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草

蘭草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她本姓藍,也不清楚她咋個整的,反正後來她的有效證件上,顯示姓蘭名草。

姓蘭又名草,在那個年代,的確不同凡響。這個平凡的名字,於當年可是有點小資情調的意味。遠的不說,就說最近的,比起蘭草的大哥和二哥的名字來講,要說蘭草沒有小資情調,誰也不信。

我認識蘭草的時候,正是青春年少時,那時候,她長得又瘦又小,像荒穀深澗中缺土少肥的小草。從女孩步入少女這個過程,在蘭草身上,似乎變化不大,說白了,就是妙齡女郎該有的特征,她蘭草沒有。這當然就導致了在我荷爾蒙濃度最高的時候,對她也沒有什麽感覺。一句話總結,就是沒把她當女人看,更多的是憐惜她的纖弱,像兄長愛護小妹一樣。

那時候姓蘭名又叫草的,並不是什麽好名字,確實有點小資味道。那時候對小資的態度,人民群眾是鄙視的。蘭草排行老三,上麵有兩個哥哥,一個叫藍海軍,一個叫藍空軍,也許兩個哥哥的名字太響亮太爽口,等到蘭草出生時,她的父親便給她取了一個既凡又賤的名字。蘭草父親的理由很簡單,這孩子生下來像一隻貓大,大家都說難養活,藍草父親對藍草母親說,你看這孩子這麽小,又是個女孩,實在不好意思取名叫陸軍吧!藍草母親說,女孩怎麽了,毛主席說婦女能頂半邊天,還為女民兵寫詩說,中華兒女多奇誌,不愛紅妝愛武裝。早就說好的,第三個孩子叫藍陸軍,不能不算數吧!藍草父親說,我也想我們家三軍都齊了,藍草父親一指**貓大的蘭草小聲說,你想過沒有,她要叫陸軍,要是養不活死了,你我肯定是反革命分子,你信不信。

蘭草母親當然信,那時候莫名其妙就是反革命分子的人夠多了。那時候,今天你是當權派,明天你或許又成了造反派。其核心指南就是發動群眾,一時鬥你,一時鬥他,一不小心自己也被鬥了,那也是常態。剛開始還斯文點,文攻武衛,後來急了幹脆就武鬥,再後來砸碎了公、檢、法,再再後來政府被由群眾造反派組成的革命委員會所取代。你說累不累,聽起來就累,還不要說身在其中了。有了這樣的背景,蘭草母親不信都不行,她也小聲地對蘭草父親說,你說取什麽吧!我看叫藍花吧!蘭草母親平時很喜愛花,尤其喜歡香氣撲鼻的花,像茉莉花呀,蘭花呀!當年有一首叫茉莉花的歌,被視為靡靡之音,是摧殘革命青年鬥誌的罪魁禍首,是首不能隨便傳唱的禁歌。這樣,藍茉莉是不能叫的,就求其次吧!蘭花生在深山裏,自開自香,又不惹眼。蘭草父親橫了蘭草母親說,早給你講過,戴花要戴大紅花,你看人家解放軍同誌、三八紅旗手、知識青年、工人階級、社員貧下中農們,要戴就戴的是大紅花。別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我看就取名叫藍草吧!草這東西山上到處都是,命賤,易活。

無論怎樣,藍草終於活了下來。可她活得像顆幹草,那模樣,走起路來也顫顫悠悠的,像是風一吹,不倒就要折。

那時候,藍草那樣子怪可憐的,像棵幹草嘛!誰也沒往“小資”這方麵想。那時候喜歡小花小草的,在人民大眾眼睛裏可是“小資”情調。這“小資”在人民群眾口裏是常常不離口的,教育年輕人時就把“小資”說全了,說你小資產階級思想太嚴重。在那時候,有“小資”思想的青年人就是有著不良傾向的人。

藍草名字像“小資”,人卻“小資”不起來。一棵幹草無法讓人感覺有“小資”的味道,小資的味道,在當時看來,就是有點像上海知青的味道。人看起來嫩嫩的,說起話來軟軟的,還特別講清潔,尤愛小花小草。

一些上海女知青,就算幾人一間房,或者房間旁就是臭烘烘的豬圈牛舍,也不影響她們的愛好!時不時,她們從山中采來幾束花,帶回幾株蘭草養在窗前。就是她們養了蘭草,藍草的名字像“小資”才約定俗成地成為大家的慣熟想法。幸虧藍草長得不“小資”,卻也少了不少的麻煩。至少貧下中農們,並沒有故意讓她幹重活。個別特別“小資”的上海女知青卻吃了不少苦頭,貧下中農感情很真摯,說你不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麽?來幹這活幹哪活,目的就是要消除“小資”思想。你要不幹,就是不真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般來講,這樣的帽子扣下來,誰也戴不起。要不戴,也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別無他想。

那時候,我的身子骨算強壯的,這得益於我爸是地質隊員,那時候地質隊工資高,待遇也高。從以下一條標語可見一斑:“地質工作是尖兵,它的工作上不去,猶如一馬當路,萬馬不能奔騰。”當然,不是說地質隊員就不餓飯,隻是相對一般人而言。一般人每月糧食定量不超過二十五斤,我爸的工種決定他的定量達四十二斤。我爸常出野外到山裏找礦,一去大半年不在家。回家時,總能節約一些糧食,給他的兒女們吃。後來一打聽,才知道父親工作之餘,問山要食物。不是抓了幾斤魚,就是捉到一隻野兔子,或是網到一隻野山雞,運氣好的時候能打到一頭野豬。這些招數我自然是學會了的,那時,學校隻要一放假,就找父親去,還美其名說是響應號召,那號召在當時,誰要想去實踐,誰敢阻擋,他一定是個反革命。號召說,“學生也是這樣,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到地質隊野外分隊當民工,算是學工,再就是上山采竹筍拾蘑菇的,算是學農,把這學工學農做好了,就是用實際行動批判了資產階級。一舉多得,何樂不為呢?有了這樣的經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於我來講,簡直就是歡呼雀躍。不像有的人,裝高興。我是真高興。

我高興地響應偉大號召來到了武陵山脈腹地,一個叫公鵝公社的地方。那地方真遠,那時,我們一行三十多人大車馬車的走了整整兩天。到了公社,我們又分成了三組,分別去了三個雞村組,野鴨塘村組,王家溝村組。

到了三個雞村組,一路興高采烈的我們,除了我還傻乎乎地笑以外,其餘的人像霜打了的秋茄子,蔫了。

茄子蔫了,最少形態還在,皺巴巴的皮下還有些肉。草蔫了,基本上就是幹枯了。藍草那時就像一棵無依無靠的枯草,隻要有一點風,仿佛就會離地飄零。當時是否有風,真無法回憶和考證了,但藍草確實像被風吹了一樣,又蔫又枯地倚貼在竹籬笆牆上,看起來讓人感覺似乎沒有了那竹籬笆牆,風一定吹走了她。

在那似乎一切都蔫了的時刻,我隻有走向藍草,因為她不僅蔫還枯。我從腰杆子一側解下軍用水壺來,遞給藍草。那時候這東西很惹人眼,解放軍行軍都用它,那時候我們對解放軍太崇拜了,包括他們使用的東西。誰要是有一雙解放鞋,一條軍用黃皮帶,那可是招人嫉妒的,何況我有一個少見的軍用水壺,這一路上來,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多少話題。不過,得意的我始終沒有暴露秘密,這個秘密就是地質隊員人人都有這種水壺。我離開家,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父親唯一能送我的,就是這個水壺了。這不,水壺起了大作用,又蔫又枯的藍草,像是有了點生氣。

看見藍草嘰哩咕嚕地喝完水,我無話找話說,你叫藍草。藍草一邊點點頭一邊白了我一眼說,你叫什麽不好,叫第五,怪怪的。我說,我爺爺、我爸爸都姓這個,我不姓這個行麽。你爸肯定姓藍,你不可能姓黑吧!我惡毒地把眼睛直往她臉上掃,那意思你要姓黑名草,這就與毒草沒什麽本質上的區別,那時候“毒草”這個詞,運用得很廣泛,誰要沾上了,肯定倒黴透了。

藍草當然感覺到了我那灼熱的目光,她並不以為然,她挪動了一下身子,換了一隻腳支撐,看似想更舒適一點,可結果卻一臉痛苦的表情,她的另一條腿肯定麻木且酸痛了。這時,剛好生產隊長吆喝我們過去,我應聲拔腿就走。沒走幾步,我又停了下來。我聽見藍草在呼喚我,我回頭見藍草伸出她那纖纖細手說,第五軍,我的腳麻木了,你扶我一下。我走過去把她像一捆幹草一樣提起來放在肩上,這樣能快步追上同伴們。同伴們見我扛著她,沒有一個有異樣的眼神,在那時候人人都很注意男女接觸的分寸,稍不注意被人說成是流氓行為,那也是常態。同伴們沒有異樣的感覺,隻有一個感覺可以解釋,就是沒人把藍草當成一個漂亮女人,甚至沒有人在意她是一個女人,就是有人意識到她是一個女人,也隻是把她當一個小女孩子來看。

我也是這樣看的,所以,她一呼喚,我根本不多想,扛起她就跑。她那時如果不像一棵又枯又黃的小草,而是像一朵漂亮的花,我絕不敢有如此行動,這樣的行動,一定會被認為動機不純,我的助人為樂頓時變成了耍流氓。

到了知青點,我見有一大堆幹稻草,就把藍草掄起來丟進了那稻草裏。藍草進了草堆就不見了,好一會她才左拔右推地從草叢裏爬了出來,憤怒地大聲喊道:第五軍,第五軍……

我知道藍草是想罵我的,可她從草裏鑽出頭來,第一眼看到的是生產隊長,她那句罵我的醜話就沒好意思出口。

生產隊長伸長了脖子對著剛冒出頭的藍草左看右看,憐惜地說,這娃娃崽餓飯得很。說完扭頭對我們大家一揮手:知識青年光榮地來我們這裏了,我沒文化,也不知咋個講好,不過,今後隻要我們有一口飯吃,絕不會少你們一口。

見生產隊長這樣激昂慷慨地說,這情景好像似曾相識在什麽電影裏見過,記不住電影裏這情況是怎樣發展的,我們一時也不知從哪兒說起,一時你看我我看你的,有點犯傻。

也許隊長也感覺到了有些難堪,他一拳上了我的肩說,她叫你第五軍,你爸還是你爺是第五軍的。我們這裏是革命老區,賀胡子的紅三軍在我們這裏可是無人不知呀。這第五軍在哪點?

見隊長誤解,我有點慌亂。我說,我不是第五軍。不,我是第五軍。我爸爸姓第五,我就姓第五了,我媽生我七斤半,說我壯實,就起名軍字了。

生產隊長哈哈大笑起來,他又一拳打在我的肩上說,你小崽要得,現在張軍、李軍多得很,你牛逼得很叫第五軍,太牛了。說著又擂了我一拳說,你爸姓第一的話,你就牛上天去了。說完他瞪圓了一雙牛眼上下打量我。然後自言自語地說,姓第五?大奇怪了。都姓第五了,還不幹脆姓第一。

我說隊長,我爸姓第五,我隻能姓第五。我聽我爸說過,在我老家有姓第一的。

隊長驚訝地說,還真有姓第一的呀!我說,這有什麽奇怪的?我知道有叫牛鄉、馬寨、豬屯、狗村、雞舍的,奇怪了這裏為什麽叫三個雞村呢?實在要叫,也應叫三隻雞嘛!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隊長白了我一眼有些激動地說,我們這裏幾百年前就叫這名了。咋個就不能叫三個雞村了?見我沒反駁(我也不敢反駁),他一揮手說,別給我耍知識青年派頭。你們這些小青年是來接受我們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今天我就第一次教育教育你們。在我們這裏隻講個,不講其他的。記住了沒有。

我們知識青年們互相對了一下眼,然後齊心合力地用最後的一點力量高呼,記住了。我們實在是想他早點走,他該幹啥幹啥去。

這一帶地處武陵山脈東部的原始森林邊緣,讓我們記憶最深的是語言很有特點,說話像唱歌。我們很快學會了當地土語,最好玩的就是量詞簡化了,說什麽都講“個”字。如一個牛,一個馬,一個雞,一個鴨等。我們插隊的地方叫三個雞便不足為怪了。

入鄉隨俗,我與蘭草彼此了解時都用當地話。我說,蘭草你家幾個人。蘭草說五個人,父母生兩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是哥女的一妹。我說,我家十個人,父母生了四個男的四個女的,我是個老五。蘭草憂慮地說,這個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呀!我說,你怕個哪樣,有個我在,你就放個心吧!

我們在三個雞村整整三年,在這三年裏,蘭草依然,還是枯草一棵,根本沒有女人的特征,美女這個稱謂實在與她聯係不上。她人瘦飯量不小,沒見她比別人吃得少,大家見她那模樣,都盡量照顧著她,她就剩一身皮包骨了,怕她再吃少了,還不知成啥樣子呢?

春耕秋收時都讓她少幹活,珍貴的肥肉盡量多給她吃。特別是春耕時節,體力消耗大,大家隻要見到點油星,就口水直往肚裏吞。那個時節,青黃不接,大白米飯想都別想,就是粗糧也不是讓你敞開了吃。上頓土豆、下頓包穀的,就著一點鹽酸菜下肚,沒有油水,吃多少那肚子也覺得餓。

肥肉在那時節,太珍貴了。生產隊長是個好人,見我們知青都這樣了,他總會在我們最渴望肥肉的時候,給我們驚喜。這驚喜就像圓了我們一個夢,這個夢是我們最美好最期待的。隊長從家拿出一塊臘肉,這臘肉他家也沒幾塊,他能拿出來,我們真是感激不盡。像過節一樣的喜悅來迎接這塊肥臘肉。雖然每人隻能分到兩片,但對於我們來講,已非常知足了。那肉四指寬,一指厚,肥得亮晶晶的,咬在嘴裏,滿口油香。這在我們看來,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蘭草總能多得到兩片,我們都很羨慕她。

那時候她還叫藍草,戰友們都寧願叫她蘭草。其實藍草與蘭草一個音,但喊者和被喊者似乎約定俗成藍草既是蘭草。直到我們返城了,蘭草依然像棵枯草,沒有山澗蘭草迷人的幽香。

蘭草不再像棵枯草,而像山中蘭草芳香四溢時候,已是八二年春。那個春天異常美麗,一切似乎都欣欣向榮。可是,就在這個春天,隊長去世了。隊長在包產到戶中,嚐到了甜頭,馬車換了拖拉機。趕馬車是把好手,不等於駕駛拖拉機就得心應手。結果,在一個暴雨天趕路,隊長與車掉下了懸崖。

知青們幾乎都回到了三個雞村大隊,為隊長送行。在這樣悲痛的時候說蘭草香氣襲人,的確有點不好。不過,誰都感覺到了蘭草的變化,枯草的樣子**然無存,簡直就像枯草發新芽,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鮮嫩而蓬勃。真像棵山澗中的蘭花草,翠藍翠藍的,站在她身旁,刹那間感覺芳香彌漫。

送走了隊長,依然氣氛肅然,想起在三個雞村三年的插隊生活中,隊長對我們的好,我們的話題,不可能在蘭草的變化上,多半都在感慨隊長。

回到城裏,平靜下來,才細細回味到蘭草的芳香彌漫。也細細想起了蘭草的舉手投足。在插隊的三年裏,說實話,我從來不太注意蘭草的形象,不就是一棵枯草麽?我幫她幹重活,我幫她搶飯。這搶飯我得說明一下,免得沒有這樣經曆的人誤解。那時候我們知青點,自己做飯吃,每次開飯,就那麽一盆飯,一鍋湯菜。十幾個如狼似虎的饑餓之人,要不搶飯吃,那是不可能的。蘭草本來就又瘦又小,搶飯吃,她根本無優勢可言。每次,她吃完一碗飯,再想添一碗吃,盆裏早空了。蘭草再瘦再小,也是要吃兩碗飯才夠的。我幾乎是能吃四碗,最少也是三碗才夠。知青點吃飯,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就是吃完一碗,再添一碗。為了能快一點把碗裏的飯早一點吃完,我練就了一口吃飯的好功夫,一大碗飯,在我嘴邊,不會多於一分鍾就會吞進我的肚子裏。那已不是什麽吃飯,簡直就是倒飯進口,幾乎不經過咀嚼,直接到了胃裏。這樣我有三次機會往碗裏添飯。

我吃完了飯,見蘭草才吃到半碗,我總是從她手中拿過碗來,衝向那飯盆,再晚一點那盆絕對隻剩下空氣。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把最後的米飯壓進蘭草的碗裏。我知道有人不服,誰都想吃,可我這行為,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一個弱小的人,大家也就不吭氣了。事後我想,蘭草那時如果是個美女,戰友們一定會認為我動機不純,幸好蘭草像顆小草又蔫巴又枯萎的。這樣,我的行為才有了合理性。否則,戰友們早與我拳腳相對,早就傷了感情。

這次,在三個雞村,戰友們為隊長送行,的確氣氛不對,畢竟隊長死了。蘭草就是變成了一朵花,確實也變成了一朵花,焦點也不在蘭草身上。不過,話題雖然不在蘭草處,眼睛裏卻少不了蘭草。特別是我,幾乎對蘭草是一見鍾情。這話有點不準確,細想也準確。蘭草像一朵花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隻是,見她像花一樣綻放時,時間不對,地點不對,我總不能在為隊長送行的時候,對蘭草表達什麽吧!

這種想表達的願望很強烈,特別是回到城裏後。蘭草的芳香和蘭草的舉手投足,真是像花一樣在開。

幾天裏,滿腦子是蘭草以及蘭草的芳香,那芳香在我八平方的宿舍裏彌漫開來,熏得我似醉非醉的,想找個理由見一見蘭草,又覺得理由並不充分。心正無所適從時,一場詩會解決了這個問題。

那年詩人雷抒雁為張誌新烈士寫的“小草在歌唱”正風靡全國,隻要有詩歌集會,就誦唱這首詩。那時候,詩人是最受歡迎的人。我沒想到蘭草也喜歡詩,更喜歡詩人。

在那場**澎湃的詩會上,我見到了蘭草。

我們站得很近,起初卻並沒有發現彼此。想是那個詩人的朗讀太吸引人了,那詩人聲音嘶啞,發出的聲音卻擲地有聲,真是聲淚俱下哪!我真的被感染了,眼裏淚花花的。

完了,該散場了,一扭頭,我發現了蘭草。我的眼睛說是淚花花了,其實還沒凝聚成淚珠,隻是感覺眼睛朦朦朧朧的,這並不影響我看見蘭草。蘭草並沒有看見我,直到我喊了她,她幾乎來不及抹掉淚水,對我嫣然一笑。

她說,第五軍,你咋個來了。我說,我咋個不能來。她說,你也喜歡詩?我說當然。她說,我咋個沒看出來,你還喜歡詩呀。她說這話自然是指我們在三個雞村插隊那三年。

我說,我也沒看出來,你也喜歡詩。

她擦了擦眼睛,扭頭往詩人看去。她看向詩人,我當然也看。詩人在我們的注視中走了過來。

詩人人不高,頭卻抬得很高,瘦小的他見到我這樣體格雄壯的人,並沒有半點自卑。他顯得目中無人,雖然我高大地站在蘭草身旁。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對蘭草說,我們走。

蘭草看了我一眼說,這是第五軍,我們是插隊的戰友。

詩人還是不看我,對蘭草說,哦!然後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看著我。

我真有點納悶,我從來沒招惹過他,他神經有問題吧!這樣看著我。要不是蘭草在,我真想一巴掌過去,打他一個跟鬥。或者一把抓他起來,像提小雞似的。

蘭草似乎感覺到了我眼睛裏漸漸顯露的凶悍。她走到我們中間站著,她知道我的力量,因為眼前的詩人,確實比她在三個雞村插隊時的瘦好不了多少。我要是一動手,一不小心,詩人成死人,麻煩就大了。我無法判斷,蘭草站在中間,是衛護詩人呢?還是保護我?當然,衛護詩人的意味更明顯些。

我當然得走,不走,說不定真出事,詩人斷手斷腳的,多不好,可不能短腿缺手的朗誦詩吧!

我走的時候,蘭草說,第五軍,過幾天我們戰友聚聚,我來找你。

我說,再說吧!我也看也不看詩人一眼,抬腿走人。

我等了幾天,蘭草並沒有來找我。我知道,這樣太焦心,我就是一個不願焦心的人。在等待的幾天中,我反複地背誦另一首寫張誌新烈士的詩。這首詩是詩人北島寫的。我太喜歡這首詩了,也不知蘭草是否讀過。我反複背誦,是想在她來找我時,我也朗誦給她。

可是,她沒有來。我真的有點傷心。

剛好,那年有一首歌在傳唱,每天早上的廣播裏都有。歌名叫《我愛你,老山蘭》。這首歌越聽越堅定了我的一個決心,我要當兵去,我要上前線。往大的說,我保家衛國,守護邊疆,往小的說,我要守衛老山,不能讓敵人踐踏老山中的蘭草。人就是這樣,一旦堅定了目標,決不放棄。

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如願去了雲南前線,可等我這個新兵剛結束訓練,前方戰鬥也基本結束了。老山像什麽樣的山,我不知道,可我想象,老山一定像我家鄉的山一樣,山澗裏一定長滿了蘭草,蘭花一開,整個山穀芳香彌漫。我也知道,敵人再也不可能傷害到老山上的蘭草。

心願未了,我決不放棄。我終於到了老山,作為一名邊防軍戰士守衛在老山上。在貓耳洞裏(戰壕裏的防炮洞),戰友們在寫入黨申請書,我在寫詩。

三年後,我退伍回家鄉。胸前沒有軍功章,懷抱裏捧回了一株老山蘭。

三個雞村知青點的戰友們都來為我接風,唯獨缺了蘭草。戰友劉勁鬆緊握了我的手說,第五軍,你不說,這三年,我也知道你為了誰。你不要難過。

我笑著說,我難過了嗎?

劉勁鬆說,看起來不太像。

我當胸打了他一拳說,你不信我。

劉勁鬆說,當然信,你是我們知青點唯一的英雄。好!今天我們大家來個一醉方休。

那時候,隻要是從邊防下來的,都被視為英雄。我知道,我不是英雄,我隻做了一個男人該做的事。

那天真的一醉方休了,怎樣回的家我也不知道了。可就在那天,我知道蘭草結了婚,又離了婚。那人就是那個詩人,詩人移情別戀,到處奔波,根本顧不上家。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牛屎畢竟是牛屎,不是肥沃的土地。結局就是,不是牛屎幹巴,就是花朵枯萎。離婚當然是最明智的選擇。

第二天醒來,我的第一件事是給老山蘭噴水,讓它顯得更加翠綠欲滴。第二件事是寫詩。在詩中我幻想著不是我上了前線,而是蘭草。蘭草死了,在我心中。我又願她活著,在遙遠的從前。詩名幹脆就叫《熱愛蘭草》:

你愛綠色

你說綠透了就是藍色

不信看天空,看大海

你走時,送了我一盆

綠油油的蘭草

穿一身綠油油的軍裝

你說老山蘭綠得美麗

你要去那兒救死扶傷

很多年過去

你沒有如約

帶來一株老山蘭

我知道你已化成了一株老山蘭

永遠長在了老山上

從此我熱愛蘭草

愛蘭博大、深邃

永遠有一盆蘭草

生動在我藍色的窗口

這不是詩,卻是我初戀的祭奠。

這些事都是我二十五歲以前的事,往後的日子,我成了詩人,作家是我沒預料到的。《熱愛蘭草》這首小詩,一直沒發表過。很多年過去,我把這首詩用在了一篇小說裏,這首詩獻給了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是恰當的,小說中的她美麗而大方,有著東方女性所有的魅力,她真的上了老山前線,犧牲在了老山上,並化成了一株老山蘭。

好些年我都不知道蘭草的消息。偶爾遇見蘭草的兩個哥哥藍海軍、藍空軍,也沒好意思問。我也沒有刻意尋找她,隻是在報紙上,文學期刊上不斷地發表詩歌和小說。我從不用筆名,為的就是讓蘭草知道,我在幹什麽?她不是熱愛詩歌嗎?熱愛文學嗎?我要證明的是,誰才是真正的詩人。她的那個詩人,後來我知道是誰了,這個誰,的確沒必要再提起。一句話可以概括,就是打著詩歌之名,幹著損傷詩歌勾當的人。後來因誘騙少女,進了監獄。詩人本是受人尊敬的,有了這樣的人,詩人在人們眼中成了痞子的代名詞。八十年代初風起雲湧的所謂詩人,何止百萬大軍,大浪淘沙後,留下的才是金子,才是真正的詩人。蘭草熱愛詩歌,以身相許的詩人,卻是一個偽詩人。這是蘭草的悲哀,我一直這樣認為。可憐的蘭草哪!

我結了婚,女人極像蘭草。我一直忠於她,我所有的財產都是她的,包括我自己。我們夫妻恩愛一晃就是三十年。

有一天,戰友劉勁鬆打電話給我,說三個雞村知青點的戰友已經走了兩個了,說不定哪天又走一個,說大家聚一聚吧!時間今天下午六點,在山海館酒樓888包房。

我一聽山海館酒樓,心裏咯噔了一下,這些年陸續搞聚會,劉勁鬆都是召集人,從未安排市裏最高檔的酒店。今天是怎麽了?從老劉嘴巴裏說出這樣滄桑的話來,安排最高檔的酒店也在理,我能不去嗎?就是多帶點錢吧!

這一去就遇見了蘭草。我一進山海館酒店888房間,蘭草就直奔我而來,她興奮地喊我,第五軍,第五軍。

我也興奮的喊她,蘭草。

蘭草伸開雙臂說,三十多年未見了,來擁抱一個。

我當然也擁抱蘭草。我說蘭草,你怎麽長成這個樣子了。

蘭草退了一步,擺了個姿勢說,不胖不瘦,不難看吧!第五軍,你還想扛起我丟進那個稻草堆呀!

戰友們一聽,都笑了起來。笑聲立刻把大家帶到了遙遠的從前。不知不覺我們三個雞村的土話更濃了,笑聲也像三個雞村人的笑,獷野而高亢。

那天,大家七嘴八舌談論著過去,笑聲不斷,不過,這些笑聲始終充滿著一個味道,這味道誰都知道,滄桑的味道。

那天,我格外小心,談到蘭草時,話題都是她又瘦又小像棵枯草時的事。她像一朵花開芳香彌漫的那些日子的事,我一句不說。不說,其實比說起還令人感覺異樣,這異樣似乎傳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談起蘭草像花開一樣的日子,仿佛蘭草沒有那樣的日子。

蘭草其實仍然有著她花開時節的風韻,五十五歲的人了,還像個四十多歲的模樣。看得出來,她日子過得很不錯。這也是那天我很高興的理由。蘭草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有了這個高興,酒當然是要喝的,幾杯下了肚,我終於爆發了,我說,蘭草,我要了結一個心願。

她說,了個啊!

大家聞言,都看著我們。我明白戰友們的目光,他們想看到什麽!

特別是劉勁鬆眨巴著眼睛,分明是告訴我,親一親蘭草。這家夥知道我的秘密。我結婚的時候,劉勁鬆一看我老婆,把我拉到一邊說,你狗日的真絕,到哪裏尋找到了另一個蘭草,太像了。老劉此時肯定誤解我了,他以為我想了結初戀時的遺憾。

就是蘭草也誤解了,她大方的揚起臉連說,了個啊!了個啊!

我站起來說,了個就了個。於是,我背誦了北島那首寫張誌新烈士的詩——《宣告》,這首詩本來是三十三年前,我準備朗誦給蘭草聽的。三十三年前,她沒有實現諾言來找我,我去了老山前線,她嫁給了那個詩人。我當然自信我的朗誦水平,我低沉的男中音,加上一個真正詩人對詩的理解,蘭草一定會熱淚盈眶吧!

聽完我的朗誦,蘭草咯咯咯地笑個不停,而且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我說,第五軍,這是你的心願?

咯咯咯她又笑了起來。

笑得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強壓了憤怒說,你個笑什麽?

想不到,我話一出口,大家都笑了起來。

我再次強壓了怒火說,你們笑個什麽,這好笑嗎?

戰友們七嘴八舌說,要親,你就親一個嘛,都這一把年紀了,還念個什麽詩嘛!不是我們說你,現實一點行不行,還像個年輕人似的,別太理想啦!

蘭草繼續笑,說,第五軍,你太可愛了。

我真有點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突然,我想起寫《小草在歌唱》的詩人,明天要來市裏,正好我接待他。他的詩不是曾令蘭草流淚滿臉嗎?她還嫁給了朗誦這首詩的人。

我說,蘭草,明天我介紹寫《小草在歌唱》的作者,你們認識一下。

蘭草說,《小草在歌唱》是首歌嗎?

頓時我真的無語了。

無語,不等於我會真的生氣,或拂袖而去。像我這個年紀的人是不會輕易這樣做的。我不知道,蘭草為什麽這樣,也許這是她拒絕回憶往事的最佳方式。有些往事是不堪回首,這一點我很明白。善於忘掉過去,也許是蘭草的過人之處。蘭草現在生活在哪裏,她沒有告訴我們,她對於我仍然像個謎。就像三十三年以前,她為什麽放棄對戰友我的諾言,她為什麽嫁給那個朗誦別人詩歌的人,為什麽短短一年又離了婚,離婚後她又怎樣走過三十多年的歲月。一句話,三十年來她給歲月留下了什麽樣的痕跡,我們不得而知。

可我不是這樣的人,為了理想中的她,我去當兵,為了她的愛好,我成了一個詩人,我從不麻煩和打擾她,一句話,我隻注重我應該怎麽做,而不在意她為我做了什麽。我一直信奉承諾就是債務,也許蘭草並不這樣認為,也許她早已忘記那不經意的一個承諾,但我從未忘記。

很早很早以前,我讀過一首詩,這首詩說,不是一切大樹/都被風暴折斷/不是一切種子/都找不到生根的種子/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裏/不是一切夢想/都甘願被折斷翅膀/不是一切火焰/都隻燃燒自己/而不把別人照亮/不是一切星星/都僅指示黑暗/而不報告曙光/不是一切歌聲/都掠過耳旁/而不留在心上……一切的現在都孕育著未來/未來的一切都生長於它的昨天/希望/而且為它鬥爭/請把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我正是這樣去追求、去擔當的。像《宣告》、《這也是一切》、《小草在歌唱》那些震撼人心的詩行,今天,依然在曆史的天空中閃爍著光芒,並照耀我前行。我堅信不疑。

蘭草還熱愛詩歌嗎?她為之流淚的詩歌還在,她的詩心還在嗎?我忍不住還想問她。我知道她一直逃避,可我不是個逃避的人,我要知道……

我說,蘭草你看報紙嗎?

蘭草搖頭。

我說,蘭草你還看文學雜誌嗎?

蘭草還是搖頭。

我大聲說,你知道,我是個詩人了嗎?我是一個真詩人。

蘭草也大聲說,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是第五軍,我的戰友,在我蘭草最艱難的時候,曾幫助過我。

我無話可大聲說了,我借著酒勁紅著臉,趕緊上衛生間。在衛生間的鏡子裏,我抹去眼角的淚後去服務台結賬。還沒走到服務台,劉勁鬆一把拉過我說,往哪走?我說買單。劉勁鬆說,人家蘭草早買單了。走,回去,你的蘭草還在那裏。

我說,你說的是老山蘭,還是我老婆。都在家裏。

劉勁鬆說,老五,大家都這把年紀了,再說,蘭草都三十年沒見了啊!這個,可不能不歡而散。

我說,老劉,講個什麽話。這是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