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香亭

我又走上了這條路……

拐了一個彎,又一個彎,上了一道坡,又一道坡。沿著一級一級的石板路頭,從從容容地走進了一扇白牆青瓦的房門之內。青石柱壘成的房門上,重新描謄過的“風香亭”三個古樸、蒼勁的大字,象火苗一樣跳進了我的眼簾。啊,風香亭,又見到您了!

甩掉一把汗水,我在這座飽經風霜的古亭前站住了。亭子剛剛維修過,被飄雨洗得磚塊脫落的牆壁,粉上了石灰,一幅大紅對聯,張貼在門框兩側:三上三下家變窮,風去風來亭又香。好象是印證這對聯似的,這時,一陣山風穿亭而過,把一股濃鬱的山茶的芳香,送進我的肺腑,甜美極了!多年不香的風香亭,真的又香了,這引起我多少感慨啊!

“那位同誌呀,在外邊站著做麽子,進來歇一歇,喝杯涼茶吧!”

一個老婦人的聲音,闖進我的耳鼓。我定睛一看,隻見茶亭內廳的門口,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正向我打招呼,嗬,莫不是茶亭大嬸?細一看,真是她。我衝口問道:“茶亭嬸嬸您好呀?”

“好啊,好啊。你是哪個呀?”

不知是老太太的目力不行了呢,還是這二十多年生活的風霜改變我年輕時候的相貌,她認不出我來了。

“我是三伢子。”我說。

“哎喲,是三伢子呀!你回來啦,快進來坐。”她搖晃著身子,熱情地迎上來了。

這一瞬間,往事,象撲麵的山風一樣,來到了我的麵前……

十二、三歲的時候,風香亭就成了我最親密的伴侶。那時,我常和父親去三十裏外的窯山裏擔石炭。這道山,是擔炭回家翻的最後一道山,也是最陡的一道山。每當日頭斜西,艱難的腳步,送走了一級一級石梯,我便走進了這座山頂上的亭子。這時,我精疲力盡,口幹舌焦。放下擔子,便一屁股坐到亭子裏的石凳上。每每這時,一位四十多歲的嬸子,從茶亭裏麵的房子裏走出來,端上一大瓷碗清茶,遞給我:“三伢子,口幹了吧?”我幾口喝下這碗清茶,動情地想:這座茶亭太偉大了!這位大嬸太可親了!

這座古亭,這位大嬸,就是如此感情深沉地留在我的記憶裏。後來,我大些了,從老輩人口中得知,這風香嶺是我們這片村寨去小鎮、上縣城的必經之地。從前,嶺上沒有這座亭子。出進這座山嶺的人們,每走到山頂,口幹舌燥,真想喝口茶水啊。後來,幾個村寨的人計議,湊款在山頂上建了這座亭子,並開墾了幾畝山地,做為茶亭的財產。誰上山守亭,山地就歸誰耕種。解放的前一年,原來守亭的茶亭老倌去世了。這時,帶著兩個半大的兒女守了一年寡的五嬸,請鄉親們薦舉她上山守亭。於是,她上山了。村寨裏的人,親切地喊她“茶亭嬸子”了。土地改革,茶亭的幾畝山地,正式分給了茶亭嬸。工作隊和農會的同誌,還上山給她家送來了一份鬥地主的勝利果實呢。

大煉鋼鐵的日子裏,我從這裏上縣城去念中學。三個月後,我回家來,亭子蕭條冷落,茶亭嬸一家不見了。聽人講,她單家獨戶住在山上,耕種著幾畝入了公社的山地。上麵怕管不死火,耽心她在山上發展資本主義。於是,把她全家調到山下的公社萬頭養豬場養豬去了。那年,山上的幾畝地裏長著幾好的紅薯,也沒有收,就讓它爛在地裏了。從此,這幾畝上好的土地荒蕪了。亭子裏的大茶缸,也被哪個調皮角色倒翻過來,在底上敲個大洞。茶亭沒有茶了,風香嶺不香了……

“喝杯涼茶,打打口幹吧。”

這時,茶亭嬸嬸端著一碗清茶來到我的麵前,我雙手接過來,看著滿碗的香茶,感慨地說:“真是風去風來亭又香了!”

“你看到這對聯了?”茶亭嬸嬸笑著問。

“寫得不錯呀!”我讚歎道,又問:“誰寫的?”

“我那個當民辦教師的女婿。”茶亭嬸嬸很是興奮,“舞文弄墨我不懂。可是,寫的全是實話。這次,我是第三次上山啦!三上三下,把我的家坑窮啦。老話說:火搬三回熄,家搬三回窮啊!”

老人的幾句話,在我的心裏掀起多少波瀾!一九五八年後,我離別村寨,上學、當兵、坐機關,很少回鄉了。但是,我斷斷續續地打聽到了一些有關茶亭嬸子的情況。她大煉鋼鐵那年下山後,不久就過苦日子,吃樹根、野菜了。一九六〇年,她搬回山上,把荒蕪的幾畝山地開翻了,種上玉米、紅薯、稻穀,連奪幾年好收成。分的糧食多了,過了幾年好日子。史無前例的年代來了,她家又被攆下山。在山下呆了兩年多,自己又偷偷搬上山來。不久,割資本主義尾巴又把她一家“割”了下去。這些年,把山上的人折騰苦了,把山上的地也折騰苦了。人下山後,離得遠,隊裏顧不上這幾畝地,放上種子就很少管了,產量低得可憐。

“如今好啦!”老人的眉頭舒展開了。“上頭的政策送我們回山來了。山上的這幾畝地,全包給了我們家。去年,一畝產了兩畝的糧。一家四口人得了三千多斤糧食,賣山貨還得一千多元錢,買回了一台電視機,住在風香嶺看得到北京的戲啦,這日子過得真比蜜糖還甜。我看管茶亭,供給行人的茶水,隊裏還要給我報酬,我哪裏肯收!山上有柴,有水,燒點茶,不費大事。人人都是要出門的呀……”

老人無聲地笑了。笑得象風香嶺遍地皆是的茶花。這是發自農家人內心的歡笑啊!我捧著老人遞給我的這碗清茶,美美地喝了一口。茶,甜進心頭,香入肺腑。啊,山鄉人,富有了;風香亭,又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