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讀紅樓

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題曰《讀書的姿勢》。談到人在拿起一本書或一本刊物、一張報紙來閱讀的時候,身體不外乎處於站著、坐著、躺著的三種狀態之下;自然,還可以說有第四種,是比正襟危坐要放鬆些,比平臥仰天要鄭重些的半躺半靠著的讀書姿勢,大概與古人所言的“憑幾”或者“倚欄”那種瀟灑式樣相類似。小姐手托香腮,斜倚在欄杆上,看一部《西廂記》之類的風月書籍,應該說即使多少有些惆悵,基本上也是屬於快樂的憂傷。

躺與半躺,倘若在休閑狀況下,不愁吃,不愁穿,捧著書來閱讀,那是毫無疑義的快活。但是,在那間屋子裏,隻有你能擁有的一張床的位置,別無他物,就談不上瀟灑了;而惟一能夠采光的小窗戶,就在你的腳下,那麽,若想看點書,隻好采用臥讀的姿勢,便談不上古人的那種雅趣了。在我當“右派”被勞動改造的歲月裏,曾經在施工工地的工棚裏,那大通鋪上居住過若幹年,我就曾這樣借小窗的亮光,仰讀了若幹遍《紅樓夢》。

真得感謝一位偉人的話,他認為一部《紅樓夢》至少應該讀五遍,這句從未見諸文字的“最高指示”,使我在那個特別“左”的年代裏,獲得了可以在工棚裏讀這部不朽著作的可能性。這部書,是我那時能夠擁有的惟一的文學讀物。不過,好日子總是短命的,到了“**”,押出工棚,關進牛棚,這種閱讀的自由,就宣告結束了。

恰巧,這套書被人借走,未被查抄,逃過一劫,雖殘破不堪,書頁零散,至今,還在我手中保存著,萬幸萬幸!

其實,要論半躺或全躺的閱讀,手是最不愜意的,因為捧書的手,需承受著那本書的全部重量。這時候,就會發現我們老祖宗發明的線裝書,要比外國人創造的洋裝書,不知優越多少倍?線裝書的優點,一是分量輕,二是可卷曲,就比那些西裝革履的硬麵精裝書,更適宜躺著閱讀了。捧著一塊城磚似的洋裝書,看不上幾分鍾,就會手酸,魯迅先生在《病中雜談》裏,就感歎過生病的他,在病榻上捧讀洋書不勝其累的苦經。

幸運的是,我擁有的這套《石頭記》不是大部頭的,是解放前商務印書館的《萬有文庫》本,分16冊,每冊的重量不足100克,持在手中,可謂不費吹灰之力。記得在勞動改造期間,管你的那些人物,角色不大,壞水頗多,可能出於人類是從低等生物進化而來的緣故,原始的殘忍心發作起來,惟以作踐施虐我等可憐蟲為快。重活、累活、髒活、別人不樂意幹的活,都派到你的頭上,有時,別人放工了,你還回不來。所以,能擺平在鋪板上,真是連動都不想動。

也許良知尚未完全絕望,也許靈魂還沒有徹底一蹶不振,也許曹雪芹家族的命運說明世界也許不會一成不變。作為一個讀書人,若不想死,若還有明天,能一天到晚不與漢字打交道嗎?於是,就得找隨便什麽的漢字的書籍報紙來看,尤其當你累得渾身上下酸痛不已時,拿起這一薄冊百看不厭的《石頭記》,便是一次苦難中的精神大餐了。

書不重,隻二兩,舉起來讀上幾行,能使我走進書裏去,而忘記眼前一切的羞辱、苦痛、折磨、煎熬。否則,真不知怎麽度過那漫長的無盡期的陰霾歲月?這是一部不論從哪一頁翻起都能看下去的書,而且,是一部常讀常新,總是能讓你融入其中的書。

我一直認為,我心目中以為的文學大師,就是在作品中能夠提供讀者以巨大想像空間者。《紅樓夢》就像不沉的湖那樣,你隻要跳進去,便隻有你和紅樓中人融合一起,別人休想介入。此時此刻,人間的狗臉生霜、世道的客走茶涼、窗外的淒風苦雨、命運的坎坷無常,都他媽的置之度外了。哪怕隻有一分鍾的自由遐思,那一分鍾便是你自己作為上帝在主宰著的天地。

我甚至幻想,假如有一天,隻給我讀一部書的權利,《紅樓夢》必然是我的第一選擇,而在各式各樣版本的《紅樓夢》中,我隻挑選悼紅軒原本,東洞庭護花主人評,蛟川大某山民加評,海角居士校正的《增評補圖石頭記》。這在我看來,也許是最好的版本,包括那些插圖,曾經給我留下多大的想像餘地啊!

不知道為什麽這種版本的《紅樓夢》,解放後未見流通,也未見介紹和推薦。如今談紅,無不捧脂,其實,真正就文學論文學來讀這部小說,30年代商務出的這部書是很不錯的版本;相反,甚囂塵上的脂硯齋評《石頭記》倒是鑽進去很難擺脫的迷宮,如今,許多掉了魂的紅學家,像得了魔症似地沉醉於脂評之中,與小說和文學的正道,不知偏離到什麽地方去了?

讀書,是文人的職業使命,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也是古往今來的作家們的自我期許。但實際上,一個人,終其一生,即使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者,在浩瀚的知識海洋裏,說實在的,也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飲”而已。但有一條,幾乎絕大多數作家,都有他特別心儀的一個作家或幾個作家,都有他格外鍾情的一部作品或數部作品,是他進行文學創作時,能起到磁場作用、坐標作用、校準作用、激發作用的重要參考物。

人人都會有這珍藏的、這心愛的、這時刻捧讀的、這陪伴入夢的一部書。

數十年後,回想起那時的工棚裏通常要住40個或50個工人,在如此喧囂的、嘈雜的、混亂的、惡劣的生存環境裏,心靈裏連這麽一小塊淨土也不保持的話,那豈不是完完全全的行屍走肉了嗎?我一直這樣認為,也這樣行事的,不管怎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然我活著,我就忘不了營造那個屬於自己的夢。因為,一個人,什麽都有可能失去,夢卻是誰也奪不走的。告密者也無可奈何,他估計得出來你一定在做著“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夢,他從你眼睛裏看得出你在等待“雄雞一唱天下白”的那一天,而且似乎聽到你在心靈深處鞭撻他這樣狗樣的人和人樣的狗。然而,他抓不住把柄,無計可施。

但對我來講,有夢,也就意味著還有希望,還有未來。

而有希望,有未來,自然也就有了生存下去的信心。這就是這部須臾不離的《石頭記》,在那些年裏,曾經給過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