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3月

死後腦袋燒成炭我也忘不了全副武裝下連隊那天的情景。從那天起我才不光是用心而是用六腑五髒四肢感覺到,我渾身的血液裏真正注入了軍人的情愫。那天深夜,複員老兵泣不成聲登上汽車,我們躺在離去老兵騰出的**,我頓悟了新兵連聽說的鐵打營盤流水的兵是怎麽回事。鋼鐵般經久不變的營房像水泵一樣吞吐著流水似的兵源,新的吞進來,老的又不完全吐出去。吐出去的濾積下濃厚的情感,留下的則像一團團酵母,將濾積的情感發酵。於是那地久天長的營盤便在兵源流動的過程中日積月累積澱出代代相傳的軍營文化。

師直屬隊在大操場上隆重閱兵歡送我們新兵下連。閱兵的確是軍人最得意的節目。具體情景誰都在電影裏看過我就不再一一嚼舌了。

臨近晚飯的時候各連來接人。為什麽選在傍晚來接,當時沒人講我們也沒有想,幾年以後明白了,複員老兵夜間離去,新兵去早了沒有床,像一個蘿卜頂一個坑一樣,一張鐵床一個士兵。

各連長帶著文書在我們新兵大隊列麵前站成一個小隊列。軍務科長和軍務參謀拿著幾紙名單站在兩列中間一步不動,光用嘴很快就把兩列人導演成十多路縱隊,一路縱隊排頭是一個連長。不知怎麽就把我撥拉到加農炮六連連長名下了,我便成了炮兵團加農炮六連的兵。

我們連長是小個子,長相離英俊相去甚遠,簡直有點獐頭鼠目。我非常遺憾沒分到一個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連長名下,可我們新兵排長說六連是全師的先進連,沒看撥給六連的兵都是挑的嗎?我這才發現,可不是嘛,吳勇也分在六連,還有我們學校另外幾個突出人物以及其它經常受表揚的都在我們連。我忽然感到光榮起來,再看連長也覺渾身放光了。

我們連長聲若洪鍾,一開口就顯出軍人素質與眾不同。他一聲令下最先把我們帶出操場,不容分說背過我的行李就走。

我是排頭,緊跟著他感到心裏好熱乎。

出了師部大院,過了從軍橋又翻過一道山梁才是我們連。四五裏路連長一句話不說一路急走。

我們連駐在一個背風向陽的大山溝裏。指導員早已帶著摘了領章帽徽的老兵們在營門口接我們。二十個老兵接二十個新兵,一人搶過一個背包,幾乎是拉著我們手走進連隊的。他們的手很有勁兒,我第一個感覺就是軍人的征服力。不由分說也不容拒絕地把你行李奪過去就讓你跟著他走。他們的熱情是極有力量的,拒絕不了。

不複員的老兵們列隊在院子裏,走完鼓掌喊口號之類當時必不可免的形式後又一個個上前搶複員老兵手中的背包。誰屬於哪排哪班已經定好了。我們的背包就這樣傳接力棒似的被傳到各自的鐵**。床下放著為我們騰出鋪位的複員老兵的行囊。那年正是軍裝由秋黃色改成草綠色交替階段,老兵們都穿著洗白了的黃軍裝,我們新兵則是一色的鮮草綠。

複員老兵把曾經屬於他們的槍親手給我們。我得到一支半新的帶槍刺的衝鋒槍。“槍是軍人的生命,要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護它。”老兵交槍時這樣說。我接過我的生命心才真正踏實了,那一刻才正式與能否被退回去的擔心告別。

老兵們從鋪行李開始“傳、幫、帶”了。那動作簡單是藝人在表演,同樣的行李經他們手一鋪就變成可供欣賞的工藝品了。一折一疊一扶一壓一捏一抻,一床軟塌塌的棉被便有棱有角又豐滿又直線地成為一個立體,方箱似的擺在床頭。最藝術的是床單的鋪法了。兩條一寸多寬的板條將床單兩頭纏住,往褥子下麵稻草墊兩頭一掖,一條白白的床單抻得一條細褶全無,光潔平整如一塊冰麵。挎包、牙缸、臉盆都放到固定位置和整體成一條直線,零雜東西一律十分條理地放入床頭櫃裏。

粗糙堅硬的男人的手怎麽會這般靈巧哇。男人成堆的地方男人的性格就容易異化嗎?給我鋪床那老兵軍齡九年了,貼帽簷那一圈白發讓我又奇怪又尊敬。怎麽好幾個老兵都在帽簷下有圈白發嗎?他用他的茶葉我的牙缸泡了茶水大哥哥樣溫厚地端給我。我喝不慣茶,但第一口茶水下肚時苦澀絲絲清香幽幽熱熱乎乎的感覺刻在我喉管上了,使我直到今天還學那老兵的感情對待身邊的每一個新兵。他把準備帶回家去的好煙打開一盒讓我抽。我不會。他語重心長說:“最好永遠也別會。部隊什麽傳統都好,就是抽煙這傳統糟踐人。你就別學了。”我真就二十年後還沒學抽煙。

發大衣班長為難了。六個新兵六件大衣,三件新的三件舊的。班長說,“新兵本該都穿新的,可是有三件舊的,吭,我沒法發,你們隨便拿吧。”他又做了做思想工作,“不過要鬥私批修發揚風格,吭,大衣事小可以檢驗人的品質!”

我們六雙手都朝舊大衣伸去,剩下三件新大衣沒人理。我搶到一件舊的,特別高興,可沒搶到舊的那三人說啥也不要新的。班長隻好說,“那就都放下,我閉著眼睛隨便扔,扔給誰哪件算哪件!”結果我得了件新的,本想換件舊的,又怕老兵以為斤斤計較榮譽才勉強算了。

洗臉水洗腳水也是老兵給端的老兵給倒的。這些難忘的小事連同那個荒誕的年月一並載進我的史冊,以後再過多久想起來還會產生一絲溫馨的。

新兵的第一頓飯複員老兵的最後一頓飯十樣菜。老兵管這種吃法叫改善生活。

飯前在食堂門口列隊唱一支歌,這在新兵連就習慣了。飯前會前課前訓練前都要唱。那次唱的是毛主席語錄歌《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

“新兵同誌們,方才你們還算是客人。”五官端正身材高大麵目和善的指導員歌後講話,“老兵同誌為你們端茶倒水鋪行李。你們已有了床位,有了班排,有了武器,那麽從晚飯開始你們就是主人了。複員的老兵同誌把一切都交了新兵,從現在起他們就是客人了。吃飯的時候,新兵同誌就該以主人身份給複員老兵倒酒端飯。他們在你們的鋪位睡了五六年、六七年、七八年還有八九年的,為我們連隊建設立下了汗馬功勞,今晚的酒菜裏就浸透著他們的汗水和心血。我們新老同誌一定要吃好這第一頓飯和最後一頓飯!”

指導員和連長從相貌到言談舉止反差都很大。出發時給我這樣一種感覺:連長威嚴幹練有魄力,像一個家的父親;指導員熱情和善苦口婆心,像一個家的母親。我無比溫暖地跟著父母兄弟似的走進飯堂。

一丈長三尺寬的飯桌每班一張。長條板凳和長條飯桌通過腿部結實地連在一起,故意弄亂也不可能,顯得非常齊整。每桌十樣菜,都是大盤海碗小盆子。白酒也是盛在飯碗裏讓人不由得想到武鬆打虎時的豪飲。

全連按每班一桌坐好。

“全——體——起立——!”連長的口令每個字都帶一股衝擊力,全連唰啦一聲如一片樹林立起。

連長:“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

全連:“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連長:“敬祝他的親密戰友——”

全連:“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連長:“下麵請,指導員致祝酒詞!”

指導員默立了快有一分鍾才開口,感情深重,肅穆動人,“讓我們新老戰士共同端起酒碗!”待大家將酒碗端起,“第一碗酒,我提議,先敬犧牲在,抗美援越戰場的,老連長。由我和連長代替,大家免了!”

連長指導員雙雙將碗中酒輕輕灑在地上,然後複又斟上。指導員:“第二杯酒,敬複員的老兵同誌,你們勞苦功高,祝一路順風。幹!”

連長指導員和本桌的老兵撞了下碗,一仰脖將碗中酒飲盡,再斟上。指導員:“第三杯酒,敬新兵戰友,你們生龍活虎來到六連,祝你們早日為英雄連隊添光彩。幹!”

連長指導員空腹連飲三次全連才坐下進餐。連長抑製不住激動再次站起來說:“部隊本來是禁止喝酒的,今天特殊,破例了,以不喝醉為原則,喝吧!”

跟以前沒喝過茶也不願喝茶一樣,那是第一次喝白酒,也不願喝,多辣呀。可是老兵們喝糖水一樣一口口喝著,喝得臉紅脖脹,兩眼放光,不住地找人對飲。誰推辭便會招一句罵:“你小子不夠意思!”一句罵比什麽都管用,在一起生活了好幾年就要分別了,誰願不夠意思呢。我也是愛動感情的人,禁不住感情真誠人的勸。騰給我床鋪那個老兵臉紅紅的端著碗就跟我噹地一碰,碗口碰掉一塊瓷:“學喝酒也沒啥好處,今天不能不喝,喝,以後別喝就是了!”我說喝了頭疼,他憤怒了:“我在部隊幹了八九年,懂嗎,八九年!讓你喝口酒嫌頭疼,有出息嗎?聽說你還是紅衛兵頭頭,喝口酒怕頭疼,有出息嗎?”

我被他的真誠和強硬征服,咕嘟喝光了碗中酒,就像喝下無數條火蛇在肚中亂竄,很快火蛇又變成億萬微小的火蟲竄遍全身每一根毛細血管,興奮得身輕如燕,願說話,想走動。我敬完我們班的老兵又到別桌找到吳勇,他也和我一樣被酒縱恿得更能說了。我倆站到屋中央把全連喊靜下來,由吳勇講話說:“我倆代表全體新兵喝兩杯酒,柳直那杯敬走的老兵,我這杯敬不走的老兵。新老戰友們,幹杯!”

老兵為我倆的舉動鼓掌歡呼起來,並且有人乘勢喊:“歡迎兩個新兵表演節目!”

我們興奮得忘乎所以了,竟不推辭,還爭先恐後的樣子。我倆共同唱歌。那天我才知道,酒這東西鼓勵人敢想敢幹,平時很少當眾表演的我竟手舞足蹈和吳勇唱道:

今年哎一開春,

我參加了解放軍,

同誌們手拉手,

真是樂死人嘿真是樂死人

我們這一唱不要緊,引得幾個老兵跳起舞來,跳舞的老兵參加過演出隊,他們跳的是“戰士見到毛主席”,類似後來全國興起的忠字舞,但當時我看著十分開眼界,覺得那是文藝和武藝的結合,是軍人們的獨創。

大家樂到**處,指導員又講話說:“今晚是複員老兵和我們告別的時刻,可是,有兩位老兵現在還在哨位上站崗,還有一位在連部守電話作戰值班。這是我們英雄六連的傳統,老兵臨走站好最後一班崗,新兵下連邁好第一步。我提議,選兩個新兵向正在崗位上的三位老兵敬酒!”

因為我和吳勇剛出過風頭,大家就推我倆代表。指導員拿上酒瓶酒杯帶我倆來到哨位。

“口令!?”哨兵老遠發問。

“鬥私。回令!?”指導員走在前麵答得利索。

“批修。”

指導員:“兩位新戰友向你們敬酒來啦!”他在哨位前摸黑斟了酒,交給我,我已頭暈腦脹醉意朦朧了,接了酒一仰而盡說:“向老戰友致敬,我們一定接好你們的班。”我對戰鬥連隊的哨位懷著深深的神秘之情,一排炮車,一排大炮就在眼前,還有彈藥庫,尤其想到山那邊就是海防線,更覺哨位神聖,我再三懇求留下接替老兵站崗,指導員說:“兵好當,崗難站,以後有你們站夠的時候!”

我倆又被帶到連部。值班老兵正拿話筒對話說“保衛祖國”,大概對方說的是“提高警惕”。他站起來朝我和指導員點頭致意,仍對話筒說著“是!是!”他在值班記錄上寫道:司令部通知……

我端酒的手激動得微微直抖。司令部通知,解放軍的司令部,就是革命的司令部,就是無產階級司令部,我們每天幹什麽都由它指揮,真來勁。

司令部通知離隊老兵九點務必準時到達師部,集體出發。

已經八點半了,鍾針哢哢地不肯減慢一點,這老兵還沒吃飯。吳勇代表向他敬過酒,指導員叫他馬上去吃飯,他非堅持站完最後一班崗不可。

我們回到飯堂,氣氛已達到了**,全連都醉意朦朧得“集體無意識”了,有的劃開了拳:

一顆紅星頭上戴呀,

革命紅旗掛兩邊哪,

三心二意要不得呀,

四海為家天地大呀,

五好戰士戴紅花呀,

六年老兵有白發啦,

七載鐵床腰杆硬啊,

八……八……八年啦……

指導員悄悄把司令部通知交給連長。連長也有些醉了,忽地站起來宣布:“會餐結束,半小時後集合!”

離隊老兵們最後一次為連隊做好事。有搶過掃帚掃院子的,有抓過掃帚掃廁所的,有搶扁擔幫炊事班和塑料暖棚挑水的。兩副扁擔被一幫人幾乎搶斷了。有個老兵搶到裂了紋的扁擔,挑滿了兩桶水往廚房走,嘴裏酒意勃勃地唱自己即興填詞的歌:

當兵六年整啊,

年年五好兵啊,

喜報郵回家呀,

沒有個人兒給往牆上掛……

步履蹣跚加扁擔裂了紋,三悠兩悠斷了,兩桶水倒地,飯堂立即成了河,那老兵順嘴又吼了一句:“賠了夫人又折兵啊!”最後半句是哭出來的,聲若進屠場的牛,哀壯感人。

尖椒連長上前如雷貫耳一聲大吼:“不像樣子!不像話!”

兩聲吼如兩瓢兜頭涼水,老兵立即清醒不再唱了,可他最後兩句唱詞卻深深烙在我心上,別的新兵老兵也都驚默了一陣,不知在各自的心中起了什麽反應。我當時十分驚疑:革命大學校鍛煉了六年,他怎麽說出這種……話?

老兵登車前十分鍾,全連集合在炮庫前的操場上。連長指導員準備講話。

連長:“明天晚上點名,就再也叫不到你們的名字了。現在讓我最後再點一次名!”

連長叫到一個複員老兵的名字,那老兵便在黑暗中立定喊一聲到,兩腳並攏時磕大頭鞋的聲音清清楚楚。誰也看不清誰的臉,卻聽得見粗粗細細的呼吸聲。連長用手電照著名冊,一個挨一個點著。開頭還叫得響亮,叫著叫著就顫抖著弱下來。叫到後來,有一個名字隻說完姓便停住了,停了好半天卻怎麽也叫不出名來。連長發出了哽咽之聲,像導火索點燃似的,老兵隊列一齊哽哽咽咽哭起來。

靜靜的山溝男人們集體的淚大於聲的低咽真是激動人心,我的頭發都癢癢的動,眼睛就像電影看到動人處那樣濕了。

連長無法將二十個人名點完,後來是由指導員接著點的。指導員親手把一袋袋蘋果交到每個老兵手裏:“路上渴了吃,吃時想想是連隊送的,就不會忘了最後為連隊爭一次光啦!”

老兵們更哭。時間到了,連長下令:“上車!”

老兵們唏噓著爬上炮車,馬達聲呼隆隆掀著心潮。

“出發!”連長又一聲令下,炮車開動了。一出營房拐彎時,黑暗的炮車上突然拋下一陣泣不成聲雜亂無章的喊聲:再見——!再見啦——!

月光下看見一隻隻揚起的手,還有一個飛來的蘋果重重落在我肩上……

盡管這樣一個特殊日子,全連還是按時就寢。我正趴在**一邊嚼著發給的蘋果一邊寫日記,剛寫兩句熄燈哨響了,哨音還沒結束,燈便熄了。黑暗中還有咬蘋果聲,排長立即說:“把蘋果都放下,嚼碎的咽下去,馬上睡覺!”

我嘴裏的蘋果剛嚼兩下,既沒碎也不是剛咬下來的,咽又咽不下,便輕輕又嚼了幾下。

“靠東牆的上床是誰?馬上把蘋果吐掉!執行命令拖泥帶水,咱連沒有這個作風。”排長的聲音。

我連忙咽下蘋果,全屋什麽響動也沒有了,靜得誰輕輕一翻身都聽得真真切切。我極小心地插上筆帽,又把日記本拿到被窩裏輕輕合好,唯恐弄出響動再引出排長的聲音。

我一動不動躺著卻一點困意沒有,隻好睜眼看屋棚。夜黑得像暗室,睜眼閉眼一個樣,眼前的東西什麽也看不見。存在的東西越看不見,不存在的東西越是紛至遝來,清晰雜亂如意識流電影。紅紅的領章帽徽在棚頂放光,紅袖標和長征隊的紅旗在雪野飄動,老兵一張張哽咽的麵孔,輸血,寫血書,爸爸,喝醉酒唱“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老兵,楊校長,花圈上的楊燁,精神失常了的媽媽。楊燁,你啥時能戴上領章帽徽呢?

呼……嚕……呼……嚕……!不知哪個一帆風順的新兵還是哪個疲勞過度的老兵打起了鼾。我想早點入睡,明天好使勁兒工作,可那鼾聲像雷聲又像海濤,感染得好幾個人跟著打起來,此伏彼起一浪接著一浪,我便蒙了頭。

突然有哨聲急劇而無節奏地響起來,壓住了鼾聲。我急忙把頭鑽出被窩,聽清這是屋外在吹緊急集合哨。排長也不知睡著了沒有聽見哨音立刻醒來還是壓根就等著這哨聲沒睡。哨音沒落他就招呼道:“有敵情!快,緊急集合,打背包,帶武器,不許開燈!”

下連就遇了敵情,我又緊張又高興,哨子吹得那麽緊急嚇人,一定是重大敵情,立功當英雄的機會來啦。我慌亂地在上床瞎摸著,隻聽滿屋是窸窸窣窣和慌亂的說話聲。

“背包繩,我的背包繩!”

“錯了,我的。”

“枕頭!”

“不用帶枕頭!”

“準把我的鞋穿上了?”

“能穿上就行,快點!”

我在上床,雖然東西弄不混但地方狹窄,打背包怎麽也轉不開身,我索性抱著被子跳下床,在地下捆起來。不開燈,眼像用布蒙了似的,全憑感覺弄吧。新兵連學的簡易快速打背包法用上了,也不知捆得咋樣。抓到牙具又去摸鞋,摸到的兩隻大頭鞋一大一小,說什麽也不行了,就一大一小穿上,搶先跑出屋。忽然想起忘了拿槍,等我拿了槍再出來,全連已成三列橫隊站好。

“同誌們!”連長用壓得低沉而神秘的聲音一出口,全體唰地立正,這是隊列規定,但他卻沒按規定喊聲稍息就說:“小孤山一帶發現小股匪特,是從海上竄過來的。司令部命令我連在一個小時內趕到指定地點集結待命,請大家把白毛巾紮在左臂作為標記!”

小股匪特有多少?多點,一人能抓住一個或打死一個就好了。我邊紮毛巾邊想,我們受傷幾個不要緊,別死就行,最好別死。

緊接著指導員作簡短動員:“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同誌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在行軍作戰中要發揮先鋒模範作用,吃苦在前,衝鋒在前,撤退在後。”

全連迅速出發了。連長指導員在前,副連長副指導員斷後,我們在中間一個緊跟一個,隻聽嚓嚓的腳步聲在黑夜的雪路上響著,還能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我因長征過,最不愁走路,走得很快,不時踩著前邊人的腳後跟,我嫌走得太慢,一會兒敵人都跑了咋辦。

一拐上山坡小路,隊伍由三路變成一路。路上雪早踩硬了,滑溜溜的,前邊就傳下口令:“小心滑倒,別出響動!”前邊傳給我我又趕緊往後傳。剛傳下去,前邊就有人滑倒了,馬上就順坡滑到我身邊。我一把拽住他,原來是吳勇,我小聲問他:“什麽玩藝啷啷響?”

“語錄板!”吳勇喘得像拉風匣:“走得太急了,腿肚子直轉筋,幫我拎會兒!”

他沒長征過,也不愛體育鍛煉,冷丁這樣急行軍確實受不了,我就把語錄板接過來。沉甸甸的像塊枷索掛在脖上,彎腰爬山路別扭極了,我小聲嘟囔他:“抓特務還帶這東西,純粹扯淡!”

吳勇也不吭聲,幾步又搶到前麵去了。翻過山崗又是穀底平地,前麵忽然又停下來,隊伍又變回三路。變完隊形,連長用手電照了一遍大家。手電光停在我脖子掛的語錄板上了,我這才看見語錄板上有蹭模糊了的語錄:“政治是統帥,是靈魂。”連長閉了手電說:“扔掉!急行軍帶這東西,容易暴露目標!”

我想解釋一下不是我帶的,話到嘴邊又憋住了,反正也沒指名批評我,就默默把語錄板摘下放到路邊。連長讓大家整理一下行裝又繼續前進。平地好走,行軍速度加快了,這對了我的心思,可吳勇從另一路隊裏捅了捅我小聲說:“走不動了,幫扛扛槍吧!”我不覺累就把他的槍接過來。

走了一會兒我膊上的毛巾開了,我讓吳勇先把我倆的槍暫拿一會兒,紮完毛巾再給我。他剛接過去,兩支槍又弄出了響動。連長的手電馬上照過來,吳勇肩上的兩支槍當當正正罩在光束裏,連長這回什麽也沒說。我紮完毛巾又把兩支槍接過來,一點不覺沉,隻盼快點到達集結地投入戰鬥。

沒到集結地,後麵跑上一個老兵向連長報告說抓住一個跟蹤特務。我在指揮排偵察班,緊挨著連長,聽得很真切。連長和指導員嘀咕幾句,悄聲讓那老兵帶一個人將跟蹤的人看押住,全連繼續急行軍。

我更加緊張興奮,還沒到集結地點就抓到一個特務了,看來小股匪特還不少。

到了集結地點才知道,根本沒有什麽小股匪特,也不是司令部通知,而是連隊自己出的假情況。但半道上抓的“特務”卻是真的。帶上來一看,太叫人失望了,什麽特務哇,是楊燁偷著跟來想一塊參加抓特務戰鬥,妄圖乘機立一功好爭取入伍。可她怎麽會知道我們緊急集合抓特務呢?我們連和師部隔著一座山!

半道她就被兩個老兵送回師部。我想,這回她可惹了亂子,非被押送回家無疑了。

返回連隊小結時,連長說:“……這次緊急集合,目的是讓新兵下連第一天就打個烙印——當兵就要時刻想到打仗。國際國內的敵人每時每刻都可能破壞搗亂,我們就要每時每刻提高警惕,準備打仗。有人擅自帶了語錄板,弄得哐啷直響,這不符合打仗要求,因為是新兵,就不點名批評了,下次注意!”他又非常嚴厲地說,“但是,這個女學生跟來的事,必須嚴肅追查,是誰泄露的情況。部隊的這類行動都屬軍事秘密,泄露軍事秘密,而且是向一個女的,這是嚴重違犯軍紀行為。肯定是本連人泄露的,現在我不知是誰,沒法點他的名,但肯定要追查。是誰,希望他早點承認錯誤!”

我又懷疑是吳勇,可又沒理由,他也不知道今晚緊急集合呀,就是知道他也沒法通知楊燁。

“是……是我告訴的,連長!”我聽出是我們同校入伍的丁大高。他分在連部當通訊員,連裏安排抓“特務”的事兒他提前一個多小時就知道了,他以為是真的,就偷著往招待所打電話告訴了楊燁。

連長當眾狠訓了丁大高一頓,並當場宣布取消他當通訊員的資格,下炊事班鍛煉三個月以後再說。連長批評夠了,指導員接著從正麵總結:“這次緊急集合,不少新同誌表現很突出,比如無線班(指揮排電台通訊班)吳勇,他能在很累的情況下幫別人扛槍,這種精神值得其它新老同誌學習。新兵的積極性很值得表揚,盡管出了點問題,動機是好的,比如帶語錄板,泄露情況,雖然違犯了規定,但他們的路線覺悟和殺敵立功心切是積極的……”

解散後吳勇走到我床頭扔給我一塊奶糖:“連長指導員都官僚,柳冠吳戴,吳冠柳戴,全顛倒了!”

我剝開糖放到嘴裏,一邊吃一邊諷刺他:“有意見當麵提,背後犯自由主義不好!”

“保皇派!”他嬉皮笑臉在我肩上打了一巴掌,又說:“丁大高這小子表麵老實巴交的,也暗中惦算著楊燁!”

我非常討厭吳勇提楊燁,諷刺道:“睡覺,惦算她的人多了,關你什麽事!”

深夜我睡得正香又被拽起來站崗。每班崗一個老兵帶個新兵。帶我班的就是我們班說話好帶吭字的小老兵。說他小老兵因為看上去年紀好像比我還小,個頭也不比我大,隻是口氣不小。一走上哨位他就教導開我了。“你們新兵沒站過崗不知道哇,兵好當,崗難站,尤其冬天夜崗,最遭罪啦!吭,懂嗎?”

“沒事,一個半鍾頭一會兒就挺過去了!”

“沒事?吭,新兵一開頭就養成啥也不在乎的作風還行?咱們連,吭,全師出名,啥都嚴格,你們新兵站崗可不能馬馬虎虎,吭,懂嗎?站崗一不能抽煙,二不能打瞌睡,三不能說話,四不能看書寫字,吭,懂嗎?”還沒等我說懂,他又接著說,“還有,五不能胡思亂想,六不能擅離崗位。不能擅離崗位就是沒人來接崗就得瞪大眼睛站著,吭,懂嗎?”

“懂!”

他聽我回答口氣有點硬,可能以為不太虛心,說:“懂?你把這六條能重複一遍我聽聽!”

“一不能抽煙,二不能打瞌睡,三不能說話,四不能看書寫字,五不準胡思亂想,六不能擅離崗位!”我一氣說完,以示他對我的不信任是錯誤的。

“完了嗎?”

“完了!”

“完了?再想想把什麽漏掉了!”

他囑咐的六點都說了,我沒再想起什麽。他提醒著問:“什麽叫不能擅離崗位?”

原來他指的是漏掉了那句解釋,我馬上說:“就是,沒人來接替就得聚精會神站著!”

他狠吸一口煙:“聚精會神和瞪大眼睛是一回事,說是說對了,能做到嗎?”

“放心吧,老同誌,我能做到!”

“真能?我不相信。一個新兵頭一次站崗能做到這六點,吭,我就保證他今後能立功!”他又抽口煙,“不抽煙能辦到?”

“我不會抽煙。”

“不會肯定能,吭,不打瞌睡能辦到?”

“在學校寫大字報常打通宵!”

“這麽說也差不多。吭,夜裏一個人不能說話這也好辦,不看書寫字你能辦到嗎?”

我十分不解:“黑夜在崗樓裏我怎麽看書寫字?”

“嘿,有些知識分子就好這麽幹,吭,拿個手電,乘站崗的機會寫寫日記呀,情書哇,再不就是偷看幾遍對象來信什麽的,邪門!”

我心裏暗笑說:“我一不是知識分子,二沒手電,三沒對象,怎麽能幹那些事呀?”

“大高中還不算知識分子呀?學校呆十三年,全連屬你文化高,吭,沒對象可不一定就不胡思亂想,這一條我看你一定做不到!”

“保證做到!”

“保證?”

“保證!”

“吭,那我看你不是個有雄心壯誌的兵,懂嗎?”

這個嘴巴沒毛的小老兵真怪,保證做到他又說沒雄心壯誌,“那你叫我咋辦?”

“我還是叫你那麽辦。吭,我是想,一個新兵下連頭一天連入黨、立功、當英雄等等都不想,你說他能有什麽雄心壯誌嗎?吭!”

這個小老兵太有意思了,想入黨、立功、當英雄也算胡思亂想,我不同他計較,哼哈答應了。他這才說具體要領:“冬天站崗不比夏天,凍腳,可以來回走動走動,吭,不過要在隱蔽處,要不容易暴露目標,懂嗎?”我連連點頭稱是,他才停止教導走了。兩步後又回頭問:“你害怕嗎?吭,怕我就陪你站!”

我說一點都不怕,他又說:“今天實在不行了,要不不害怕也得陪你站,吭,頭一回嘛!不過,吭,頭一回嚴格點也好,咱們連有這個傳統,要不也不能非趕在今晚緊急集合!”雖然這麽說了他還是沒走,他把兩手舉成喇叭放嘴上朝食堂後麵輕輕呼喚:“劉少奇!劉少奇!”

我很奇怪連裏怎麽還有叫劉少奇的。不一會跑過來一條大花狗。小老兵說:“這就是劉少奇,吭,你不知道,咱們六連大批判空氣濃,是動物就有名,那頭驢叫羅瑞卿,那頭大豬叫陶鑄,兔子叫鄧拓,吭,不囉嗦了,叫劉少奇陪你站崗吧,這家夥有兩下子!”他這才拉過我一隻手,“給!”他把一個蘋果塞給我,還有點溫熱。我攥著蘋果問:“那,在哨位上吃東西行嗎?”

“抓緊時間快點吃,吃時別忘了觀察情況。科學家吃飯都不影響研究問題呢,吭,這跟抽煙不一樣,抽煙有火亮,暴露目標,懂嗎?”

哨所在營房門口,三麵都是黑黑黝黝的山。陰冷的風從山背後怪怪嗖嗖地吹下來,怪瘮人的。“劉少奇”在我身邊蹲一會就走了,跟新兵不熟的關係,我怎麽叫它也不回來。剩我自己還真有點怕,我神經緊張地死握著槍,有一點響動就以為是什麽情況,手指摳在槍機上直愣著耳朵聽。風吹折一根幹樹枝我也要緊張上一二十分鍾。

順風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我立刻喊:“口令!”沒人回令,再問仍沒人回,我分明聽見了咳嗽聲,怎麽沒人答應。我渾身汗毛呼地直豎起來,手指又扣到槍機上。又一聲咳喘,這回聽得十分清楚,喝問還是沒人答。我端起槍,眼眨也不敢眨地往前走,看什麽都像是壞人影,真正的壞人我一個也沒親眼見過,都是電影裏的敵人形象。我正提心吊膽往前搜,又是一聲咳,我一下趴倒在地,但馬上意識到這是怕死行為,立即拔出刺刀,心一橫,一步躥上去吼道:“不許動!”

一頭豬哼叫著站起來。他娘的,並不是階級敵人是“陶鑄”。

驚出一身冷汗,腳也踏在一塊石頭上扭了,疼得坐在地上不敢動。我就坐在那裏觀察著,傾聽著,一點不敢放鬆警惕。

遙遠的地方傳來火車的汽笛,我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深夜聽到幽遠的汽笛,聽來與往日的汽笛聲那麽不同,像軍號,像詩句,象音樂,當時我隻能做出這幾種想象,反正歸根結底想象成是為守衛安睡的祖國的戰士而歌唱。抓特務是假的,又誤把豬當成敵人,我就不太害怕了,開始順著汽笛聲扯開了思緒。火車的汽笛變成了汽車喇叭,汽車緩緩駛出家鄉的城門,忽然飛來爸爸拋出的毛手套毛襪子。爸爸看到我在家信上沒有提到他,會怎麽想呢?汽車喇叭又變成火車的汽笛,楊燁站在花圈旁向我要什麽……

“五不能胡思亂想,吭,懂嗎?”小老兵的囑咐忽然在耳邊響起,我急忙將思緒在楊燁這兒掐斷,又四下裏傾聽張望,瞪大眼睛執行著哨兵的職責。

每班崗規定的一個半小時好像早到了,小老兵咋還不叫人來接崗。又過了好長時間,還沒人來接崗。聽說小老兵是病號,加上喝了酒,準是睡死了。我喚來“劉少奇”,做了半天各種手勢,它也聽不懂,以為我在跟它玩,撒了幾個歡發覺我並沒心思跟它玩,悻悻地走了。怎麽辦呢,腳凍麻了,渾身都凍透了,我隻好站起來,在隱蔽處來回走動。後來,我看見飯堂的燈亮了,有人影在動,等了半天,不是接崗的,我想去問問,終於沒去。飯堂的燈一直沒熄,但也一直沒人來接崗。

腳貓咬似的疼過之後,又像輕微過了幾下電流就不疼了。我知道,這是凍僵失去知覺了,仍在堅持。

餓了。想起小老兵給的蘋果。手也凍得僵僵的。我把槍掛在脖上,兩手捧著蘋果啃,同時按小老兵的囑咐小心觀察。我就這樣一直站到起床號響了。

第二天,早飯我堅持著用凍麻的嘴和大家一塊吃麵條。連隊的飯堂任何人都不許說話,隻聽一片呼嚕嚕呼嚕嚕的吞麵聲。我的嘴張合困難,便慢慢吃,聽那極雄壯的吞麵曲。忽然一個老兵站起說道:“連隊飯堂小廣播,現在開始!今早廣播內容是,由偵察班通訊員報道兩則重要新聞!”吞麵聲頓時小了些。飯堂還有自編廣播節目,我很覺新鮮。

帶我班站崗的小老兵拿張紙站起來。“重要新聞是三條,吭,不是兩條!”他照紙念道:“向陽花開一朵朵,新兵下連好事多!吭,重要新聞第一條,昨夜我帶班睡過去了,誤了崗。新兵下連頭一天我就出漏子,掉了老兵的架,影響很不好,我檢討。吭,但是,重要新聞第二條,新兵柳直堅守崗位,腳凍僵了不下崗,一直站到天亮,吭,這不是小事情,說明新兵路線覺悟高,值得老兵學習!”

我的事竟成了頭條重要新聞,部隊真是明察秋毫,做了好事馬上就有人表揚,當紅衛兵就全靠自吹自擂啦。

“重要新聞第三條,吭,新兵吳勇半宿沒睡覺,給他們無線班另一個新兵挎包繡‘忠’字,吭,兩人自願結成‘一對忠’,把我們連原來的一對紅活動發展到新高度!吭,懂嗎?”

他廣播時還使用口頭語老兵們也不笑,我們新兵覺得特別好笑。他沒事似的繼續廣播:“他倆是對立派的紅衛兵,一下連就結成一對忠,這不是小事情!吭,飯堂小廣播到此結束,中午再會。歡迎新兵同誌踴躍投稿!”

一夜之間我和吳勇成了連隊新聞人物,部隊就是跟老百姓不一樣。

因為一夜未睡,腳又凍了,排長不叫我參加勞動,讓我補覺休息。我實在困急眼了,也沒推辭,蒙頭大睡起來。正糊糊塗塗的做夢,有人把我推醒:“你不用起來。我是文書,問個事你再繼續睡!”他按我躺下,“你昨夜堅守崗位是怎麽想的?”

我認真想了想:“我想可別違犯規定,一下連就受批評!”

“你知道有這樣的規定?”

“帶班老兵一再強調了。”

“帶你班那老兵有病,本來批準他住院了,趕上新兵下連,他就沒去,昨晚急行軍一累,病重了,一粘床就迷糊過去了,因為這個誤的崗,他是連隊的老黃牛!”

我很感動說:“他有病,還把自己的蘋果給了我……”

中午,文書在飯堂小廣播發表了評論員文章,對早飯播發的三則新聞做了這樣的評論:“……老帶新,新促老,新兵下連起步高。邁好第一步,連隊大飛躍……”

幹事問我:“你腳凍僵時想什麽了?”

“什麽也沒想,就盼接崗的快點來。”

“你可以走哇,什麽思想指導你沒走呢?”

“帶班老兵講了,不能擅離崗位。”

“除了想到要求,不會一點沒想到別的吧?”

“老兵說站崗時不能胡思亂想,所以我剛想了點趕緊就不想了!”

“剛想了點什麽?”

“想到了我爸爸,還想到一個同學!”

“你爸爸臨走囑咐你要好好幹?”

“我沒和爸爸告別。”

“沒和父親告別就走了?為什麽?”

“他有嚴重政治問題和曆史問題。”

“那你是想怎樣同他劃清界限,提高階級鬥爭覺悟,為革命站好崗嗎?”

我認真想著是不是這樣,幹事緊接著說:“肯定會這樣想,不然你怎麽能不和他告別呢!”

我沒再說什麽,默認了。幹事記完又問:“不是還想到一個同學嗎?什麽同學?為什麽要想呢?”

“一個女同學。”我一說這話,看那幹事、文書連吳勇眼光都有點異樣,臉便呼地熱了,忙解釋說:“她想當兵,沒當上。”

“所以你想以雙倍的努力代她出一份力!”沒等我回答他就說:“好了,你說!”他問吳勇:“你為什麽給對立派的同學繡忠字呢?”

“因為我們都是毛主席的紅衛兵,雖然參加了對立組織,並沒原則分歧,原來因為路線覺悟低才鬧派性,進了毛澤東思想大學校,一起步就應該從忠字出發!”

“好!那麽你從哪兒弄的繡針繡線?”

“針是我自己用藥針磨製的,線是買的!”

“磨針是很不容易吧?”

“非常不容易!”

“好!好!你自己挎包的忠字啥時繡的?”

“新兵連。”

“你一個男同誌怎麽會刺繡呢?”

“隻要懷著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啥都能學會!”

文書插言道:“昨晚急行軍你還幫別人背槍,受指導員表揚了!”

吳勇看我一眼:“互相幫助,應該的!”

“你很謙遜,這好!”幹事問,“你和你的‘一對忠’過去有過個人恩怨嗎?”

吳勇含混其辭說:“對立組織的,互相攻擊唄!”

吳勇真能扯淡!那是初二小同學,雖然兩個組織,在學校基本不認識。

“那為什麽在校時是仇人,入伍後很快成了‘一對忠’?”

“環境和條件都變了,這就是‘桔生淮南則為桔,生於淮北則為枳’!”

這是中學語文課本裏一篇古文《唐雎不辱使命》中的話,吳勇忙解釋:“則為‘枳’,跟桔子差不多,但遠不如桔子好吃!”

“怎麽寫?”

吳勇記住了枳字的音,卻忘了怎麽寫,他瞅瞅我。我說:“木字旁加個隻字!”

不幾天,飯堂小廣播總編輯用不亞於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送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的喜悅聲音念道:“軍區報紙頭版三題文章:《向陽花朵早開放——記某部英雄六連新戰士柳直紮忠根的故事》。”

全連老兵無不驚歎,下連幾天就上報紙,這可為英雄六連譜寫了新篇章。我一下在全團出了名。連師裏來的人都要找我談談。而吳勇的事報上沒登,團裏師裏來的人就不注意他。他哪能甘心,很快在飯堂小廣播發表了一份倡議書,倡議全連每人挎包上都繡忠字。指導員表揚他,說他是連隊建設的好參謀。連長卻糾正吳勇建議說:“統一起見,還是繡‘為人民服務’,這是我軍建軍宗旨,既具體又根本,還符合上級規定——總政發的語錄胸牌就是‘為人民服務’,這個事可以利用星期天或其它自由活動時間,不要打通宵。打通宵不符合條令要求!”

不幾天,雨後春筍一樣,全連每人的挎包上都出現了鮮紅耀眼茸篤篤鼓溜溜的繡字“為人民服務”。連長指導員的挎包是吳勇親手繡的,可吳勇的名字還是局限在六連沒出去。原來和我平起平坐想當政治家的他一時與我拉開這麽大差距,不免暗中著急。

老兵和幹部都說我們這批兵是建軍史上最特殊的兵。我們聯係當時全國情況一想,史無前例當中入伍的兵嘛,就應該是建軍史上最特殊的一批。可是怎麽個特殊法我們也感覺不大出來,老兵一說我們才明白。

“你瞅瞅你們,學習討論個頂個比比劃劃,比連長指導員能講,我們那陣,班長、老兵都說完了剩下時間讓我們說幾句就說幾句,不讓說比揀著個錢包還樂嗬。我們那陣,哪有老兵給新兵倒洗腳水的?都是老兵剛一摸擦腳布,新兵麻溜就把盆子端走了。你們可好,就差沒讓老兵給你們倒洗腳盆子啦!我們那陣,別說隨隨便便就找連首長說個事呀,有事先跟老兵說說,老兵完了才是副班長、班長,屁大點事兒就能找幹部?你們可好,動不動就找連首長建個議。連指導員說了句‘黨支部就代表黨’,你們也要找上門討論一番正不正確,……一個新兵伢子,在飯堂一站就敢向全連發什麽倡議,嘁,都是毛主席把你們慣的!”

這下可叫新兵抓住話把了。好哇,你敢誣蔑毛主席!於是哈爾濱、撫順和我們學校這些學生便一齊開口,一人兩句就把老兵批得體無完膚:毛主席叫我們要關心國家大事你說是慣?毛主席叫我們敢想敢說敢做你說是慣?毛主席叫我們批判舊思想你說是慣?……十多個學生兵個個都是口誅筆伐能手,老兵們哪裏是對手?便經常往連裏匯報,想通過幹部的嘴堵我們。幹部跟老兵年頭多,當然容易聽老兵的話,但幹部有幹部的角度,幹部還想利用新兵觸觸那些雖不亂說亂動但好消極怠工的老兵呢。連裏有什麽緊跟新形勢的號召老兵不積極了就來找新兵。新兵上進心強又都有點造反派脾氣,特別看不慣老兵倚老賣老,因此針對老兵缺點開展的活動相當有戰鬥力。

我因思想上有包袱,加上從小就性格內向,凡事不喜歡毛手毛腳,所以不願像吳勇那樣咋咋呼呼,也不願狹隘地站在新兵角度和老兵們作對,相反倒非常願意和不賣老的老兵們交朋友。由於老兵對新兵有懼怕心理,所以像我這樣大名鼎鼎的新兵稍一表示對老兵尊重,他們便特別對我有好感。我前邊說過了,那年正趕上軍裝換成草綠色,一開始眼裏總是黃軍裝好看。我就想和老兵們換套軍裝。一套舊的換套嶄新的當然都願意,但誰也不好意思占新兵這個便宜,後來央求到泡病號那結巴老兵,他正想多攢幾套新軍裝來年回家結婚,就換了。遂了我的心願卻冤枉了結巴老兵,連裏批評他資產階級剝削思想作祟占新兵便宜,我呢,被表揚說喜歡艱苦樸素。

不久連隊團支部和“革委會”改選。據說凡新老兵大批交替時都要改選。我一是沒想到部隊也有“革委會”,二是沒想到我能當選革委會副主任和團支部副書記。吳勇那小子心裏癢癢的,不得不裝著道喜的樣子打我一拳說:“你小子有官氣,不但官複原職還多了個官銜!”消息傳回家鄉,不少同學寫信祝賀,以為我當了多大的官兒,豈不知連隊的“革委會”跟當時地方的政權機構革委會不一樣,全稱叫“連隊革命軍人經濟監督委員會”,定期研究夥食的,每屆都要有個新兵代表,而團支部在連隊根本不重要,都到了入黨年齡還在團裏混著或連團員都不是,那是極叫人笑話的。不管怎樣,在全連眼裏我是個代表人物,尤其新兵,或嫉妒或敬佩或不服總要高看我一眼。有不好辦的事時好找我表個態!

有回星期天,全連幹部都到團裏聽報告,有個老兵透露說結巴老兵又溜到連隊旁邊的老鄉家跑騷去了。那時我還不明白什麽叫跑騷。“就是‘掛馬子’!”老兵說的掛馬子我也不明白,老兵不得不對我們新兵的無知表示著極大的遺憾,用最通俗的術語解釋道:“嘁,就是搞破鞋!”

“胡說!簡直胡說!”我認定那老兵是人身攻擊,解放軍裏哪能出這事兒,就刺激了那老兵一句:“老兵嘴上也不放個崗,鬧著玩也不能說這話!”在我們眼裏搞破鞋是全世界最恥辱的事兒,全中國老百姓也是這樣認為。開始批判劉少奇走資本主義道路時怎麽也批不臭後來說王光美不是原配夫人,是劉少奇休了原配夫人後搞不正當男女關係成婚的,還說他在解放前做地下工作時貪汙過收黨費收上來的金鞋拔子,一家夥就臭透了。

大批判小組是吳勇串聯成立的,他怎麽會讓一棵鬆戰鬥隊把功勞搶去,攔住說:“慢著,現在不是紅衛兵了,是不是請示下革委會副主任、團支部副書記呀?”

我既不相信這事是真的,又覺得即使是真的也不該這樣去抓,出人命咋辦?如果人象隻是去說說話或辦個事,就像那晚上我去禮堂看楊燁,若被生人堵住也傳出去說搞破鞋,那不冤枉人家跳到黃河洗不清嗎?那老兵又加了把火:“你們新兵全他媽口頭革命派,成天批這批那,真遇著壞人壞事又鼠眯了!”

“他媽的,走,誰鼠眯誰不是人!”哈爾濱那位“一棵鬆戰鬥隊”罵罵吵吵又想把人帶走。

吳勇把手一招。“跟我走,出了事大批判組負責,我負責,我無官一身輕!”

他這一激我就跟去了。那老兵又喚來“劉少奇”,向它指指我們又拍打它幾下:“去!去!去!”

“劉少奇”前頭開路,我們敵後武工隊似的摸到那家。從院門縫裏真的望見炕上躺著個穿黃棉襖的,旁邊還躺著個花棉襖。

等我們敲門說借菜刀時,出來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婆。老太婆說讓我們進屋,連忙回去拿菜刀。我們借口說喝點水一下湧進屋,可黃棉襖花棉襖都不見了。

就那麽兩間屋子,西屋空空如也,地縫兒沒有,東屋就那麽一個門,我們眼盯著,根本沒出來人,難道方才見鬼了。

“一棵鬆戰鬥隊”忽然發現那屋的灶炕裏露著兩隻大頭鞋。好家夥,肯定有鬼無疑。“劉少奇”積極地擺動著尾巴,在屋地那口比炕還高大的櫃前唁唁地嗅。大櫃沒上鎖。“一棵鬆戰鬥隊”上前一掀。天爺呀,我們全都呆若木雞了。結巴老兵和花棉襖藏在櫃裏了!

“一棵鬆戰鬥隊”可能在哈爾濱掃四舊見過大世麵,沒有怯陣,一邊大喝滾出來一邊動手往外拉。兩人提著褲子被拉出櫃子,女的不知故意的還是嚇哆嗦,褲子掉了也不提。白晃晃一段下身將我們幾個嚇得抱頭鼠竄擠到屋外,隻剩那隻狗興奮地舔著花棉襖的大腿,好像那上麵粘著特別有滋味的東西。

老太婆見我們原來是沒見過世麵的黃口小兒,忽然罵起結巴老兵來:“不要臉的,咋鑽進來的呀,竟敢強**兒媳婦,欺負我這個寡婦老太太呀!我告你個雜種的,判你刑,槍斃你……”

老太婆一罵,結巴老兵嚇得結巴話也說不出了,嗵一聲在外屋地給老太婆跪下了。屋裏的花棉襖仍不提褲子,哭叫:“啊——啊呀,我不活了,我上吊去,我再不守這個活寡啦……”

其它人也清醒過來一齊發動反攻,企圖嚇住兩個女人把結巴老兵保回去了事。

“一棵鬆戰鬥隊”說:“光天化日之下開窯子,綁起來槍斃!”

花棉襖:“快把我槍斃吧,我活夠啦!”

吳勇:“婆媳倆合夥賣**,先抓教唆犯!”

我:“擒賊先擒王,老太婆老實交待,為什麽教唆兒媳婦拉革命戰士下水?”

吳勇:“坦白從寬!不老實交待捆起來送公安局!”

一提公安局老太婆被嚇唬住了,忙罵開了兒媳婦:“你背著我幹這不要臉的勾當,我上兒子部隊去告你,休了你個丟人現眼的。還不把褲子提起來!”

我敢說我們幾個都乘機偷偷向花棉襖的裸部使勁看了一眼。不知別人咋樣,我是看見了從未見過的那部位,雖隻溜一眼卻在腦中打了個毛乎乎的黑戳,那戳又與以前見過的瘋女人**疊合在一起,以後好長時間還閉眼就能出現。

花棉襖忽然不哭叫了,提好褲子紮束完畢像電影裏英雄赴刑場前臨危不懼那樣理理頭發。“都別吵了。罪過全在我這,是我勾引他的。他來借針線補襪子,我說我給他補。他脫襪子上炕我就脫了褲子,強迫他,說不同意就喊人來,他沒辦法……”

人心這東西真他媽不是玩藝,經“花棉襖”一說,我們心情又變了,覺得她比結巴老兵有骨氣,似乎有點敢做敢為的英雄氣概。細一看,模樣也挺俊俏善良的。盤問一陣,原來她是軍屬,他男人在外地當兵,回來探家到我們連隊玩認識了結巴老兵。她男人跟結巴老兵軍齡一樣,也八年了。她天天盼著男人回來也回不來。一聽是軍屬,我們像入伍前搞派性那樣,更覺這事屬於家醜不可外揚了。再說我們也並不是刻骨仇恨女人那東西。往往熱衷抓這類事的人內心深處都潛藏著興趣二字,不過是沒意識到或羞於承認罷了。

我們幾個開始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往下進行。

老太婆開始說軟話:“我死鬼兒子八年了也不回來,裏裏外外都是媳婦幹,把她煎熬苦了。沒了她我這日子沒法過啦!”

我看大家也沒了非抓不可的情緒,決定收兵了事,說:“我們幾個都是新兵,就當我們啥也沒看見得了。但是他們倆得做個保證,以後不得再這樣,再的話……”

“讓他倆寫保證書!”“一棵鬆戰鬥隊”說。

我們饒了他們。老太婆樂得又娶了回兒媳似的留我們喝酒。花棉襖也說:“我家難得熱鬧一回,都留下吃頓飯吧!”

我們雖沒留下吃酒,卻帶著說不清的心情離開她家。結巴老兵不放心,讓我們到山溝把事情再說說。

“老兵,到底是你勾引她還是她勾引你的?”我們在山溝審他。

“新戰友……饒饒……我吧,是……是……我沒……沒出息。嚷嚷出去家……家裏那個非完不可。等……等發了津……貼我給……給你們買鋼筆!”

“鋼筆好幾管了,聽說你攢七八頂軍帽,一人給一頂軍帽。”

“隻要你……你們別……別說,給……給軍裝也行!”

“誰稀罕你東西。你說幹沒幹真事吧?”

“新……新……戰友別……別難為我了!”

“不說就是沒有後悔之意,我們報告嘍?”

“別……別……我說,真……真的了!”

“幾回?”

“算……算這回……回兩回。”

“不怕懷上嗎?是不是有套?”

“真沒……沒有,她說她不……不能生育。他男的說……說再不生……生就不要她了。”

“嘿呀我說,你他媽還成學雷鋒做好事了?!”

“不……不是,我以……後肯……肯定不的了!”

我不忍看結巴老兵受折磨說:“算了。老戰友必須保證,不僅不再發生這事還要帶頭積極工作,稍不積極就向連裏報告。”我怕別人嘴不嚴漏出去,提議向毛主席發誓,誰漏出去誰不是人。

我們幾個真當著結巴老兵麵認認真真發了誓。結巴老兵從此也真工作特別積極起來,事事比別人多出些力。連裏以為大批判和學毛著的結果,幾次向團裏匯報都拿他當例子,可一讓他在連裏談談體會卻死活不敢上台了。我暗自好笑想,人若都犯回大錯誤就好了,保證都成積極分子。

結巴老兵和花棉襖這事,可以說是我青春期烙印最深的重大事件之一,使我仿佛翻越了一道人生的山崗,提前看到了應該再晚些年看到的秘密,盡管閃電般並沒看清,卻更加神秘而有**力了,再在女人身邊走過時便閃電般現出那情景有時還會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覺,臉上的紅疙瘩更多了,脹得火辣辣疼。老兵管臉上這東西叫青春美麗痘,說這就是青春燦爛,青春在閃光。我開始注意,不少老兵臉上都在青春燦爛,個別新兵也開始燦爛了。夜間的夢也格外多起來,每天都碾轉反側兩三個小時睡下後就做夢,直到起床哨響。而夢中常常出現結巴老兵和那花棉襖的情景。有次夢見站崗時花棉襖來勾引我,我嚇得左躲右躲沒處躲了,被她擠在崗樓裏,渾身發脹打抖,突然一陣**尿了褲子,尿得洶湧澎湃不可抑止並帶著劇烈疼感。醒來以為真尿了床,一摸原來不是尿,粘乎乎濕漉漉一灘東西從褲衩浸到床單上。那時我已從書上懂得那是什麽東西了,第一次出現這東西是在學校,我嚇得不知怎麽回事,一個鄉下的大同學告訴說這不是病,一到了時候誰都會有,他管那現象叫“走羊”。在學校住宿時走那幾次羊都很輕微,而且朦朦朧朧沒有具體對象和情節,這次……我幾乎一夜沒再入睡,反複用手絹擦拭那群“綿羊”,直到連擦帶用體溫將羊烤幹為止,可早晨疊內務時一看,白床單最顯眼那地方鮮明地印著一幅遼寧省地圖,這可咋辦,叫人看見丟死人啦,當時我總覺得誰一看見地圖就會知道我夜裏那個丟人夢似的。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個辦法,用一本學毛著經驗匯編放上麵遮住了。可班裏一天幾乎要檢查三四遍內務。我們班小老兵檢查到我的鋪時當著全班人說:“內務上啥都不興放,必須一看是塊鏡麵。書也隻能放床頭!”他親手將我遮蓋遼寧地圖那本學毛著經驗匯編拿起來,剛要往床頭擺,忽然笑話道:“哎呀我操,新兵跑馬啦!”

傻新兵偏又問老兵啥叫跑馬,小老兵便在我畫的地圖前開起現場會了:“黑龍江叫走羊,吉林叫放熊,遼寧叫跑馬,吭,咱們部隊駐遼寧所以有人這麽叫,其實咱們部隊自己的說法叫畫地圖,吭!”

一張地圖羞得我好幾天臉上火辣辣的要冒血,好在那張地圖隻有一片闊葉楊葉子那麽大。我把褥單撒下來悄悄拿到井邊去洗。誰知那地圖像油印的一樣,打了不知幾十遍肥皂,搓得也快破了,就是洗不下去,沒有辦法隻好硬著頭皮曬幹鋪了。地圖還是清晰可見,不時被人指點幾句。小老兵見我羞成了思想負擔,趁沒人時把我拉到床邊,手指在臉盆中,滴了一滴涼水往地圖上一點,接著拔出鋼筆在地圖上又一點,藍色的鋼筆水隨著涼水飛快將地圖蓋住,不知底細的人一看準會以為伏床寫字時不慎將墨水滴落床單,而不會想什麽“跑馬”或“畫地圖”了。後來我發現,不少老兵床單上都有這種墨水點,可頂多隻有兩三點,點多了便露破餡了。有病麽,總往床單上掉墨水?我又進一步發現了秘密,地圖畫多了,老兵們還有新的消圖法,就是將床單從中間一撕兩截,再將畫了好幾幅地圖那一條撕去,然後把兩頭變為中間一縫(大多拿到街裏花一角錢用縫紉機一軋),便成為一條新的。但這頂多隻能撕兩次,第三次便怎麽也不夠長啦。這種床單文化都是新兵老兵費了多少苦心暗自摸索私下流傳的呀,連裏幹部從來沒公開講過。也許一熬到幹部就沒這份擔心而好了傷疤忘了疼吧。幹部可以自己任意選購花繁葉茂那種彩色床單鋪,畫多少地圖都隱在花蔭下一點看不出來的。而士兵隻許鋪後勤部發給的白布床單,自己買的哪怕一模一樣也不允許。這是紀律。戰士們光這條床單就凝結了多少訴說不盡的辛苦哇。兵啊兵!

這都是現在回過頭來反思出的辛苦,當時是一點不覺得的。當時總以為自己思想不幹淨,偷偷在心裏批鬥了多少回資產階級思想啊。那時真是沒有一點空閑時間覺得累,其實是累極了,隻不過正值精力最充沛的青春期並且那個年代給每個人都增加了百倍的精神力量而已。千百倍耗費心血的歲月啊,拔正步,爬山,抬石頭,訓練……動不動就汗水塌透棉襖的勞動並不覺累,累人的就是每天不斷的“一事一議”,“靈魂深處暴發革命”,“狠鬥私字一閃念”等等事情,付出汗水做完了就要搞這些活動,多大的事兒都搞。買塊糖買管好牙膏買塊好香皂便是資產階級思想,買雪花膏擦香脂更不用說了,洗臉要使涼水,幹多髒的活兒也不能戴口罩……我每天都捕捉屬於靈魂深處的各種一閃念冠以名利思想亮出來鬥一番,比如幫炊事班挑水想到受表揚啦,勞動中拚命幹有爭榮譽的想法啦,看不起司機班的同誌鄙薄技術工作以為不足道啦,訓練時極端認真有單純軍事觀點苗頭啦……連吃飯時想節省時間也要亮一亮。我吃飯慢常常吃完一碗盆裏就光了,而別人已吃完兩碗飽飽的走了。老兵告訴我個絕招,第一次盛半碗,吃完半碗時別人一碗肯定沒吃完。第二碗再盛得實實成成冒個大尖慢慢吃,這樣就不會吃不飽等二鍋耽誤時間了。我試了一次果然見效,可那天的靈魂深處暴發革命會我實在沒啥說的了,便把這事揪出來,為此指導員表揚我亮得徹底,鬥得深刻。

不管怎麽悄悄在靈魂深處暴發革命,也沒法使我克服對楊燁想念。雖然沒條件見她,還是每天都要見她幾麵,當然隻能在夢中。夢中相見也很艱難,每次都緊緊張張心情極不舒暢。印象那麽深刻的人夢中竟總看不清麵孔,倒是常常和楊燁一塊出現的**人和花棉襖眉清目楚的。

有天休息正好那天是我生日,我實在按捺不住就借口說上師部買東西請假去看她。她說過,學了什麽新東西給她講的。

路上碰見一隻不會飛的小喜鵲,順便抓住當禮物給她帶上了。

她又在豬圈喂豬。見了我高興得扔下豬食瓢說:“在先進連隊進步真快,聽說你當革委會副主任,還有團支部副書記啦?”

“照樣歸副班長管!”我看看她身邊一圈豬說,“不過我們連政治空氣比你們這濃多了。我們連的豬驢狗都有名,陶鑄、羅瑞卿、劉少奇。你們師部反而冷冷清清,燈下黑!”

“你們連當然熱鬧了,聽說你們抓什麽……結巴老兵花棉襖……?”

“你……你……你聽誰說的?”我冷丁結巴了。

“反正不是聽你。”

“你……聽誰說的?”

“你瞅你,新兵穿套舊軍裝,結結巴巴的,好像你是結巴老兵!”

她把這麽秘密的事兒當兒戲開玩笑呢,我一生氣不結巴了:“你瞧你,裏邊穿花棉襖外邊套假軍裝,冒充解放軍也還是花棉襖!”

說完我倆都發覺走嘴了。她慌忙抓瓢去喂豬,我則手伸進褲兜瞎抓撓。碰著兜裏那隻小喜鵲了,我才想起生日的事,掏出來給她。“今天……是我生日,道上抓了隻小喜鵲!”

她臉紅紅的接過喜鵲,掀起罩衣角擦弄著。我又看見了她的藍底白花棉襖。“肯定是吳勇告訴你的。”我努力控製自己別再結巴。

“嗯,是他說的。”

“他不該說,我們向毛主席發過誓了,誰說出去不是人。”

“包庇壞事還向毛主席發誓,捍衛的是什麽路線?”

我一邊罵吳勇不是人一邊叮囑她千萬別再跟其它人說。她怪我。“你啥都跟我保密,都不如吳勇!”

“這種事……跟你咋說……”

她臉又一陣紅,“能是真的?”

我極不自然地點點頭。

“可別跟那種老兵學壞了!”

我倆都不好意思看對方了。她擺弄手裏的喜鵲,我看她的豬吃食。

我裝沒看見連忙背向楊燁。

約摸那兩家夥已經完事,我回頭一看還沒完,卻發現楊燁臉充血似的在看,我忙又背過身,裝上廁所去了。

豬消停後我才回來。我倆更不敢互相看一眼了。我眼光落在她手中的喜鵲上,故意扭轉氣氛說:“找根繩拴你屋裏。這是喜鳥,八成你快入伍啦!”

她一鬆手,小喜鵲飛了,她剛平靜的臉又羞得血紅,慌一轉身絆倒了豬食桶,她自己也倒了,粘乎乎的豬食濕了她的上衣。我也不好意思拉她。

她羞得不敢抬頭自己脫了罩衣,我麵前站的就是一位花棉襖了。不過是藍花,和那位丟臉的花棉襖不一樣,那位是粉紅花。

她慌慌說:“我得洗洗衣服去。”

她往回走,也沒招呼我去她宿舍坐。

我喊:“你當兵的事有信嗎?”

“沒有!”她沒停步。

回連剛想躺下平靜一會兒,連部文書來找我說出去走走。老兵們說出去走走就是找談談心。屋裏沒靜地方,戰士們談心都是在外邊走著或是坐哪僻靜處談。

“你要樹立長期戰鬥隊思想!”我們走在山坡上文書沒頭沒腦這樣說。

長期戰鬥隊思想原本是毛主席在《古田會議決議》中要求紅軍要牢固樹立長期作戰觀念,後來慢慢演變成要長期在部隊幹的意思了。如果跟哪個士兵講你要樹立長期戰鬥隊思想,那就是讓你做好思想準備,要提你當幹部。這意思文書找我談話時我還不懂。

“喝十三年墨水,當過紅衛兵頭頭,現在又這麽重視你”,文書神秘地看著我,“要提前有個思想準備,別辜負組織對你的期望。”

我還是聽不懂他話的確切含義,黨組織的期望還是團組織的期望?什麽期望?我疑惑地瞅著他極虛心地聽。

“嚴格要求自己,準備挑重擔!”

“……?”

“要經得住考驗,別跟一般同誌一樣對待自己!”

我極莊嚴點著頭等聽經受什麽考驗哪,他卻說:“我事很多,特別忙,就不多談了。你回去休息吧!”

文書不過就是跟班長一樣大的兵,我當時卻以為在連部工作肯定比排長們重要,他的話大概是代表連裏說的。雖然不確定什麽事兒,可能要比別人受重用這意思是能領會的,就是提醒我要經受住考驗唄。當幾年兵以後明白了,那文書不過好故弄玄虛,看我將來能出息成個幹部起碼可以當到不小於連長的官兒,所以擺著老資格同我套近乎買個好而已。可他的話卻唬了我好一陣子,尤其那句神神秘秘的考驗二字,折磨我比別人多耗多少心血啊。

生日那天整個下午都被文書那幾句當時聽來極其奧秘現在想來十二分淺白的話占去了。花棉襖結巴老兵楊燁的事都丟到腦後,一心琢磨將會遇到什麽樣的考驗,這考驗會多久,考驗落到我肩上的重擔會是什麽。

“團員應該帶頭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但是有的人總把握不住自己,尋尋摸摸就好單獨接觸女的,想幹什麽?部隊不是老百姓!”

團支部書記就是副指導員。他這不知衝誰去的話一箭三雕。首先,全連歲數最大的團員——結巴老兵臉白了,汗珠子順臉直淌。我也心驚肉跳臉滾熱滾熱的以為去看楊燁的事讓他知道了。我想會後找他解釋一下,不想吳勇當場站起來自我批評道:“我知道副指導員說的是我,我多次單獨去師招待所看一個叫楊燁的女同學,給她送過東西,一塊吃過飯談過心。我們是同班同學,又是一個組織的好戰友,她跑部隊來非要一塊當兵又沒當上,非常需要我的幫助。領導批評得很對,現在不是老百姓了,男女來往一定經領導批準。今後不經領導同意,我絕不單獨去看她了!”

吳勇當眾說這些話什麽意思?他隻字不提我和楊燁的關係,一口承認自己和楊燁是好戰友,是主動承擔錯誤還是別有用心?在會上點名道姓說和楊燁好,這不是同我爭奪嗎。

副指導員卻說:“新兵吳勇自我批評精神很好,凡有這類毛病的都要改一改。但是,我方才指的不是吳勇。是誰,誰自己知道,他自己照量著辦吧!”

這招真夠損了,不但我和結巴老兵暗自害怕,連去抓結巴老兵那幾個人心裏也沒底了。疑心我們發誓保密那事連裏知道了。會後我們幾個湊到一塊,誰都說沒向連裏透露,但還是擔心連裏已經知道,有人提出主動交待算了。

結巴老兵急了。“還……還是先……先別說,以前連裏也……也經常這麽敲……敲山震虎,膽……膽小的就主動交……交待事。其……其實連裏不……不知道!”

我們新兵不懂敲山震虎這一說,經不往結巴老兵哀求,又統一了口徑,再等些日子看看。

我疑心我和楊燁在豬圈那些事讓副指導員聽去了,還疑心文書說的考驗是不是也指這個。

我疑慮重重,吳勇卻輕鬆得直唱歌。這小子開始明顯和我比著幹。

晚上去火車站卸石灰,我不戴帽子他也不戴,我不圍毛巾他也不圍,後來我索性連風鏡和口罩也不戴了,他比我更狠,連棉襖都脫了,隻穿絨衣。衛生員批評我們不注意衛生我們也不理他的茬,心裏話,晚上連長指導員點名一表揚不怕髒不怕累什麽都有了。

可是幹完活既沒有點名也沒集合,帶著滿嗓子眼石灰上床時就是睡不著,覺得還應做件誰也不知道的好事,這樣即使副指導員說的是我我也好過多了,我還做過誰也沒告訴的大好事呢。我就琢磨幹件什麽事好。

一個風雪彌漫的早晨我們路過長春市郊區,一個光腦袋的小男孩從村裏跑出來攔住我們。“紅衛兵大哥哥你們去哪兒呀?”他蓬亂的頭發間滿是雪花。

“北京!”

“北京?!”男孩十分驚訝,“到北京能見到毛主席嗎?”

“當然能!”我們並不是唬弄小孩而是真就那樣認為的,因為我們乘車串聯到北京那次已見過了。

“見到毛主席給我問好行嗎?”

“當然行。”這我們也不是唬弄他,當毛主席在天安門向我們揮手時,多喊一聲毛主席萬歲不就是替問好了嗎。

小男孩高興得仿佛毛主席已知道他是誰了,搓著小黑手直踢雪。

我們又匆匆往風雪的前方趕路了,忽然小孩又追著我們喊:“紅衛兵大哥哥還有一個事!回來給我捎個毛主席小腦瓜呀!”

男孩指的是毛主席像章,他的天真令我們好感動啊,我們使勁揮揮手答應他了,他也沒問我們姓氏名誰來自哪裏就樂顛顛跑回去了。在孩子們天真的心裏,答應了的絕對就該兌現,何況是紅衛兵大哥哥答應的事呢。那天我們受他鼓舞多走了二十裏路。可後來並沒把答應他的話當真。

另一件是在一個夜晚。我們趕到遼寧一個山村投宿。房東是個中農老大爺。他聽我們說去北京,激動得咳嗽喘了,非讓我們代他寫封信給毛主席捎去。他口授,讓我們原話記:“……首先敬祝毛主席您老人家萬壽無疆!我是中農張萬福。托您的福,我過上了吃飽穿暖的日子,就有一件事想求求您,我們中農得不到您的像章和您的書。您能不能給下邊發個指示,再多弄點……”

那位中農老人用他一生搬弄土塊裂開道道血口的右手食指打了個手印,他蘸了好幾遍印泥的手印按得那樣莊嚴!信是帶上了,可想而知我們沒法當麵交給毛主席,投進北京信箱裏誰知道毛主席收沒收到呢。

這兩件事使我決定,借十元錢,買五十枚毛主席像章五十本“老三篇”,匿名寄給我們連駐地不遠的一個生產隊,收件人就寫全隊的小朋友和貧下中農(特別注明包括中農),寄件人隻籠統寫我們師的代號。這樣我才踏實地睡了。第二天就認真付諸了實施。直到現在也沒人知道我做過這樣一件事,它的價值也就在於使我自己不安的心裏得到平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