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11月

軍區政委親臨陣地視察了個遍。他認為陣地選擇太靠後了(即使不靠後也應重新選擇,因為特務有可能畫了地圖),還應提前一百華裏,構築在離國境線隻有十華裏的地方最合適。說這樣可以把妄圖入侵之敵殲滅在國境一帶,避免把戰爭引到國內來打。引到國內打損失太大。

1

科爾沁旗草原和大興安嶺相擁抱那地方的第一場雪在我們移防途中來了。象豪爽的北方少女的愛情,先是棉絮似的羽毛似的,漸漸就紙片似的鴿群似的,忽然受了風的鼓舞一下就衝動了,鋪天蓋地劈頭蓋臉撲你擁你抱你吻你,一時叫你喘不過氣來,那確象被愛情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興奮感覺。熱烈的白雪少女站在興安嶺大山上擁吻著長長的綠色的行軍隊伍,那情景叫行軍隊伍中的每個人都感到自豪。但是慢慢就冷靜了,受不了了,疲勞了精疲力盡了,可大雪還激動著,熱烈的**持續得那麽長久。

雪已把土地蓋嚴。天也被遮嚴了。也不知太陽躲在哪裏。

腳上的單膠鞋被融雪濕透,貼著脊背的絨衣被汗浸透,棉帽貼額頭一條也快濕透了。三塊濕象三塊冰涼的鐵皮箍得難受已極。嘴不停地呼出熱氣吸進冷氣,嗓眼被摩擦得直想喝口熱水潤一潤,行軍壺卻成了冰砣。

我彎腰想抓把雪吃,雪沒進嘴,行李從背上倒滾下去帶著我做了個前滾翻,頭朝後腿向前躺在雪裏。隊伍正在行軍,我這個排頭兵一倒,身後走機械了的人們猝不及防,一個壓一個倒了。大家借機趴在雪上喘著不想爬起來。團裏指定各營連到達新駐地時間為夜間零點。一百華裏才走一半。炮兵部隊冷丁按步兵要求急行軍,而且冒雪,不是鬧著玩的。車炮和其它物資先行了,就看人能不能按時到達。這是年終總評前最重要的一次任務,完成的好壞直接關係到四五好評比。

我前麵的連長指導員發現隊伍停了,用手電照照表吹響了哨子。

“全連就地休息,吃晚飯。各班自選位置,不得在路中間影響三營通過。”連長抖抖帽上的雪。“團裏指示必須野炊,又指示必須按時到達,大家就別有意見了。條件所限,晚飯炒黃豆,湯也來不及做了。一把黃豆一把雪,比上甘嶺一把炒麵一把雪容易吃。上甘嶺還有美國鬼子的炸彈呢!”

指導員補充:“一定要在半小時內吃完,吃不完的邊走邊吃。我們一定爭取,不僅按時到達而且比別連提前到達。各班長注意,誰也不許坐雪上休息,尤其不能躺著!”

我們紛紛從地上爬起來個個成了白熊貓。抖了一陣雪,把行李當凳子休息。

炊事班在溝裏架鍋炒豆。木柴隻點著一小會兒,大概黃豆還沒熱就他媽盛出來了,上士和炊事班長抬著每班一瓢開始分。

我接過我們班的黃豆罵他們:“上次拉肚沒好你們又讓吃生黃豆,存心不讓六連評四好哇?”

小老兵暗中捅我一指頭。“別瞎吵吵讓三營聽見,吭,黃豆出發前炒好的,還有每班一瓶酒,頂熱水喝了。”

炊事班這幫笨蛋還挺他媽有笨點子。我不吵了,連忙喝酒。嚼幾粒豆子就一口,根本不象平時你推我勸一碗酒一時半晌不見少,這會棉襖棉褲大頭鞋都沒穿,全身隻有帽子是棉的,一不走就開始打抖,就那麽一瓶酒很快就沒了。隻剩咯咯嘣嘣嚼豆子聲。不時嘣出一句罵來。“炊笨蛋們小摳,酒他媽給這點!”

指導員馬上過來和我們一塊吃豆子,他一口酒也沒喝,光一把雪一把豆子嚼著。忽然他摸黑塞給我一把東西。“你們班打頭,全連快慢你們班起決定作用。這幾塊糖揣著,關鍵時候用上!”他說的幾塊糖放我手裏就是一滿把了。我心裏又是問號又是溫暖。他做事總是讓我感動,可是花棉襖那封信……他這人到底咋回事呢。

“你們班帶頭唱唱歌,越是這時候越要鼓士氣。”指導員起頭:“風——煙——滾——滾——嗯——唱——英——雄——四麵青山側耳聽——側——耳——聽——”

我手攥糖塊跟他唱起來,夜色裏糖塊在閃閃發光。

臨走指導員又提上我班歲數最小那兵的半自動槍。“我替他背槍,誰再替他背背水壺!”

我要過那兵的水壺,把糖塊每人三顆分了說:“咱們班一定給指……給連隊爭氣!”

我們正唱歌,連長過來了。“不留著勁走路,唱什麽歌?”

我對連長動不動就不問青紅皂白亂訓人很惱火,即使唱歌不對,不會象指導員那樣好好說嗎?我頂他一句:“指導員叫唱的!”

“指導員叫唱你們應該唱,我不叫唱你們就應該不唱。唱歌消耗體力!”

“指導員發糖補充力量了!”我還頂他。

“指導員發甜的我連長發香的!”他掏把牛肉幹給我們。“就這麽點玩藝,關鍵時候塞塞牙縫!”

“有酒嗎連長?”我純粹是想勒索他一下,解解氣。

“炊事班不發了嗎?”

“那點玩藝打針消毒都不夠。”我說。

連長摘下他的行軍壺晃晃。“給你們一半。”

我揀起剛扔的酒瓶子。“指導員把糖全給我們了,連長還留一半!”

連長酒倒一半猶豫一下還是全倒光了。“留幾口關鍵時候用。三營馬上就要上來,他們還沒吃飯,他們一到你們馬上出發。”

連長一走我忽然覺得自己心太狠了,這時怎能把他的酒要光呢。

開過來一輛小車。車燈把我們連掃了一半停在路中間。

“你們是幾連這樣子?”車裏探出一顆頭,誰都聽得出是團長。

“報告團長,六連在休息!”連長老遠喊。

“有病號嗎這樣子?”

“報告團長,沒有!”

“三營已經有上收容車的了這樣子,你們六連注意,走不到前麵去你連長今年別想探家這樣子。”

“是,團長!”

團長的車燈迎著落雪往前射走了。

隱約聽見三營腳步聲了,豆子還沒吃飽連長就吹了哨子。

全連跟著整隊集合,沒吃完的黃豆都揣進褲兜。不及三營跟我們打上招呼,我們故意唱起歌兒開拔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漆黑的夜不知太陽在哪邊,順著路走就是了。

我們趁三營埋鍋做飯的時候遠遠甩了他們,想超到一營前麵去,起碼要把本營兩個連超過。

追上了五連。他們在認真做飯。灶火照出兩鍋騰騰熱氣,裏邊無疑是一鍋熱飯一鍋熱菜。我們不由被逗引出一陣口水,摸幾粒豆子又嚼。

趕上四連時,他們剛撤了鍋灶集合。

我們連一陣緊跑。

三連也甩到後麵了。

正滿懷信心趕二連,肚中受了虧待的黃豆生氣了,一股股衝出肚外鳴不平。

鳴不平聲接連不斷從隊首到隊尾此伏彼起。整個隊伍被一股臭味籠罩著久久不絕。

氣出完了又覺肚疼,先絲絲縷縷朦朦朧朧的微疼,後來就疼得集中具體鮮明了。

不待我將這感覺說出,有人喊起報告來。

“什麽事?!”連長行進著沒回頭問。

“肚子受不了啦!”

可能連長指導員也有同感了,全連暫停休息。

不時還有黃豆生氣聲傳出。

指導員:“我有個辦法。疼時想想別的事,你最難忘的事,疼就輕了。”

“想人行不行啊?”吳勇問。

“事還能離開人嗎?”

“想什麽人都行嗎?”吳勇這小子在戲弄指導員。

“想老婆你有嗎?”連長罵他。

“沒有想別人的唄!”吳勇沒被罵住反而更放肆起來,他肯定自以為立二等功又掌握著指導員的秘密就可以對幹部搞核訛詐了。

連長罵他:“你再兩頭排臭氣我記你一大過!”

“想一想就記大過,把想法變行動的該開除黨籍啦?”吳勇在盡情開心。

連長:“你給我出來!就你這樣還想入黨?你以為立二等功就了不得了?我記你一等過!”

吳勇:“二等功是軍區政委給的,連長沒權記一等過。再說我也沒犯到那!”

連長:“我現在有權罰你多扛一支槍。”連長順手抓過指導員幫我們班扛的那支半自動要交給吳勇。

吳勇:“扛唄,再扛一支總評時立功又有材料啦!”

指導員沒撒開手中的槍調解說:“現在是考驗每個人的時候,說笑話活躍氣氛可以,不能說亂七八糟的。總評也是第一好為綱嘛!”

吳勇雖沒有再頂嘴卻故意打著無所謂的響鼻。

“再唱一支歌!”指導員起頭唱道:“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

全連跟上唱:“想您心裏有方向,想您渾身力無量……”

我想著毛主席同時也想著楊燁還有花棉襖,注意力得到分散肚疼果然輕些了。

不到半小時肚子又疼得很了,不少人請假解大便。

連長限定十分鍾解完。全連幾乎都扔了背包蹲進路邊壕溝。

黃豆和雪水混成的濁流奔出九曲回腸後帶著或長或短或抑或揚的濤聲,比先前的氣聲厚重得多。

十分鍾到了。不管找沒找到手紙統統匆忙提了褲子集合。

三連乘這十分鍾追近一大截。

我們勒緊褲帶一陣小跑又把三連甩開了。

夜深。

雪已尺把厚。行軍速度越來越慢。

又困又冷。不時有人滑倒。其實是精疲力盡栽倒的。

肚中的氣和濁流排淨後餓蟲們又開始咕咕叫著啃腸子。

伸手摸摸褲兜剩的一點黃豆,怎麽也不敢再吃。我想起指導員給的糖。我悄悄吞了一塊。啊,從來沒感到糖這麽好吃,簡直是吃了一股力量。

“往下傳,吃糖!”我是悄聲傳令我們偵察班的,不想我們班最後一人以為連裏傳令全連的,就又傳給後邊的報話班。報話班沒糖,便把“吃糖”誤解成“輕裝”了。一直傳下去。結果除我們班外,都把背包扔路旁等團裏收容車拉。

走出四五裏路才發現這個錯誤。連長停下罵我一陣混蛋,這次我沒吭聲。我確實辦了件混蛋事。四五裏路往返就是十來裏,一頓涼黃豆加雪不就白吃了嗎?

的確白吃了。我惱火透頂,幹等著挨罵。

狗頭軍師吳勇說:“現在不是罵誰混蛋的時候,有水平趕緊想補救辦法!”

連長:“新兵蛋子胡扯什麽水平,就會捅漏子!”

吳勇:“連首長別這麽說,結巴老兵那事不是咱新兵處理的?團長親口表揚有水平你不知道?”

連長:“有他媽什麽水平,我說了算記他大過!”

我急忙拉吳勇。狗頭軍師忘了這事對全連保密哪。指導員也立即製止說:“現在不是爭論是非的時候,誰想出辦法就是為六連四好建設做了貢獻!”

漏子出在我這,我想將功補過,可一時想不出辦法,還是狗頭軍師智多星鬼點子多,他提議一位連首長帶我們偵察班作為先遣隊立即出發,另一位連首長帶其它人返回去揀背包。這樣即使返回去的人落後了,最先到達的還是我們連。

連長指導員想不出更好辦法隻好同意這主意。但連長不甘受吳勇的辦法擺布,便提出指導員帶我們先行,副連長帶其它人回去揀背包,他在這兒指揮。

我們班隨指導員快速先行了。指導員雖不背行李,但多一支手槍,又比我們大十幾歲,走得並不比我們輕鬆。

人少不用顧及全連,我們小跑起來。

一營開始不斷有人掉隊而且越來越多,哩哩啦啦大有潰不成軍的兆頭。

小跑不到十裏我們也完蛋了。七人倒了三個再也爬不起來。濕透了的絨衣絨褲又不容你在雪裏久躺。指導員叫我和他把躺倒的一一拽起來。

指導員用手電照照表。已經十一點。距指定時間還有一小時。可距指定地點還有多少裏並不很清楚。看來大部分連隊不能按時到達了。

“全團都不按時到達,我們也要代表六連按時到。我們到了,我們連就是全團第一!”我向指導員表示決心。

“對,我們一定按時到達!”指導員解下手槍皮帶拴在他幫著背槍那兵的武裝帶上,另一頭往肩上一搭。“柳班長你也用武裝帶這樣拽一個。誰再能拽一個?”

我指定一個兵也這樣拽上一個。我們又繼續前進。

右前方有燈火了。我們判定了一下,那就該是我們的新營地。可我們卻在沿路往左前方走。指導員用手電往前方照了一陣,發現路是拐彎的,順著一條河拐到山腳又通過橋再往新營地拐去。抄近道過河按時到達的可能性更大些。指導員果斷命令從河上插過去。

他用槍背帶拽著那個兵先下了河床。隻聽厚雪下麵的冰發出哢哢嚓嚓斷裂聲。

指導員一把將拽著的兵推到岸邊,自己迅速臥倒冰上。他命令我們先不要下河。他自己試探著往對岸爬。到達對岸他用手電照著河麵,我們每人拉開十米橫排距離向對岸爬去。

一尺深的軟雪使我們象蚯蚓在鬆土中鑽。袖子裏脖子裏褲腿裏灌了雪,我們在比賽雪泳。每想起雪泳的難受滋味我就想罵那些說當兵養大爺享福的混蛋們。

我們在雪中蠕動,背包壓在背上極吃力。我招呼大家把背包摘下往前扔,扔一截爬一截。

一上岸指導員遞上行軍壺說:“每人喝口酒,然後各自奔燈火前進,不必互相照顧了。誰先到達誰就喊六連到啦!”

喝了酒我叫大家把剩的糖塊平均分了一下,每人得到半塊。

嘴裏含了半塊糖開始八仙過海。指導員已經有令,為了連隊榮譽各顯其能吧。

那等於是田徑比賽的最後衝刺,我純粹是連滾帶爬了。

我把水壺扔了,武裝帶扔了。我真正懂得有氣無力和精疲力盡怎麽解釋了,喘得隻有呼氣之功沒了吸氣之力,索性把背包也扔了。槍不能扔,我不得不拖著。

我看見燈光前站著的司務長了。他打前站先來安帳篷的。也看見被雪覆蓋得一座座墳樣的帳篷。可我已無力按指導員的指示喊了。

我攥了個雪團朝司務長投去,打中了他。

我呼喚他:“司務——長——快喊六連到了——指導員命令——喊的——”

“六——連——到了——六——連——到了——六——連——到了——”司務長四麵八方喊了許多遍。

我趴在雪地激動地喘著。我終於第一個到達了,代表我們六連……

好半天才聽到另一個喊聲。“一——連——到了——!”

那次移防,全團吃了一星期病號飯。

2

(向內蒙古長途跋涉的爸爸啊,你沒到達目的地就被白城市工人民兵抓住遣送回家了。你瘋得不可救藥,又住不上精神病院。那些年精神病咋那樣多呀。全鎮被你這個瘋子攪亂了害苦了。縣武裝部不得不直接拍電報給團長政委,給我請假回去送你進精神病院。)還沒進家我就在小鎮的大街上遇見了你,爸爸,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隻綠鐵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著斧頭砸砍的傷痕,顯然你是在郵局門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這信箱怎麽惹著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憤怒的眼裏又閃出酒精燈似的藍火苗警惕著問我:“你回來幹啥?誰讓你回來的?”

我說:“爸,我休探親假,回來看你!”

“放屁!看你媽了個三角褲衩吧。搞陰謀詭計騙我,我是火眼金睛孫悟空他祖宗,你那兩根黑腸子爬著幾根蛔蟲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你眼睛瞅著我說,你把我給至高無上英明無比光芒萬丈的黨中央的信送哪兒去了?你敢放半個謊屁不是你爹**甩出來的,雜種!”你眼裏的凶光和手中的斧子逼著我,稍有不慎,怕你真會朝我掄起斧子的。我心底湧起一聲哀歎,爸爸怎麽會變成這樣!我就地放下提包,站在雪地掏出軍人通行證來跟你說:“爸,這上邊不是寫著探親嘛,你看軍印!”

你接過通行證左看右看,忽然問:“探親為啥帶槍,帶子彈?你個雜種,快給我交出來。”你指著通行證上“攜帶手槍/支,子彈/發中的兩條一似的斜線”。我解釋你指的那兩個一字是代表“無”的兩條斜線,若是“一”應該大寫成“壹”你又搜遍我全身,確信沒有槍才說:“走吧,家去吧,幫我查查派性分子怎麽斷絕我和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誌的聯係!”

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進門你就撬開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脫身問弟弟才知道,這次犯病總罵派性分子搞陰謀,一封接一封給毛主席寫信上告,郵局知是瘋人的信便退給家裏,你不知道爸爸,你日夜盼著毛主席回信,接不到回信,你認為是郵票貼得少,第二次就貼兩張,第三次貼三張,等到第三十封信時,三十張郵票把信封貼得無處再貼了,你才懷疑可能是郵局的問題。你想這郵箱大概是廢了不開的,也許三十封信還都在箱裏沒動,你便搞來郵箱。查看過後勃然大怒,罵我:“你要不是雜種痛快給我去查辦郵電局長,他個派性分子陰謀小爪牙如不從實招來,老子親自去取他首級,然後無線電報告黨中央,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誌曾授予我對派性陰謀分子先斬後奏的權利,老子有上方寶劍在手!”爸爸你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雜種?快說,是不是?”聽我說了不是,你不容再分說命令我一分鍾內出發否則斬首。

我不敢跟你兒戲爸爸,我提了你砸壞的郵箱往郵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著怎麽才能把你騙去住院的計策,急得象家裏有大火在燒房子。一進郵局的門忽然生出一個靈感。我找到郵局領導詳細說了你的情況和我的想法。郵局誰都知道你是瘋子,他們積極配合了我。

我找了一張白紙,又找了一個大點的牛皮紙信封,用毛筆摹仿毛主席字體以毛主席名義給你寫了一封回信:×××同誌(父親名):因外出私訪月餘,回京方見你三十餘信,甚為感動,遲複為歉。你信所言情況至關重要,務請速來京麵談。

革命敬禮

毛澤東

×月×日

那幾年毛主席筆體極為流行,我沒事就摹仿毛主席草書。關鍵的字,尤其毛澤東三字仿得極象。封好後又在前後各打一個郵戳,該是北京郵局那個戳故意弄模糊了。

我拿了偽造信,心懷野鹿樣往家走真怕一見你冒藍火苗似的毒眼睛識破我的陰謀。快進家門時我跑起來佯裝氣喘籲籲一臉驚喜之色,見麵不容你分說我便慌忙報喜:“爸爸,黨中央給你來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你日夜想著毛主席回信鬼迷心竅了,見狀毫沒懷疑便信以為真。拆信前朝著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念念有詞一番:“至高無上絕對英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偉大公民×××(爸爸自己的名字)先生向貴中央致以崇高敬禮,禮畢,隆重接旨!”爸爸你又在臉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開信封又小心翼翼抖開信紙。

爸爸,我真難以形容你看見信的表情,既象古時趕考中了狀元的讀書人接到喜報又象夢中做了皇上的阿Q,還有點像裝瘋賣傻的小醜。你麵對屋裏毛主席像敬了三個手禮,鞠了三次躬又磕了三回頭,才跪地捧信一字一字誦讀一遍。然後,你起身把信讓我看了一遍,要回裝進貼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軍人,不用我多吩咐,該懂得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的道理,隨我星夜出發。”

這是我沒料到的突然情況。住院介紹信、錢糧衣物以及護送的人等都沒找好,我到家還沒跟家人說說話呢,真要連夜出發一切措手不及。我便進一步哄騙你說:“爸爸,今天已經沒車了。這是進京去見毛主席,你衣衫襤褸是對毛主席的不敬。該理理發,洗洗澡,換換衣服,還需要籌糧票借錢呢?”

爸爸,你認為我的話極有道理,便一件件認真的辦起來。一辦這些具體小事,你又象平時沒犯病的你了,小心謹慎,紮紮實實,錢糧該帶多少算得精精細細。你自己刮了胡子,讓我給你理的發,換上一套幹淨衣服,跟常人一樣了,所有警惕也完全放鬆。你說大政方針定了一切由我具體安排。爸爸,你對我的欺騙給以那般真誠的信任實在讓我心裏難過,我真不理解騙子們騙了可憐的好人時怎麽會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我不得不贖罪似的把帶回來的水果不停給你吃,好像你吃一個水果就是吃我的一分不安。你隻吃了幾個,其餘全分給弟弟妹妹媽媽了,全家人都以為一見到我你的病就好了呢!一紙假信竟勝似所有靈丹妙藥。

爸爸,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咱倆先乘汽車出發,弟弟和你學校陪送的老師乘後一輛汽車,這你全不知道。我們在火車站等上火車時你忽然發現他們,他們象捉迷藏樣想躲,我看要露馬腳,忙上前和他們打招呼,演戲一樣說著騙你的謊話:“你們去哪兒,咋沒跟我們同車走哇?”

弟弟隨機應變答得也很成功:“我們單位忽然接到北京電話,同齒輪廠的訂貨出來了,廠裏派我們往回發貨!”

爸爸我又問你們學校那位老師,他說到北京一所有名的中學學習教育革命經驗。爸爸你一點都沒懷疑,還給他煙抽,很高興說:“正好咱們是伴兒,湊手打撲克吧!”你掏錢買了盒撲克在車站就要打。

我穿軍裝,不好意思在車站玩撲克,你不答應。我怕壞了大事隻好陪你玩。我不時出錯牌,因為我在琢磨買車票和買完車票以後的謊話怎麽說,主要是怎樣才能把你騙到白城方向去,我們師部離白城近,住那兒的精神病院我們部隊能幫助聯係,其它地方的實在沒門住進去。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提前幾個月預約而排不上號,那幾年中國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國家了。聽弟弟說爸爸以前住過的一所精神病院,旁邊一座糧庫失火,全體精神病人爭先恐後沒用消防隊來人就把一場大火撲滅,不少人受傷,若論表現起碼有幾個該記二等功的,可他們是瘋子,沒有被記功的資格,他們的事跡隻被當為笑話傳傳了事。精神病人啊。

我忽然想出了計策,假托上廁所溜進售票室,同售票員講明情況請她配合。爸爸,買票時我故意讓你聽見要買的是北京票。售票員也故意讓你聽見大聲說:“進北京要省以上機關介紹信!”

我裝模作樣拿出軍人通行證,售票員看後扔出來說:“軍人需軍以上機關介紹信!”

你都聽見了爸爸,任我怎麽說也非拿軍以上機關介紹信不可,所以我跟你說隻有先到白城開了部隊的介紹信再去北京不可時,你欣然同意了,並且補充理由說:“那可不,北京當然不是什麽人都隨便進的!”所以一路順利,火車上誰也沒看出你是精神病人。

我產生了錯覺,以為精神病沒什麽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順利嗎?在白城下了火車是爸爸你主動招呼弟弟和那老師一塊住下一塊吃飯的,這就更順利了。

爸爸你安安穩穩睡了一夜。我一夜未睡,多方聯係在我們師駐白城三支兩軍辦公室借了吉普車。第二天順順當當吃了飯我騙你說介紹信已經開好,來車送我們去火車站。

可是車卻朝精神病院開去了。我緊張得心直疼。我們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發現不對突然大怒要逃跑時我們便一齊撲上去,我抓你胳膊。弟弟抱你腿,老師按你頭,那時不管你怎樣掙紮也無濟於事了。

爸爸,車開到精神病院門口時你眼裏突然藍光一閃時我們仨突然將你抓住,你臉象繃緊的鼓皮,嘴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鄙視地絕望地哀哀地叨罵道:“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們難道還懂得世界上有羞恥二字嗎?欺騙光芒萬丈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同誌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爸爸,你用全身力氣罵了十幾聲罪該萬死,肺肯定要氣炸了:車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動,你嚇人的眼珠幾乎要飛離眼窩了,瞪著我罵:“你倒吱聲啊,你是你爹揍的嗎?你還有什麽臉吱聲,算了吧,醜死了,醜死了……”

爸爸。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吭聲。我心如燒熱的鐵石,滾燙而堅硬。我不害怕了,精神病院就如監獄一樣,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罵和瘋狂到裏麵都無濟於事。我信心十足地為你辦理著入院手續,一切都停當了。可是檢查有無傳染病時透視出你正患肺結核。精神病院是不能收有傳染病患者的,醫院非叫把結核病治療到無傳染的程度再來住院。這至少要折騰半個月,這半個月可怎麽對付你啊,爸爸?這真比晴天霹靂可怕。我拿出部隊證明跟醫院千哀萬求,好說歹說,總算答應注射一星期鏈黴素後再送去。爸爸,瘋狂的你可怎麽看護一星期啊。

我們把你綁架回旅店,我再說什麽你也不相信了。你狂暴地怒罵,窗玻璃電燈泡都砸碎了。為了給你用藥,我費盡了心機,可那心機大多枉費了。第一次還順利,我把安眠片放進米飯裏,因為放得少,你又吃得狼吞虎咽,沒有發現。少量的安眠藥無法使你入睡,你整夜都不合眼,不住罵卑鄙卑鄙醜死了醜死了,罵得全旅店的人都不能安睡,紛紛要求旅店把我們攆走,早飯我便多加了幾片安眠片,這次被你發現了,你把吞進嘴的苦藥吐出來,一碗飯全揚到我臉上。從此你不再吃我買的飯,自己到街裏買塑料袋封裝的點心吃,吃前還要反複檢查十幾遍看是否放了藥。

爸爸,不吃藥你就無法安靜,不安靜也就無法給你注射鏈黴素,不注射七天鏈黴素你就無法入院,你不入院,我怎麽辦啊?爸爸你真愁死我了。

我絞盡腦汁求助旅店女服務員。我們把藥包進餃子裏,讓她端了餃子到房間來賣。放了藥那碗放在最外邊,包了藥那餃子放在碗尖上,如果按順序吃,第一個準是包了藥那個。你獨自買了那碗,我們也各自買了一碗。你吃時偏偏不拿最尖上那個,我急得心尖兒突突的抖,盼上帝能暗中將你的手移向包藥那個餃子。然而你隻吃了一個便再不吃了。我們花言巧語好容易**你又拿起一個,正好就是包藥那個。我驚喜得要停止呼吸了盼你快點把餃子送進嘴裏,可是一陣咳嗽,你把那個餃子扔地下了。然後就又開始大罵。

爸爸,我的心機又枉費了,頹然躺在屋裏聽你語無倫次亂罵。罵聲時起時伏,時斷時續,忽而自言自語,忽而咬牙切齒捶胸頓足,象用一片鋒利的玻璃刮割著我的神經。

絕望中我忽然聽你胡說什麽“毛主席說以預防為主,預防為主,預防預防防禦防禦防禦一切壞蛋!”我忽然得到啟示,跑到軍分區門診部,請一個醫生幫忙。我到街裏買了幾支氟奮氖近癸酸酯注射液交給他,請他戴上紅十字袖標,裝扮成流行病防疫人員到旅店打預防針。按約定好時間醫生到了旅店。我正若無其事看書,醫生一進房間我佯裝不認識問他幹什麽,他遵照我囑咐說:“最近發現流行性霍亂,黨中央國務院非常重視,周總理親自指示人人都要注射預防疫苗一周,每天兩次!”

爸爸,你問醫生:“毛主席有沒有指示?”

醫生說:“毛主席批示‘同意’!”

你又上當了,爸爸,你說你是外地來的問用不用交錢,醫生說免費,你連連謝著醫生捋起袖子。當醫生取出藥剛要注射時,你發現藥名是治精神病的氟奮氖近癸酸酯注射液。你用過這種藥,你知道被這種藥摧殘後的難受滋味,你立即勃然大怒,一掌將藥瓶打碎在地,用最仇恨的語言罵著醫生。無辜替我挨了罵的醫生真令我感動,也竟能陪著笑臉向你道歉說拿錯了藥(他是想先給你注射氟奮氖近待你情緒安靜下來再注射鏈黴素)連忙拿出鏈黴素來。

爸爸你看後仍不肯注射:“你是哪國人日的醫生,鏈黴素治什麽病你不知道嗎?我一刀宰了你個兔崽子醫生!”

醫生仍陪著笑哄騙說:“大叔,這是國務院衛生部新推廣的,經過實驗證明青鏈黴素兼有預防霍亂的效能。”

“那你們先打,你們不打就是陰謀陷害!”

本來我和醫生已事先商量好,為讓爸爸信以為真,先給我打維生素B2之類的營養藥然後再給你打的,你的藍眼光掃描激光一樣盯著醫生的手和針,我隻得親手拿過鏈黴素藥瓶讓醫生先給我注射,這真是殘酷和艱難的欺騙,欺騙的代價是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好好的身體每天陪著注射三次鏈黴素,我能支持得了嗎?當時顧不得考慮這些,忍痛挨了針,你才憤憤地跟著把藥打了。

消炎藥隻能消炎啊,於精神分裂毫無補益,我就時刻琢磨著陰謀和各種小詭計哄騙著你,盼著快點熬完七天。

我還要工作,我還有將來,我不能任意糟害自己的身體。我便和醫生一起將鏈黴素和蒸餾水瓶上的字弄掉,注射時我用蒸餾水,你用藥液。如果氟奮氖近不是黃色油脂而是無色水質就好了,就可以騙過你注射了而達到鎮靜。可我們國家還沒有這種藥,我隻有用我的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作代價度日如年地煎熬。當然你更在煎熬,你幾乎是在用刀子切割著生命。你日夜不合眼地咒罵,精力耗損得太大,眼窩深陷如井,裏麵放射著惡毒的藍光。

冷丁見到我的人也都吃驚以為我得了癌症麵無人色瘦形可怕。第五天我就熬不住了,爸爸,因為你日夜捶胸頓足聲嘶力竭地罵,不但麵對我,而且專門在夜深人靜時推開窗子點我的名罵。民警找上門來叫我們搬走。

爸爸,我又從民警身上啟示到治你的辦法。我又拿了介紹信去請求他們幫助我,裝成查戶口的,說沒有戶口的一律拘留審查,尤其擾亂社會治安者。我替你講情說是執行任務臨時住這保證不再罵了。民警得了你的保證才離去。

你果真不吵了爸爸,那一夜隻是吃煙一樣連連吸煙,在屋子裏打轉。我以為你真被嚇住才不吵了,我便實在無法支持地睡去。

第二天我還在死一般的睡中,弟弟將我搖了又搖才搖醒過來,說你不知哪兒去了。從幾天幾夜未睡而酣睡的酣睡中強醒過來那不好受的滋味是難以言傳的。

我和弟弟四處去找你,爸爸。先是廁所,後是飯店,再是副食品店,都說沒見你去過。我們又跑到火車站,也沒找見你的蹤影,查遍列車時刻表,這段時間既沒有發往家鄉的列車也沒有去往北京的。我們又找了一家公用電話,往全市所有派出所都問過了,嗓子問啞了,都沒有你。我們又盡全力尋找了附近最容易出危險的地方,直找到萬家燈火齊明家家都在燈前用晚餐了。在兩個角落裏我們無意中看見兩對戀人在擁抱,人家以為我們在尋無聊,被罵了兩回缺德後才返回旅店。

爸爸,你哪兒去了啊?我心急如煎,七八天來精心編造的謊言和希望猶如氣泡般地破滅,心機統統枉費了。火烤一樣的焦慮中我分析了一下情況,你一是回家了,二是去北京了。去北京你沒錢買車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嚴密你也會被遣送回家的。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師趕回家鄉去,等有了結果再往部隊給我拍電報,我再趕到白城等他們。

弟弟他們一走,我一氣在旅店睡了兩天一夜,接著就病倒在旅店裏。高燒、胡話、惡夢連綿不斷,一會夢見爸爸你被汽車撞死,一會夢見你從火車上跳河身亡。還夢見你在北京見到毛主席,毛主席親自送你住進醫院,精神分裂症治好了。可那是黃粱一夢。你又長途跋涉著跑回家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