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河

斷河其實不斷,它是條流了很久很久的河,沒有人知道這很久是多久,總之它還要很久很久地流下去。

麻老九提起撐杆,一串串晶瑩剔透般的珍珠撒滿碧藍的水麵,烏篷船悠悠****劃破了蓮花般的雲朵。

這河為什麽叫斷河,是小時候寨裏老人告訴麻老九的,長大後,麻老九明白了,其實沒有人告訴他,他也知道為什麽叫斷河。河水是從一匹大山腳的石縫裏湧出來的,那石縫樣子很恐怖,像一條巨鱷張開的大嘴。也許水在黑暗裏流得太久,見了天空後,就成了天空的顏色,清清亮亮碧藍的水像逃離了什麽,興奮地汩汩冒著快樂的浪花,爭先恐後擁擠向前,水順著峽穀的形狀而變化著形態向東流了五華裏後,又跌進了一座大山腳同樣像巨鱷嘴的深洞裏。因此這峽穀也叫斷穀,位於斷穀西三華裏的幾十戶人家也就叫斷寨。

這一帶的方言,斷寨和斷崽一個音,這不是要斷子絕孫麽,因而凡是嫁到斷寨的女人,必須很會生孩子。

斷寨地處紅土千裏的喀斯特高原東部,這裏聳立著千裏連綿不斷的小山頭,像一支揚帆而又永遠走不動的船隊。斷寨就坐落在這船隊的盡頭,東走三華裏就是高山聳立、河穀深切的斷穀,斷穀再往東走五十裏就是雄偉巨大的武陵山脈,武陵山脈的大森林養人呀!可自從二百年前,麻姓兄弟離開了黑灣寨,來到這塊紅土地上紮寨,麻姓男人就再也不能回去了。麻姓女人是可以嫁過去的,正如黑灣寨隻有龍姓女人可以嫁過來。

不知是哪一輩老人給麻姓寨子取名斷寨,斷寨和斷崽的同音,導致了麻姓男人的恐慌,他們不斷地與女人們瘋狂地生著孩子。

紅土地瘦啊!一座座多半是**的山體上,偶爾有一層層分布不均且薄薄的紅土,生長著長了千年也長不高的小樹。在山凹凹山灣灣處那些雞零狗碎的幾十畝田地,早已養不活繁衍了幾代的麻姓人,於是斷寨人的先人立了一條規矩,凡排行老三以後,不得定居斷寨。

斷寨這名,斷寨人是早想更改的,更改了幾次都不理想,外寨人還習慣叫斷寨,也為了外出謀生的子孫們能找回家來看看,斷寨人也就徹底放棄了更改寨名的想法。

麻老九是唯一以老九定居在斷寨的男人。原因很簡單,老九以上全是姐姐。

老九五十有一,卻已彎腰駝背,一張皺巴巴的臉,像紅土地上一塊飽經風吹雨打**著的石頭。石頭上縱橫交錯呈風化刀砍狀的紋絡,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十年百年、千年萬年能形成的,石頭的萬年是人的一天麽?

櫓搖碎了水中天,船劃裂了天中雲,老九咧咧嘴,臉上沒有笑容卻憋出了幾聲笑,黑黃黑黃二排卻已殘缺的牙漏著風,使他的笑聲有了嗚咽的味道。

老九在這之前的幾十年裏,除了不懂事的童年,從未笑過,是因為黑灣寨的寨主龍老大。龍老大讓老九活著,卻讓他黑夜比白天多。老九一個斷寨普普通通的寨民,為何與八麵威風的龍老大扯上關係,還得從老九的爹麻老刀說起。

上溯七十五年。老刀要與老狼比刀。老刀說一不二。老刀刀法絕頂,百發百中。老刀以刀為榮,老刀視刀為生命。

老刀一頭野豬毛似的黑發,一身古銅色的橫肉,站在哪兒都是一堆力的肉陣。每當人們出口稱讚他時,他眉一揚,橫肉一抖,然後從他厚實的粗唇中咬出:“無他,唯手熟爾。”

這句他學於黑灣寨裏唯一上過私塾的老風那兒,本是一句千古的謙虛之言,然一出老刀之口,卻憑他的氣勢成了驕橫之語。

老狼也是這一帶出名的刀客,刀又快又準,且膽大包天,打地上走的獵物,從不用槍。一次與一頭雲豹相遇,隻用了兩刀,一把刺中喉嚨,一把刺中心口。老狼濃眉大眼,一堆黑肉凸起來,油亮亮能看見人影。

老狼名符其實,這一帶女人,見到他就躲。這一次老狼色膽大於天,居然敢動第一刀老刀的女人梅朵。這一方的第一美女當然隻能是第一刀的。老狼敢動梅朵等於挑戰第一刀老刀。

老刀十四歲死爹死媽,隻有一條五歲的老狗與他相伴。老狼偷他相好的事,還是老狗從草堆堆中,拖出了老狼來不及穿走的褲子而鐵證如山的。

就在老狼帶著那女人走出寨口時,老刀旋風似地帶著老狗趕到。他隻往路口一橫,整個路口被古銅色的肉陣攔住。眉一揚,刀也出鞘。老狼退後十步,渾身是膽拱手請老刀發刀。老刀傲然大笑,第一刀怎能先發刀,老刀自信後出手也能把老狼的刀攔在空中,而自己的第二刀不等老狼的刀出手已飛入老狼的胸膛。

老狼怎能輸了膽氣,決不肯先發刀。

於是兩人請來了黑灣寨寨主老風做主,老風是寨上唯一上過私塾的老秀才,且見多識廣,在黑灣寨權傾幾代人。老風不愧寨主風範,隻見他幹巴巴的細手一揮,決定先者用刀,後者用槍,各原地退後十步,站立不動,誰先誰後抽簽定奪。結果老狼先用刀,老刀後用槍。

老狼心中得意,老刀默默不語。

老狼後退十步,拱手一聲斷喝:“承讓”。老狼如此客氣是自信一刀就能斷送老刀。

老風不懂刀,規定了站立不動,怎能顯示高超的躲刀手段?老風害了老刀,老刀刀再快,卻不能拔刀。

老刀自知死已難免,心頭坦然如石,他從懷中取出一塊肉拋給老狗,這是他最後一塊肉。老狗機敏地一躍而吞。然後,老刀昂頭揚眉瞪起一雙牛眼盯著老狼,他要看著老狼的刀是怎樣飛入他的胸膛。

老狼一聲狂呼看刀,聲未到刀已出手,快如閃電,直向老刀飛去。刹那間,隻聽得一聲慘叫,倒下的不是老刀,卻是老刀那條凶猛而敏捷的老狗。那刀從老狗口中射入,不見了刀柄,隻露出刀尾一簇紅纓。老狗在老狼出手的一刹那,飛躍而接。老狗吞刀不倒,回頭圓瞪著眼看老刀,搖了搖尾巴後才轟然倒下。

老狼目瞪口呆。

老刀懇請也用刀,老風不允,說先刀後槍,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刀隻好叫人取來獵槍,這槍是他用一張虎皮與來此地開采丹砂礦的英國老板換的。

老刀慢慢地舉起獵槍,對準老狼。老刀刀法第一,槍法也是第一,隻要他扣動扳機,老狼必死無疑。

梅朵見狀大驚,連滾帶爬過去抱住老刀的大腿,大呼老刀槍下留情。

老狼大罵梅朵是爛婆娘,老子死了算個毬,你求他個卵。

梅朵又狂奔過去擋在老狼前麵說,要死一塊死。

老狼一腳踢翻梅朵,狂叫道:“死算個卵。老刀你狗日是好漢就開槍打死老子,老子搞了你的女人,殺了你的狗。”老狼毫無懼色,視死如歸。

老刀放下了對準了老狼很久的獵槍,傲然道:“老狼,你狗日是英雄,不怕死。不怕死,老子打死你有卵意思。今天記下這一槍。”說完扛起老狗走了。

一晃三年過去,老狼與梅朵日子過得恩愛,添了二女,時下梅朵又懷孕在身已經十月,眼看又要臨產。

老狼盼望梅朵能生下兒子,忙忙碌碌地準備起來。

一天,老狼正從山中打獵回寨,半路上有人報喜生了胖兒子。老狼狂喜無比,拋下獵物,往回飛跑。剛跑到寨門,寨口一支槍正對準他。老刀已在此等候多時,老刀依然傲然無比。老狼站在寨口無話可說。

老刀也不說話,慢慢地抬起槍口對準老狼的腦袋,圓瞪著一雙牛眼盯著老狼不放。

槍影在日頭下漸漸拉長。

老狼的臉漸漸開始發青,汗開始在臉上緩緩地流,一滴滴久久地懸掛在下巴的胡須上,在日頭下的輕風中凝結成一顆顆晶瑩閃亮的鹽粒。

老刀不開槍,依然對準老狼的頭。

老狼看似堅毅的臉上,眼睛閃過一絲求生之意。這逃不過老刀銳利的目光。

老狼正神色不定時,隻聽轟地一聲槍響,一隻白鶴鳥從空中掉在麵前。

老刀揚眉抖肉,牛眼一橫道:“老子的槍從不打地下走的。他媽的,老風不懂刀,害得老子不能用刀,要不然老子割下你狗日的怕死卵。”說完揚長而去。

老狼回家看了一眼兒子,出門對著老刀走的方向一刀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老刀厚埋了老狼,他決定養大老狼的兒子,等小狼長成大狼,再與他比刀。

這兒是為龍老大。

一年後,老刀帶著梅朵及二女一男定居斷寨。

龍老大十二歲就從多嘴的寨上老人那裏,知道了老刀不是他親爹,他終於明白了困惑他很久的為什麽——二個姐姐與自己姓龍而五個妹妹姓麻。

老刀認真地每天教授龍老大刀法。龍老大十四歲那年,在練習老刀的刀法時,無意間閃了一個刀勢,頗具當年老狼的風采。龍老大懂了老刀的刀路,悟透的卻是老狼的刀氣。老刀一聲長歎,不語。

龍老大道:“爹。”

老刀道:“你贏不了我的刀。”

龍老大道:“贏不贏都是你的刀。”

老刀沉思後道“對的。”

龍老大道:“爹,我龍老大乃堂堂漢子,恩怨分明,親爹生了我,你養了我,我決不會與你比刀。”

老刀道:“我殺了你親爹。”

龍老大道:“那不是你的刀。”

老刀想了一會兒道:“對的。”

龍老大道:“你要媽生一個兄弟,長大後與我比刀。”

老刀沉默了半天道:“對的。”

三天後,龍老大帶著兩個姐姐認祖歸寨,離開斷寨定居黑灣寨。

老刀在黑灣寨安頓好了龍老大回到斷寨。梅朵與五個女兒正圍在桌上吃飯,老刀進門左手提起梅朵往內屋走,右手猛一關門,把梅朵往床口一扔,搞得梅朵死去活來。

老刀在**證實了自己的強壯,可一年後生出來的還是女兒。

老刀大罵梅朵,說梅朵更喜歡老狼,給老狼生了二女就有了兒子,給他生了6個女兒卻沒有一個兒子,說完打得梅朵滿寨躲藏。梅朵揚言,兩個老子都喜歡,總有一個先走,這是命。說你老刀無兒也是命,你認命了吧你。老刀不信。梅朵曾要老刀找別的女人試一試,老刀不肯,說一定要梅朵生的兒。梅朵被老刀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依然和老刀瘋狂地生育,是她明白了老刀的用心良苦。她知道兩刀相遇必有一死,而刀刀相報便沒了盡頭,隻有她為老刀生了兒子,兄弟之刀才能隻有勝負沒有生死。

瘋狂地生育,也沒有兒子,生了第八個女兒時,老刀已幾乎被現實壓迫得日漸蒼老。四十歲的老刀,隻愁得兩鬢斑白。梅朵心痛難過,她知道人之痛莫過於心痛。她幾次曾想勸說老刀放棄比刀,終於沒有說出口。老刀刀法第一,畢竟要有刀法第二的刀來證實。要一個最優秀的刀客放棄刀比登天還難。梅朵明白,梅朵懂得。她不忍看著老刀日漸衰落,她仍然想與老刀做最後的掙紮,老刀卻沒有了信心,他不再與梅朵上床,無論梅朵怎樣地柔情似水。

一天,梅朵非要拖老刀上床,老刀不肯,梅朵不依,老刀一怒追打梅朵。梅朵一氣之下跑了。

老刀也不找梅朵,整日在家喝酒。

三天後,梅朵回家,見老刀醉臥在床,她剝光老刀騎了上去。

老刀是第一次從下麵進入梅朵的身體,在梅朵狂瘋地上下顛**中,他幾次想大喝一聲翻身上來,可還沒等他翻過來,他已瀉了精氣,軟如稀泥。

十個月後,梅朵產下一子,是為麻老九。

老刀頓時精神大爽,在寨子裏大擺宴席,狂歡七七四十九天。

是年,龍老大已十八歲,正值八國聯軍進占北京,龍老大背插龍老狼留下的刀,滿懷悲壯獨自進京勤王去了。

老風聞訊,在病**連吼三聲英雄,不顧年老體弱帶著少寨主小風騎馬追了三天,終於在沅江之畔桃源縣追上了龍老大。一番慷慨激昂之後,揮淚道別。

老風回到黑灣寨三天,再也撐不住早已衰老的身體,落氣前的回光返照時,他掙紮著起來望北而拜,費盡最後一點力氣大喊:“皇上,臣民無能兮!幸有壯士一名前來保駕。”喊完伏跪於地。等小風扶起老風,老風已沒了聲息。順理成章,小風接了寨主之位。

在麻老九十二歲那年冬,大雪紛紛揚揚,在通往斷寨的小道上,數十騎飛奔,馬蹄揚起雪花,遠遠望去為首一騎黑馬黑風衣在雪道上格外耀眼。

麻老九正在寨口與一群小崽玩雪,馬隊掠過他們,在老九家的吊腳樓下勒住馬韁,為頭的黑馬揚起雪白的蹄淩空嘶鳴,一高大的漢子飛身而下,跪於雪地大呼:“爹、媽。”

這時候老刀隻剩下一口氣未落,聽得馬叫猛睜雙眼,一下坐了起來。

梅朵狂奔出門,來不及分別十餘年的母子抱頭痛哭,拉起跪於雪地的龍老大匆匆進屋。麻老九早懷奇怪地跑來看熱鬧,見狀知道是他哥回來了,拔腿跟了進去。

進屋後,梅朵推龍老大於老刀床前喊:“快,快給你爹跪下。”

龍老大急跪於地喊:“爹。”

老刀的臉泛起了紅潮,卻不說話,示意梅朵帶麻老九出去。梅朵拉過麻老九指著龍老大道:“快喊你哥。”

麻老九正想喊哥時,正遇見龍老大一雙虎眼回望,嚇得他躲在了梅朵身後,梅朵隻好帶他出去。

老刀從枕頭下摸出刀來,抽刀,收刀。長歎一聲,遞刀給龍老大。

龍老大起身接刀。老刀憋足最後一口氣哽咽道:“快,氣死你爹。”

龍老大急道:“爹。”

老刀:“快,氣死你爹,氣死你爹。”

龍老大手指著屋外大叫:“他是我兄弟,不是你的兒。”

老刀噴出一口鮮血,大笑三聲而亡。

龍老大捧起刀,給老刀磕了三個頭。

梅朵聞聲進來撲在老刀身上狂哭,哭聲中翻身喊道:“你氣死了你爹。”

麻老九捶打著龍老大的背,哭訴道:“哥,你咋個殺了爹。”

龍老大一抖身站起來,麻老九差點被摔了個跟頭,他哭兮兮地跑過去抱住梅朵的大腿,可憐的眼睛掛著兩行淚害怕地看著龍老大。梅朵摸著麻老九的身子哭不出聲了,任淚水在她臉上橫流。她睜著一雙淚眼盯著龍老大道:“你怎麽知道的?”

龍老大道:“刀。”

梅朵長久地看著龍老大手裏的刀。

一連兩天,梅朵領著龍老大、麻老九為老刀守靈。第三天,梅朵進屋,龍老大以為母親年邁累了就沒在意。一會兒,忽聽屋裏有呻吟。他飛奔而入,隻見梅朵身上插著兩把刀,口裏湧著血泡。龍老大扶起梅朵叫:“媽。”

梅朵撫摸著兩把刀柄道:“都是好刀啊。”然後,猛一手抓住龍老大的手道:“你一定要把你爹和我埋在你親爹旁邊。”

龍老大:“好。”

梅朵又一手抓住龍老大衣襟道:“快,答應媽,你要老九活下去。”

龍老大:“媽。”

梅朵:“老九的親爹不用找了,是過路人。老九身子弱,你要他活下去。”

龍老大:“媽。”

梅朵發狠道:“快,答應你媽。”

龍老大一咬牙道:“好。”

梅朵身子一軟,撒手了。

麻老九這時進屋來大哭,想過去抱梅朵,見龍老大抱著又不敢去,直哭得聲音發抖。龍老大拔了梅朵身上的刀,擦幹血跡橫眼對麻老九吼道:“不許哭,摸**看是不是漢子。再哭你就見爹媽去。”說完把刀拋過去。嚇得麻老九爹啊媽啊地亂叫。

三天後,龍老大帶領馬隊駐紮黑灣寨。

一個月後,龍老大要寨主小風讓位,說如今亂世,武人當政,你回家好好過日子吧!別掉了腦袋還不知道,小風摸著腦袋眼睜睜看著龍老大當了寨主。

龍老大當了寨主,並沒有給麻老九帶來什麽好處。龍老大把未出嫁的老七、老八帶到了黑灣寨,唯獨留下十二歲的老九在斷寨。從此,麻老九再也未見過龍老大。龍老大當然也管他,派了手下在斷河邊造了一條船,說是這船歸老九,讓老九為他打魚。一月二兩銀子的工錢。這工錢夠多的了,與開采丹砂礦的工人工錢差不多。此時已是民國,英國人早已不能在這方開采丹砂礦了,礦坑當然是不能荒廢的,龍老大花了不多的銀元就開始開采丹砂了。丹砂開采出來為鮮紅透明的石頭晶體,用火燒溶後就變成了呈金屬光澤的白色水銀。龍老大靠水銀發了橫財,他購了很多槍支組織了一支百十人的護礦隊。從此龍老大更是雄踞一方。

這斷河裏隻有一種魚,這魚淺黑底紋上長滿烏黑的斑點,且味道極其鮮美,形狀似劍,傳說隻有天上才有,故名天麻劍。斷河水的清亮是可斷定這魚在白天是看不見的,它隻有在月亮皎潔的夜晚從懸崖下的暗河口遊出來,聽得一點聲響便退了回去。老九隻能在黃昏時把船劃到洞口,放下石錨,靜靜地苦等。

要命的是天麻劍即使是在月圓如銀盤的夜晚,也不一定要出來。而這魚又是龍老大的**,說他嗜魚如命毫不誇張。隻苦了麻老九為他守候那魚,麻老九的夜晚多於白天。守候一月下來,最多也隻能打到十斤左右。龍老大的手下隔三兩天來看一次。

麻老九二十五歲那年秋,龍老大手下給他送來一女人,說是給老九做老婆。沒有接親送親,那女人就住在了麻家的老屋裏。很久沒有了人氣的老屋,有了女人才有了點生氣。原來麻老九很少回老屋住,多半是在烏篷船上睡。來了女人後,麻老九除了守夜打魚都回老屋睡。女人是一農家人,很會過日子,也安心與老九過,看著男人辛苦很心痛。於是女人常常埋怨老九,說該睡時你不來,不該睡時你回家。日子久了不免嘮叨幾句龍老大的不是。夫妻間鬥嘴的事,斷寨人都不知道,不知怎的,龍老大居然知道了。望著女人被龍老大手下捆住投下斷河那絕望的眼神,麻老九哭天喊地,對天發誓說不是他告的密。女人在沉下去的最後一刻相信了老九,大喊:“老九,你生不如死,一起走啊!”女人似乎還要喊什麽,卻隻有水麵上的水泡一個一個冒上來又一個一個地破滅。麻老九再也不知她還要喊什麽。麻老九血往心上湧,急步跑到河邊,腳在岸邊的石坎上打了幾個顫,又急退幾步跪在地下對著黑灣寨方向大哭,叫道:“哥呀!哥呀!”

此時龍老大正騎一匹黑駿馬手握望遠鏡看麻老九。看完了對天喊道:“媽,兒盡力了,兒何嚐不想有個兄弟,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還需父子兵。媽,你別怪兒無情,老九就這樣活著吧!兒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個無用之人。兒對他如此之狠,他也不敢做什麽呀!原想逼他敢於狠起來,你看他那軟骨頭,自己婆娘被我淹死,他連跳河都不敢呀!媽,兒隻能對他繼續狠下去,他才有可能活下去,兒有今天仇家太多啊!”

麻老九當然不能理解龍老大的用心良苦。龍老大這些年稱霸一方,當然要有無毒不丈夫之狠。

這狠他也不願對麻老九的,可不能不這樣也讓以硬心腸著稱的龍老大心裏有點內疚,其實他是很可憐老九的,但他隻能僅僅把這可憐藏在心裏,不能表露出來,他知道隻要承認了老九是兄弟,不知有多少仇家拿老九開刀。在這尚武成風的武陵山一帶,道上的規矩是男不和女鬥,老九的姐姐們是安全的。龍老大答應了母親梅朵讓老九活著,他隻能這麽做。他雖然強大,可要他以武力讓誰絕對安全地活著,他是辦不到的。這亂世無理呀!他隻有更無理才能更強。不說大了遠了,就這千多戶人家的黑灣寨寨主之位也是幾易其手。龍老大是嚐夠了被人奪位又奪回來的爭鬥之苦。有時候他還羨慕老九,不就是黑夜裏打魚麽,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未必不好嗬!

斷河的魚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他是常常懷念他小時候與爹練刀後下河打魚的日子。爹怕他長得不夠強壯,就想盡了辦法多搞到魚讓他補正在瘋長的身體。那魚多美嗬,他在外的那十幾年裏雖混得不差,但他無時不想念那美味無比的魚,最後下決心回家鄉發展,至少有一半是為了這魚。這一方人都知道打斷河裏的魚苦,誰也不會幹,這無疑與被官家判刑做勞役一般。讓老九幹這事,無疑是龍老大向道上人宣告,他麻老九是麻老九,與我龍老大無兄弟之情。自然道上人與龍老大爭鬥什麽,也就與麻老九無關係了。

麻老九無用,無用之人知不知道什麽用心良苦毫無意義。老九依然黑夜比白天多,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打魚。

一晃很多年過去,他依然沒見過龍老大,龍老大也未給他送來什麽。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他隻是一個打魚的,雖然他姓麻繼承了麻家的祖屋,可斷寨麻姓人沒有人承認他是麻姓的英雄麻老刀的兒子。他的同母姐姐們也不認他是麻家的傳人。

魚打上來,總有人來取,他也從不過問打魚以外的任何事。他甚至想不起有一個他怕得要死的同母哥哥。龍老大這些年不像以前總給他點什麽,還曾送過女人。既然沒有送什麽,他也就淡化了對龍老大的害怕。

魚一個月依然隻能打到十斤左右,來取魚的人不再給銀子,有時候給銀元,有時候給糧食。他很多年沒有回老屋,回老屋他就能聽到女人的嘮叨聲。他害怕就不再回去,寧願在船上,他幾次在夢中看見女人從河裏濕漉漉地爬上船來。他每次都驚喜無比。為了這驚喜他更不願回斷寨了,他守候在斷河裏,有時候他越想,女人還真不來,他守候一年,也就來那麽一兩回。

他不再回老屋,老屋也就不是他的了,聽寨裏偶爾來看他的兒時夥伴麻狗娃講,老屋被龍老大賣了購了槍炮,說是要與什麽赤匪決一死戰。最後決沒決戰他不知道,魚照樣有人來取,照樣留下些錢糧能讓他糊口。魚是什麽味道,他早就想嚐一嚐,可他從來不敢吃,哪怕是偷偷留下一條。

三十四歲那一年,他有了一次機會。幾個背著槍,戴著灰布帽子的人來到了河邊,找到他問路,他看著他們很奇怪,灰帽子上怎麽有五個角角的紅布布,他伸手摸摸,摸不下來。那幾個人也不惱他,很和善地看著他。他望著他們嘿嘿地像笑卻沒有笑容。他們問路,他不知道。他隻有魚。於是那幾個人便煮魚吃,老九是第一次看見魚在鍋裏掙紮,魚不再掙紮後,被煮沸的水泡推起來又沉下去時,一陣清香鑽進了老九的嘴裏。口水一下溢滿了嘴,他拚命地吞著口水卻不敢吃,無論那幾個人怎樣喊他他都不敢吃。他失掉了唯一的一次機會。

那些人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一塊銀元。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魚依然隻能打到十斤左右。

四十歲那年秋,一個提著槍的人來取魚,問他是不是麻老九,老九點頭不說話。他驚奇地看著這人的黃帽子上八個角角的藍白色星星,他伸手摸摸是鐵的。那人啪地一下打他的手說,你瘋啦,然後很不情願地給了他五十塊銀元,他一驚,不敢收,來人不耐煩地罵了他幾句,說我想要,還真不敢要,上頭說少給你一塊要砍我的頭。說完罵咧咧地騎著馬走了。

過了一個月,又有人送來一個三十歲女人,隨女人還帶來了二百塊大洋。女人在斷寨買了一幢房子,購了二畝地,住了下來。

一年後,女人生下一子,女人稱之為麻老大。麻老九依然黑夜比白天多,該睡的時候不回家,不該睡的時候他回家了。女人不像前一個女人總埋怨老九,這女人來後從不因什麽埋怨老九,說她不喜歡不安心與老九過吧,她又在過著,說她安心與老九過吧,她又對老九——你來不趕你走,你不回她也不喊你回。女人更不會因什麽嘮叨龍老大,她似乎不知道或者是知道裝不知道老九有一個同母的狠心哥哥,她似乎知道老九的前一個女人是怎樣死的。

日子年複一年,月複一月,一晃十年過去,麻老大在十年裏依然打魚。雖然來取魚的人不再給他錢,他其實不再需要錢,因為他總有飯吃。前幾年是女人送米送菜來,後幾年是女人叫寨裏一孤寡老人送來,再後幾年是兒子麻老大送來。

麻老九五十有一啦。他老了,老得與他的年紀太不相符。女人幾年前就不再過問他的冷暖與回不回家。老九也樂在其中,他可以好好地等著一年有那麽一兩次的好夢。夢中唯一的驚喜依然是前一個女人在夜半濕漉漉地爬上船頭。兒子也很少來看他了,他覺得兒子不像他,倒有點像同母哥哥龍老大,長得虎背熊腰,才十歲的崽與他差不多高。後來兒子連十天半月的送米送菜也不來了,來的是老九兒時的夥伴麻狗娃。麻狗娃是光著腦袋扛著十多斤米來的。老九有很多年未見到麻狗娃了,說狗娃你咋個頭光了眉也光了呢?麻狗娃說,還不是為了燒溶那丹砂礦,那砂溶了就是水銀,水銀有毒,我原來也不去幹那活的,可前些天日子難過沒飯吃,一家老小在家等米下鍋呀!如果還有點辦法我不想去的,我害怕得很,原來寨裏去燒礦的人都慢慢中毒沒剩下幾個人了。我隻去幹了五年就成了這樣子了,這五年可能要折二十年的壽啊!麻老九說,你餓死也不要去。麻狗娃說,你哥是條狼你還不知道,礦上缺人他想著法子讓我不得不去。算了算了不講了,講起讓人傷心。

魚依然隻能打到十斤左右。那魚生命力很強,力氣很大,常常跳起來,尾巴拍打著水麵,他知道,魚力氣再大,它逃不掉網的。他喜歡看見活鮮鮮亂蹦亂跳的魚被來人從水中撈起來放進魚桶裏,他甚至喜歡聽魚尾在水桶裏拍打桶壁的聲音。這日子日複一日、月複一月,也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可是在公元一九五一年春的一天,魚兒已打二十斤,還沒有人來取魚。他心情煩躁起來。眼巴巴地望著從峽穀上蜿蜒而下的山道,他盼望有人來取魚。一天、兩天,他急壞了。第三天,終於來了兩個戴著黃帽子的人,但他們似乎並不關心魚,上船後問了老九很多問題,老九隻會點頭,隻眼巴巴地望著黃帽子上的五角紅星星,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摸明白了,哦,不是紅布布的了,是鐵的。那人笑眯眯地拿下他的手說:“老鄉,回家吧!”

老九道:“家在這裏。”

那人說:“以後你不用夜黑打魚了,匪首龍老大已被政府判處死刑槍決啦。”

老九道:“什麽是槍決啦。”

那人說:“殺了。”

老九道:“你們殺了我哥?”

那人說:“他是你哥?”

老九道:“是的。”

那人說:“我們是了解的,你是個老實人。”然後起身下船上岸。走上山道時回頭喊:“回家吧,麻老九,你的黑夜結束了。”

第二天,清早老九提著魚回家,女人沒有出來迎接他,在屋裏哭。

兒子麻老大迎出來接了魚說:“爹,全部煮來吃。”

麻老九道:“煮,全煮。”

麻老大興高采烈地煮魚去了。

麻老九坐在明亮寬大的屋裏,想,這是我的家?這麽好的家,女人哭哪樣?他想歸想也不去問女人,他有很多年沒有與她講話了。

晌午,兒子把魚端了進來,女人也來了,一家人圍在桌子上吃魚。麻老大狼吞虎咽一下吃了十幾條。

吃著吃著,麻老九問兒子麻老大,這魚像什麽。

麻老大包口包嘴地說:“魚就是魚,像什麽。”

麻老九想象著小時候爹給他吃雞的味道。過了好一會道:“像雞麽?”

麻老大啪地吐了一嘴魚刺正想回話,被他母親踩了一腳……

麻老九決定去斷河,他要在白天裏好好看一看斷河。烏篷船一直在五華裏長的斷河裏來來去去。天漸漸黑了,老九也沒有上岸的意思,他想在船上睡,他希望驚喜地看到他心愛的女人從河裏濕漉漉地爬上船來。

後記

麻老九心愛的女人,在那半夜沒有從水裏濕漉漉地爬上船頭。麻老九醒在自己的夢中,淚流滿麵。從此他像淚永遠消失在斷河水裏。

尋找不到父親屍體的麻老大,才十二歲不懂事,他遺憾地望著潺潺的水發呆。一會兒後,他突然問母親,那天爹回家你為什麽哭?他母親說,不是哭你爹,是因為我們家的田下有丹砂礦,礦務局要征地。那田多肥呀!以後就種不了糧食了。麻老大似懂非懂。又問,那你為什麽踩我的腳,為什麽不讓我回爹的話。麻老大平時與他爹並無很深的感情,今見爹不在了,心裏畢竟難過,於是總找母親的不是。他母親說,傻兒,你爹老了,嘴沒了味道。

再後記

幾年後,在這一塊土地上建立了共和國最早的一個經濟特區,其主要經濟為丹砂礦。丹砂又名朱砂,燒熔後名水銀,化學元素稱汞。

麻老大長大後成了汞礦的工人,那時候特區已被譽稱為“世界汞都”。幸運的是那時候煉水銀的技術和對工人的有效保護已經很完善,所以麻老大能在礦裏工作三十餘年。麻老大退休時,特區早已是一座城市,礦上工人已發展到幾萬人。

十年後,日子已到快跨世紀了。在世紀末充滿滄桑的一天裏,被譽為汞都的特區卻因為汞礦石枯竭而宣布汞礦破產。汞礦沒有了,城市還存在。這個城市還繼續是特區政府所在地。

采過汞礦的土地是不能複墾了,汞是一種對人體有害的東西,種出來糧食一定會含汞超標,太不符合人類食品的健康要求。

是的,當老虎嶺沒有了老虎,當野鴨塘沒有了野鴨,當青鬆坡沒有了青鬆,或者,當石油城沒有了石油,當煤都沒有了煤,這也是一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