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愛”者鑒

“泥愛”,是一個古老的漢語詞匯。

見於明代李賢所著的《古穰雜錄摘抄》,其中一則筆記起句為“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讀到這裏,頓覺“泥愛”二字眼生,但查辭書,遍覓不得。明代焦竑所著的《玉堂叢語》一書,也談到楊士奇“泥愛”這件事,題目為《惹溺》,這個“惹溺”,同樣也是一個稀見的,不載於當代出版的辭典。

看來,任何民族的文字語言,都是處在不停變化發展的過程之中,一些新的詞語在產生,一些舊的詞語在消亡。“泥愛”和“惹溺”,便是埋葬在古籍中,屬於屍骸性質的詞語,很難在現代語言中複活了。

由於李賢和焦竑寫的是同一件事,參照來看,“泥愛”的“泥”,約與現代漢語中的溺愛的“溺”同義,也許更接近於時下流行的“愛呆了”的意思。一個人愛呆了,愛傻了,愛到不清醒、不問是非的程度,便是“泥愛”了。語言雖然古老而且死亡,但這種為官之父“泥愛”其不肖子的社會現象,由明至清,由民國至現在,倒是一點沒變,甚至還發揚光大呢?就看最近坐在被告席裏的高級幹部,與其子、與其妻、與其情人小秘、與其三親六故,作奸犯科、貪贓枉法、包庇縱容、共同為惡,便可證明。

李賢所說的這位泥愛其子的士奇,是明代有名的宰輔楊士奇。

宰輔,其實就是宰相。明朱元璋實行獨裁統治,大權獨攬,是個誰也信不過的暴君,因而立下規矩,子孫為帝,不得設宰相以分君權。可沒有三頭六臂,他不可能事必躬親,中央地方之間的協調管理,政府部門之間的綜合平衡,總得有人去做具體細致包括雜七雜八的事務,否則整個國家機器的運轉,就會發生問題。於是,就有輔臣的設置。所謂輔臣,通常由翰林學士擔任,備谘詢、擬對策、上條陳、做建議,有行政權無決定權,是一切聽命於皇帝的秘書班子而已。

老朱和老朱的兒子朱棣,是打江山的皇帝,因此也是殺人無算的強悍人物,做輔臣的,隻是垂手侍立的跟班,吩咐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到了朱棣的兒子朱高熾和朱高熾的兒子朱瞻基,便是坐江山的皇帝,不再具備乃父、乃祖那份殺伐決斷的魄力和“惟辟作威,惟辟作福”的威風。從此,輔臣才由做筆錄的文書角色,成為出主意的股肱人物,漸漸地,雖無宰相之名,但有宰相之實,慢慢地,也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達到了不是宰相,等於宰相的名位高度。

生於公元1365年,死於公元1444年,差幾天就80歲的楊士奇,曆事惠帝、成祖、仁宗、英宗四朝,這位老先生親身經曆了輔臣地位逐步提高的過程。若不是他“泥愛”其子楊稷,弄得聲名狼藉,最後搭上老命,這位元老政治家的一生,本可以畫個更圓滿些的句號。

因為,引車賣漿之流,販夫走卒之輩,縱使“泥愛”他的子女,小小泥鰍,能翻多大風浪?但是,官做得越大的幹部,“泥愛”其親屬,任其行凶作惡,聽其胡作非為,那後果也越嚴重,對於社會的危害性也越可怕,最後付出的代價也越沉重。看來,這也是為官者,尤其為大官者,必須戒之慎之的事情了。

其實,正史對於楊士奇,以及楊榮、楊溥的“三楊”輔政,還是比較肯定的。《明史》讚曰:“是以明稱賢相,必首三楊,均能原本儒術,通達事變,協力相資,靖共匪懈。”一方麵,朱元璋和朱棣半個世紀的鐵血統治,基本上是暴政、是鎮壓、是不停地殺戮,無論國家的元氣,還是百姓的繁衍,都經不起再折騰,需要休養生息;一方麵,朱高熾、朱瞻基,乃至朱祁鎮,都是無甚才智、無甚作為的平庸之君,因而在敬謹恭勉,求穩慎行的“三楊”輔佐下,國家能夠正常運轉,大局能夠保持安定。

明代鄭曉所著《今言》中稱,“惟西楊起布衣,曆四朝四十一年”,楊士奇執政的這時期,明代雖無大發展,但也無大動亂,不能不說是“三楊”的貢獻。盡管明代錯過了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機遇,但元末大亂以後,接著又是明初兩帝的瘋狂殺戮,能夠安定下來,老百姓不處於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日子裏,便是托天之福了。

楊士奇,江西泰和人,出身寒門,早年在鄉間為塾師,很清苦,也很努力。惠帝時,以才學優異薦入翰林,為編纂官,盡管未經科舉,以出類拔萃入仕,值得自豪;但並非正途出身,他也是相當抱愧,引為生平一恨。因此,永樂奪了他侄子惠帝的江山,沒有什麽資曆的他,趕緊投靠新朝。由於他很表現,也很賣力,定都北京以後,先任編修,後入內閣,再進侍講,一路青雲,升任輔臣。永樂北巡,朱棣委任他扈從東宮,駐守南都,相當信任他的。

當時,永樂不喜身肥懦弱的長子,屬意那個驍勇跋扈的次子,朱高熾差點被廢,當不成太子。楊士奇極力美言,予以回護,才得以無事。後來,仁宗繼位,便立升他為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加少保,頒“繩愆糾謬”勳匾,予以殊榮。隨後進少傅,為兵部尚書,也算是對這位老臣的恩渥和報答。

也許因為這種原因,仁宗當朝,作為宰輔的楊士奇,和以前侍候成祖大不相同。能夠秉公用人,持直主政,能夠坦陳己見,諫言無忌。中國知識分子之可愛處,有了一點發言權,還是能夠為國為民做點好事的,正史上對他予以相當肯定。譬如仁宗登基後,那些在他為太子時,得罪過他的官吏,他一心懲辦,大搞報複,是被楊士奇勸止住了的;譬如那些上書歌功頌德的臣僚,因為馬屁拍得順當,仁宗很開心,便要加以提拔,是被楊士奇一一反對掉的;譬如後來成為棟梁之材的於謙、周忱、況鍾這些才誌傑出之士,又都是他發現引薦而獲得重用的。“雅善知人,好推轂寒士,所薦達有初未識麵者。”(《明史》)

有一位叫顧佐的禦史,也是楊士奇起用的人才。有一次,“奸吏奏佐受隸金,私遣歸。帝密示士奇曰:‘爾不嚐舉佐廉乎?’對曰:‘中朝官俸薄,仆馬薪芻資之隸,遣隸半使出資免役,隸得歸耕,官得資費,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帝歎曰:‘朝臣貧如此!’因怒訴者曰:‘朕方用佐,小人敢誣之,必下法司治。’士奇對曰:‘細事不足幹上怒。’”(《明史》)

從這些地方看,楊士奇在盡責為官上,可謂兢兢業業,孜孜不懈。但是,這樣一位極明白事理,極通曉大體的政治家,卻因為“泥愛”其子,而成為一個被蒙蔽的糊塗父親。

李賢這樣寫道:“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莫知其惡最為敗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見其暴橫,以實來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書曰,某人說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書,反毀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鄉裏故,撓其所行,以此誣之。士奇自後不信言子之惡者。有阿附譽子之善者,即以為實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惡不複聞矣。及被害者連奏其不善之狀,朝廷猶不忍加之罪,付其狀於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數十,惡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時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猶慰安之,恐致憂。後歲餘,士奇終,始論其子於法,斬之。鄉人預為祭文,數其惡流,天下傳誦。”

焦竑對這個敗類又有進一步的描寫:“楊文貞子稷惡狀已盈,王文端為文貞言之,遂請省墓,實欲製其子也。稷知,每驛遞中,先置所親譽稷賢。後揚言曰:‘人忌公功名之盛,故謗稷耳。’稷複迎於數百裏外,氈帽油靴,樸訥循理,家中圖書蕭然。文貞遂疑文端妒己,還京師,出之吏部。”

魯迅先生寫過一首《答客誚》的舊體詩:“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為父親者,愛自己的兒子,是一種很正常的人類天生的感情。但這種愛,超過一切,壓倒一切,以致顛倒黑白,枉顧是非,那就害人害己,遺禍社會。

因為這個父親,不是蹬三輪的,誰也不會關心;也不是賣雞蛋的,誰也不會注意;且並非碌碌無聞的大人物,而是眾所周知的大宰輔。於是,有這樣一個被斬首的混賬兒子,縱使相信是被蒙蔽,是糊塗蟲,不曾同流合汙,也不曾狼狽為奸,那不論是楊士奇,還是別的什麽士奇,也不論是過去的楊士奇,還是當代的別的什麽士奇,都會成為曆史上的一個大笑柄,為人所不齒,被人所唾棄。

明代的何良俊,在其所著的《四友齋叢語》中,那批判的鋒芒就直指楊士奇了。

“楊文貞公之子,居家橫暴,鄉民甚苦之,人不敢言。王抑庵直是文貞同鄉且相厚,遂極言之。後文貞以展墓還家,其子穿硬牛皮靴,青布直身,迎之數百裏外。文貞一見,以為其子敦樸善人也。抑庵忌其功名,妄為此語,大不平之。後事敗,鄉民奏聞朝廷,逮其子至京,處以重典。文貞始知其子之詐,然文貞猶以舊憾,抑庵在吏部十餘年終不得入閣者,人以為文貞沮之也。由此事觀之,則三楊之中,文貞為最劣矣。”

俗話說,知其父者莫如其子,同樣,知其子者也莫如其父,從遺傳學的角度考量,父子之間,總是會有共同的基因。按照其子楊稷那一份作偽本領,造假功夫,高超的表演能力,嗚呼,我不禁懷疑,這個老爹,果然是被蒙在鼓中麽?

“泥愛”之禍,這位明代賢相,確實是一麵值得照一照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