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寨的笑聲

重重疊疊的山巒間,滑下來一條小路。上午下過一場雨,把路麵上的砂石,洗得幹幹淨淨,一粒粒在晚霞裏光閃閃的。翻過前麵這道嶺,就是梨花寨了。我踏著砂石山道,匆匆地走著。

“咯咯咯……”

突然,山坳間的小路上,飄下來一串粗獷、悅耳的笑聲。舉目望去,金色的晚霞裏,躍動著幾個婦女的身影。一個人的肩頭上扛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幾個人圍著扛紙箱的人前前後後地奔跑。梨花寨,是一個歡笑的山寨。這裏的人,個個肚子裏都裝滿了笑,人人又都是戲迷。自己唱,自己舞;也愛看別人唱、別人舞。我年邁的舅舅,就在梨花寨。兩個表姐,都嫁在自己的寨子裏。我這次回鄉探親,媽媽告訴我:去年的政策一變,舅舅家一年打了個翻身仗。那邊的人過來講,年終決算,舅舅家進了一千多元錢。這一家戲迷,要買電戲機了。

“電戲機?”我一時沒鬧懂,問。

“是啊,電唱戲的機器。”

我不禁“卟”地大笑,明白了那個“電戲機”了。

於是,我匆匆扒了兩碗飯,太陽挨山的時候,踏上了這條“外婆路”……

“咯咯咯……”

又一陣笑聲灌耳而來。這笑聲,既熟悉,又陌生,似乎很近,又覺遙遠。我努力在記憶的倉庫裏搜索著,尋找著。啊,莫不是表姐的笑聲?

瞬間,象扭開了電視機的開關,我心靈深處的屏幕映出了清晰的影象……

一九五七年,我在石龜灘完小讀書。有一天,縣裏來了一個電影隊,到學校放映《白毛女》。下了課,我一陣飛腳,跑回梨花寨,向舅舅和表姐們通風報信。山寨人聽到消息,一個個打著幹竹枝火把下山了。頓時,這條山道上,一路火光流動。

山鄉裏來了電影隊,山裏人這個新奇勁兒,真是沒法兒形容。附近二十裏路的人都趕來了,小操坪裏擠了個水泄不通,操坪邊一棟房子的擱樓上,也站滿了人。影片放映一小半時,突然,“轟”的一響,許多人“哇哇”大叫起來,人群裏頓時一片慌亂。原來,廳堂樓上站的人太多,承受不了,有幾塊樓板塌下來,壓在樓下的人身上。十多人負了傷,大表姐亞雲也被樓板砸破了頭。

星期天,我去區醫院看她。她頭上包著白紗布,卻仍舊那樣樂嗬嗬的:“那夜的電影,幾多有味!一個個活人在布上跳動,機子一停,那多的人一下子就全不見了。真是個新奇物件,咯咯咯……”

“還笑哩,白毛女演成了紅毛女。”我嗔道。

她摸了摸纏白紗布的頭,認真地說:“這幾天,我老是想:麽時候才能把電影接到我們寨子裏去呢?要是那樣,幾多味呀!咯咯咯……”

多麽相同的笑聲啊!我抬頭望去,那幾個婦女的身影早已不見了。自己也快爬到了山頂上,心裏激動地想著:表姐當年的願望,早已成為了曆史。那麽現在,她有什麽新的追求呢?

終於翻上了這道嶺。爽身的春風,搖落了遍地的梨花,送來了醉人的花香。晚霞漸漸地退出了她火焰般的色彩,銀盆似的月亮,羞羞答答地從梨樹林後閃出來了。灑滿雪片似的梨花的村道上,年輕的伢妹子唱著甜美的歌,賢惠的媳婦們,扶著年老的公婆,一步一搖地朝梨樹林中的一棟青磚瓦屋走去。

“咯咯咯……”

瓦屋裏飛出來一串串嫩嫩的、甜美的、和粗獷的笑聲。這正是我舅舅的家。莫不是他們已經把電視機買回來了?我一陣飛腳,奔下山去,擠進了屋裏的人群裏。果然屋前階基上的四方台子上放著一台17時的黑白電視機。熒光屏上,出現了儀表堂堂的電視播音員。

這一下,人群裏象山間的溪水過灘一樣喧嘩開了。那些長年生活在山寨、連縣城都未去過的老婆婆驚訝得閉不攏那脫了牙齒的嘴巴,喊著自己讀中學的妹子,喚著自己當會計的媳婦,提出了一個個新奇的、人們想象不出的問題。在這片雜亂的聲海裏,我捕捉到了一個親切、熟悉的聲音。那是舅媽的尖嗓子:“亞雲,”她指著播音員,“她剛才從哪裏拱出來的呀?”

“她從北京來的。”表姐一邊調了調音量開關,一邊說,剛才那幾個買電視機回來的婦女,一定是她們。一轉眼就安裝好了,手腳真麻利!

“北京?幾多的遠,坐什麽來的咯樣快?”

“電嘛。”

“坐電來的?”

“咯咯咯……”一陣青年人的笑聲,年近四十的表姐,這時忍住笑,逗著娘:“坐電比坐飛機還快哩!”

“那,要是你在北京工作的表弟今晚能坐電從咯機子回來看看,該幾好呀!趕明日,我要坐電去看看北京,去看看你表弟。”人群裏又揚起一陣笑聲。這笑聲,這話語,帶著蜜,裹著糖,落入我的心裏。我依舊沒有吭聲。我願意站在他們中間,聽聽這山寨人歡樂的笑聲,聽聽他們這新奇而有趣的話語。我仿佛已坐在首都劇場,聽哪位著名的歌唱家在唱歌。這些話語,就是美妙動人的歌啊,這是今日山寨人心底裏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