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街邊小吃店的酒是當地用稻穀釀的糟燒酒,上口很衝,直辣嗓子。金學曾自詡有酒膽,什麽樣的酒都敢喝,但幾杯下去,還是被嗆出了淚。沈度不善飲,故有幾分讚許地看著他,道:“金大人,你既有膽喝這酒,下官送你三句話。”

“在下承教。”

沈度說:“第一句話,打蛇不要被蛇咬。稅關裏的那些巡攔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都有屎,你若翻老賬,這些人要麽打橫炮攪你的局,要麽使絆子製造麻煩。”

金學曾點頭:“在下記住了,第二句話呢?”

“荊州真正逃稅漏稅的人,並不在老百姓交的什麽田賦銀和匠班銀上頭。這些稅牽涉千家萬戶,朝廷額有定規,想逃也不容易。再說,此中稅製多有不合情理之處,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

“依你說,真正的逃稅漏稅在哪裏?”

沈度道:“榷場稅。”

金學曾知道榷場貓膩甚大,留心查了一下午賬,卻查不出來任何東西。沈度告訴他,如果賬上查得出來,他的前任也不會被革職了。因此,這第二句話就是:要查賬外賬。

金學曾眼睛一亮:“賬外賬,上哪兒查去?”

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賈之至奸者,莫過於勾結官府。金學曾名聲在外,恐怕還沒到荊州,這些榷商們就早有防範了。要找到他們藏起的賬外賬,除非有鑽天入地的本事。沈度隻是但願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金學曾能找到降妖伏魔的方法。

說到第三句話,沈度先申明:這件事可做可不做。這第三句話是“牽住牛鼻子。”

金學曾咂摸著問:“誰是牛鼻子?”

沈度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裏瞧瞧看清了無人偷聽,才壓低聲音說:“金大人,你知道荊州城中最大的偷稅戶是誰?”

沈度先賣了個關子,又自己說了出來:“是當今首輔大人的令尊。我來荊州後聽說,隆慶二年,當時的江陵知縣趙謙把長江邊上一片無人認領的荒田作為禮物送給張老太爺。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畝,張老太爺得了這塊田,隻收穀米不交賦稅,也不攤丁,這是多大的一塊肥肉哇。趙謙也因為這件事得了好處,先是升任荊州府同知,主管稅關。萬曆二年,由於張老太爺向首輔推薦,趙謙又升任荊州知府。”

金學曾倒吸一口冷氣,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語道:“怎麽會這樣?”沈度道:“怎麽,為難吧?”金學曾點頭承認:“是。”沈度搖搖頭:“你一到這兒,我就勸你找門路回京城,為的就是這層。你想想,首輔家裏的事,誰敢亂插手?太歲頭上動土,後果是什麽?趙謙直接插手荊州稅關的事,誰也不敢把他怎麽樣。因為他後頭有張老太爺撐腰。你若真的把張老太爺這塊骨頭啃動了,其他的難題兒,還不是小菜一碟?”

沈度的話句句在理,金學曾不住地點頭。

金學曾來到荊州府衙,見了知府趙謙,趙謙送了他四個字:無為而治。並略帶威脅地對他說:“盡管你是首輔眼前的紅人,但為了你的前程,你不該到這兒趟這潭混水。”金學曾臉上笑著,不軟不硬地說:“可我這人有個習慣,一見混水就必趟無疑。”

趙謙以“湖廣官員以及荊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輔為榮”為名,帶頭捐銀為首輔修造大學士牌坊,自認是個能上能下的孫猴子。最近,他還派人到北京,恭請當今聖上為這座牌坊題字。因此很受首輔令尊大人的賞識。甚至有人說,張老大人把他當幹兒子看待。金學曾問起趙謙,是否曾將長江邊上一千多畝地送給了張老太爺,趙謙道:“確實有這麽一塊田,數十年前荊江潰口,被水打沙壓埋掉了,下官在江陵任上,募集民工重新開墾出來,因無人認領,就給了張老大人,其實,這塊田拿到手上,不僅沒有好處,反而是個累贅。因這塊田在荊江邊上,每年春夏期間,一發洪水,這塊田就成了水袋子。每年的收入,除了佃戶留存,剩下的,還不夠排澇的費用。”

趙謙的賊眉鼠目在金學曾身上打轉:“金大人,你怎麽一到荊州來,就打聽這個?”金學曾隻說隨便問問,說畢要告辭,趙謙看看牆邊的西洋沙漏鍾:“都午時了,金大人若不嫌棄,就在衙中膳房裏吃頓便飯。”

金學曾竟不推辭,笑道:“也好,那就叨擾一頓。下官蹭飯在京城裏出了名的。”

桌上擺了四道菜:一小碟花生米,一盤子炒筒蒿,四塊醬幹子,一碗蒜苗炒鱔魚算是葷菜,湯是神仙湯——缽子放了鹽的清水,撒了點蔥花,旋了些蛋花。木盆裏的米飯顏色黃得像癆病人的臉,原是發了黴的糙米煮成的。趙謙坐在下首,臉上堆著故作謙遜的笑:“金大人,荊州府是個窮衙門,平日餉客,隻有這四菜一湯。”

金學曾道:“很好,很好!”

金學曾自添了一大碗糙米飯,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倒是陪吃的趙謙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裏挑,像吃藥似的。金學曾看在眼裏,一邊大嚼,一邊笑道:“趙大人,你這荊州府衙門的糙米飯,真正稱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趙謙打哈哈道:“金大人,我衙門裏頭平常就這膳食兒,很多人吃不慣,沒想到倒對上了你的胃口。”金學曾看著他說:“趙大人,看你這身舊官袍,又品嚐了你的衙門飯,下官心裏頭佩服,你是個難得的清官!”趙謙應承道:“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吐哺之心。不才所為,僅守官箴而已。”

金學曾扒盡碗中的最後一顆飯,打著飽嗝說:“這糙米飯已表現了趙大人的官箴。去年秋上,下官寫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趙謙道:“請金大人念給我聽聽。”

金學曾放下碗,身子坐得筆直:“好,你聽著。一肚子壞水兒,二眼泡兒酸氣,三頓發黴的糙米飯,四品吊兒郎當官,五毒不沾,六親不認,七星高照走大運,八麵玲瓏我不會,九轉真丹是懲貪,十麵埋伏誰怕它。”

金學曾一板一眼念下來,非韻非詩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鏗鏘有力。趙謙仔細聽來,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風範,下官敬佩,敬佩。”

豪雨如潑。堤外的長江波濤洶湧。堤內的一大片秧田,綠浪蔥蔥。風聲、雨聲、水聲、喧嘩一片。

金學曾身穿短衣短褲,披著蓑衣,戴著鬥笠走在荊江大堤上,旁邊跟著他的書辦。他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路上泥濘太多,他一腳踩滑,差點摔倒,旁邊的書辦將他扶住。

一處田塍上,一位老農正在用扒鋤疏通田溝放水。金學曾帶著書辦連滾帶爬,滑下大堤,走到老農跟前,金學曾高聲喊道:“老人家。”老農抬起頭來,看到渾身濕透的金學曾,驚詫地問:“客官從哪兒來?”

金學曾道:“城裏。”

詢問了一番,原來是個李姓老漢。金學曾總覺得他有些眼熟,過了一會兒尋思起來,原來是那日在城裏見到的向稅吏下跪的老漢。金學曾指了指蔥籠的稻田,問:“這稻田是你家的?”李老漢道:“我哪有這好的福氣啊,我是這塊田的佃戶。”他告訴金學曾,這一千多畝田的主人是張老太爺,也就是當今朝中首輔張居正的父親。連李老漢一家在內,總共有四十多戶人家在租種張老太爺的田地。

金學曾問起:“聽說這塊田十年九澇,是一塊水袋子田?”李老漢眼睛一瞪:“這是誰說的?這塊田可是荊州府內最好的良田了,你看,這樣飄潑的大雨下了三天,這塊田照樣淹不著。你再看那邊,水汪汪一片,那才是水袋子哪。”

金學曾朝下看去,果然一片汪洋。於是驚問:“那片水底下,也是田嗎?”李老漢說,他自己家的五畝水田,就在那片水中,已經全被淹了。雖然這五畝顆粒無收,他一家還得交十畝田的稅糧。金學曾驚問為何,李老漢告訴他,十年前,官府清田造冊,他家是十畝田,可第二年荊江潰堤淹了五畝,水退後成為一片沙灘,根本無法耕種。官府仍按造冊收取糧稅,五畝田就一直交著十畝田的稅糧。

雨後初晴,玄妙觀外廣場上已成了菜市,李老漢帶著李狗兒來賣蠶豆,卻不巧又碰見了段升。段升帶了幾個差役走來,“怎麽著,今兒這銀子該湊齊了吧?”李狗兒甕聲甕氣地開口:“一上午了還沒開張呢。上哪弄銀子去。”段升命人把他這兩擔蠶豆沒收了。差人去搬菜筐,李狗兒搡了那差人一把,急赤白臉地道:“你們誰敢搶,我跟他拚命!”差人見這小子真的黑煞星似地較起勁兒來,仗著人多,仍扯著他的菜筐子。李狗兒被扯急了,便撂下擔子抽出扁擔,掃了罵他的那個差人一下,差人頓時倒地,半真半假地“哎喲哎喲”滿地亂滾。這下可闖了大禍,七八個差人一湧而上,把他撲翻在地,一頓拳打腳踢,然後拿一根鐵鏈子把他鎖了。

看到狗兒挨打,菜農們操起扁擔一湧而上,把一幹差人團團圍住。段升見勢不妙,大喝一聲:“操家夥,看誰敢動手!”

眾稅差與菜農們對峙起來。

張老太爺張文明朝玄妙觀前的廣場一路走來,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跟在後頭。有人上前躬著腰打招呼:“張老太爺,你早!”老太爺答:“早。”腳下並不停步。

路邊的一對父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兒斷了雙臂,用嘴叼著毛筆在石板上寫著字,在他倆麵前放了一個銅盆,裏麵有著幾個銅板。張文明見狀,從袖籠中掏出幾塊碎銀扔入盆中,迅即,便有幾個叫花子上前將碎銀一搶而空。討飯的老漢罵道:“你們這些不要臉的,連這也搶。”叫花子已跑遠。張文明無奈,示意兒子張居謙,張居謙重又掏出銀子塞到老漢手中。

忽不知從哪鑽出個李老漢,撲通一聲跪在張文明腳下乞求道:“張老太爺,你可得給我做主呀。”張文明認得李老漢,忙問為的啥事,李老漢道:“張老太爺,你得救救我兒子。他被稅關的差人鎖了。”

一聽說這樣的事,張文明忙與張居謙趕向廣場。

廣場上約有一兩百名菜農手持扁擔,團團圍住十幾名身著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間,李狗兒被鐵鏈鎖著。有人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地散開。

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籲籲,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段升上前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說罷回過頭來,對著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您怎麽來了?”

張文明上前,問段升是哪個衙門的?段升回老太爺是稅關的。張文明指著李狗兒問段升問為何鎖他,段升道:“他抗稅!”張文明問鎖著的李狗兒到底抗了什麽稅,李狗兒把實情一一說來:“張老太爺,不說你也知道,我們家原有十畝水田,十幾年前,荊江潰堤,被流沙掩埋了五畝,因此家中實際的水田隻剩下五畝,每年納糧派伏,卻依然按十畝計算,如此十八年欠下來,我們一家人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稅銀十一兩之多。這稅關的段大人不問情由,三天兩頭逼著我們交稅,我們窮得飯都吃不飽,哪裏還有錢交稅呢?”

張文明問段升:“李狗兒講的可是事實?”

段升道:“是事實,但催繳稅賦也是下官的職責,這李狗兒不但抗稅,而且還舉著扁擔亂打人。”

李狗兒不服氣說:“他們憑什麽要搶走我的菜擔子。”

漆氏綢緞行的漆老板是荊州首富,金學曾便來此轉轉,見門匾裝飾華麗,門外人來人往,貨架琳琅滿目,生意非常興隆,笑說:“漆員外,瞧你這店裏的規模,氣派啊。”身材肥胖的漆老板謙遜道:“金大人,咱是小本生意,難得很哪。”

金學曾轉入正題,問書辦:“去年,漆員外交了多少榷稅?”書辦翻開賬簿,答道:“交了三千四百零八兩紋銀。”

“怎麽會這麽少呢?”

漆老板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說:“本來就隻有這麽多。咱一年進多少綢緞,你們稅關全都登記在冊,我照章納稅,金大人,你如果懷疑我漆氏綢緞行偷稅,那可是天大的冤枉啊!”

金學曾道:“漆老板,你不要多心,本官隻是例行檢查。”

漆老板道:“咱們老百姓你也查不出什麽,該查的,金大人你也不敢查。聽說荊江邊上有一塊上等好田,有一千多畝,已經五年沒有交稅,你金大人敢查嗎?”金學曾回轉身來看著他說:“隻要是貪贓枉法,偷逃榷稅,本官必將一查到底。”漆老板冷笑道:“有種,那塊地你知道是誰的嗎?等你把那塊地查完了,回頭再來查我的榷稅不遲。”

金學曾一巴掌拍在桌上:“大膽,你一個小小員外竟敢口出狂言,藐視稅官,你要是敢隱瞞賬目,我就有權封了你的店鋪。”漆員外一愣,忙賠笑道:“我這不是跟你逗個樂嗎,你要查我的榷稅那還不好辦,待會兒我讓人把本店的賬本,簿冊一並送到你的廨房去,何必有勞大人您親自走這一趟?”金學曾道:“我這人閑著難受,把賬本拿出來。”漆老板無奈,吩咐手下道:“去,把賬本,簿冊拿來,看金大人能否在這裏頭挑出點骨頭來。”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

圍觀的人都替狗兒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講開了理:

“李狗兒冤枉,種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稅,誰碰上這倒血黴的事,氣都順不了!”

“張老太爺,你的兒子當了首輔,這不合理的稅法,你怎不讓他改改?”

“有人家裏,擁有上千畝上等好田,卻一厘糧稅也不交,官府卻偏逼著我們小老百姓交稅,這道理說不通。”

“怎麽說不通?他娘的,有理的菩薩總供在他衙門裏頭!”

人多口雜,說東道西指桑罵槐不一而是。段升看出張老太爺的尷尬,便指著一個幫腔的閑人斥道:“陳大毛,你小子老實一點。你家欠下的稅銀,也不比李狗兒家少。你家欠了九年的匠班銀,合起來也有四兩多,你知不知道?”陳大毛一看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嬉皮笑臉地道:“知道。這筆稅銀是你衙門定的黑錢,我一個子兒也不會給。”朝廷規矩,凡做手藝的匠戶,每年得交辦差稅,稱為匠班銀。陳大毛的爺爺是彈花匠,已死了八年,他和他父親都不作彈花匠,可是稅關裏卻還要他家照交這匠班銀,因此,他說:“這不是憑空搶銀嘛,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張居謙也在旁不平道:“人死了怎麽還要交稅?”

段升解釋說,朝廷對各地匠戶,十年核實一次,期間死者,要到下一次核實才能注銷。因此,陳大毛他們家的匠班銀還得交。但兩邊就此吵了起來,一方說:我爺爺骨頭都爛成了灰,你們還要收他的匠班銀,不是黑錢又是什麽?另一方則說:衙門按朝廷章程收稅,你敢說是收黑錢?很快火氣上升,段升手一揮,幾個差役如餓虎撲羊,要鎖陳大毛。陳大毛手腳跳竄,竟一下子繞到張文明的身後,把老太爺當作屏障,念起一段順口溜:“稅關稅關,催命判官,今日橫行,明日偏癱,闊佬大爺,見著就軟,逮著百姓,牢底坐穿。”

眾菜農聽到,一齊拍巴掌,嚷道:“說得好!”

幾個稅差撲上去,陳大毛一見不是勢頭,把張文明朝前一推,自己往後一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張文明趔趄一步尚未站穩,頭上早挨了稅差的一悶棍,額上頓時裂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啊呀”一聲倒在地上,慌得張居謙俯身一看,隻見他頭上鮮血如注,已是昏死過去,大喊:“快,救人!”

廣場上一片混亂。人們四散奔跑。段升與稅差背起張文明一路跑去,鮮血滴在石板路上。

金學曾與書辦埋在厚厚的賬本中,漆老板傲慢地坐在一邊,吸著水煙,哼著小曲。一個差役氣喘籲籲地跑來,對金學曾一揖:“金大人,出大事了!我稅關的人把首輔的令尊大人張老太爺打得血流滿麵,當街昏死了過去。”

金學曾聞訊大驚,飛也似地隨著差役跑去。當他匆匆跑到廣場,已少有行人,隻見地上血跡斑斑。

看不見張老太爺,他隻好回到值房,把段升傳喚過來問了一番,大體弄清了來龍去脈,段升告訴他,兩個當事人李狗兒和陳大毛被捉進荊州府大牢關了起來。金學曾申斥了他一番,便匆匆趕往張老太爺府上。

大轎剛停穩,荊州知府趙謙就從轎子裏跳下來。一邊走進張府大門,一邊就罵上了:“怎麽回事?催繳稅賦怎麽把老太爺給捎上了?老太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誰也饒不了!”見張居謙從裏麵迎出來,又急切地問:“老太爺怎麽樣了?”聽說郎中已在裏麵為他診治,趙謙一提袍角,向門內疾走而去。

他魂不守舍地在客堂等了半晌,才得到老夫人的傳話,讓他進去。急匆匆走進去後,看見張老太爺頭纏繃帶,迷迷糊糊躺在**。他即刻趴到張文明的床頭,眼中擠出兩滴淚,拖著哭腔道:“哎喲喲,老太爺,你這是怎麽了?”

張文明有氣無力地答:“郎中看過,隻傷著皮肉,敷了金槍藥,靜養些日子就會好的。”

趙謙從袖中拿出帕子拭了淚:“老太爺,你可不能這麽說,堂堂首輔大人的高堂竟挨了承差的悶棍兒,國朝兩百年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棍子打在您老頭上,我的心裏頭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接著又吊起嗓門,跺腳罵道,“金學曾真是吃了豹子膽,竟敢唆使差人對您下此毒手。這一回,我饒不了他!”

張文明搖頭:“這事兒,跟他沒關係。”

趙謙鼻子一哼,不以為然地說:“老太爺呀,你再慈悲為懷,也不能學東郭先生哪。您難道還沒看清,金學曾是一匹中山狼!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其實,他滿肚子雜碎,壞得很!依我說,幹脆利用這件事,把這姓金的趕出荊州!這姓金的打來荊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為,都是衝著張老太爺來的。”

張居謙隻是不信:“這,不會吧?他可是我哥一手提拔起來的人。”

趙謙道:“有什麽不會。卑職方才說過他是匹中山狼,逮著誰咬誰。首輔大人器重他,是沒看清他這副德性。這家夥到荊州第一天,前來荊州府衙門照會,就擺出了要和我一較高低的架式。他不單想找卑職的岔子,還想找您的岔子呢!他來荊州不到半個月,就在偷偷摸摸調查那塊田的事。”

張老太爺一驚,欠欠身子想坐起來:“真的?”

趙謙趕緊上前替他把背墊墊高一些,答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稅關衙門上上下下,到處都是我的耳報神,他金學曾做啥事都瞞不過我。他想做的無非兩件事:第一,他想繞過內閣,直接向皇上奏本,說您侵占官田。第二,這塊田至今隱匿不報,五年下來,少繳了大筆賦稅,應一體追繳。”

張居謙問:“這是啥時候的事情?”

趙謙道:“卑職方才說過,金學曾來荊州半個月就開始查訪了。”

張文明臉色大變,出氣也不勻了。沉默了一會兒,他瞅了趙謙一眼,埋怨道:“這麽重要的事,你為何現在才說?”

趙謙道:“卑職怕惹老太爺生氣。這個金學曾,比蠍子還毒。”

張老太爺忘了頭痛,瞪著趙謙,埋怨道:“你當初送我這塊官田時,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趙謙拍著腦門說:“唉,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金學曾鐵下心來要在荊州挖地三尺,卑職有何辦法。”

張居謙有另外的看法,他覺得若不是趙謙自作主張這一千畝地劃到了他父親的名下,而今也不需要在此擔驚受怕。既如此,幹脆把地退回去算了。但趙謙對他說,即使退回了地,金學曾也不會放過這件事。他把金學曾形容成一頭正在**的中山狼,一個六親不認的野心家,有他在,荊州城就休想平靜。張文明聽了沒了主意,問他該怎麽辦,趙謙說他有個讓金學曾身敗名裂,灰溜溜滾出荊州的主意,並把腦袋湊到張老太爺耳邊低聲說,“隻是此事,尚須張老太爺鼎力相助。”

趙謙讓張老太爺配合幾件事:第一,老太爺千萬不要說自己傷得不重,就躺在**不見任何人。因首輔大人是個孝子,一聽這消息,對金學曾就不會輕饒。第二,由趙謙讓人去動員那些被承差圍毆或打傷的稅戶,聯名給府衙以及湖廣道撫按兩院上民本訴狀,告荊州稅關無視皇恩,私開刑憲。北京部院大臣中,有不少湖廣籍人士,這些民本訴狀也務必送到他們手上。宦遊之人,誰無鄉情?像殷正茂、王之誥等股肱大臣,都是首輔大人的莫逆之交,若告狀稅戶得到他們的同情,他們再轉達於首輔,說話的份量就不一樣。第三條,因圍毆事件發生在江陵城內,趙謙準備找來江陵縣令,責成他就此事寫一道本子急奏皇上,一申民意,二劾稅官暴虐。

張文明道:“這樣也很好。我可以給叔大寫封信,講講這事兒。”

趙謙滿意地點頭:“老太爺若能親自出麵,這事兒就有十成把握。各方一齊行動,叫他金學曾四麵楚歌。”張老太爺想了想,又擔心金學曾一意孤行,硬要把那塊田的事兒捅出去,趙謙說:“咱們下手早,他往哪兒捅去?再說,首輔大人總不會向著他吧。”張居謙忙說那塊田的事兒,張居正並不知情,而這樣一來,就把他扯進去了。趙謙說:“這也不打緊。這種事情,就是首輔大人知道了,未必還要抹下臉來和老太爺過不去?”

張文明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再三囑咐趙謙萬不可節外生枝。趙謙打著保票說萬無一失。說畢起身告辭,忽有人稟稅關金大人求見,忙對老太爺說:“您千萬不能見他。”

金學曾坐在客堂裏,問給他上茶的丫環老太爺的傷勢重不重,丫環說不算太重,荊州知府趙大人過來看他,兩人都在臥房聊了半日了。正說著,有家人進來,對金學曾說:“金大人,老太爺眼下病重,不能見客。您還是請回吧。”

金學曾無奈走出,正看到門口趙謙的轎子停在那裏,忖道,看來這位趙大人是想決一死戰了。而張老太爺有把柄在他手上,難免會成為被他利用的工具。

天煞黑,荊州府掌管刑名的宋師爺在獄卒帶領下,穿過長長的甬道,在稍稍靠後的一間牢房門口停了下來。

房子內黑黢黢的連人影兒都看不見。獄卒點亮了隨身帶來的竹架撚子燈,這才看見二位囚犯半躺在黴味嗆人的稻草堆上。獄卒朝他們吼道:“起來坐好。這位宋大人,是府衙的刑名師爺,專門來看你們。”陳大毛酸不溜丟地說:“我們有什麽好看的。”宋師爺佯裝沒聽見,一臉和氣地說:“有些事公堂上不便問,想來這裏找你們聊聊。”

陳大毛白了他一眼:“聊聊也可以。你先得給咱們弄點吃的。”

站在門邊的獄卒沒好氣地說:“晚飯不是吃過了嗎?”陳大毛眼珠子一翻,開口就噎人:“那也叫晚飯?一勺子飯倒有半勺沙子,一瓢菜是空了心的老菜苔,豬都不吃。”獄卒臉一橫又要發作,宋師爺把他攔住,從身上搜出一點碎銀遞到他手上,說:“你去弄幾樣菜,篩一壺酒來。”獄卒接過碎銀悻悻而去。

宋師爺將就著在爛稻草上落坐,問陳大毛:“你叫什麽?”

“陳大毛。”

宋師爺問:“為何人們叫你綠頭蒼蠅?”

陳大毛說出來的話配上他那副沒頭沒腦的表情,讓人忍俊不禁:“我這人好管閑事。街坊一幫促狹鬼,就說我像夏日裏的綠頭蒼蠅,見什麽都想叮一口。”

宋師爺又問李狗兒:“把你們關進來,你們是服還是不服?”

顢頇的狗兒直著脖子吼道:“不服!”

陳大毛忘了自己手指頭被拶傷,一拳擂在牆上,頓時疼得“哎喲哎喲”亂叫。宋師爺示意他安靜,問道:“段升是稅關的巡攔,你們怎敢和他作對?”陳大毛道:“他當了巡攔官又怎麽的?我看他姓段的也不是什麽盛德君子。”

獄卒買了幾件鹵菜打了一壺酒進來,擺在地上。宋師爺手一讓:“請!”兩位囚犯狼吞虎咽,空不出嘴來說話,不消片刻,那壺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陳大毛指著宋師爺問:“宋師爺,兔子是狗趕出來的,話是酒趕出來的。你這衙門裏的尊貴人,為何要進大牢來請我們喝酒,該不是明天要割我們的頭吧。”

宋師爺佯笑道:“要割你們的頭真還有理由。你們知道張老太爺現在咋樣了嗎?”

李狗兒緊張地問:“咋樣了?”

“至今還在昏迷著沒醒過來呢。”

陳大毛擔心地問:“該不會……”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回去。宋師爺眼睛在他周圍瞄著,隻是不正眼看他:“你這隻綠頭蒼蠅,這一回闖了大禍了。雖不是你打的,但你若不躲在張老太爺背後,他能挨這一棒?張老太爺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第一個綁赴市曹砍腦袋的,肯定是你。”陳大毛一咬牙,狠狠說道:“砍就砍,我認了。”

李狗兒怯生生地問:“我呢?”宋師爺道:“事情是你引起來的,治起罪來,你也不能輕饒。不過,事在人為,二位要想保命,也還是有主意可尋。”

“有何主意?”

“你們兩人如今隻有一個辦法,反告稅關。”

陳大毛一咂舌頭:“反告稅關?”搖頭嗟歎道:“我們欠稅不繳已是理虧,再反告上去,豈不是罪加一等?”宋師爺啐了一口:“此話差矣。段升早上在玄妙觀前怎麽說的?說你陳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銀,你李狗兒累年積欠的田賦也隻是十一兩銀子。你們何曾抗稅,隻是連年遭災無銀可交而已。段升當街拘拿你們,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李狗兒聽了連連點頭:“這倒也是。但皇上遠在北京,我們這荊州府還不是衙門說了算。”

“這次情形大不一樣。咱荊州城中大小衙門十幾個,除了荊州稅關,其他衙門的堂官,都為你們抱屈哪。”

陳大毛不甚相信,宋師爺再三說:“這是千真萬確的事。”跐動的稻草黴味上衝,嗆得宋師爺難受,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著說,“咱們荊州府裏坐纛兒的趙大人,還有省上按院派駐荊南的按台孫大人,都覺得你們冤屈。”

陳大毛又一轉念,道:“這麽多大官都說我們冤屈,為何還要對我們用刑。你看,我這雙手被拶成啥樣兒。”說著伸出雙手讓宋師爺看。就著如豆燈光,宋師爺看見他的十根指頭上下各拶了一次,夾開了皮肉,鮮血淋漓,點頭歎道:“稅關的人,一個個都似活閻王。犯在他們手上,不丟命也得脫層皮。所以你們兩個一定要告他們。”

說到告狀,陳大毛隻讀了半年私塾,狗兒大字不識,兩個人都寫不了狀紙,因此麵麵相覷。在一旁的宋師爺從袖子裏抽出兩張紙來,遞給陳大毛說:“本師爺慮著這一層,已替你們把狀子擬好了。”陳大毛看了看,退回給宋師爺,腆著臉說:“還請師爺大人念給我們聽聽。”

宋師爺拉腔調念了起來:“江陵縣乃當今首輔之故鄉,更是皇恩蔭披之厚土。怎奈荊州稅關衙門苟挾權勢,惟殖己私。朝廷明詔,蠲免錢賦,稅關卻越權征稅,盤剝小民;橫征暴斂,百無忌憚。”念完,宋師爺道:“怎麽樣?你倆按個手印兒吧。”

兩人聽畢,待了半晌,不知道該說啥。宋師爺道:“怎麽,還擔心我騙你們?我這可是為你們著想。”兩人都將指頭伸出,摁上了手印,按畢,宋師爺像收寶貝似地趕緊把狀紙折疊起來塞進袖籠。然後一腳跨出牢門,回頭吩咐道:“等會兒與稅關的人見麵,不要說我來過,更不要提告狀的事。”陳大毛問:“這是為何?”宋師爺道:“為了幫你們打贏官司。”說完,宋師爺噗地一口把燈吹滅,跟著獄卒摸黑走了。

明月當空,金學曾在小院裏舞了一套劍術。這是一把產自南宋時期的龍泉古劍,金家祖傳下來的,傳了好幾百年才到金學曾手上。但是現在,他把段升叫來,讓他拿去把它當掉。這把古劍少說也值百十兩銀子,但當鋪的人心黑,不會出大價錢,能當出一二十兩銀子就不錯了。段升連叫可惜,讓他不必典當,由底下人湊一湊,一二十兩銀子總湊得出來。金學曾說:“我向來沒有借錢的習慣。少囉唆,拿去當吧。”段升接過龍泉古劍,朝金學曾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沈度匆匆趕到稅關,他已聽說金學曾惹下了燎天大禍。而在府衙的“眼線”過來遞信兒,說是趙謙準備讓李狗兒與陳大毛兩人領頭,聯絡城鄉眾多稅戶,一起具名寫本子告稅關。而金學曾卻渾然不怕,他已經想到了治他的辦法。

這些時,除了綢緞行的漆老板,金學曾還走訪了很多商家,他們幾乎都知道趙謙送了一千多畝良田給張老太爺,而且五年來從不交納稅糧。因此,“牽牛鼻子”這件事,金學曾是一定要做的。因他來之前,已經在戶部王大人麵前立下軍令狀,荊州稅關如果今年征收稅銀仍然是全國倒數第一,便接受革職處分。而不解決張老太爺的問題,荊州稅關的局麵斷難打開。沈度連說不可,並說:“首輔對你恩重如山,你千萬不要做這種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金學曾並非慮不到這層,除此外,他還知道許多沈度所不知道的:去年推行的子粒田征稅,以武清伯李偉、駙馬都尉許從成為首的勢豪大戶,對首輔已是恨之入骨,若把這件事抖出來,他們肯定會趁機打擊首輔。但是,如果將這件事捂著,紙裏包不住火,假如被李偉、許從成他們偵伺得知,首輔將更加被動。

沈度不無疑慮地問:“雖然如此,但你就這麽堅信,首輔真的就能以天下為公,沒有一點私心?”

金學曾道:“這一點,我堅信。”

沈度無言。金學曾道:“我現在是棋分兩步走,一步是給首輔寫信,另一步是因勢利導,利用陳大毛、李狗兒事件,與趙謙鬥一鬥。”

陳大毛與李狗兒已從府牢中提出,被帶到一間小廳房裏靠牆站著,不一會兒,來了一個人,穿一件半舊道袍,堂役向他們斥道:“堂官金大人來了,還不跪下。”兩人剛要跪,金學曾一把攔住說:“不必跪了。要跪,也輪不到你們。”說著親自上前,扶兩人到椅子上坐下。

陳大毛把臀尖掂了又掂,好像椅子上有塊針氈落坐不下,他似蹲似坐,拿一雙小眼睛覷著金學曾,狐疑地問:“你真的是金大人?”金學曾道:“怎麽,看著不像?如果我猜得不差,你就是那隻綠頭蒼蠅了。”陳大毛腆著臉笑道:“小人正是。”金學曾聳聳鼻子,詫異道:“你們喝酒了?”陳大毛看了看木訥的李狗兒,心虛地答道:“我們是喝了兩盅。”金學曾問在哪兒喝的,陳大毛回道大牢裏;金學曾又問誰給喝的,陳大毛說:“不曉得是什麽人,讓禁子大爺端了一壺酒,兩樣小菜進來,讓我倆受用。”

金學曾又問李狗兒:“看你鼻青臉腫的,是不是一進大牢就挨揍了?”李狗兒舌頭短,開口嗆人:“犯到官府手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要切要剁,隨他的便。”陳大毛也說:“你看我這雙手,被拶子拶的。”說著把一雙血肉模糊的手伸到金學曾麵前。金學曾看過,趕緊命堂役去尋金槍藥來,然後感歎道:“俗話說,好漢不同官府鬥,這話一點不假。”李狗兒抬起頭問:“金大人不是官府中人?”

金學曾道:“我是朝廷任命的堂堂正正四品官員。”

李狗兒奇怪他怎麽也說官府壞話,金學曾道:“這是因為官府中,有不少欺壓百姓的壞官!”

說話間,堂役送上了金槍藥。金學曾親自給陳大毛敷藥,讓兩位“囚犯”大受感動。敷完藥,金學曾又問陳大毛:“聽說你編了一首歌謠罵我們稅關?”陳大毛說:“不是我編的。荊州城中,三歲伢兒都會念。”金學曾說:“你再念一遍我聽聽。”

陳大毛撓著頭,小聲念了一遍,完全不是那日肆無忌憚的樣子:“稅關稅關,催命判官。肩扛枷鎖,手提鐵鏈。當街橫行,一群壞蛋。闊佬大爺,見著就軟。逮著百姓,吹胡瞪眼,稍一反抗,牢底坐穿。”

金學曾一拍桌子:“好!”

陳大毛又撓撓頭,想著麵前就是稅關的一位大老爺,忙加上了一句:“稅關的老爺們雖然凶一點,卻也沒有這麽厲害。”

金學曾問李狗兒:“你恨不恨段升?”李狗兒一咬牙說真話:“恨!”金學曾又問陳大毛:“你呢?”陳大毛道:“方才我說的民謠,‘肩扛枷鎖,手提鐵鏈’兩句,不就是指的段老爺嘛。”金學曾笑道:“看來,你也不肯原諒他。”他搖了搖頭,吩咐堂役去把段升喊來。

陳大毛眼睛眨巴了幾下:“啟稟金大人,小人有件事想鬥膽一問。”

“請講。”

陳大毛說:“我和李狗兒,既是錯抓了的,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回家了?”金學曾道:“當然可以。”李狗兒喜出望外:“那我走。”語音未落,他已是噌地站起來,抬腳就要出門。

金學曾喊了一聲:“慢!”

走到門口的李狗兒又回轉身來,緊張地問:“不讓走了?”金學曾道:“怎麽不讓走?隻是本官不好意思讓你們這麽空著手走。”說著朝段升使了個眼色。段升從袖子裏摸出幾碇銀子來,放在金學曾麵前的茶幾上。金學曾把那幾碇銀子分作兩處,一處十兩,一處六兩。然後說道:“李狗兒,這十兩銀子送給你,餘下的六兩,給陳大毛。”陳大毛與李狗兒麵麵相覷,一時都驚呆了。

金學曾道:“段升說你們兩人抗稅,說錯也錯,說對也對。因為你們兩家,畢竟都是欠稅戶,多次上門催收都無功而返。當然,你們兩家的苦衷與隱情,本官也都打聽鑿實。李狗兒家,五畝田要交十畝田的稅,不僅僅是稅,還有丁差,這都是不合理的。再說你陳大毛家裏,爺爺死了八年,你們還得替他交匠班銀,這種征稅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稅關的職責就是征稅,稅賦征繳不上來,我們頭上的烏紗帽就戴不成了。其實,段升也是出於無奈!我到衙門的第三天,段升就對我說‘征稅好比在猴嘴裏摳棗子’你們聽了這句話有何想法?你們是同情猴子呢,還是同情摳棗子的人?”

陳大毛麵露愧色,金學曾繼續說:“但是,身為朝廷命官,必當遵守朝廷的綱紀。田賦銀與匠班銀,關涉朝廷稅法。在稅法未有更易之前,稅銀還得依舊法征收。我知道你們兩家生計艱難,縱然賣盡家當,也難還清積欠,故把這些銀兩送給你們用來還清稅款。”

李狗兒和陳大毛十分感動,金學曾把銀子塞到他們手裏道:“拿著吧。”陳大毛和李狗兒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大人,天底下要都是像你這樣的好官那就好了。”說完出門去了。

段升望著他倆的背影,說:“金大人,你當了龍泉寶劍,為的就是把錢給他們?”

金學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