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

雖然古代大詩人韓愈有名詩讚李花曰: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惟見李。但李花並不喜歡這名字。

姓李而名花太俗氣,縱然有夭桃穠李這個好詞兒來形容年青姑娘的美麗,可在這一方什麽詩呀詞呀的沒有人懂。因此李花這名兒普普通通俗不可耐。

李花俗不可耐了,生下一個兒子來便也索性更普通一點,就叫李子吧!李花男人說,怎麽能叫李子,老子姓陶不如叫桃子。李花說,投桃報李麽。李花男人說,什麽鳥投桃報李,你這婆娘就初中畢業裝啥子文化人,老子還讀過高中,少拿這些讓人眼花的好詞兒來哄我。

夫妻間平時鬥嘴好耍也沒當真的,但他們的兒子的確跟了母親姓李。

烏蒙磅礴是主席他老人家詩句裏曾用過的詞。這磅礴用來形容烏蒙山的確恰如其分。本世紀初有一個深圳青年誌願者初來這裏扶貧,經過山中峽穀之巔時,大喊停車,大家起初還以為他水土不服,拉肚子,結果他是不敢坐車了。麵對這磅礴的險峻,他說他要步行。

那天李花正在春天裏忙農活,剛好看見了這一怪現象,一輛吉普車跟在一個外鄉人後麵走。李花很奇怪怎麽車總追著人走,李花停下手中活計看,旁邊的李子卻忍不住急得大喊叔叔快讓開,車要追上你啦。

這時候那外鄉人正感歎著主席的十六字令:“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開三尺三。”心說絕了、絕了。如果不到這些地方來,哪能感悟這十六字令的絕了。正想得心情舒暢時,忽見路邊山地一個婦女旁邊的一小男孩嘰哩呱啦地朝他喊著什麽。他覺得很親切,但聽不懂他喊什麽。他於是走向公路旁,想去問一問小男孩。

吉普車窗裏伸出了西籬鄉鄉長秘書龍雄起的頭,那頭顯得很得意而又充滿嘲諷。他得意的是他坐在車裏,在這兒能坐在小車裏,那可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他嘲諷的是這農家小男孩太土了。他為了把他的頭充分展示在鄉民的麵前,他努力地伸長了脖子尖聲尖氣地朝外鄉人喊:“戴先生,別理他們了,快走吧!前麵不遠就到鄉政府了。”

鄉幹部田盤江,是個當兵提幹後轉業的軍人,看不慣這秘書平時對鄉民的樣子,一把抓龍雄起回到座位上說:“你管人家幹什麽,人家是來扶貧的,多聯係一下群眾有什麽不好。”

龍雄起正在興頭上被田盤江這一拉就生氣了,說:“你他媽的輕點行不行,這年月又不是武夫當道的時候。”

田盤江本來想回敬一句,你她媽的不也就是讀過高中,大學也沒考上就回鄉來當秘書,要不是你爹是區裏的副區長,你他媽的還不是要當農民,裝哪樣雞巴的知識分子。這話到了嘴邊又給咽了下去。原因還是他爹是管這個鄉的副區長。但話到嘴邊不說出來,那不是要幾天不得順氣麽,憋得心慌的一口氣吐出來卻成了一句看似玩笑又是不經意會得罪人的話。他說:你的聲音像婦人一樣尖聲尖氣的,乍一聽還怪好聽的。

這話一出,龍雄起果然生氣。他爹給他起了這麽個陽剛十足的名,就是要他有男子漢氣概的,但他偏偏身材不爭氣,長得並不雄壯,可他又是特別渴望雄壯的那種人。隻見他惱羞成怒地申辯道:我頭伸得太出去了,脖子是憋著的,你狗日的伸長了脖子試試是粗還是尖?

他倆正鬥嘴時,聽見了戴先生正用廣東普通話喊他們。他倆隻好下車走了過去。戴先生說他要去這戶農家看看。

李花從那天起就結識了戴同誌,鄉裏的幹部們都叫他戴先生,而鄉民們大多叫戴同誌。戴同誌平時在鄉裏小學教書,教書之餘他走村過寨到處訪問,誰家有困難他盡力幫助,誰家孩子讀不起書他幫助交學費,生活困難的同學還給點生活費。這一年周圍幾個村的窮孩子便也上學啦,他們讀得都很認真,平時常常互相監督,誰去放牛放羊誤了上課,都提個醒說,娃兒,快點喲,還不快給戴老師讀書去。李花見李子貪玩時也這麽提醒兒子。其實李花和李花男人是鄉民中算是有見識的人了,他們都知道讀書說小點是為了自己,說大點是為了國家,便每次都忍不住說:還不快給戴老師讀書去。為什麽這句成了大家的口頭語,因為他們都太尊敬戴同誌了。戴同誌來到鄉裏工作一年多了,從來不拿學校裏的一分工資,還把省裏誌願者行動指揮中心的四百元補助全部拿出來給學生增加生活補貼。這還不夠,他還聯係從廣東匯來很多錢,用來幫助貧困的鄉民們。

鄉民們聽說戴同誌家是富貴人家,家裏有很多很多的錢,自己又是大學生。大家搞不明白,戴同誌為什麽不在花天酒地的深圳享福,自己跑到這兒來受什麽罪。後來一個頗具老資格的白發老人說:人家這是高人、高人懂不懂?想當年解放軍來的時候就像戴老師這種人。那時候更窮呀!誰家有塊自己的田?誰家有頭自己的牛呀?解放軍來了,自己不要什麽把土地和財物全部分給了大家麽。有了這個解釋,後來大家都不叫戴先生或戴老師了,都叫他戴同誌,因為當年解放軍來的時候都叫同誌。

李花從結識了戴先生起就感覺戴先生是同誌了,因為戴先生支持了她的一些不為鄉民們所理解的做法。

戴先生第一次讚揚李花就是在那條險峻的公路上。當時李子嘰哩呱啦地叫叔叔快讓車,車要追上你啦。戴先生是與李花談了半天的話才弄明白李子喊些什麽。李子喊的是土話,戴先生當然聽不懂,所幸李花讀過初中,普通話還能聽懂。不過他們一個是貴普話一個是廣普話,對話起來雖然最後能懂,卻也頗費了些力氣。

聽了李花說李子喊什麽,戴先生覺得這孩子很可愛。戴先生的感覺當然與龍秘書的感覺不一樣,所以並不理會田秘書伸長脖子費力的尖叫。他很友好地問李花姓什麽,孩子叫什麽。李花說我叫李花,孩子叫李子。戴先生說什麽你發你知?李花指著正在盛開著白花兒的李樹,說李花、李花。見戴先生還未十分明白,就折了一枝開了八朵白花的杈,拿在手裏指著花,說李花。然後用手指在花蕊上做了一個圓,說李子。

戴先生明白了,很高興,說李花這名很浪漫,然後又看著那小孩說他叫李子,真好、真好!這孩子跟母親姓,好、好、好。戴先生一連說了幾個好。回頭喊了龍秘書田幹事來了。馬上感慨地說,你們說這兒的人思想落後,我看這家人就很棒,兒子隨母親姓,這在城市裏也不多,嗯,不多。

然後,戴先生要去李花家看看。其實戴先生是想去看看李子爹,看看這一對農家夫婦為什麽與其他農家人不一樣。

他了解到這一方農民的情況,的確是封建思想落後,重男輕女現象是普遍的。有的農民為了生一個兒子,已經生了五胎、六胎,鄉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禁止不絕。什麽招兒都用遍了,這種現象仍然存在。先是大力宣傳,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在這嚴重的封建落後的思想下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後來實在沒有辦法就動手,動手就是凡是生了二胎的,鄉裏派人護送到醫院結紮。說是護送,其實就是抓起來強行結紮。最後搞得男人們東躲西藏。看看抓不了男人,又抓女人結紮,結果也是跑了東走了西,收效甚微。最後鄉長從其他鄉取回了經驗,就是誰生多胎就罰款,這兒窮,農民們不是最在乎錢麽,就從你的痛處入手。結果是有的人家被趕走了牛,收了豬,直弄得是家裏除了板壁、屋裏四空,隻剩下一口鐵鍋幾隻碗,以及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

顯然效果是糟透了的,人既然已生了下來,又不能眼看著餓死,這可是新社會,於是又想辦法搞困難補助。這樣就成了惡性循環,無法根治。最後的結果是鄉幹部們累死了,還討不了好,每次縣裏來領導,都要批評鄉裏執行國家基本大法計劃生育法不嚴。鄉書記、鄉長說起就歎息,兩頭不討好呀!上麵不滿意,下麵不滿意。其實鄉長、書記也知道,這個問題是縣裏也無法解決的事,各鄉都基本如此,好一點的也好不到那兒去。所以呀,書記鄉長說,我們這全國聞名的貧困縣的根本原因就是地少人多。

這個問題戴先生見到書記後和書記探討過。戴先生說,人多肯定是個大問題,但也不能完全怪人多,人多的原因是這兒的教育太落後,思想層次上不去,在一些發達國家政府還鼓勵生孩子。為什麽?是因為他們有知識,普遍有知識、國民的素質就提高了,素質提高了,什麽都提高了,社會就有了保障。生活有了保障的社會中,誰還一門心思地生孩子。現在我們的鄉民就是教育不夠,才覺得沒保障,以為生孩子越多越好,其實這是個誤區。當然日本人也多,就那麽一點國土,但他們的國民教育得好呀,所以還是那句話,國民教育是根本,我來這兒就是來辦學的。書記伸出他熱乎乎的大手說,我們歡迎歡迎。

西籬鄉位於烏蒙山的腹地,也不知是哪位先人取了這麽一個好聽的地名。戴先生猜測這地名來自於陶淵明田園詩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許這兒以前與陶淵明所休閑的地方一樣美麗。但現在這樣子實在叫人痛心。這兒人多地少,人均土地平均僅零點四畝,大大低於全國平均數。而且麵臨土地石漠化,高原地勢磅礴可太多的麵積是不能生產糧食的,而又以西部烏蒙山最為嚴重。自然條件惡劣當然是窮的客觀原因,但戴先生始終認為教育是改變窮的根本。根據教育法,國民教育應該普及到初中,可是在這兒連上完小學都是不易的,特別是女孩子,根本連書都上不了,這種情況不從根本上解決,教育就落後,思想也落後,這兒的人民還將貧困下去,他深深地意識到李花夫婦是一個好典型,應該宣傳宣傳。

李花夫婦的兒子不跟父親姓,這事成了這一方天地破天荒的第一樁。在這個荒涼而閉塞的小山鄉,第一樁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而這代價就是李子生下來一年才上戶口,想想這代價並不大,這令李花和李花男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村上的男人們說:陶軍你狗日的,不就是當了幾年兵麽,不就是上過高中麽,我們村裏當兵回來的人多啦,咋個沒有忘了祖宗的規定,你狗日的開了這個頭,村裏可能以後永無寧日了。這些人說得無不道理,在最多隻能生兩個孩子的政策下,這一帶的人,為了祖宗的姓氏得以傳宗接代,冒險生了三個、四個、甚至五個的,為了祖宗的香火得以延續,多少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狗日的陶軍倒好,生了第一胎是個兒子,運氣這麽好,他還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同意兒子跟他媽姓李,這不是要影響廣大人民群眾麽。

一波一波的人來了又走了,當然他們都借著賀喜之名來興師問罪。最初是同輩中人,李花男人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教育農民。”一臉不在乎的樣子。這可一下氣壞了一連生了幾個女孩子的同輩,他們喘著粗氣罵完了陶軍,眨著將信將疑的眼色看了看掛在堂屋前的毛主席掛像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沒有說生兒子要跟女方姓呀!”

這事最後幾經波折,不了了之,反正這事隻是發生在陶家和李家,一年下來人們也就淡化了,不過淡歸淡了,這兒再也沒有跟母親姓的孩子了。李子一歲半了,妹妹陶紅出生了,這才去上了戶口。李花說兒子姓李女兒姓陶好得很,以後他們長大了,我們抱孫孫,孫孫再生孫孫,哇,桃李滿天下。鄉民們看他們夫婦一唱一和也隻好默認了。

戴先生到了李花家見到了李花男人,李花男人見是深圳來的客人,很高興,說他在海南當過兵,去深圳玩過,倆人拉開了話題,成了好朋友。

那天戴先生沒有去鄉裏吃飯,而是在李花家吃飯。吃過飯後見了書記。他對書記說,我看村民們還是有素質的人,村前那李花家就很好,是個典型,鄉裏應該宣傳宣傳,男的讀過高中,女的讀過初中,兩口子都有文化。聽龍秘書介紹,這兒的婦女很少有人讀到初中的,男人也不多,這對掃除封建落後的思想是不利的。我是來辦教育的,希望鄉裏能支持。鄉裏的失學兒童由我籌措資金讚助讀書,誰能讀好書,一直供他讀完大學。龍秘書說:戴先生你不要喝了兩杯鄉下米酒,頭腦發熱,你有這麽多錢麽?田幹事一腳踏在龍秘書的腳背上,意思說你狗日龍雄起喝了李花家的米酒別說話損人。其實戴先生是看見龍秘書被采得皺了眉頭的。但他裝著沒看見。他說:我沒有這麽多錢,大家都可以幫助,你們省裏的青年誌願者指揮中心向社會各界發起獻愛心集資扶貧,我們深圳青年誌願者也在集資助學,這些錢就是用於失學兒童的。書記伸出大手握住戴先生的手說:戴先生不遠千裏來到我們貧困山區幫助扶貧,我代表全鄉人民歡迎你、歡迎你。

人們喊起李花,自然想起春天那滿山遍野盛開得潔白清麗的李花。那李樹是先開花後吐綠芽,然後結出青青的李子。李花潔白美麗,李花本人的確也是不辱沒那漂亮的白花兒,在這一方是美女了,雖已是生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她那身段沒有一點兒肥胖的感覺,那真是該凸的凸起該凹的凹起,臉蛋蛋微黑微紅的顯得非常健康,一雙大眼睛再配上她那一條墜到腳跟的烏黑亮麗的大辮子,就是一個李春波唱的小芳模樣。

李花是這一帶農村婦女中唯一上過初中的人,這得益於她年邁的爺爺。她爺爺在五十年代初是迎南下大軍的積極分子,解放後五十年,她爺爺真可謂與時俱進,作為一個翻身當家做主的農民,他無不自覺自然地沐浴了共和國五十年的風風雨雨。他走的時候全村人都熱熱鬧鬧地為老人戴孝為老人送行。八十歲去世,在這一方就是喜事了。老人去世的那天很安詳,他麵對從各地趕來的兒子輩孫子輩,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感歎地對兒孫們說:我這一輩子最煩惱的就是少年時生在舊社會,沒能讀上書,如今孫子輩裏有讀過大學的,連我們李花還讀過初中。咽氣那天老人摸著李花哥的兒子李剛和李花兒子李子的頭說:曾孫兒嗬!好好讀書,好好讀書。老人去得很安詳,四世同堂對於一個老人來講是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兒了。

李花見爺爺去世痛哭起來,鄉民們說哭啥子喲,你爺爺是八十高壽離世喜事呀。然後大家七手八腳地放鞭炮鬧喜,炸得整個小山鄉都回**著炮竹聲。李花其實是想像父親一樣不哭,哭啥子,這是喜事,可她忍不住就是要哭。也許沒有爺爺她讀不了初中,沒有讀初中她也許就認識不到李子爹,李子他爹可是個好丈夫。當初李花的哥哥李果考起了大學,全村轟動,這是西籬鄉出的第一個狀元。那時家裏人手少,李花爹想讓李花退學回家養豬放牛幹農活。可爺爺不允許批評李花爹說,崽呀!你不要重男輕女,你身體也還硬朗,媳婦身子骨也結實,多累一點怕啥子,力氣頭天裏用完了,第二天又回來了,節約力氣就是偷懶。小李花能讀多久是多久,放牛的事有我呢。於是爺爺放牛放羊。村裏有老人說,李花他爹,你也太不孝順了,你爹都要七十了,還叫放牛放羊的。李花爹麵對前輩不敢吭氣。李花爺爺說,閑著也是閑著,上山走走身子骨還硬實一點。其實李花知道爺爺是為她去放牛放羊,爺爺勞作一輩子,老了還幹農活,李花心裏一直感激著爺爺。

李花讀了初中沒能考起高中,差幾分。其實她是有實力考起高中的,隻不過考慮到家裏困難,七上八下的分了心。

李花男人家住陶家寨離李花家西籬村隻有五裏地,在西籬鄉東麵。李花和李花男人是在區裏中學認識的。李花男人讀完高中去當了兵,退伍回來對李花說,本來退伍後想留在海南島打工,想著家鄉還有李花就回來了。李花說,本來早就想嫁人了,想著你肯定要回來找我,所以就等著你說這句話。說歸說,李花還是很感動李花男人的,海南島聽說好美麗喲,女人也漂亮,又是個花花世界,男人能回來,當然是要嫁過去的。

李花與李花男人結婚後,一直過得很好,兩口子和和睦睦,有什麽事都商商量量的。李花說,我們都是有點文化的,應該好好地過日子。這不,李花男人承包了幾匹荒山,在山上種滿了李樹、桃樹。到開花季節李白桃紅,到結果季節李黃桃豔,縣裏的水果商來拉水果都說,這兒的李子桃子好。村裏人羨慕地說,你狗日的陶軍是種水果的高手,為什麽不種些蘋果、梨子呀。你狗日姓李姓陶,就種李子和桃子麽,看來他兩口子還隻能種得好桃子李子。李花男子說:我家姓李、姓陶就是要種李子桃子。話雖這樣說,其實李花男人對水果是很有研究的,他知道這兒的土壤隻適合種李子桃子。如果種蘋果的話,不但不好吃,而且還會造成損失。因為其它地方種的優良品種蘋果又香又甜,但拿到這兒種卻變了味。

有文化就占先機,這是李花夫婦日子好過的原因。

李花哥李果是大學生在縣裏工作,因而很少回鄉裏。戴同誌來鄉裏後,李花男人知道戴同誌是大學生就常常與李花去請教問題。戴同誌每次都感歎說:唉,要是我學的是農業就好了,偏偏是學中文的。李花男人說,學中文的知識好廣呀!什麽都懂。戴同誌說:什麽都懂一點,就不精呀!李花說:戴同誌好會說話的。戴同誌說,我就這張嘴巴了,如果嘴巴都沒有了,我還有什麽呢?

戴先生來了一年,到處走村過寨與村民們打交道,但和李花家最親近。其實李花家從戴同誌那兒沒有得到什麽資助,因為他們不需要,他們還不屬於扶貧對象。但是李花夫婦總是李子熟了送李子,桃子熟了送桃子,平時裏送點什麽土特產給戴同誌補身子。戴同誌也常常從縣帶一些書籍,糖果送給李花家。他和李花家的友誼就這樣保持著。

李花夫婦是很崇拜戴同誌的,當年戴同誌在公路上第一次讚揚李花,李花回去就對李花男人說:你看看人家大地方來的就是不一樣,我們家李子姓李的事,人家還說好好好呢?李花男人說:好好好,還不是讚揚我,是我同意李子姓李的。李花說:還是我建議的呢?倆人說得高興了,晚上美美好好地睡了一覺。

李花第二次被戴同誌讚揚是關於標語的事。起因是鄉裏要搞幾個大標語,商量在什麽地方搞,商量過去商量過來決定除了在鄉政府的屋牆上,還要在公路旁醒目的地方。一些鄉民見到鄉幹部在自己家的牆壁上刷石灰,就過來說,你們要寫什麽,應該給點錢。鄉幹部說這是宣傳政策。鄉民還是不肯,因為他們家的牆上寫有一些廣告,什麽要想豬肥,請買豬兒壯飼料等。這些鄉民由於有位處醒目的牆壁,每年還能收上幾十元的廣告費,當然不能讓鄉幹部寫標語在他家牆上。鄉幹部火了說,你知道寫什麽嗎?於是拿出本子念起來:實踐“三個代表”搞好計劃生育,實踐“三個代表”把農村經濟搞上去。這“三個代表”是江總書記講的,你知道麽。農民老倔頭急了說:“三個代表”是什麽我搞不懂,原來公社幹部寫這麽多標語,還不是寫著玩的,後來不是全都刷掉了,現在你們又要寫什麽標語,你們要寫自己寫自己的地方去,反正不能寫到我家牆壁上。一個要寫,一個不準,於是在那半支煙就能走過的小小街道上吵了起來。這老倔頭是這一帶出了名的倔性子,當年搞公社時是勞動模範,在集體勞動時,總是一個人最肯幹,人們稱他老黃牛,就是性子倔,什麽事認了理,九頭牛也拉不回。這事搞得龍秘書很惱火又不好發作,請求說:大伯,你別鬧了好不好,鄉裏開會決定要在起眼的地方寫這些,是鄉裏決定的又不是我個人決定的,你跟我吵嘴莫得用。

他們正吵得不可開交時,李花正好經過那兒,過去問清了情況說:龍秘書應該給人家大伯講清楚嘛,“三個代表”是什麽?你們鄉幹部自己學習“三個代表”懂了,可大家都還不太明白。應該給大家先講清楚,大家明白了,你們不是好工作了麽。說完把倔老頭拉到一邊,把報紙上和電視上講的給老掘頭說了,並把“三個代表”的核心內容用樸實的地方比擬講給了倔頭聽。最後李花說:江總書記,就是和毛主席一樣大的,是共產黨的領袖。就是經常在電視台出現的國家主席江主席。大伯呀你哪天來我家看電視,我指給你看。老倔頭說:李花妹子,你就是有文化,你妹子也不會騙我這老頭子,既然是江主席說的,我怎能不同意,這龍秘書也是有文化的,咋個就沒有妹子會講呢?李花聽了老倔頭的話很高興地走了,她一路心花怒放地回家,見到男人說,你別說戴同誌說的好正確,人光有力氣還不行,還應該有張巧嘴。戴同誌上次謙虛說他隻有張嘴巴,我看他那嘴比啥都管用,你看我今天就用了戴同誌十分之一的嘴,就把倔老頭說合了。

這事一下傳開了,說李花幾句話把倔老頭給治服了。龍秘書很生氣,他帶人刷寫完標語,回到鄉裏正遇見戴先生與鄉長談一家深圳企業準備在這兒捐款建一所希望小學的事。龍雄起好像遇見了訴苦的對象,走過去打斷鄉長與戴先生的談話說:戴先生,你看這些農民,真是的,太不像話了。於是把剛才發生的事向戴先生講了。其實他並不是要講給戴先生聽,是要講給鄉長聽。講的時候,田盤江踩了他幾次腳,意思鄉長與戴先生有事談,這事等會兒說,可龍雄起根本不理田盤江的腳,繼續講,因為他根本不怕鄉長,他敢於打斷鄉長與戴先生的談話,他就敢於把話講完,他知道鄉長是會給他麵子的,因為他爹是副區長。龍雄起最後還講了一句不得體帶有惡意的話,他講:漂亮的女人說話就是管用,我們鄉裏該多配一些漂亮的女幹部。

鄉長苦笑了一下說:雄起別發牢騷了,事情辦好了就行了嘛。

戴先生早就看不慣出生於農家而又輕視農民的龍秘書。戴先生一下站了起來說:龍秘書,你這就不對了,怎麽能這樣說李花呢?一些鄉民平時不看報,電視也沒有,他們怎麽了解“三個代表”是什麽呢?你是鄉幹部,就應該多多宣傳和鄉民溝通嘛!人家李花做了你們平時該做的事,你還說風涼話,不應該,不應該喲。

鄉長聽了戴先生的話,一下就緊張了,他知道這戴先生是個人物,雖然是來扶貧,可他上到縣、市、省,下到農民都熟悉,這事要是被戴張揚出去,不是說明鄉裏沒實踐好“三個代表”麽。他青了臉站起批評龍雄起說,雄起,你這話不對了,人家戴先生說得對,看來我們下一步是要組織宣傳一下,廣大的人民群眾都來學習一下“三個代表”的精神。光是我們鄉幹部自己學是不夠的。

鄉長雖然青了臉可眼睛還暖和著,他給龍雄起遞眼色,意味深長,也可以說是他迫不得已才批評幾句,也可以說是演出一出戲給戴先生看。反正他是怕龍雄起因幾句批評傷了心。

經過了戴先生與龍雄起的爭吵,一個傳言在山鄉飄了起來,人們議論紛紛,說是戴先生和李花有問題,李花男人還不知道。有的人對議論的人說:放你媽的屁,人家戴同誌哪是那種人。這個起因當然是來自於龍雄起的傷心,他認為戴先生太不給他麵子了,他想他大小也是副區長的兒子。戴先生當然不在乎龍雄起的傷心。他什麽沒見過,比龍雄起爹大幾倍的官都見過。心中想起就哼劉三姐的歌:“山中老虎都見過,難道怕你這條狗。”唱歸唱,這隻是對龍雄起引起的煩惱的一種宣泄。宣泄過後,心裏還是有點過意不去。雖是無中生有,謠言可也頗具威力,特別是在這種閉塞的鄉間。他想起一位副統帥的一句名言,一個人說一句假話,它是假話,十個人、百個人說一句假話,它就是真話。想到這些,他最近就很少與李花家來往,當然李花夫婦來訪他,他也是十分熱情招待的。後來他也想通了,怕什麽,人家李花一家都不怕,我怕什麽。講起來自己還是比較發達文明的地方來的。這一點不文明的小鬧劇都不能平衡,還來扶什麽貧喲。想過了就自然多了,李花夫婦再來時他就沒有了先前的一絲絲莫名其妙的難堪。最後在一次聚餐上李花男人徹底的打消了他的難堪,李花男人與他飲酒,吃到了微醉七分的時候說:戴同誌你別介意,讓他們爛舌頭說去,我自家婆娘我還不知道?最後還開句玩笑說:再說我能戴你戴同誌的綠帽子,也是光榮的嘛。

戴同誌說:哪裏、哪裏。李花男人說:不客氣、不客氣。

事後,戴同誌想起:“哪裏、哪裏”和李花男人的“不客氣、不客氣”就想笑。二人的對話都不妥,沒有事都會嚼出事情來了,不過正是這兩句看似不得體的話,卻充分說明了二人的坦**。

希望小學落成不久,戴先生完成了他的扶貧工作,準備回深圳了。走的那幾天,他來回地在他來的那條公路上漫步,顯得是那樣的留念。一片起伏的連山像山的海洋,而那些山頭像一條條揚帆的船隊,他不知道這樣描述這兒是不是像首詩,或者詩人們這樣寫過高原的群山。太美了,太壯觀了。可是那些山正遭受到石漠化的摧殘。環境保護,這個重要的問題已經引起了國家的高度重視,朱總理說:保護長江流域、黃河流域、珠江流域等是我們的重點,治理水土流失,保護幾條大江河的生態環境刻不容緩。

山連著山無盡的綿延不斷,他想這是他的母親河珠江之源的嗬!珠江之源的大石碑就立在離這兒十幾公裏雄偉的山脊上,那裏是長江與珠江的分水嶺。

鄉裏準備熱鬧地歡送他,省裏誌願者指揮中心也來人接他了,他最後卻決定不走了,他還要在這兒幹兩年。他說,我還在這兒教幾年書吧,朱總理不是說要退耕還林麽,我還要在這兒種上一些樹,說完他還哼起了歌曲《小白楊》的一句:“小白楊,小白楊它長我也長,跟我一起守家園……”

這歌雖然不是唱退耕還林的,可表達出來卻也情真意切,讓所有的人感動不已。

沒有走成,他第一個去的就是李花夫婦家。他要去喝一杯米酒,再吆喝幾首能宣泄情緒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