三個黃海。一滴露水落在海裏,就生出‘恨時恨蕊’,又生了‘恨蕊拉蕊’,再生出‘拉蕊莫蕊’,複生了‘莫蕊楚楚’,繼後傳‘楚楚慈魚’,複傳‘慈魚楚局’。”這六代是還不具備人形的低等生物。《崇搬圖》接著說:“又傳‘楚局局蕊’,於是肇生了‘局蕊精蕊’,又傳‘精蕊崇蕊’,又傳‘崇蕊利恩’,他們是利恩五個兄弟,吉命六個姊妹。”楚局局蕊、局蕊精蕊、精蕊崇蕊這三代也還不是真正的人,而是越來越接近於人類的動物,可能是猿人或者原始人。隻有到了利恩這一代,才成為真正的人,才是現代人的直接祖先。

從上麵這些神話傳說中,我們至少可以發現這樣幾點思想:

1.關於生命起源的唯物主義觀點。古代納西族人認為,最初的生命是由聲音和氣體震**蒸醞,相互感應化為白露,白露落入海水中產生的。這裏沒有任何超出物質之上的精神力量的作用,而純粹是由於物質本身的作用。由於物質本身的發展變化,從無生命的物質中產生了生命。在納西族古代神話傳說中,在談開天辟地和萬物的產生時,隻要提到生命的產生,都是這樣的觀點。可見,這是古代納西族世代相傳、堅定而一貫的思想。

2.關於人類產生的辯證法思想。在古代納西族人看來,人類的產生也有一個曆史發展過程。人類不是從無生命的物質突然變來的,更不是超出物質之上的精神力量——上帝創造的,而是在物質完成了從無生命到生命的飛躍以後,在原始生命的基礎上經過許多世代的長久發展才出現的。雖然在這些傳說中,從原始生命到人類隻經過了九代,但在古代納西族人民的心目中,九代之中每一代都是從原始生命進化到人類的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階段,而不是某個生命個體的一生。這是很顯然的。

3.從上述神話傳說還可以看出,古代納西族人民認為最初的生命產生在水裏,產生於海洋。對遠古時代的人說來,這也是一個天才的猜測。這種樸素的直觀的看法,與現代自然科學對生命起源的認識有近似的地方。遠古時代的人當然不可能掌握現代自然科學所擁有的根據。但是,他們還是可以從人離不開水,各種生物也離不開水這個事實出發,運用自己的思維能力,作出生命產生於水的判斷。這個事實向我們顯示了古代納西族人民的智慧和相當高的思維能力,同時也向我們顯示了理論思維在認識客觀事物的過程中的巨大能動作用。

另外,從上麵屢次提到的材料中,可以看出古代納西族人民關於萬物,特別是關於生命產生的思想中對綠色和白色同時也對黑色給予了特別重要的地位。白光、白氣、白天、白雲、白雞、白蛋,綠氣、綠鬆石等,生命和人類就是從這些東西中產生的。黑寶石、黑氣、黑影、黑霧產生出惡神和妖魔鬼怪,專門和人類作對,給人類製造災難。顯然,這是古代納西族人民對萬物特別是生命要依賴太陽、動物要依賴綠色植物才能生存和發展這個事實的一種樸素的概括。對黑色的恐懼和厭惡,則反映了原始時代人們對黑夜的害怕和無能為力。這個想法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古代納西族人民特意編了長篇神話敘事詩《黑白之戰》來描寫黑白之間的鬥爭,最後是黑神失敗,白神勝利,天下光明。

還有一個非常有趣而又值得認真思考的情況,就是在納西族的古代文獻東巴經中,幾乎所有的生物(主要是動物)都是從蛋裏生出來的。比如牛,《創世紀》認為牛是從神雞恩餘恩曼的一對煞尾(最後的意思)蛋裏孵出來的。關於馬,在《馬的來曆》中則說它是從天神排和天神禪養的神雞下的蛋中孵出來的。一對銀蛋變成了白馬和花馬,一對金蛋變出了黃馬,一對墨玉蛋變出了黑馬,一對鐵蛋變出了黑蹄馬,一對銅蛋變出了棗紅馬,一對木蛋變出了犏牛犛牛樣的馬。這樣就出現了各色各樣的馬。在《動埃蘇埃》中,在敘述了“精威五樣”產生五股彩風,五股彩風變作五個彩蛋以後,接著描述了五個彩蛋變化出的東西。其中有天地、日月、星辰、山穀、樹木等。還說:白蛋生出了白犏牛和白犛牛、白山羊和白綿羊、白牛和白馬;綠蛋生出了綠犏牛和綠犛牛、綠山羊和綠綿羊、綠牛和綠馬;黃蛋生出了黃犏牛和黃犛牛、黃山羊和黃綿羊、黃牛和黃馬;紅蛋生出了紅犏牛和紅犛牛、紅山羊和紅綿羊、紅牛和紅馬;黑蛋生出了黑犏牛和黑犛牛、黑山羊和黑綿羊、黑牛和黑馬。不僅如此,我們前麵已經指出過,在東巴經中,甚至人、神、妖魔鬼怪也都是從蛋裏生出來的。

初看起來,這似乎是完全錯誤的,怎麽能把這些明顯的哺乳動物都說成是從蛋裏生出來的呢?但如果仔細想一想,問題又不那麽簡單。因為,馬牛羊和人如何生出來,這是人們常見熟悉的事。所以,這種說法絕不會是由於古代納西族人民對這些動物的產生不了解、妄加解釋所致。這顯然是別有用意。認真思索一下,就可以知道上述一切生物從蛋裏生出來的說法是古代納西族人民用來解釋這些生物的最初來源的。這些說法所反映的實際上是各種生物起源於共同祖先的思想,更概括些說,也就是關於生物統一性的思想。當然,由於生產力和科學發展水平的限製,他們還不可能認識到植物與動物的統一性,因此他們關於生物統一性的思想主要是指動物的統一性。在他們看來,與非生物相比,所有的動物顯然都具有共同性。因此,它們在起源上也應當是一致的。那麽,到哪裏去尋找這種一致的起源呢?他們看到絕大多數的動物從小小的昆蟲到水裏的遊魚和天上的飛鳥都是從卵裏生出來的。於是,他們推測獸類最初也應當是從卵裏生出來的,也就產生了馬牛羊以至人神鬼怪最初都是從蛋裏生出來的觀念。

從表麵上看來,這根本不符合事實,是錯誤的。但是,從思想方法上看,這又是非常深刻的。在這裏,真理同謬誤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結合在一起。這不正是恩格斯說的那種“不足以說明構成這幅總畫麵的各個細節”,但卻“正確地把握了現象的總畫麵的一般性質”,因而是“原始的、素樸的但實質上正確的世界觀”嗎?古代納西族人民猜測到了宇宙和生物的起源,以及它們的統一性。由於曆史條件和認識水平的限製,他們不可能對此作出充分的論證,更不可能從細節上正確地把握它們。但是這些充滿智慧的猜測能夠在生產力和科學水平都十分低下的時候提出來卻是難能可貴的。

在對納西族古代哲學思想作了初步探索以後,我們忍不住還有幾句話想說。多年以來,我們對少數民族哲學思想的調查研究做得極差。在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我們國家曾經組織進行了大規模的民族調查,但對少數民族的哲學思想並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即使偶然在調查資料中涉及哲學思想,也沒有進行整理總結。所以,直到現在,這個領域幾乎還完全是一個空白。正因為如此,我們寫的中國哲學史也隻能是漢族的哲學史,而不能成為名符其實的中國哲學史。這種狀況反過來又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少數民族根本就沒有哲學思想。這不僅影響了一些漢族的同誌,甚至還影響了一些少數民族的同誌。有的少數民族的同誌也否認本民族有哲學思想。但是,當我們對少數民族的哲學思想作了哪怕是僅僅一點初步探索以後,就會發現這種看法是完全錯誤的。在曆史上,每個民族都有過光輝燦爛的時代,都曾在某一時期創造出具有自身特色的精神文化和物質文明。否則,它們就不可能繼續存留到現在。納西族古代哲學思想的卓越成就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調查研究少數民族的哲學思想,是個不應該再拖延下去的任務。現在,對少數民族的研究,比如經濟狀況、社會製度、風俗習慣、婚姻形式等的研究都已恢複,有的還相當活躍,但惟獨對少數民族哲學思想的研究,仍然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我們希望有關部門的領導,真正把這個工作當作一件刻不容緩的任務抓起來,在人力、物力、條件等方麵采取有力的措施,給予充分的保證。隻要我們認真去做,就能在這塊富饒的土地上,很快地收獲到豐碩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