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10月

一天偉大領袖麵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忽然問一位將軍,內蒙古東部前線有條戰略要衝哪個部隊駐防。結果那裏並沒安紮部隊。於是,我們師,又變成一條蜿蜒數十裏的綠色長龍爬上東北大鐵路,吼著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調往內蒙古了。

1

我們連新駐紮這地方,離當年因為戰爭修的一條單行大鐵路不遠,是個農牧並舉蒙漢雜居的山村。當然沒有營房。隻有一座日本關東軍戰馬的水泥墳屬於軍隊的建築。如果單從看看風景領略一下興安嶺和大草原相擁抱相吻合的粗獷氣派那真是個好地方。千山萬嶺從大鐵路兩側綿延開去,漫無邊際如一片浩浩營帳。千樹萬樹林立於千山萬嶺之上又如千軍萬馬手執五彩旌旗。山間有大片穀地可牧牛羊可種莊稼。正是一片片肥頭大耳的向日葵和一片片充滿野心的玉米快要成熟的日子。正午由溫暖的太陽陪著觀看這塞外風光好開心啊。這才是軍人呆的地方。這才是培養軍人的地方。

可是畢竟深秋了,太陽已沒了夏天的耐心和熱情,早早就把大山大樹的陰影推來陪伴你。好冷啊。我們就在這如一片浩浩營帳卻無一座營房的大山裏安營紮寨。來不及建造營房了,要度過男性的塞外長冬,營寨隻好紮在本來就擠擠巴巴的老鄉家土屋裏。

我們班被安排在一間多年不走煙火的倉房,窗上什麽也沒有,牆上什麽也沒有。長途調防的疲勞滋味是沒法言說的,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鑽進酸唧唧的疲勞,又象醋似的把骨頭都泡軟了。想歇一會兒都沒個坐地方。

“還愣著幹什麽,今晚就在這屋住。”連長轉到我們班說,“你們班還算好的,別班和老鄉同屋住南北炕!”

“就一條紙兒似的褥子,咋住哇!”我向連長叫苦。“南北炕好歹不冷啊!”

“反正沒別的地方住。趕緊借家夥去,扒炕,燒!你支過農,還犯愁嗎?”連長說完就往別班轉了。

不犯愁?!扒炕要用鍬鎬,抹炕要用草泥,泥草要用筐抬要用刀割還要用水和,水要用桶挑,而我們赤手空拳。這兒的老百姓可不象遼南,對解放軍熱愛得直勁提防別越了軌。內蒙部隊“三支兩軍”挖內人黨擴大化,老百姓對部隊極端反感。又大多是蒙古族,語言、風俗都不通,借東西並不是件容易事,何況全連十多個班都在借。我懷疑連長是不是有意給我們班分了間沒法住的房子,來考驗我這個班長。連長你對我不夠意思。你考驗吧連長。

我迅速布置全班分頭去借工具。

我在房東家窗前轉了一下沒敢進屋。四十來歲的漢子和他老婆還有一個挨一個足可編一個班的一窩兒十個孩子都在家,見我在門口轉竟沒人打招呼。我想他們家一定對部隊抵觸情緒不小,硬闖進去大概不會借來什麽。我忽然想到支農時聯係群眾那個最好手段來。

我回到倉房用挎包裝了理發工具,又提上一個行軍水壺跑到村供銷社,買一壺散白酒,二斤沙果一斤糖塊,重又來到房東家。

酒是蒙族兄弟交朋友的最好禮物。我進屋就把酒壺蓋擰開遞給男主人:“大叔,謝謝你家借給我們房子,這點酒先表示個謝意!”我把酒壺放他眼前讓酒香衝他鼻子而去,又把挎包一抖,沙果糖塊嘩啦啦鋪滿一炕。不等大人發話,十頭孩子除兩個大姑娘羞羞噠噠望著我外,其餘一窩蜂撲向糖果。

這時我拿出理發推子,抖開白圍布說:“給你們添麻煩,幫不了啥忙,給孩子們理理頭發!”

“坐!坐!酒的喝!煙的抽!”男人下炕推我坐下,先自喝了口酒,又遞給我。這說明他已將禮物收下,我成功了。

我按住炕沿兒坐著的一個男孩就要理發。

“酒的喝!煙的抽!頭的先不忙!”男人把自己的孩子推到一邊,讓我接酒壺。

我喝了一口。“我們從遼寧省來,不歸內蒙軍區管。大叔,我們不挖內人黨!”

一口酒幾句話他就把我當朋友了。“煮奶茶的去嘛,我們喝酒!”他吩咐老婆。蒙古女人從炕角摸出一塊磚茶,用斧子砍下一塊扔到鍋裏,又放了把粗鹽。

我阻止不住,任她去煮,一邊就動開了推子。

“你們遼寧部隊的夠朋友,有啥事的嘛你們說,缺啥少啥的嘛就來拿!”他空嘴兒喝著酒說。

我理完一個頭才裝著受他啟發忽然想起的樣子,說出扒炕的事。

“扒炕的好說,喝了酒的嘛我去幫你們!”他憨直地笑起來,“我把我一個班的都領上!”他指指他的一群孩子,“我有一個班的嘛,喝了酒的嘛我領一個班幫你忙!”憨直的蒙族兄弟竟會一點幽默,這更給我帶來了信心。

班裏那幾個兵都空著手回來了,到房東來找我。我乘機讓他們當蒙古房東麵把困難述說了一通,目的是請他幫忙。

蒙族大叔一點兒不忙,非要先完成他的熱情不可。“都來坐,一塊的嘛喝酒,喝酒哇!”

大家也確實累壞了,巴不得找個熱乎地方喝口水歇歇,我就招呼全班進屋。他家的一個大班加我們班擠進一間小土屋根本沒地方坐,十個孩子裏又四五個是姑娘,兩個大姑娘已經十八九啦,並不比我們小多少,所以光站著就很別扭。

我說:“這麽著吧大叔,讓他們一人喝口酒先去幹著,我陪你喝。”

蒙古大叔給幾個兵一人灌了口酒,還不放走,非說再喝碗奶茶才能走。我急壞了,央告說晚上還沒屋子住呢,他還是不放。問清情況對他的大女兒咕嚕了一陣蒙語,那姑娘便領上她的一群弟妹們先幫我們割草抬土,借她家沒有的其它工具去了。

我們到底喝了他家腥乎乎的奶茶才得脫身。蒙古男人連他的老婆也領上了,全家人一個不漏幫我們收拾房子。

蒙古大叔全家的熱情令人感動。他和幾個男孩子赤著腳合泥,他的女兒們幫掏炕洞裏的灰,一筐筐往外端,臉被黑灰抹得鬼兒似的,還嘻嘻笑著往我們臉上抹。房東的一班孩子們全不把這又髒又累的活兒當回事,不時摸塊糖填進嘴裏使勁吮著,甜得受不了似的。這幫孩子格外高興我們住他家房子,他們說以前來的解放軍從不到他們家。

掏通了一條條煙道,就用原來的舊坯對付著重新裝好,抹嚴,又把屋牆抹了一遍,多年不住人的破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還沒堵窗戶,蒙族大叔大嫂就直咂嘴稱讚我們手巧,說快趕上娶媳婦的新房了。

開飯了,一根紅蠟燭用玻璃瓶子當燭台放在地上,尖尖一盆雪粒似的大米飯在燭影下直放銀光,房東家小點兒的孩子們看直了眼。我們幾個兵雖然餓得前胸貼著後背了,都不忍心讓蒙族孩子們眼巴巴看著我們吃,便把飯碗都端給他們。大孩子拉不走他們跑回去喊爹媽。大概他們幾乎沒吃過大米,大人拉孩子時對大米那種崇敬的眼光叫人心裏怪不好受的。

我決定把飯端到他們家去換炒米吃。“大嫂,我們不願吃大米,換一頓炒米吃吧!”我目的是用大米飯酬謝他們一家人的幫忙。

這樣說法他們就答應了。我們兩個班擠在一間屋子裏熱熱鬧鬧吃得好不快活,那壺酒也就著蘿卜喝光了。

連長又來檢查安頓情況,見我們和房東家鬧夥在一塊吃飯,冷冷漠漠也沒和主人打聲招呼就把我們叫出去。“不抓緊燒炕,晚上怎麽睡?弄木頭燒炕去!窗戶也沒糊!”

我們管房東借了些幹木棒子一個勁兒猛燒,想一氣燒幹好快點鋪行李睡覺。

滿屋熱烘的水氣毛毛雨似的裹著你。窗子當晚糊不上了,冷氣又一團接一團往屋裏擁,我們站在屋地,身子一麵是潮乎乎的熱氣一麵是潮乎乎的冷氣,一會兒就都打開了噴嚏。深夜,炕麵子還濕乎乎的不見幹。瞌睡蟲從腦子裏爬出來,越過眼皮,嘴,然後蔓延到滿臉和全身,頭撥郎鼓似的東倒一下東歪一下失去了控製。

蒙族房東讓到他家休息一夜,我們不肯去,半窩子姑娘我們實在沒法去。後來還是借了他家的草鋪在屋地,合衣睡了。

那草也不幹,加上沒鋪褥子也沒蓋被子又沒有窗子,睡到後半夜全凍醒了,難受得我們隻好站起來又跳又擠又撞,摩擦生熱。

我們又猛往灶坑裏塞一陣木頭,讓火著得呼隆呼隆響。炕麵終於花花瘩瘩露出了幹地方。我們被那溫暖**得實在要命了,半濕不幹的撒了點草就鋪上行李,一會兒個個都已死豬一般。

剛睡著就開始做夢。先是躺了一會兒雪地。雪化了變成一條熱水河,我在熱水裏遊泳。遊著遊著熱水變成了蒸汽,我們又關進一個大桶裏進行蒸汽浴。頭伸在木桶外邊,雖然身子蒸得透汗淋漓頭一點都不憋悶。我們便用嘴吸涼氣來冷卻身上難以忍受的惡熱。可是越吸越熱,蒸氣變成火焰了,烤得我皮裂肉綻,不住地**翻滾、大叫救命……

醒來一摸,褥子烤著了。我把全班都叫起來,死豬們都說正做過火焰山的夢,一看好幾條褥子糊了。焦棉布味充滿了屋子,大家撲撲騰騰往地下抱被褥撤草。窗子擁進的涼氣一吹,才覺背和屁股被烤壞了。擎著蠟燭一照,紅鮮鮮熏豬肉似的。

我們索性穿了衣服到地裏偷來向日葵和土豆。炕麵上炒向日葵灶坑裏烤土豆,一直折騰到天亮。

房東一窩兒孩子早早又過我們屋看新鮮,一人手裏攥著顆昨晚沒舍得吃光的糖。

屋地滿是亂草被褥和各種東西,沒一點下腳地方,早飯又端房東家和他們換著吃。

全班都感冒了,清鼻涕流得稀裏嘩啦。蒙族大嫂和她的大女兒把一卷白塑料布從櫃裏翻珍寶似的翻出來送我們當窗紙。我們一點可送人的東西沒有,又湊錢買了幾斤糖塊給他家拿去。

好歹安頓妥了,跟蒙族房東也混熟了。

安家總結時我們班卻受到批評。原來房東是富牧,他媽的。

連長指示立即停止和房東來往,這使我們全班都很為難。

連長說了句難聽的。“別看他家有幾個姑娘就下不了決心!”

我氣壞了。當連長怎麽這樣說話。不同意我入黨別誣蔑人哪。“小人之心!”我當眾這樣罵了連長。

連長一拳砸得桌上水碗蹦老高剛要罵我,被指導員勸住。

他奶奶的,我們不得不又開始羞羞達達和房東疏遠關係。

2

戰備氣氛越來越緊張,真象第三次世界大戰不定哪天突然爆發一樣,白天加緊訓練夜裏睡時所有東西都按緊急集合放置的,槍就放在枕邊,嚇得老鄉們備好牛車蒸好成布袋窩頭等著槍聲一響隨時開跑。

我從心裏感謝這緊張氣氛和這氣氛下累斷筋骨的繁重勞動,這樣我就可以什麽也不想。

最該感謝的是軍區政委乘直升飛機來我們團檢查戰備那回事。

全團正按警備區指定給師裏,師裏又指定給團裏的任務重新構築炮陣地、戰壕、指揮所、掩蔽部等。我說重新構築就是說調防之後這些工事已構築過一次了。這些工事在離駐地很遠的山頭、山穀、山腰,構築起來絕不可能是輕鬆的事。第一次是按師長看過地形後指示的地點幹的,幹完警備區司令員視察後,從軍事、政治、後勤各方麵綜合一研究,認為這些工事建在山穀北麵不如建在南邊,穀南是山之陰,穀北是山之陽,陽麵易於暴露,陰麵易於隱蔽,於是用四五天時間提高對司令員指示認識後又用一星期在穀南築成新陣地工事。部隊就野營在陣地一帶每天進行這種實戰演練。長期糾纏於和平的動亂年代唇槍舌戰中忽然轉換為對國際敵人武裝作戰的演練,集團的熱血軍人們情緒肯定激昂的。一個個胳膊腿被體力勞動鍛煉得鼓鼓脹脹鐵疙瘩般硬,比鋼鐵還硬的戰鬥口令戰鬥口號戰鬥歌聲不絕於耳。那時的我們成天都做著獻身祖國建功立業的英雄主義美夢。對於戰死我一點都沒怕過。戰死和英名是聯在一起的,何況我們炮兵連隊,一般是不單個死人的,陣地挨了炮擊的話,少則一個炮班,多則全連統統被炸死。又不是我一個人死,那就更沒啥值得恐懼了。歐陽海人家是一個人迎著列車衝上去死的哪!

滿山滿穀都彌漫著崇高的氣氛和浪漫的色彩。休息時任你隨便往哪兒一躺,都是躺在散著香味的彩色草叢中,我便閉著眼睛想象一個戰死的烈士躺在鮮花叢中的情景,那想象是令人鼓舞和陶醉的,可是想著想著就不行了。到鮮花叢中來向我遺體告別的能有誰呢?楊燁不能,爸爸媽媽不能……我便不敢躺在花叢一樣的秋草地上歇息了,爬起來找活幹,或是茫無目的跑下山頭再拚命跑上來,累得頭暈目眩什麽也不想時再迷迷糊糊倒在草叢裏睡一小會兒。

這天忽然又傳下動員令,說大軍區政委要親臨我團視察戰備情況。據講這是我團有史以來到過的最大首長。以前總參總政雖然也有人來過但職務都沒超過軍級,所以軍區政委即將到來立刻轟動了全團。軍區政委是中央政治局委員,要乘直升飛機來,需在團部附近突擊搶修臨時機場。任務緊急而艱巨,我們這樣的先進連不能不拉回去參加。

經過迅速勘察,臨時機場選在離團部兩華裏遠的鎮郊一片西瓜地裏,四周全是沒有割倒的高粱和玉米地,既隱蔽又不用現收割莊稼平整土地,隻需把西瓜地夯實,飛機降落時不起塵土就行。但把十來畝鬆土地象蓋樓房打地基那樣夯實也不容易。我們一個整連加上一個民兵連,男男女女,汽車馬車牛車石滾子木頭夯碾子都用上了,好熱鬧一場大戲。

先是摘瓜。把熟的和半生不熟的西瓜統統摘了用汽車運走,剩下的連瓜秧一道拔光用馬車拉走。因是老百姓的西瓜,所以我們連的人盡管渴得嗓子冒煙沒人敲開一個西瓜吃上一口。而民兵們就不一樣了,不時摔開一個啃得滿鼻子滿臉是瓜汁瓜肉,一會兒跑高粱地裏解決手,瓜地邊的高粱地壟溝尿得快成小河了,我們的嗓子仍在冒煙兒。

旗裏領導陪著師政委親自來抓這項工作。師政委和旗革委會主任一到,即將變成機場的瓜地頓時氣氛不一樣了,陪同的公社革委會主任親自抱來兩個他親自挑選的大瓜,又親手用自己的刀子切開來讓首長們吃。

旗革委主任吃公社的瓜是不用猶豫的,而師政委看看我們這些嗓子冒煙的戰士都沒吃便不好意思吃了。旗革委主任還挺幽默的,說什麽我知道你們又要講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幹脆連瓜帶地一塊擁軍算了。師政委猶豫了一下,也幽默說既是縣太爺勞軍,我們也幹脆官兵同吃吧。師政委招呼我們都來吃瓜,我們哪裏敢吃。他又叫連長下令,我們才集體休息吃起來。

吃著瓜嘴甜,師政委說起了軍區政委。他說他給軍區政委當過警衛員,軍區政委很平易近人。還說等軍區政委來了走個後門,讓我們全連都進直升飛機裏邊參觀一下,再讓政委下個令,讓我們連班長以上的坐直升飛機轉一圈。我們聽著可樂壞了,政委們真好,哪點事兒都想著我們。大家簡單吃了幾口瓜鳴嗷喊叫著幹起來,進度當然比原來成倍的加快。

瓜地太幹鬆,打夯壓碾前需要澆水,我們腳長翅膀似的拉著水車風跑,首長這麽好,我們哪有不拚命幹之理呢。

幹了一會兒,師政委說你們幹吧,我再安排下別的事去,軍區政委來了肯定要檢閱部隊的,以前他到了哪裏第一件事就是檢閱部隊,臨走師政委囑咐我們速度一定要加快,但不能累壞了人。

拉水打夯連軸轉兩天兩夜,個個都累壞了,不光我們,男女民兵們也都躺在濕地上睡著了,水點子落滿臉都澆不醒。

我們修機場,其餘全團部隊分頭練習隊列、口號、正步走、敬禮等等。

忙活了四五天機場算是完工了,不完工也不行,軍區政委第二天就到了,剩下半天時間全團部隊和師、團首長要集合起來演練一遍,旗、公社領導也參加。全團每人發了副白線手套,背背包、紮腰帶,不帶槍支,從團部到機場全列滿了人。團部設在火車站所在的小鎮上。各級首長、各個營連在什麽位置,怎樣隨時應付軍區政委的哪種提問都準備好了。我們連按序列該站在全團的中間位置,為了把好連隊突出出來,便特意把我們安排在離飛機降落點最近位置。

演練開始了。

師政委乘吉普車模擬軍區政委的直升飛機朝機場駛來。

我們遠遠的迅速從坐著的背包上站起來,戴好白手套,背上背包,首長們也再次整整衣帽各就各位。

吉普車在直升機降落地點吱地停住。車門開處師政委神彩奕奕走出來。我們團政委、團長雙雙跑步上前敬禮。此次由政委報告,據說因為來的是軍區政委所以由政委報告,另外還一層原因是團長口頭語太重,一旦軍區政委反感會挨罵。

“報告政委,炮兵團全體指戰員列隊歡迎您的到來,請指示。報告人×××”團政委報告的很流利,但明顯有點緊張。

師政委還禮,然後走向團長,旗革委主任等人一一握手。握完向我們隊列走來。我們用力一踢腳跟啪的立正站好,隊列裏隨之發出一長聲整齊好聽的踢腳聲。嗓眼早就緊緊的準備好喊口號了。

“同誌們好——!”師政委朝隊列揮了一下手響亮地喊出練了不知多少遍的這句話。

“首——長——好——!”我們齊聲回喊。

師政委馬上又揮了揮手:“同誌們辛苦啦!”

我們齊聲互應:“為——人民——服務——!”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練了好幾天的口號喊得果然氣壯山河。

師政委又模擬軍區政委走向我們連,我知道馬上會走到我麵前握手問話了。

“哪年入伍的?”師政委問我。

“今年初入伍的。”我答。

師政委很感興趣打量起我來。“那麽說還是新兵嘛。你這是基準兵的位置,這位置該是班長咯?”

“報告首長,我是偵察班長!”我按演練時的要求挺了挺胸說。

“新兵當偵察班長,好樣的!炮兵偵察技術掌握了嗎?”師政委問。

“掌握了!”

師政委連連說好又往下同其它人握手。握了幾個再快步走一程。走到民兵隊伍時又重新招了招手:“民兵同誌們辛苦啦!”

“保——衛——祖國——!”民兵們齊喊。喊聲也很響亮但不如我們整齊。

團長、團政委等跟著師政委一直走下去,所到之處都有口號聲傳來。至於走進團部之後副團長站哪個門口,副政委站哪道走廊,參謀長怎麽開門,主任怎麽端茶,後勤處長怎麽當場切西瓜都演練了一遍,那情形我沒能親眼看見,不過後來都傳得有聲有色細節也很生動,怎麽後勤處長手一抖把自己拉了個口血把西瓜皮演成紅的了,主任端茶胳膊晃熱茶燙傷自己手背生出兩個珍珠似的泡了,參謀長開門往相反方向推越推越不開差點把門推壞了,副政委在走廊引路拐彎時一頭撞在牆上了等等,還有團長說口頭語這樣子這樣子的被政委抓住,批評說你們團怎麽搞成這樣子!不過我相信這都是演義罷了,團裏領導見師裏領導是常事,師政委畢竟是扮演軍區政委接見團領導們不會慌成那般狼狽像的,可這些事一經傳出真的造成心理作用,軍區政委來時這些編出的笑話竟預言般的重演了一遍。

軍區政委的直升飛機說是上午九點鍾準時到,全團七點半就集合了,又匆匆練習一遍口號,然後就不準上廁所不準說話不準抽煙端坐等待,快到九點時全體起立又練了一遍口號,便開始站著等,等來等去十一點半才到,我敢說那時都折騰得餓了,全團幹部戰士肚子裏一定會象有不止二千隻青蛙在叫的。盡管這樣,一聽見飛機聲並遠遠看見天空出現了那隻小蜻蜓時,我們還是象一大片曬蔫的小樹林忽然遇雨又都精精神神挺拔起來。

我開始第八百遍想象直升飛機裏的軍區政委什麽模樣,他此刻會在幹什麽,同時也努力把一直抽象著的直升飛機在腦中具體化。

飛機的聲音大到耳膜可以感覺出空氣振動時,翹首仰望的臉大概都出現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和我身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喔了一聲:“綠的!不是銀白色的!”

那時我敢武斷,沒有一個人的眼睛不是盯著飛機的,因為全團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與飛機離得那麽近。

當我看清這隻肥大的蜻蜓肚子上帶有八一二字的五角星時,已經感到有一股股涼風撲麵了,機場四周的高粱也被微微吹晃,鋪在地上那麵鮮紅色導降旗細浪似的伏動,地下的隊列也隨風波動起來。飛機盤旋在我們頭頂徐徐下降了,高粱劇烈搖晃,導降旗如激浪翻湧,我們的衣角褲角嘩嘩擺動。越下降越接近我們便越象一隻怪物。快接近地麵時突然飛沙走石驟然卷起一陣巨大的旋風,我們夯了幾百遍又灑了幾十遍水的機場竟經不住它這一旋,塵土飛揚遮天蔽日。飛機一著地,離得最近的首長們個個被風推了幾個趔趄,這時本該往前迎的卻不得不連連後退。最前麵站著準備早些迎上去的師政委帽子呼地被吹到高粱地裏,這時我們才知道師政委是亮亮的禿腦門。我們緊張得誰也想不起笑了,政委追了兩步忽然想起不該親自去追,轉身要過團政委的帽子。團政委身後是團長,他沒敢要團長的帽子而把作訓股長的帽子要了來。傳接力棒似的,作訓股長把一個參謀的帽子要來,參謀沒法向隊列的戰士要,隻好自覺躲到隊列後邊的高粱地邊探頭看。軍區政委大概是急性子,旋風還沒有消逝,慌亂的師團首長還沒站定,機艙門已開了。最先走出一個體態極象首長的卻不是軍區政委,他下飛機後就靠邊兒站了。隻見師政委再次正了正帽沿朝第二個下飛機的瘦矮個奔去。軍區政委的身材相貌實在叫我失望,前呼後擁的原來是這麽個幹巴瘦兒。但是我看掉光了頭發的老師政委完全象個戰士那般規矩地跑上前敬禮時,才忽然想起拿破侖、斯大林、魯迅等人也都是矮矮小小的個子,進而又想到當時全軍的副統帥林彪也是瘦小身材,於是才真實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大人物身材並不一定高大。

師政委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也沒有少掉,每個動作都標準到無可挑剔的程度了,與他扮演軍區政委時簡直判若兩人。

“報告政委,守備師政委率炮兵團全體指戰員迎候您的到來,請指示。報告人師政委趙風。”

軍區政委隨便還了個禮伸出右手來和師政委握握:“喔,小趙,多少年沒見啦?”

被稱作小趙後非常高興的老師政委還立正站著答:“十五年。”

“噢,十五年,十五年!”軍區政委自言自語著十五年沒再問什麽就去一一跟師政委後邊的首長們握手。那些隨隨便便的動作尤其稱師政委那一聲小趙,使我想起師政委跟我們一塊吃西瓜時說的那些話,看來我們連班以上幹部坐一次直升飛機沒問題了。

軍區政委握完手轉過身來。我的心劇烈跳動猶如萬馬在胸中奔騰,按演練程序他馬上快跟我握手了。他離我那麽近,我都看清他臉上的黑斑和光亮下墮的眼泡了。雖然我曾在北京天安門廣場見過毛主席、林彪、周總理等,但那離得有多麽遠,隻是憑排列順序模模糊糊能判斷出誰是誰。現在軍區政委、中央政治局委員就近在咫尺,音容笑貌比電影還清楚。我緊張地想,軍區政委能先問大家好呢還是先同我們握手,先握手的話會問我什麽?

軍區政委抬起右膊朝長長的隊列揮了揮,並不隻是對著眼前的我們,又揮了揮還是沒朝著我們。瞬間我想,大概他不分段向大家問好了,隻整體問吧。我調緊了嗓子準備喊首長好。可是他隻揮了三四次手嘴裏沒發出一點聲音來,轉身上了不遠的吉普車。

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幾輛吉普車共同拖著一條長長的煙尾巴駛向團部了,隻有那滾滾的長長的煙尾巴熱情地親切地實實在在地擁抱了每個為首長演練了五六天的指戰員。那所有的精心演練,隻迎候在營門,屋門、走廊的幾位首長們用上了,就如我前邊所說,把大家演義出的預言變為了現實。

但大家誰也沒往首長不好方麵想。首長本來就沒讓這樣搞嘛!大家把怨氣都暗自出在師政委身上,而把嘲笑留給了團首長和認真演練的我們自己。

所有連隊連夜拉回陣地,以便軍區首長隨時視察。

3

連日折騰又因修機場時吃西瓜沒注意衛生,我拉開了肚子,夜裏一會兒往廁所跑一趟。跑的趟數多了又跑得慌,半夜那次我沒有帶紙,解完蹲在茅坑用手電四處照。我想照到什麽都行,哪怕幾片闊樹葉幾根樹枝也行,當然紙張更好了。我拉得實在沒有力氣,即使什麽也照不到我也沒力氣再蹲下去了。花狗圍著我東轉西轉幫我找紙。

不想竟在最邊的茅坑沿上照見一個牛皮紙信封,啊,謝天謝地,牛皮紙信封再好不過了,又厚又結實。我用手電光照住信封晃著叫了幾聲狗,它便跑過去給我叼來。我又照看是否別人用過的。不是,絲毫的髒跡都沒有,可是來信地址卻讓我產生了好奇,是我們第一次調防前的駐地,收信人名是指導員。有沒有卑瑣的想刺探人秘密的心理我不敢肯定,這樣想法是有的:這信別是指導員不慎掉下的,人家還有用我就當了手紙豈不罪過。就抖開信封口看看是否有信。真有。那信可嚇死我了。我沒想到,我根本就不可能想到,是花棉襖寫給指導員的。花棉襖稱指導員親愛的,說連隊調防一走可讓她想苦了,夢裏總和他躺在一起。說趁夏天方便她要求看他一次,叫他回信約個見麵地方,或是他回去一趟也行。最讓我不敢相信的是,她還說最難熬的是半夜十二點時,一到那時就覺得門響以為指導員又來了,可迎出去卻是空的,不得不摟著枕頭想象是指導員。她就靠指導員活著了,她讓指導員再寫信長著點,越長越好……

發信時間是第一次調防不久。

不用細說,從信判斷指導員肯定和花棉襖那個了。世界在我眼裏忽然又變了顏色,天昏地暗簡直就和伸手不見五指陰森莫測的秋夜。手電掉在茅坑裏,我沒去揀。我拿著那信象捧一顆定時炸彈,不知該怎樣處理。

指導員這不是腐化嗎?什麽革命化典型?什麽自己不探家也不讓妻子來隊?原來暗中幹著這個。偽君子!流氓!可恥!給黨和解放軍抹黑!和藹可親平易近人關心下級替戰士著想……掩蓋著的是一張醜陋的嘴臉。和連長比……他……還比連長好嗎?

他從什麽時候這樣的?結巴老兵和我那事前還是後?調防那天花棉襖肯定是在目送他了。他怎麽會這樣啊?他不能這樣吧?他怎麽可能這樣呢?他是模範指導員呀?

是不是花棉襖想壞壞指導員?她壞指導員有什麽意義嗎?恨指導員把結巴老兵調走了?或者她跟結巴老兵出了事……肚子大……想往指導員身上栽贓?她為什麽偏找指導員栽贓而不找連長栽呢?因為指導員答應了我找花襖棉談話了?花棉襖受了感動便又象留我吃飯喝酒那次……?指導員咋也比我意誌堅強啊?結婚這多年一直兩地生活都挺過來了……這信是真的嗎……

真倒楣!象在人群裏揀了個要命的定時炸彈,扔不敢扔,揣不敢揣。

私下交給指導員?悄悄毀掉?交給上級領導?交他本人他還怎麽領導我們工作?毀掉他不知落在誰手會日夜惦記成病的,交給上級領導……他可就完了,我們連隊也完了……我自己會怎麽樣……指導員對我一直不錯……

我把信揣進褲兜六神無主走回帳篷,全排個個累得死豬樣酣睡,我卻完了,拉肚子的難受勁加上這顆“定時炸彈”的折磨,沒法再睡了。我躺在被窩抓著裝信的褲兜,唯恐一旦睡著不慎掉出去。

一夜折磨我的確沒力氣上陣地了,請了病假獨自在帳篷躺著。又躺不住。這事跟誰商量商量呢?小老兵最可靠,但他一知道這事馬上會造指導員反的,他火氣太大。吳勇……這小子點子多,我們倆領導“東方紅兵團”時一遇難題就找他商量,他還很能保密。不過,這不是東方紅兵團了,是部隊,不象那時一根繩拴兩螞蚱休戚與共息息相關了,現在是兩個班,為自己進步暗暗競爭……不過也隻有找他商量,畢竟是老鄉、同學、同組織戰友。今天正好他在炊事班幫廚,他沒上陣地。

我從地鋪爬起來到炊事班那座帳篷去找他。不在,說他上廁所了。這正是拉他到林子裏單獨談談的好機會。

廁所沒有。能上哪兒去?會不會也拉肚子到軍部師部來的醫生那兒要藥了。這些醫生們是特意趕在軍區政委到來之前上陣地的。首長一來,各級機關的人都來湊熱鬧,說是為部隊服務,實際是添麻煩。

醫生們住了兩間帳篷。第一間沒有。我剛把頭探到第二間窗前,一下看見吳勇了,不禁激靈一愣。他在幹什麽?他趴在靠牆邊那個鋪上全神貫注地慢慢扭動,一手撫摸黃被子上的花枕巾一手撫摸褥子,很用力。我想起那鋪位是師醫院的女醫生“一針見血”的。吳勇在偷偷侮辱人家……的褥子!

忽然熱血一湧我緊張得咳嗽起來。吳勇立即停止動作嗖地一個翻身坐起來,滿臉彤紅。看是我忙站起來結結巴巴說:“你……也來要藥哇……咋……咋搞的……肚子疼……疼得……直打滾……醫生們也不回來!”

我似乎看見分外白淨的褥麵上隱隱約約有隻透明的蝴蝶在飛。心裏愈加不是滋味,裝啥沒看見招呼他:“不在就走吧,幫我商量個事!”

我倆走進離帳篷很遠的樹林。若是平時我大概會半真半假開個玩笑將吳勇方才那動作點出來開開心,現在一點兒這心思沒有。

我半天不知怎麽開口,吳勇緊張得直偷看我臉色,以為我發現了秘密要跟他嚴肅談談哪,便以攻為守搞起哀兵政策來。

“聽說楊燁進師演出隊了,編節目,不算入伍!”

“聽‘一針見血’說的?”

“不……不不……沒見過她,別跟她說我們去過她那裏!”

“治肚子疼她不會給你紮針,怕什麽,我又不認識她。”

“他媽……你這小子,想談什麽事?”

“狗頭軍師你得先向我保證,保證絕對保密,否則不跟你說!”

“噢……不是我的事,那當然絕對,咱們啥時候出賣過東方紅兵團秘密!”

“說的漂亮。結巴老兵和花棉襖的事不是向毛主席發了誓的?怎麽跟楊燁說?”

“那是連裏知道以後。楊燁不是東方紅兵團的嘛,還信不過她?”

“這件事她也不能告訴!絕對誰都不能告訴!”

“信不著我拉倒,我不聽啦!”這小子要走。

我再三看看四周有沒有人,才把那封信掏出來,親手拿著讓吳勇看,怕他奪走似的。

看完,他這位智多星狗頭軍師也吃驚得直眨巴眼。

我把信裝好揣進胸兜,我怕褲兜冷不防被誰掏去。

我倆在草地臉對臉躺著沉默。

吳勇忽然坐起來一掌掄斷一棵粗蒿草。“必須絕對替他保密!太他媽嚇人啦!結巴老兵都要臉呢,他就可能自殺。他自殺對我們有啥好處?啥好處沒有!絕對給他保密!”

“信怎麽處理?”我問。

“操他媽的,讓他們幹部成天一口一個‘八項注意’第七條,條他媽了個蛋吧!這麽努力第一批入黨還他媽不行,這回我看他第二批還行不行!”他歇歇氣,“密絕對給他保,不過,適當時候得他媽讓他知道,我們曾經揀著過一封信。有了這封信,就等於有了原子彈,不僅他沒法對我們核訛詐,相反……”

“別他媽想壞點子了,這不是在學校打派仗!”我聽吳勇想把這封信當資本,後悔讓他知道,暗自決定偷偷將它燒掉。“這不道德,若搞,我就告訴‘一針見血’,說你……”

“別鬧別鬧,我不過說說氣話,哪能那麽缺德!”

臨回連我倆又一次發誓,絕對保密。

當天夜裏忽然響起三聲槍響,接著聽見有人大喊。“抓特務哇!抓特務哇!”

全連緊急集合。

槍是吳勇放的。他站夜崗,發現特務摸哨,搏鬥中小腿挨了一刀,胳膊也被咬掉一塊皮,衣服撕破好幾處。

全陣地各單位統統緊急集合,整整搜查了一夜零半天。沒有抓到特務的蹤影。我懷疑是不是吳勇受了信的啟發,自己製造了這麽個事件。

事情報告給住在團部的軍區政委。政委卻說他早預感這一帶敵情複雜,所以前天下飛機時沒有檢閱部隊而迅速離開了機場。如果不是那樣很可能遭到高粱地的特務暗槍了。因此他沒讓調查情況就指示給吳勇記二等功,並要求以此教育部隊時刻不能放鬆警惕。

可我還是覺得吳勇有鬼,但沒什麽證據。同時我又怕有證據證明吳勇確實搗了鬼,那樣我就會更加痛苦,中央首長肯定的事情也是假的!指導員也是假的……其它還有多少假的?……我滿懷一腔真誠同父親劃清界限所麵對的是這麽多虛假……我受不了。

我和吳勇都被送到醫生們旁邊的臨時病房。

指導員來看我們。“怎麽樣?疼的厲害不?”他摸摸吳勇的傷腿。

“不要緊,指導員。可惜沒抓住那狗日的!”吳勇英雄一般堅強。

“二等功,軍區政委親自指示記的,也不錯了!”指導員又摸摸他的傷胳膊。

吳勇:“個人空記功有啥用,特務沒抓住,怪我膽怯讓他跑了。”他擦擦眼角,“往後請黨組織多幫助我!”

“你怎麽發現他的?”指導員問。

“……我隱隱約約看見炮旁邊有個人彎腰揀東西,用手電突然一照,隻看見他揀起一個信封,一喊,他撒腿就跑。我追上去……”

“信封?”

“他好像揣了信封就跑的!”

“是不是特務繪的陣地地圖?”

“……這個分析有道理……指導員!”吳勇一拍腦袋。

指導員憂心忡忡走後,我問吳勇:“狗頭星,你真看見那人揀信了?”指導員那封信我已偷偷燒了。

“不是真的我編這幹麽?指導員分析得對,那可能是畫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