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三帖

有一次,遊名山,朋友們都登絕頂而去,我懶得爬山,便在山腳聞名遐邇的寶刹憩息。天很熱,我坐在井邊納涼,寂寞寺院,寥落蟬聲,顯得少有的寂靜。隻見一位和尚,一擔一擔地挑水,去衝灑殿前的青石台階。他年紀不大,話也不多,但言談得體,識見不俗。這樣我知道他是個遊方的僧人,好像是佛家規矩,凡掛單者,總得為寺院做些什麽力所能及的事。

忽然,鍾罄齊鳴,佛號長誦,原來從海峽那邊來了一位法師,以及隨同多人,都披著金光燦爛的袈裟,在正殿裏做法事,並布施若幹萬元。然後,又看到方丈引路,長老陪同,住持拈香,幾乎所有僧眾都簇擁著貴賓,瞻觀膜拜。相比之下,這位穿著直裰短打的行腳僧,看來隻有自食齋飯、自宿僧房、無人搭理的冷落了。我說,同是佛家子弟,何必厚此薄彼?但他很坦然,繼續挑著一擔擔井水,不緊不慢,將大雄寶殿前麵衝洗得幹幹淨淨,塵埃不沾,暑氣盡消。

我打量這位僧人,不由肅然起敬。整個下午,我看他從井筒裏,至少挑有四五十擔水,每一次把水筲從井口提出來的時候,都是繩直而不彎,水滿而不盈。然後將水再倒進鐵桶裏,幾乎很少潑灑在井欄上。擔水一路,步履安詳,也不見濺溢出來。這種從容不迫、舉止得當的神態,令我神往。我想換了我,是做不到的,尤其那些有錢的和尚在身邊走來走去的時候,大概是無法沉得住氣和大度起來的。

於是,我向他請教心靜之術。他合十說,佛是不許打誑的,他沒有想得這麽多,甚至根本不曾想,心裏隻有這桶水,也就不可能生出其他雜念了。他雖然不是高僧,但他的話,他的行為,卻透出一種穎悟。從此,每當我感到心煩意躁之時,就想想這位擔水的和尚,頓覺有習習涼風,由腋下生起,不由輕快許多。其實,雜念即欲。人世間的許多煩惱,皆因太在乎那桶水外的名欲和物欲,糾纏其中,才不能自拔的。如果隻求挑好自己那桶水,摒除雜念,力臻寧靜淡泊的境界,我想,無論對己,還是對人,都會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紅樓夢》裏有一句詩:“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隻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細細琢磨,豁然貫通,也許就不那麽拚死攀活地去爭去搶,去煩惱,去痛苦,這不就是心寬即福嘛!然後,清心寡欲,寧靜淡泊,寫自己願意寫的作品,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不管身外褒貶,自求心神寧泰,豈不也是自愉自悅的賞心樂事嘛!

中國人熱情好客,世界聞名,尤其關心別人,勝過自己,毫無疑義是我們這個禮儀之邦最優良的傳統之一。

我們都有這樣的體驗,若是你敲開村子裏誰家的門,你就不僅是這一家尊貴的客人,勢必也是全村共同的客人。不大功夫,男女老少,都會跑來關心地看望。如果那個天外怪物ET,跌落在中國,待遇肯定比在美國那個冷漠的社會強。

在他們那裏,除非你屋子裏冒出股股濃煙,有必要招來消防隊,否則,他們講究尊重別人的隱私權,冒一點點煙,不至於火上房,決不動聲色的。所以他們相處,通常不怎麽好打聽對方的家庭、婚姻、職業、財產收入等等情況。因此,西方人的冷,似乎是故意地保持距離,也好也不好。好的是不給他人製造無端的幹擾,能有屬於自己的一方淨土;不好的就是互相之間的聯係,過於隔閡。一個老頭子或者老太太,孤苦伶仃地死在公寓裏好幾天,無人過問,是常有的事。這種冷,就不值得讚成了。

生活在被人關注的熱情中,有一種好比跌進了不沉湖裏的感覺,怎麽也淹不死,身子下麵似乎有無數雙手在托著你,這自然是我們的幸福。所以在我們國家裏,一方有困難,八方來支援,東西南北中,親如一家人。就以希望工程為例,有多少輟學兒童,在人們熱情的援手下,重返校園啊!

但從好客、好奇到好管閑事,好心過度,好到人家實在受不了,事事插手,包打天下,好得過了頭,變成打擾別人的話,便會產生出負麵反應。我就見到有些心腸太熱、熱得邪乎的人士,總是生怕別人犯錯誤、栽跟頭似的,諄諄教誨,苦口婆心;循循善誘,孜孜不息;關懷愛護,日以繼夜;幫助教育,時刻不停。這樣熱的後果,往往適得其反,倒叫被教育者感到頭疼不已。糖是甜蜜的,你好心把他埋在糖堆裏,他就成了蜜餞。

別說這種互相的關心要見好就收,就是男女之愛,太多了也使對方經受不住。美國不就有一對情人,愛得太深,吻得太緊,以致一方窒息而亡的事例嗎?這種熱昏了頭的感情,對被愛者來講,就成了痛苦。

所以,冷和熱,過之猶不及,要以適度為佳。

通常,人老了,意味著成熟。作家老了,尤其應該如此。我特別欽佩文學長者筆下,那種對於命運的領悟,人生的豁達,世情的諳悉,社會的了解,所言所行,常常於不期然中所閃爍出的智慧之光,足使我們這些後輩於迷蒙中清晰,混沌中了然,而獲益匪淺。因此,我總感覺到這些老者的人品、風範、學問,乃至於爐火純青的文章,由於經過了長時間的曆練磨礪,雖歲月遷移,世道變幻,已無礙於那光輝的存在。於是在我腦海裏,對這些敬仰的前輩,遂凝固成一個如玉之潤、如石之堅、如水之靜、如海之深的永恒印象。

不知道這是否可稱之為在曆史中的永恒,讀者心目中的不朽?

有一年的冬天,我去積雪覆蓋著的托爾斯泰的莊園參觀。那莊園叫亞斯納亞,位於離莫斯科不很遠的圖拉附近。也怪,那天也不知為什麽,偌大的莊園,銀裝素裹,一望皆白,竟再無其他來參觀的人,顯得十分地落寞。當時,我心中湧上來很冷清、也很淒涼的感慨。因為看不到太多腳印的雪地,是冷落的最好見證。

托爾斯泰就這樣很不起眼地埋葬在他的莊園裏,一條平平常常的土路旁邊。

他的墳墓隻是稍稍隆出地麵的一塊小丘,除了周圍的參天高樹外,別無任何明顯的標誌。那些照例有的、也應該有的那些碑石啊、祭壇啊、十字架啊的裝飾,在這裏是看不到的,真是平凡得無法再平凡的了。要不是插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小的木板上,寫了兩行字,我們就會走過去了。

這兩行字,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意是這樣:請你把腳步放輕些,不要驚擾正在長眠的托爾斯泰!

多好!一片潔白,萬籟無聲,連時間也仿佛凝固了。這一塊普通的木板上的兩行字,倒體會出這位大文豪樸素中的偉大磊落,淡泊中的高風亮節。我忘了查考這是誰的手筆,但使我豁然貫通,眼下這份寂寥空廓,不正是這位文學巨人,最後走出亞斯納亞,在風雪中追尋不知所終的遼闊蒼茫的境界麽?

雖然陪伴著這位文學巨人的,是那晶瑩的雪和那冷冽的空氣,但他的智慧之光,卻會永遠點亮世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