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江南柳——河西走廊散記之二

又一片綠蔭出現在前頭。

“看!海市蜃樓!”不知誰一聲叫嚷,車廂裏一下喧鬧起來。剛才,人們在這大沙漠上見到的海市蜃樓的美景,還在腦子裏沒有退去;現在,一顆顆興奮的心又一次激**起來,一個個探頭外望……

汽車疾駛著,朝著那片綠蔭靠近。怪,剛才,眼看汽車即將靠近那海市蜃樓了,可當你想撲進它的懷裏的時候,它就消失了。而麵前的這座綠色的城,汽車越靠近,它越清晰了。

汽車駛進了這一片綠蔭——一座大沙漠上的綠色的城。

這是玉門鎮。

車到玉門,才上午十點多,不到午飯時分。若再往西行,要兩百多公裏以外才是酒泉、嘉峪關。管生活的同誌,隻好安排我們在這裏用中餐了。離開餐還有一點時間,大家離開招待所,結伴到街上去逛逛。口渴者,一個個買這裏著名的白蘭瓜吃去了。我呢,一種思鄉的“精神的饑渴”,比口渴更甚。離開故鄉個把月了,真想拿一張故鄉的報紙看看。於是,邀了一位同伴,來到了玉門鎮的圖書館。這個沙漠小城的圖書館裏的報紙不算少,可卻偏偏沒有我想看的故鄉的報紙。

我懷著一種遺憾的心情離開圖書館,剛邁出大門,身後有人喊:“快來看!”我扭轉頭來,隻見同伴在朝我招手。我趕忙走近過去,隻見那兒,聳立著一株抱圍粗的古榆樹。樹幹上,掛著一塊木牌,牌牌上寫著“左公榆”三個大字。下麵,是幾行說明性質的小字:清陝甘總督左宗棠率部入疆,沿途發動將士植樹。從蘭州往新疆的大道兩旁,都栽下了榆、楊、柳樹。他手下的一位將領,寫下了這樣的詩歌,來頌揚左宗棠植樹屯邊的業績: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後人把左宗棠當年率部栽下的柳樹,稱為左公柳,榆樹稱為左公榆。

麵對這株雖然蒼老、卻新葉滿枝的榆樹,我沉默了。腦子裏,突然跳出來一個人物。他象這株古榆一樣,豎立在我的麵前。“來甘肅二十多年了,成了標準的西北大漢啦!”昨晚,他推門走進我的住舍的時候,笑聲朗朗地衝我說。我望著他,高高的個子,六十開外年紀,卻不見蒼老,挺精神。寬大的臉膛,被塞外戈壁特有的風,被高原沙漠長長的日照,弄得黝黑黝黑的了。真象有些油畫上的高原牧民的形象。他叫黃劍師,長沙人,一九四〇年畢業於長沙楚怡高級工業學校。現為金川有色金屬公司副總工程師、金川科協主席,中國金屬學會理事,甘肅省金屬學會副理事長。二十年前,他在遼寧省冶金廳任副總工程師,在遼寧冶金研究所任所長。聽說開發大西北需要人才,他毅然報名前往。那天,他正準備上火車,就碰上一位早兩年去西北工作的熟人,向他談起了西北的情況,說那裏太艱苦了,勸他千萬不要去。老黃問:“那裏有人嗎?”“人?”那人感到黃劍師問得奇怪,“當然有。”“有人就不怕。他們能在那裏活下去,我也能!”黃劍師堅定地回答這位熟人,便毅然上路了。二十年來,西北的風沙,吹黑了他的臉膛,他沒有退卻,沒有動搖。他接來了妻室兒女,在這裏安營紮寨了。一九八〇年,我們黨吸收這個為開發大西北作出了貢獻的冶金專家為黨的隊伍的一員。在新黨員宣誓大會上,這位老知識分子忍不住流下了淚……

這位黃總,不也是塞外戈壁上的一棵柳樹嗎?他不是當年左宗棠栽下的“左公柳”,而是我們黨栽下的一棵江南柳!象黃總這樣的“江南柳”,象黃總這樣的“湖湘子弟”,我們這次河西走廊之行,碰到的又何止一個兩個呢?就說為我們開車的這位向師傅吧,他是湘西永順人。一九六〇年,他從部隊複員到西北一個剛開發的工業基地。剛到這裏,連飲水都要到祁連山上敲冰下來溶化。許多人受不了這份苦,利用回家探家的機會,溜了,再也沒有來了。一九六四年,向師傅也回去探家了。他沒有開溜,而是帶來了妻室兒女……現在,他的兒女都大了,都在這裏工作了。這個有二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笑著對我說:“我要叮囑子子孫孫在大西北幹下去!”

這時,同伴們在嚷嚷著開飯了。我深情地摸了摸這棵古榆,默默地離去了。剛才因多日沒有看到故鄉的報紙,而覺得“精神饑渴”的惆悵心情消失了,就象剛剛飲了清泉、吃了佳肴一樣,心裏感到無比的甘美和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