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加一等於零——記冷水江鐵焦總廠廠長雷動壽

有人說,改革是什麽?是隻貓,一隻花貓。

富貴人家沒有鼠也養貓,是為了逗一逗,摸一摸,有時,一聲“貓姐”,添幾多雅趣,消幾多煩惱。不過,“貓姐”也有失寵的時候,跳到飯桌上,乖乖的“貓姐”馬上就變成了“砍腦殼的賊貓”,喝斥聲中,滿屋的巴掌都揚了起來。

據說河那邊貓的身價看漲,一隻貓賣到了四十多元,因為那裏鼠輩橫行……

——采訪散記

成功與失敗

他成功了,但因為成功,又失敗了。對他來說,成功等於失敗。

他的功勞是顯赫的。

一九五八年,國家花三千萬元建了個冷水江鐵廠,投產後,陰差陽錯,年年虧損,虧到八二年,虧了四千萬!工程師雷動壽為廠裏畫了幾十年圖紙,一隻鉛筆,畫了擦,擦了畫,嘔心瀝血,寒窗苦畫,每一筆都是財富。可這些財富到哪裏去了呢?望著廠裏的衰敗景象,他氣憤地說:“假如這廠子是私人的,這種虧法,老板早就上吊了!”可有人說:“四千多人的廠子,你聽他不聽,你來他不來,你幹他不幹,到處都是矛盾,時時都有矛盾,幾千對矛盾一起鬧,廠子還不癱?這樣的廠活象個晚期病人,你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治。”

“沒法治?哼!”雷動壽不信邪,“要是讓我搞,一年就扭虧為盈!”

伯樂有慧眼。一九八三年,上麵真的讓他搞,要他當廠長。

“一年扭虧為盈?天方夜譚!”他上任時,幾千張嘴議論紛紛,冷的,熱的,軟的,硬的,什麽都有。可他裝作沒聽見,和同伴們一起,咬著牙,拳打腳踢,沒日沒夜地幹,到年底算:盈利一百六十萬!

你服輸也罷,不服輸也罷,數字是無情的。

他要是見好就收,或者激流勇退,也許能立於不敗之地。可他雄心勃勃,胃口越搞越大:

八四年盈利三百多萬!

八五年盈利五百多萬!

八六年盈利六百多萬!

這串驚人的數字,耗費了他多少心血!誰料到,功績惹來了麻煩;

“驕傲”,“霸道”,“閻王”,“野心”,加一條難以醫治的斷腰(因公摔傷的)。

當然,還有一枚國家發給的“五一”勞動獎章,隻是這塊小小的金屬物不僅不避邪,反而招來了更多的嫉恨。

人言可畏,但他不怕。斷腰常常錯位,他也不怕。他是條漢子。

誰知,前不久他告訴我,“這廠長我無法當下去了……”

“上麵有看法?”

“不是。”

“群眾反對?”

“不是。”

“為什麽?”

“說來話長。”他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然後點燃一支煙,拉開了長談的架勢。“我牽頭搞了個擴建改造項目,經省專家顧問團鑒定,這個項目搞成了,每年可為國家增收四百萬。四百萬呀!”他使勁搖了搖拳頭,加重了語氣:“我高興得幾天睡不著,天天問省裏要錢買設備,好盡快上馬。好說歹說,省裏硬是沒錢,我隻好派人跑廣東跑湖北,求爺爺拜奶奶找需要鐵的單位借錢,答應將來用鐵還錢,這樣,才籌集了上千萬元的資金,訂了一批設備。誰知,上麵知道後馬上下了道禁令,說我們省是個缺鐵省,不能以鐵換錢,至於買設備的錢,省裏想辦法解決。據說有位省長都打了招呼,我能不聽嗎?隻好厚著臉皮廢除‘以鐵還錢’的合同。但一年過去了,上麵一分錢沒給,外麵訂的價值幾百萬元的設備又到貨了,交不出錢,人家又吵又罵,還要加倍罰款!要知道,人家債主也是搞企業的,等著錢發工資發獎金發展企業,我拿不出,恨不得一口吃掉我。可我拿什麽還?拿命還?!”

一隻上了發條似的拳頭,狠狠地擂在茶幾上,兩滴溫熱的淚水,從他眼窩裏震落下來。

他怕事嗎?

他撂擔子,是怕事嗎?

了解他的人都叫他雷大膽。為了企業,他常常玩命,死都不怕,還怕事?

一九八三年底,天上一陣炸雷,全廠突然停電,三號高爐內的幾百噸礦石猛往下垮。爐膛下部是通紅的鐵水,由於礦石擠壓,出鐵口被堵死,鐵水從不該流出的地方往外亂竄……

怎麽辦?在這突然飛來的大禍麵前,許多人嚇得傻了眼,隻要有人帶頭,他們拔腿就逃。至於高爐,至於幾百萬元的損失,管他哩,那是國家的。但雷廠長站在爐前,他不作聲,誰敢動腳?

雷動壽盯著出鐵口,腦門突突直跳。良久,他大手一揮,喝道:“打開它!”

“那是鐵的,怎麽打開?”有人小心地問道。

“用氧氣燒!”

“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攏來,定定地望著他。大家都在想:爐膛裏是一千多度高溫的鐵水,人躺在出鐵口燒,燒穿了,受壓的鐵水噴湧而出,人——?!

爐前,一片灼熱的目光。目光裏隻有兩個字:

誰燒?

老雷咬咬牙,點將了:“我一個,總工一個,安全科長一個,加上車間主任、爐長。”

一聲令下,被點的“將”都毫不猶豫地跟著雷動壽躺下了。氧氣點燃了。一大團賊紅的火噴在出鐵口的鐵板上,發出駭人的“吱吱”聲……

全廠屏住了呼吸!人們焦急地望著廠長、總工……盼他們早點燒穿,又怕他們把鐵門燒穿……

安全科長躺在出鐵口旁邊,望望被火舌舔過的鐵板,又悄悄瞟一眼廠長,心想,我這個安全科長,已經沒有安全可言了,鐵門一穿,人來不及打個滾,就會化成一陣輕煙……但不知為什麽,他一點也不害怕。望著廠長那專注的神情,他反而向裏靠了靠。

到了晚上,出鐵口還沒有燒穿,人們懸在嗓子眼裏的那顆突突直跳的心,怎麽也落不下。

雷動壽拉了拉躺在身邊的總工程師,問道:“該炸了吧?”

“炸吧!”總工程師從躺下的那一刻起就明白,廠長要他參加,目的就是要他觀察火候,決定什麽時候動炸藥。在技術問題上,他和老雷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知道,出鐵口不能燒開,隻能炸開,燒是為了炸。但燒也罷,炸也罷,都有很大的風險。不擔風險有什麽辦法呢?難道眼睜睜地看著高爐毀掉?看著國家幾百萬元的財產丟掉?

炸藥找來了。一聲巨響,人們炸出了一身冷汗,出鐵口卻依然如故,紋絲不動。

“再燒!”雷動壽領著大家繼續燒。

就這樣,燒了炸,炸了燒,雷動壽三天三夜沒上床。最後,出鐵口終於被炸開了。望著奔湧的鐵水,人們含著眼淚歡呼,可是,老雷卻彎著腰,靠在牆上一動不動了。工人們奔過去一看,原來,他的斷腰早就錯位了……。

有人對他說:“你膽子也確實太大了,在那種情況下動炸藥,炸了爐子,出了人命,是要殺頭的呀!”

“管他哩!”老雷輕輕一笑,好象殺頭並沒有什麽可怕的。

對他來說,為了企業,確實沒有什麽可怕的。

八五年十月的一天,他到一號高爐去看望工人。路上,看到兩個下班的工人步履踉蹌,一邊走路一邊打瞌睡,他眼窩一熱,緊走幾步,扶住工人的肩頭,動情地說:“走好啊。”他知道,工人累成這樣,都是因為他。為了趕建一號高爐,他要求工人每天必須幹十個小時以上,任何人不得提前下班。有什麽辦法呢?不這樣幹,年底就不能完工,第二年就要減產八萬噸鐵!

他邊走邊想,來到了工地,盯著幾個眼圈發黑的工人,輕輕問道:“你們累成這樣,需要什麽嗎?”

“廠長,我們什麽都不要,隻要睡一個星期。”一個工人苦笑著說。

老雷心裏一酸,說:“老弟,我知道你們連續幹了很久,實在太累了。可是,我什麽都好給,就是這時間……今年完不成任務,明年就要減產八萬噸鐵。八萬噸,該要解決多少家工廠的燃眉之急呀!”回到辦公室,他馬上給黨委匯報,提出給每個工人發五十元營養費,要求幹部都到現場和工人一起幹,後勤工作人員把糖開水、蘋果送到工人手裏……黨委成員經過研究,同意了老雷的提議。但是,糖水、蘋果隻能掀起一陣小小的熱潮,沒有驅散工人精神上的疲勞。有些工人抓著蘋果剛啃兩口,頭一歪,就睡著了……

望著這情景,老雷眼淚奪眶而出,他當即提出:給每個加班的工人買一兩人參熬湯,滋補身體。

上班吃人參?這可是聞所未聞的呀!這回,沒人表態了,大家在心裏嘀咕:這人參可不是好吃的喲!

有人悄悄把老雷扯到一邊:“搞不得呀,夥計,這是典型的物質刺激,是資本家的搞法,上麵知道了……”

“管他什麽家的搞法,買!錯了我負責!”

工人們聽說廠長要給他們買人參補身體,急了,懇求說:“廠長,千萬千萬買不得,我們保證不打瞌睡了。買了你是要挨批的!”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工人們人參沒吃,瞌睡全跑了。大家一聲“幹!”居然幹勁倍增,一直幹到年底,按時完成了任務。

事後,有些工人說:“我們不是被廠長買人參感動了,而是被廠長的膽量嚇醒了。我們再打瞌睡,還不知他會幹出什麽事來。這個雷大膽,我們要保!”

他是無能嗎

有人說他撂挑子是無能的表現。“他那幾招已經使完了,山窮水盡了,借債闖了禍,不下台行嗎?”

對此,老雷付之一笑。

一笑,足以證明他的才能,證明他底氣十足。

他的才能是多方麵的。搞設計、畫圖紙,他有大學生的底子,是著名教授陳國達的得意弟子;打籃球、騎單車、遊泳,他有運動員的風姿;在楚河漢界兩旁,他用兵如神,隻殺得許多高手狼狽不堪;年輕時,在舞廳裏,他風度翩翩,吸引過不少妙齡女郎。叫人不可思議的是,他還會飛針走線,能繡一手好花。

就連教育孩子的方法,他都高人一籌。

那還是他倒黴的年月。一天,廠福利科組織孩子到農場幫著揀紅薯,他八歲的獨生兒子雷鳴也參加了。收工時,福利科的人給每個孩子發幾個紅薯。有些孩子兜著發的,眼睛還盯著筐裏的,大人稍不注意就往口袋裏塞。可是發到雷鳴時,他卻堅決不要。大人愣了:“為什麽不要?”

“我爸爸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

多乖的孩子!發紅薯的回廠後特意找到老雷,讚不絕口。

老雷聽說後摟著兒子,輕輕問道:“想吃紅薯嗎?”

“想。”

老雷心頭一熱,放下兒子,專程跑了十裏路,到農村買了三十斤紅薯送給兒子。小雷鳴高興得騎在爸爸脖子上,使勁揪爸爸的耳朵。

雷鳴好象什麽都懂,很少聽過爸爸媽媽的重話,學習非常刻苦,去年,剛滿十五歲就考上了大學。

其實,他最大的才能還是能充分發揮別人的才能。

他說:“社會要進步,必須發揮尖子的作用。排球冠軍就是尖子爭的,沒有尖子,十億人都上場,行嗎?袁偉民的才,就是會用尖子!”

他當廠長,第一件事就是用尖子,決不讓笨手笨腳的人混上場。

有一次,上級調查廠裏的班子,決定讓幾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層幹部退居二線,老雷堅決不肯,硬是把這幾個幹部留下了。晚上,這幾個人找到老雷家裏,含著眼淚檢討自己在文革中整老雷的錯誤,請老雷千萬別放在心上。老雷一聽就冒火,怒衝衝地吼道:“講這些幹什麽?還怕我報複?這是對我的侮辱!這點德性也沒有,我還當廠長?告訴你們,我堅持留你們是舍不得你們的才幹,至於文革中的事,一筆糊塗帳,怪你們有屁用!”

平時,他很武斷,布置任務時,就象司令員下達命令一樣,誰多嘴多舌,準挨一頓飽罵。

他有個理論:議而不決是無能的表現。“為什麽老是議而不決呢?無非是怕負責任,怕丟了烏紗帽。要不,就是對議論的事壓根兒不懂。現在,這無能的東西倒成了我們的‘國寶’,使許多寶貴的機會都白白跑掉了,讓外國人撿走了,這樣,中國怎麽不窮呢?”

為了實踐他的理論,他的辦公室,一般人不準進,隻有他指定的二十多個人才能進(廠長接待日除外)。他說,除了必要的請示匯報,他需要冷靜,需要思考,需要運籌帷幄。扯皮,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別看他主觀、武斷,他也有溫順得象小綿羊似的時候。廠裏人都知道,隻要生產上去了,經濟效益提高了,小青年都可以攔在路上找他算舊帳,指著鼻子批評他。

一次,廠黨委書記在全廠職工大會上批評他,他笑眯眯地走上台,誠誠懇懇地作檢討。會後有人問他:“當廠長的在群眾大會上挨批評、作檢討,不是把威信都丟了?”他哈哈一笑:“你搞反了,丟掉的是錯誤,得到的是威信。”

假如你不批評他,老在他麵前講好話,還要當心他找你的麻煩。

廠裏有個年輕幹部和他很合拍,相處幾年從沒和他唱過反調,提過意見。一天,他特意把這位幹部叫到辦公室,問道:

“相處這麽久,你信任我嗎?”

“怎麽不信任?”

“不信任!”他滿臉嚴肅。

“廠長,您這是哪裏話?”

“既然信任,怎麽幾年來從沒給我提過意見?”

“沒有意見啊!”

“沒有?屁!”他火了,說,“我一身的毛病,你怎麽會沒意見?我想,不敢提意見的人有兩種:一種是沒有本事,一種是心裏有鬼!”

多辣的話!一頓批評,弄得那位年輕幹部滿臉通紅,悻悻而去。

他的為官之道,還有些值得研究的東西。

他給自己安排了一個精確的時間表:每月花一百個小時到現場,一百個小時談心,一百個小時看文章。他說,三者互相勾通,互相作用,缺一不可。

每月起兩個大早床,從早晨四點開始到全廠轉一圈。轉什麽?他說,必不可少的表麵文章——給工人一個信息:廠長關心企業……

在用人問題上,他有個怪招:選領導要選老婆,老婆不好的人不能當領導。理由是:中國很多能人都敗在老婆手裏。為了抵製老婆的影響,他對握有實權的領導提出了這樣一條要求:帶著職務上班,放下權力回家。

他的這一套不一定全對,但足以說明他不是個平庸的領導。

才與禍

才與禍,一對孿生姐妹,一對難分難解的冤家!

就象漂亮女人多半要招惹是非一樣,才總是和禍連在一起的。

他的才,本來是因禍而來的。

七歲時,他死了母親,生活突然變得冰涼。不久,父親給他討了個後娘,帶來了白眼、拳頭、剩飯,日子更苦了。

白眼下,他變得早熟、倔強,學習特別刻苦。刻苦的目的隻有一個:考上城裏的中學,逃脫後娘的白眼。

他終於考上了郴州一中。但沒過多久,解放了,家裏劃為富農成份。一個“富”字,比後娘更冷酷,注定了他大半生遭白眼的命運。

到處有白眼,他隻好一頭紮進書本裏,拚命讀書,成績日見長進。

一九五四年,國家招收飛行員,他積極報名。天上沒有歧視,他想到那裏去尋求安寧。到了最後一關,全地區隻剩下兩個了,他是其中一個。他興奮得一夜沒合眼。誰知,第二天學校告訴他:因家庭出身問題,上麵不要。他的心,從天上一下摔到地上,摔得粉碎!

高中課本裏,很多曆史人物給他啟迪,他決心拋開沾惹是非的社會科學,潛心鑽研自然科學。很快,他的數學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並參加了全國數學競賽,取得了好成績。高中畢業填誌願,他信心十足地填上了北大、清華,理想滿天飛,但班主任老師告訴他:“你隻能填農校、林校。”

“為什麽?”他瞪著一雙驚疑的眼睛,堅決不依。

小兒不知天命。好心的名師沒辦法,隻好攤牌:“你的家庭出身進不了北大、清華,如果不填農校、林校,你多半隻能回家務農。”

聽了老師的勸告,他強忍著眼淚考完一門就跑了,跑到母親墳頭痛哭……

哭完了,他回到了那個冰冷的家,掄起鋤頭,到地裏毫無目的地使勁挖土,挖了整整一天。

深夜,他在阡陌縱橫的田間久久徘徊。涼風習習,小蟲唧唧,一種駭人的荒涼感襲上心頭,他嚇得蹲在地上,使勁地捏著兩把泥土。他知道,憑他的力氣,這泥土可以養活他,但是,一個富農子弟,到處遭白眼,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區委書記是個南下幹部,得知他高中畢業,無依無靠,便把他帶在身邊當秘書用,要他協助區裏抓反右工作。當時,他不懂右派是什麽,但他一看到那些在人們的白眼下瑟瑟發抖的右派,他就害怕,就想起了那個狠毒的後娘,於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悄悄地離開了區委書記,回家挖土去了。

第二年高考臨近時,他正滿頭大汗地在田裏幹活,區委書記突然來到他身邊,要他去參加考試。

書記見他低頭不語,使勁捏著他的手,說:

“伢子,別怕,我保你!”

一句話,牽動了他失去母愛後沉睡多年的感情,他一頭撲進書記的懷裏,摟著書記的脖子嚎啕大哭。熱淚滾落時,一位共產黨員慈母般的溫情悄悄潛入了他心靈深處。以後多少年,無論是掛著五十斤重的鐵牌挨鬥,還是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就任廠長時,耳邊總是想起那位共產黨員滾燙的話語:

“伢子,別怕,我保你!”

這一年,他又考得很好。填誌願時,他又是理想滿天飛:清華、北大……結果,成績比他差的進了清華、北大,他卻隻能進中南礦冶學院。他心比天高,命同紙薄,哪裏受得住這種委屈?氣得摔掉錄取通知書就往家裏跑……

好心的區委書記知道後,親自把他“押”到長沙,送進了中南礦冶學院的校門。

命運捉弄他,他變得越來越倔強。

這種倔勁用到學習上,便表現了驚人的才華。陳國達教授看中了他,稍加點撥,他就成了同學中的佼佼者。

蟯蟯者易折。他被瞧得起的好日子沒過好久,一場批白專典型的運動,又把他打入了冷宮……。

六十年代初,他離開了學校,來到了冷水江鐵廠。那是國家的恢複時期,到處需要人才,他如魚得水,很快找到了施展才能的崗位。那幾年,他是全廠最年輕的業務尖子,春風得意,左右逢源,才華橫溢,“富農”的陰影在燦爛的陽光下跑得無影無蹤了。領導見他有能力,交給他一副不輕不重的擔子,雖不及官位,卻也掌管著一支幾十人的隊伍。主人的地位,可以最大限度地釋放人的才能。他第一次當主人,拚命工作,創造了一係列成績。誰知,這成績卻苦苦地折磨了他十年。

先是掛牌批鬥。有人見他掛著五十斤重的鐵牌還不肯認罪,便拳打腳踢。“你不是有才嗎?不打掉你們剝削階級的臭才氣,我們還會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批“臭”了,一掌將他推進一間黑屋。

一連幾天,窗口除了呼嘯的北風,什麽也沒有。難道想把我餓死?他餓昏了,又凍醒了……

終於有一天,門開了,門口伸進一碗香噴噴的飯菜,他艱難地爬過去,剛一抬頭,便雷擊般地驚呆了:端飯的是一位二十多歲的漂亮女人,臉上淌著淚水,肩上背著一個不滿一歲的孩子……

“惠敏!”這是他在長沙工作的愛妻周惠敏。望著這位高級工程師的女兒,他百感交集,撲過去將她摟在懷裏,泣不成聲。飯碗,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

生活為什麽這樣作踐好人呢?妻子用顫抖的手捧著他蒼白的臉,用女人特有的目光撫慰他傷痕累累的心。她的愛是專注的、熾烈的,她說:“動壽,過去,我愛你的才華,沒想到,才華把你整得這樣苦!今後,我什麽才華都不要了,隻求你好好保重身體,哦?”

她為了使他盡快恢複健康,在單位請了長假,專門到冷水江給他做吃的,一連做了八十多天。誰知他肚子一飽就忘了妻子的忠告,悄悄地搞起了翻譯,又熬黑了眼圈。有人見他譯了一大本,左看右看看不懂,便莫名其妙地冒火,將譯文撕了個粉碎。

望著那人咬牙切齒的樣子,他似乎明白了什麽。從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不翻書,不動筆,坐在家裏發呆。妻子怕他憋出病來,悄悄找來幾束絲線,做了幾個繃子,邀他一起繡花,開始,他笨手笨腳,針尖不時紮傷指頭。妻子知道他心不在焉,抓著他的手指,含著兩汪淚水,用嘴輕輕地吮吸著,用目光深情地懇求著。他被妻子感動了,回過神,細心地挑刺,沒幾天,居然能飛針走線,繡得一手好花了。

國家政治生活的巨大變化,使他丟掉了繡花針,一步一步走到了改革的前列,象第一次當主人一樣,又創造了一係列成績,又惹下了一係列麻煩,最後,在一項能創造巨大財富的項目麵前,被纏住了手腳……

改革呼喚理論

理論,對於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改革來說,好比太陽。理論不能吃不能穿,但太陽能吃能穿嗎?人類能沒有太陽嗎?

現在,有很多事情說不清。

在有些地方,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修了樓房叫苦,抬著冰箱叫窮;幹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玩的;賊喊捉賊,捉賊的被當成賊……

好的總有壞的來對付。一個好主意,一種好思想,一條好政策,剛剛誕生,馬上就有相反的東西撲過來,來糾纏,來製約,來廝殺!

中國有十億多人,但從某種意義上一個一個減起來,恐怕就沒有十億了。

有什麽東西能使中國十億人都是正數相加,而不是正負抵消呢?

要有一種理論,能統一全民族的思想,理順十億人的關係,冰釋一切恩怨,否則,改革就會步履踉蹌,誤入歧途。

雷動壽對這場改革,本是極有信心的。

對企業的一些頑症,他研究了幾十年,熟透了;動起手來利索得很。比如,有些人自己掉了幾分錢,非搬動桌子找到不可,但企業浪費幾萬元,不痛不癢不聞不問,無動於衷。這是為什麽?企業多得少得與自己關係不大。對這些,雷動壽會治:重獎重罰!獎得他眼紅,罰得你心痛!

為了辦好企業,他做好了豁出去的一切準備。兒子上了大學,妻子有了依靠,郴州那個冰冷的家早已**然無存了,除了區委書記的那句話,他毫無牽掛。因此,嘰嘰喳喳的議論,密密麻麻的誣告,咬牙切齒的仇恨,甚至抓著刀柄的報複,他都不怕,都不理。理它幹什麽呢?功過是非,留給曆史說,留給後人說,與無賴爭清白是愚蠢的。他深信,中國人不比外國人蠢,隻要努力,中國的工業一定能超過世界先進水平。想到這一點,他象一個優秀運動員一樣,總是保持一股不可遏止的拚搏欲。八三年九月,他在一座高爐上檢查工作,由於幾個通宵的煎熬,他頭暈目眩,一腳踩空,從四米多高的爐台上栽下來,腰脊骨摔成兩截。第二天,腰沒接上,他就陪領導參觀,想為廠裏要點設備;第三天又扶著腰開會;第四天,左接右接接不上,他要人用腳踩,把兩截腰脊骨霸蠻踩攏了。後來,他利用出差的機會,請在北京工作的舅舅請了一位骨科名醫檢查,診斷是:“要想治好腰,必須在醫院靜心療養半年。”

“半年?”他眉頭一皺,“療養個屁,算了!”

就這樣,他撐著一條斷腰,苦昔拚搏,日夜思謀著把廠子辦活,辦成全國第一流的企業,給國家多交一點,讓職工多得一點。誰知,對幾千職工來說,企業辦到一定的程度,增不增收等於零:你多賺,上麵多收,你賺得多,他收得更多,帳上往來,人情話都沒有一句。

這一條真要雷動壽的命,幹多幹少差不多,他拿什麽去調動幾千人的積極性?他隻好反複向人們宣傳他的人生觀:“人,不幹是一生,幹也是一生;天天坐享其成,酒肉穿腸過,吃一年也隻長一歲;天天奮發圖強,生命力反而更旺盛!”這些話念久了,有些人不聽了,他也沒譜了。怎麽辦?心裏一急,他就催,就吼,就罰,用他的全部精力和權力,霸蠻拉著幾千人往前跑。

“沒想到,我自己進了死胡同。唉!”

他發出一聲長歎,然後,定定地望著我。

這是一張十分生動的臉。兩束目光,亮亮的,閃閃的,好象來自一個金燦燦的寶庫。臉上粗細不勻的紋路,象一版草書,寫著他的艱辛,他的追求,他的倔強與毅力……

“完全沒有辦法了嗎?”我輕輕問道。

“辦法可能不多了。聽說有位省長幾次過問這件事,要有關部門盡快貸款,使這個項目按期上馬,但銀行一位同誌說上麵有規定,不能貸。什麽規定難道不可以改一改嗎?我們廠的鑄鐵量占全省的百分之八十五,產品養著三百多家半饑半飽的企業,如果貸點款,這個項目上去了,每年增產八萬噸鐵,可以養活多少企業、創造多少財富呀!”

說完,他兩手一攤,一副痛苦模樣。

省長都說了話,一條無視社會經濟效益的規定,居然能擋住我們的省長,可見改革何其艱難!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陣隱痛。

“這個問題遲早要解決,你,還是不是辭職罷。”

“遲早要解決?按理說,這樣火燒眉毛的問題要及時解決,一天也不能拖!但現在到哪裏去說理呢?”

是的,這樣的理到哪裏去說呢?現在,社會上理論倒是很多,有的人嘴裏馬列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個人主義人道主義禁欲主義什麽主義都有,活象個大拚盤,就是沒有改革的主義。

“當然,我還要等一等。盡管越幹問題越多,但我總舍不得離開我的事業,舍不得我的同伴們,尤其舍不得兄長一樣的廠黨委書記老申。你不知道,我這種壞脾氣,要不是碰上他,早就完了。”

“咦?你怎麽專門碰到好書記?”聽他提到申書記,我馬上想起了那位把他“押”到長沙的區委書記。

“癡人有癡福嘛!”他爽朗一笑,“為了他們,我也要等一等。”

等罷,老雷,問題總會解決的。

(此篇係與魏文彬同誌一同采訪,由魏文彬執筆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