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2月

一個小朋友無限崇拜地叫了我一聲叔叔,我摸摸他的頭後他竟無比激動地喊起來。“媽媽,解放軍叔叔摸我腦袋啦!”那聲喊,真正使我的心靈產生了一次跳躍,我分明感覺到,我鮮紅的青春之血在那一刻忽然變成綠色了。

一場短暫而漫長的風暴過去了,我從心靈到肉體到服裝經過這場風暴的撕扯之後都發生了巨變,從頭到腳從裏到外,身上的每一根纖維都是新的。從家帶來的汗泥虱子和頭發中的灰塵被軍營的熱水一夜之間衝洗得無影無蹤,連在家鄉最後喝的那點生水也被滾熱的浴水蒸作淋漓的透汗付諸濁流了。咬破的手指已經愈合,同家人同同學同老師的牽連已經割斷,苦辣酸甜的心情已經歸於平靜,我從四分五裂的虛幻狀態變得具體了,簡單了,集中了。那是走向成熟的過渡點,因而實際上更加幼稚了。不管怎麽說,那變化對於我是翻天覆地的。經濟上物質上不再受製於家庭,也不再有衣食溫飽的擔憂,由原來被父母稱為兒子被弟妹稱為哥哥被老師稱為學生被社會其它人稱為紅衛兵一變而被稱為幹部稱為戰士被路上的小朋友稱為叔叔……尤其一個小朋友無限崇拜地叫了我一聲叔叔,我摸摸他的頭後他竟對媽媽自豪地喊起來:“媽——,解放軍叔叔摸我腦瓜兒啦!”那聲喊真正使我的心靈產生了一次跳躍。我分明感覺到,我青春鮮紅的血液在那一刻忽然變成綠色了。我變得大度嚴肅起來,肩上有了沉甸甸的責任感。而這一切變化都是營門帶來的。軍營的大門啊,你是我人生長途的轉折點、裏程碑、分水嶺……直到今天,二十年瞬息萬變的風風雨雨也沒能將我第一眼見到軍營,第一次走進軍營,第一回在鐵打的營房裏做了一個流水新兵的夢那新鮮記憶磨滅。

軍營在我眼裏簡直是一片仙境。

所有建築都是紅磚的,像一座紅色小城座落在白雪覆蓋的山穀裏。隊列一般齊整的紅房子依山臨河。

山是靠海的群山。

河是入海的小河。

河那邊的另一個山穀裏有個不小的鎮。鎮裏人來營房或營房的人去鎮裏都要從河上的“從軍橋”走過。從軍橋是綠色的,我從沒想到世界上還有綠色的橋,真是軍人的傑作。

我就是在一個太陽剛剛出山的早晨通過“從軍橋”進入軍營的。

軍營裏有一座高高的水塔,水塔上裝著好幾個高音大喇叭。每天天不亮,喇叭就放起嘹亮的軍號,於是,黎明的大操場上,齊整雄壯的跑步聲和一二三四有節奏的喊聲便震得長長的山穀都發出回響。

軍號多麽動聽啊。部隊一天的每項活動幾乎都離不開它。它呼喚我們起床,它催促我們出操,它告訴我們開飯,它指示我們上課,它提醒我們休息,它命令我們熄燈——那時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軍號更動聽的音樂了。在從來也不嘶啞的號聲伴奏下,我們站隊出操,站隊吃飯,站隊看電影,站隊上街,站隊聽報告……所有活動都要集合站隊。軍人對於號聲和隊列簡直就像家庭裏的孩子對於爹娘,爹娘對孩子永遠是管束著的。

不列隊站的時候也有無形的隊列約束著。學習討論,即使坐在**也要坐得端端正正,不許扶什麽,靠什麽。被子需疊得四四方方有楞有角,說話要經過允許,上廁所要請假。走在隊列裏,鞋掉了必須喊一聲報告,批準後才能出列穿上。早上起床號一響,幾乎是唰地一聲同時爬起來。晚上熄燈號一吹,所有屋子裏的燈光也幾乎是唰一下同時滅的。吃的、穿的、用的都一樣,一切都在統一指揮下進行,同時又是在指揮員指定的目標競賽中進行,而競賽的結果每天晚上必定通過指揮員的嘴向全連揭示,先進者點名表揚,後進者隱名批評,大概就是這樣日久天長的陶冶便形成了軍人們大多都有爭強好勝的性格吧。

軍隊的傳統,軍人的血性就這樣通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指揮員的話傳染下來。到營房後楊燁舅舅第一次大會講話我現在還記得,“……部隊必須講究服從命令聽指揮這樣子,不管革委會委員還是造反團司令這樣子,或者戰鬥隊隊長這樣子,走進營房一律是新戰士這樣子,統統聽副班長指揮這樣子。別說貼大字報不行,小紙條也不許貼這樣子!但是,我告訴你們這樣子,部隊是出英雄出將軍的地方這樣子。現在總參謀長還是代理的這樣子,誰知道你們裏頭能出幾個英雄幾個總參謀長這樣子?再過十年八年,你們就可能有人指揮我這樣子,那時候我保證聽你們指揮這樣子。不過,現在,你們不僅絕對聽我指揮這樣子,連副班長或老兵的指揮也得絕對聽從這樣子!”

這樣的話要在學校早被我們批臭了,可一進營房便具有了真理性,即使有疑問也在心裏裝著。一切新鮮的東西都具有吸引力。我完全被這新鮮的生活節律吸裹進去,拚命地搶做每一項工作,一點都不感到緊張和勞累。

我病了。病得不十分重也不能算輕,但聽說下到正式連隊前還要複查一次身體,查出病變的一律往回退。我便咬牙挺著,熬到第一個星期天才偷偷找吳勇商量,想讓他上街時悄悄給我買點藥。那時候真幼稚,以為發燒感冒這類病也在複退之列,其實主要複查體檢時不合格混進來的。

吳勇也病了。真他媽不爭氣。“東方紅兵團”兩個頭頭都病了,人家會說我們團是沒有戰鬥力的烏合之眾的。

“吳勇,祝家莊還沒打下來你睡什麽大覺!”我推推蒙頭躺在鐵**裝死的吳勇。

“聽見你來了。又沒任命你當總參謀長,高興什麽!”吳勇頭還蒙在被窩裏,一動沒動。他睡在雙層鐵床的下鋪,這種鐵床是蘇軍用完留下的,又高又大,像憨厚的哥薩克士兵一樣結實可靠。我用手指甲使勁撣敲了幾下粗壯的鐵管震他說:“團長的職務在履曆表上給你記著哪,愁什麽!”說著我就掀他的被子。

“別鬧別鬧,腰疼得厲害,腿也疼!”他哎喲著說。

我忍著頭疼:“怎麽腰腿忽然疼起來啦?”

“老毛病了,一驚一累就疼,這山溝氣候明顯不適應。頭也暈,大概高血壓又犯了!”

他血壓有點高我知道,可從沒聽說他有腰腿疼痛。我說:“我也頭疼、嗓子疼,渾身難受,一定是冷丁不適應環境感冒了。走,我陪你散散步。越躺越重!鐵**鋪探出個光頭來,是初中入伍的小家夥”,很單純地說:“想睡懶覺唄,我怎麽哪兒也不疼?頭兒!”他還像學校時叫我頭兒,而沒按連長教導的那樣稱我的職務,我已是新兵班班長了。

我摸了一下他的光頭:“當兵又不是出家當和尚,出洋相!”

“洗頭省水,利索!”他很脆地彈了自己一個腦瓜嘣又把頭縮進被裏。

吳勇坐起來了,“聽說下連前還體檢,發現有老病的往回打發!”

“那你還死躺!”我低下頭小聲問:“是光退有老病的嗎?”

“醫生說的,他說每年都退幾個。”

我反倒輕鬆了一點。我沒有老病!但這是吳勇的話,誰知有多少準頭,我還是不放心:“走,出去走走!”

他說:“腰腿疼還走,沒事攙我去醫院看看病。”

看來他疼得確實很厲害,攀著我的肩頭直叫疼。出了屋我悄悄說:“上街買點藥算了,去醫藥露餡被退回去咋辦?”

吳勇悶悶不樂說:“咋辦?服從命令唄,又不興造反!”

“一說就是造反,那你這個智多星就真成吳用了,不會想想辦法?”我不高興說。

他也不高興說:“為啥非要想辦法?服從命令本身就是革命行動!”

我很奇怪,記得我被批準入伍那天晚上,他曾擔心地問我:“批上你,能不能擠下我呀?”現在怎麽又對被退回去無所謂的呢?我說:“真要往回退你你就甘心?”

“我可不是寫血書來的,不當兵也有的是出路!”這小子言外之意是我政審有問題,當不上兵幹別的沒出路了。

“難道誰當兵是為了找出路?”

“不一定這麽說,但……”他沒把一句話說完整就撂了,但潛台詞是明顯的。

我說:“那你當初為啥擔心被擠下去。”

“說實話吧,我是擔心擠不下去!”

我大吃一驚,吳勇竟是這等想法,這小子,好一個智多星。“那你又為什麽積極報名呢?不報名也沒什麽呀?”

他說得更坦白了:“我以為血壓高驗不上,體檢時再吃點升壓藥肯定更把握,沒曾想吃了降壓藥,他姥姥的,血壓反倒正常了!”

我又吃一驚。“那麽你……現在的‘老病’也是裝……?”

“不,不,我不怕被退回去是真的,腰腿疼也是真的。”

我十分理解他,“你怎麽會不願當兵呢?”

他好像忘了疼:“你想當英雄,這我知道。我想當政治家……我認為,想當英雄和想當政治家都無可非議。不過他姥姥的,現在什麽家都犯忌諱是了,那我就換個說法,我想當個革命家行吧?可是古今中外,你應該承認,軍隊隻是培養英雄的地方,當然你怕退回去,我就不怕啦!可是你要知道,現在不是戰爭年代,部隊的英雄也隻能是救火英雄!救人英雄!像歐陽海、劉英俊、李文忠那樣的。這樣的英雄別的地方也能出!”

他媽的,他想怎麽幹就怎麽有道理。“那為什麽幾乎都出在部隊?”

“這不奇怪。軍隊屬上層建築,從不以物質生產為主,不管什麽年月,英雄主義教育都是它的重要任務。教育成果嘛,顯示在戰爭年代就是戰鬥英雄,和平時期那就是攔車英雄或救火英雄啦!”

我想繼續同他辯論,他又叫起疼來:“算了,算了,不可能總失火驚車吧?遇不上這類事,你當什麽英雄?”他捶著腰腿:“相信我的辯論本領吧,爭論的話,最後沒詞兒的不會是我。走吧,看病去!”他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我立刻感到了壓力。心想,這小子可能是真疼。

我蹲下,“幹脆,我背你去吧!”

他不好意思,說讓我使點勁攙他就行。

營區很大,拐了幾個彎,我看見披雪的山坡上有一行用長青鬆栽成的大字:保衛祖國。我又激動了,想,老戰士把誓言種在山上了,我們怎麽能三心二意呢。我說:“還是別退回去好!”

“騎毛驢看唱本吧,說不上哪天,大學一招生,沒來當兵的——楊燁她們上了北京大學。”

他忽然提到楊燁,我心裏又有點不是滋味,真想她呀。

拐過山角就到了師醫院。我記憶裏的師醫院比串聯去北京看過的首都醫院還幹淨。水磨石屋地拖得可以照人,醫務人員的白大褂也直耀人眼,若在戰場她們冷丁一出現敵人準會誤認為插出一麵投降的白旗,真白,白得讓人生畏。往走廊一站,看不見一個汙點,聽不見一點噪聲。多重的病情一進那樣的醫院也會減輕的。這也許是錯覺,就像小時候覺得自己家鄉的山高不可攀,家鄉的河深不可測,可一二十年後回家一看,家鄉的山還叫山嗎?河也不好意思叫河了!

我扶吳勇在診視室門前站住,正正規規喊道:“報告!”我以為看病也要喊報告,因為醫生也穿軍裝,是醫官嘛。連長講的,進連部和機關任何辦公室都要報告。

沒人請進,我又喊了一聲,還沒人理。蹺腳往裏一望,醫生把聽診器掛耳朵上正給一個軍人聽診,便老實得貓似的等著。吳勇故意大聲說疼,被我製止了。

被診視過的老兵出來後,裏麵很好聽的女聲喊:“進來吧!”

我們第一次聽見女軍人的聲音,很覺新鮮。我們拘謹地進去後,她像女老師看男學生那樣大膽而不在意地看著我們:“到醫院看病不用喊報告。看嚇著別的病人!”

吳勇跟她鬥嘴:“解放軍哪有膽小鬼,喊聲報告就能嚇著。”

她模樣很順眼,眼睛卻不饒人,她沉著地白了吳勇一眼,不屑回答說:“你們倆腰腿疼啊還是頭疼?”

這女軍醫真神了。年紀不大醫道這等高超,我和吳勇的病叫她搭眼就看出來了,火眼金睛嗎(要是現在我會用特異功能這個詞的)?部隊怎麽盡是能人!

她先問吳勇:“你?”

“我腰和腿都疼,是他背我來的。”這小子順嘴就把扶改成了背。那也沒使順眼的女醫生把眼光變得溫和些,她又問我:“那麽你是頭疼啦?”

我連忙搖頭:“我哪兒都不疼,陪他來的。”

女醫生叫吳勇坐下,按腰捏腿,動哪兒吳勇都說疼。醫生問他疼幾天了,他說到部隊第二天就開始疼。醫生又問他以前是否疼過,我忙替他打掩護說以前沒疼過。

“四五天就疼成這樣?”女醫生好看的眼變得好嚴厲。

吳勇迎住她的眼光大膽地瞅著:“他不知道,我在家就有這病,一陰天就疼。”

女軍醫批評我了:“當了兵還不誠實?”

我被說紅了臉,好像心裏別的不誠實想法馬上也要被她發現似的。她又問吳勇叫什麽名字,並記在診療登記本上。記完,她叫吳勇脫掉棉褲,解開棉襖扣子躺在診**。

她不注意我了,我便有機會注意她,要是老頭老太太或一般的男軍醫我也會注意的,剛到部隊即使一匹馬一頭豬一條狗我都會注意與地方的有什麽不同,當然她又是個長像很順眼的年輕女軍醫。那個年齡的我們,見到年輕好看的女人,不管怎樣嚴肅正經,內心裏也是極想偷偷多看幾眼的,如果說見到她們沒有異樣的感覺那肯定是謊話。

她拿過一個長條鉛盒,從裏麵捏出一根閃亮的長針,然後讓吳勇將絨褲脫至臀下。吳勇臉紅手拙了,磨磨蹭蹭沒有照辦。她親自動手一把拉下絨褲,吳勇的整個臀部便**出來,連我都不好意思看,女軍醫卻上下左右捏來按去,然後用酒精棉球擦拭了幾個地方,說:“認真體會,隨時把感覺告訴我!”說時遲那時快,猛地一下針已刺進肉裏,她一邊紮土豆蘿卜似的上下拈針一邊問是疼是酸。沒等吳勇吭哧出是疼是酸,針已撥出,針孔處旋即冒出小米大小一顆美麗的血珠。吳勇翻身時下意識一摸,指頭上便沾了擠死一隻虱子那麽多的血,又開始逗嘴:“喲,掌鞋不用錐子,針行,一針見血!”

醫生把吳勇的手推開:“髒手**,小心感染。”

“感染是下一步的事,得先解決別針針見血問題!”

女醫生沒停針:“年輕人血氣方剛,滲出放大鏡都看不清一點紅水兒,有啥可大驚小怪的。”她把吳勇的褲子又往下拉一截,腿根都露出來了。“‘三疼一迷糊’是部隊常見病,針灸療法最靈。”她教導開吳勇了。“做好思想準備吧,針灸都受不了,打仗還不當熊?”

吳勇再能辯論畢竟是新兵,何況被女軍醫捏著屁股,怎麽說也不是對手,朝我做幾個鬼臉不作聲了。女醫生一連在他腰上、腿上紮了十幾針,紮得他滿頭冒汁,卻沒再敢耍貧嘴。醫生問他感覺咋樣,他連連說好多了。醫生叫他每天來針灸一次,直到不疼為止。

回新兵連路上我不住驚歎說:“部隊醫生真神,咱們一進屋就知道哪兒疼!”

“神個屁喲,腰疼那樣誰還看不出來?針灸治腰腿疼衛生員都會,紮回數多了,疼也不敢說疼了。軍事療法,要命!”

路過軍人服務社看見賣蘋果,饞得不行,一人買一斤躲牆角狼吞虎咽吃著,我們怕人看見,連長指導員總批評買零食的新兵沒有艱苦奮鬥思想,我們兩個班長怎好帶頭這樣。

我看見身邊的大楊樹上長著一大團冬青,冬青泛著醉人翡翠色,上麵蹲著一隻白鴿子。當時的心情使我討厭象征和平的鴿子,這種鳥兒落在軍營裏,對我這個盼著打仗當英雄又怕被退回去的新兵似乎是不祥之兆。我咽著蘋果問吳勇:“好點嗎?”“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說不上好賴!”他說。

幾聲扁擔碰撞鐵桶的響動把鴿子驚飛了,我們這才注意到大楊樹後邊是個豬圈。真漂亮,豬圈也是紅磚的,圈牆寫著“身在豬圈,心懷天下”雪白大字。離豬圈這麽近竟沒聞到豬臭味,軍隊的豬舍比老百姓宿舍都強,豬肉味兒都特殊吧。我好奇地尋看那豬是怎麽喂的。

我看見一個女兵喂豬的背影。噢,豬是女兵喂的?!她哼著歌。“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紅軍都是鋼鐵漢,千錘百煉不怕難……”動聽的“長征組歌”更把我們吸引住了,她齊耳短發和適稱身材我覺得既像《英雄兒女》裏的王芳又像《紅色娘子軍》裏的吳瓊花。

說不清當時的心情是否健康,我倆被這女兵迷住了,覺得這女兵像女的,不像女軍醫像男的一般,便不約而同走到豬圈邊看。

女兵發覺身後有人,回頭見是兩個新兵便沒有在意又喂自己的豬,隻是歌兒不唱了。

吳勇忽然捅捅我,賊亮的眼光好像發現什麽稀世之寶,沒等我明白怎麽回事,他叫起來:“楊燁!”

這是演的哪出戲呀,楊燁也來當兵啦?

楊燁並不覺意外,她似乎不願意我們這麽早就發現她。我看她的軍裝樣式雖然跟我們一樣,顏色卻有點不同,做工也顯粗糙。

原來她是背著家裏跑出來的,先說到哈爾濱姥姥家串門,在姥姥家求人做了套軍裝,又按舅舅的通訊地址找到部隊,賴在招待所就是不走,幫著喂豬、做飯、刷碗、挑水、洗床單……她說死也不回去了。還有幾個像她這樣的小夥子也都賴在招待所呢。

“每天吃飯咋辦?”我樂極了,掩飾不住樂勁兒問。

“在招待所。”

“讓嗎?”

“買。”

她一說到買字,吳勇神經病似的突然跑了,自從來部隊還沒見他跑過。我又問楊燁:“錢呢?”

“帶了點。其實那幾個兵也沒收我錢。所長說了,我天天幹活,也不算白吃!”

“他們知道你舅舅嗎?”

“憑啥讓人家知道這個,‘走後門’革命可恥!”

“你舅舅忍心看你遭罪?”

“我可沒感到遭罪,大家都拿我當紅衛兵看待,比在學校挨罵強多了!”

我殘缺的心立時感到了圓滿。

吳勇給楊燁買來一帽兜蘋果,楊燁不要,我和吳勇執意讓她收下,她才用手絹包了一半說:“還沒當上兵就吃蘋果,讓人看著該說不艱苦奮鬥了,我給炊事員們留著。”

“那給你點錢吧,我從家裏帶了些錢。”吳勇伸手掏錢,撲了空,他忘了戰士的衣服是沒有下兜的,又把手伸進胸前的小兜,掏出一張拾元的錢來給楊燁。十元,當時對於我們不啻是一筆巨款。

楊燁說:“算我借的,到時還你。”

“那得帶利息,十元還百元!”吳勇有心思說笑話了,腰腿肯定疼得輕了。

我一分錢也沒從家裏帶,兜裏隻剩三元花剩的津貼費,也掏給楊燁,她接了:“也放高利貸嗎?”

我不希望她同我開玩笑,我一向覺得最要好的人該是用最深沉的眼神和話語交往的,我笨拙地說:“你說了算。”

“用不用我們每天來幫你挑豬食?”吳勇問。

“我幫人家,你們再幫我,幫倒忙。不用!”她用眼光撫弄著錢,“有機會把你們學了些啥給我講講。”

我點頭。吳勇說:“那當然。過去我們是同學,現在是同誌了,同甘共苦!”

我一下又重溫起楊燁關於同誌的解釋。“你倆咋知道我在這兒?”

我說是陪吳勇看病路過,她問吳勇:“剛才還跑著買蘋果,啥病?”

吳勇喝了酒樣興奮:“剛進山溝腰腿疼了幾天,針灸好了點,你看,好多了!”

“那也要注意,我媽常說腰腿疼最難治。”她說,“喂完豬還得洗床單,我得回去忙了。等批準當兵了再去看你們!”

她挑著桶走了,匆匆而堅定的腳步踩著我的心弦,一支朦朦朧朧的旋像要誕生。

吳勇忽然喊她:“楊燁,你住哪屋?”

她回頭擺擺手:“暫時保密,等你們下連後再告訴。”

她走進招待所大院。我問吳勇:“你說她能當上兵嗎?”

吳勇竟像訓練似的拔了幾個正步,滴溜一個向後轉走:“一定能!‘重在表現’。隻要她用愚公精神表現不止,肯定能感動上帝,何況這個上帝不是別人,是她親舅舅。”他攀著我的肩跳了個高,“我們也得重在表現!”

吳勇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扯起我的袖子往山上跑,“爬爬山,也治腿疼!”

吳勇拉我順一條小路跑上山。我們這是頭一回上山。我真後悔沒早點上山頂看看。站在山頂,心開四麵窗口,身迎八麵來風,像跳進廣闊無邊的清涼波海裏了,舒服而又豪爽。大海就和營房隔著幾座山,原來冬天的大海是不凍的。明晃晃的海和天仿佛彼此不分,隱約可見水上船隻。在營房看山時覺得是峰,山頂側看是一道道大嶺,崖穀間還散落著一些小片營房,那是師直屬的某些連隊。從軍橋和橋下的河變得那麽細小,像一條白線上爬了隻綠甲蟲。

吳勇望著小河唱起了“一條大河波浪寬”。這小子一高興歌唱得還真不錯。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梢公的號子,看慣了

船上的白帆

……

心情太好了,我也跟著哼起來。他忽然大聲喊:“看!”

越過大楊樹上的冬青,我看見吳勇手指的紅磚大院裏晾著一片片白色的東西,大概就是招待所洗晾的床單被套吧。真像是一片片船帆,帆叢中有個綠色的小點兒在緩動,是楊燁吧?

“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唱到這句時我把詞省略了,似乎這是一句被批判過的不健康的詞,就是不批判從我嘴裏直唱出去也覺不好意思,可吳勇唱得真切而清楚,比別的句更好聽。我明白,他情緒的變化是因為楊燁。我不唱了。

“喂,唱啊,一回去就不興唱這支歌兒啦!”

我勉強笑笑:“我嗓子不適合唱抒情歌曲!”

“那就唱隊列歌曲!”吳勇像《霓紅燈下的哨兵》中連長那樣打著拍子唱道:“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他唱著向太陽,臉和腳步卻朝著掛有無數白帆似的大院。我說:“太陽在南邊,朝北那不是向招待所了嗎?”

他笑起來,笑聲順著一股鬆散的山風支離破碎向招待所飛去。

經曆不同,教養不同,家庭出身和年齡不同,性格各異的小夥子們像生龍活虎的各種動物在放進公園之前先要訓練一番一樣,我們整天關在新兵連訓練。從敬禮、走步、稱呼、隊列、吃飯、睡覺、打行李,到說話用語全都要訓到一個標準上來,因此既苦又累且笑話百出。由此我也可以按當今的說法把新兵連比喻成“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既是初級階段那些可笑的事就可以理解了,諸如回答指揮員的呼叫不答“到”而說“來了”或“哎”,管排長不叫排長叫“大哥”了,用左手敬禮了,夜間上廁所回來走錯屋上差床了,緊急集合趕不上趟光腳提褲子跟著跑了,行李跑得散花東西掉滿一路了,幾個人因吹牛比家鄉好壞言辭不遜打起來了,偷小東西被捉住“遊院”了,——直到訓得指揮員用極簡單的口令就可以把一盤散沙調動成各種方隊。所以新兵連的每項事都不覺乏味。我的那次感冒很快好了。吳勇也不再說女軍醫一針見血,而到處講她手到病除了。我倆又開始像在學校那樣活躍起來,常一起商量些點子同其它排競爭。

那時的競爭主要出於榮譽心和風頭主義,不像後些年的新兵明爭暗鬥為的是當司機當技術工人什麽的,那時我們得常學毛主席“有些同誌鄙薄技術工作,以為不足道,以為無出路”的教導呢。分到師直的新兵是從三個地方來的。哈爾濱的一個排,撫順的一個排,還有我們學校的一個排,每排六七個班就跟一個小連隊差不多了,所以一個新兵連就等於三個連隊的人數。排以上幹部是由部隊幹部或班長擔任。班長和比正規連隊臨時多設的副排長由新兵擔任。我和吳勇都是我們排的班長兼副排長。盡管連裏一再強調不許鬧派性和地方性,三個排無形中還是形成三國鼎立局勢。青年人的榮譽感和爭強好勝心時時都要有個具體內容的。當時的具體內容就是,哪件事都不能落在那兩個排後麵,從連長指導員嘴裏說出的名次應當是,我們排總第一。隊列紀律投彈射擊等我們第一不必說了,就說最見水平的文藝節目比賽吧。

我親自動筆寫了一個荒誕現實劇《英雄來到我們排》。董存瑞、歐陽海、雷鋒、羅盛教、李文忠等最有名的烈士被扮成角色來到我們排直接和新兵對話。新兵們提的問題當然都是最關心最迫切的,而每個烈士都使用自己家鄉的口音,效果極棒。一個新兵模仿山東腔調皮地問董存瑞:“我說老董大哥,你說,現在也不打仗,我們上哪學你堵槍眼的英雄行為去?”董存瑞則用他家鄉口音說:“不打仗還不好嗎?不打仗天下太平老百姓享福!可是你想,能總不打仗嘛,所以要加強訓練,常備不懈嘛。再說,你看看人家歐陽海、劉英俊,和平年代不也當了英雄?”董存瑞拉過歐陽海和劉英俊。

又一個新兵學遼寧錦州口音問三位:“我說歐陽大哥和劉大哥,你們說,這驚馬不好遇呀,遇不上怎麽成英雄?”

歐陽海用慢腔長尾音的廣東話回答:“小同誌呀,我首先糾正你一個錯誤,咱們部隊有規定,不能像在家鄉稱兄道弟的,要叫名字或職務。這些小事也要認真對待,軍人了嘛!”小個子的歐陽海蹺著腳拍了拍大高個新兵,“小同誌呀,遇不著驚車驚馬不就省得死了嘛!你說我和劉英俊,要沒遇上驚馬,今天不還活著嘛,說不定當你們的師長政委哩。你看雷鋒同誌,啥子險情沒遇上,淨幹普通小事了,毛主席親筆題詞表揚他,全世界都知道。你看我們,攔驚馬撞死了不是照樣不如幹平凡小事的雷鋒名氣大?”他問雷鋒:“你說呢,雷鋒?”

雷鋒則用跟毛主席一樣的湖南口音:“我不是跟你一樣,也死了嗎?”

這時我扮演的一個新兵高聲朗誦道:“不,英雄們,你們沒有死,沒有死!”

全排同誌齊聲合誦:“沒有死!沒有死!沒有死!”

“我是活著的雷鋒!”

“我是活著的歐陽海!”

“我是活著的劉英俊!”

“我是活著……”

這個節目一時成了指導員逢會必講逢人必提的話題,“我們要像二排節目演的那樣——”

我們二排在幫廚、挑水、打掃廁所、掃院子……做好事方麵也占領先地位,一是我帶頭作用強,二是其它兩個排都是大城市兵,體力勞動方麵的吃苦能力不如我們。還有,吳勇在全新兵連獨一無二地寫了份入黨申請書,其中有句話,“把毛澤東思想溶化在血液中”,也成了指導員的一個“言必稱”。“我們要把二排吳勇這句話當作一個口號喊出去——把毛澤東思想溶化在血液中。”不幾天軍區報紙上出現了跟這相同的口號,但比這又多了半句——“落實在行動上”。吳勇乘勝前進,配合這句口號搞了一套隊列口號,指揮員每下一個口令,大家作隊列動作的同時呼一句相應的口號:

立正——

立場堅定!

向右看齊——

打倒劉少奇!

向前看——

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

向左轉——

前途光輝燦爛!

向右轉——

批臭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

齊步走——

鬥私批修!

向後轉——

埋葬帝修反

……

這套隊列口號馬上推廣全連,由吳勇他們班示範表演,果然增加隊列氣勢。雖然哈爾濱排把原來開展的“一幫一,一對紅”活動發展為“一幫一,一對忠”被全連推廣;撫順排在全連緊急集合時全沒帶牙具,但每人都帶了毛選四卷,他們說“牙可以一天不刷,臉可以一天不洗,毛主席著作不能一天不學”。這也在全連受到表揚,但聲勢和規模終不如我們二排大,所以我們排在鼎立競爭中始終占優勢。

但這種優勢得靠每天十二分努力才能保持,我們必須時時轉動那顆大腦。

一天,吳勇忽然拿著一支花針頭悄悄問我:“能不能想法在針頭上磨個小眼兒呢?”那神秘的口氣無異於同我商量一項重大的新式武器改革。

我拿過針頭看了看,知道他肯定又想出了新點子,但不知究竟。“磨眼?給針!幹什麽呀?”

他吱吱唔唔不肯告訴我具體。

“磨出眼,穿上線,就能繡東西,你大串聯時沒看過南方的民間刺繡嗎?”

“大串聯你天南海北跑個遍,我不是光用腳丈量地球了嘛,丈量到北京就被攆回老家去了,上哪兒看南方刺繡。”

“反正能行,想法弄眼兒是了。”

“你想繡什麽東西?”

“隨便繡什麽都行。”

“隨便兒?你小子可不是隨便。”

“是隨便,真是隨便!”

“那我可要搶先發布一條消息嘍,我想試驗在挎包上繡毛主席像!”

“我正要繡毛主席像呢!針頭都要來了,發明權是我的!”

“小心眼智多星,還隨便繡啥都行呢,我猜你就不是隨便繡啥。針頭是‘一針見血’給的吧?你給她領導寫了表揚信,沒給她個人寫封什麽信?”我連說帶笑裝得無所謂,其實說得很開心。他不是不知我和楊燁的關係,他不應該不考慮到我的存在而對楊燁過分熱情。他好像怕我把關於“一針見血”的話傳給楊燁,連說:“沒的事兒,沒的事兒,堂堂智多星哪肯給‘一針見血’寫信!”

我並沒心思破他這種小案子,“幹脆把這設想跟連長、指導員說說,叫全連一齊想想辦法!”

“不不不,眼瞅要下正規連隊了,弄半道上帶各連去算誰的?”

我忽然想到排長是軍械修理所的技工班長,“讓排長拿修理所去試試,差不多行!”

“算了,算了,以後再說。”

老兵說,紅星是一顆心,領章是兩隻眼,新兵非得戴上領章帽徽以後,才能像畫龍點睛一樣顯出軍人的神氣。

我找不出一個準確的詞句來形容發領章帽徽時的心情,隻是全身心地品味著老兵的話,用鋼筆小心翼翼在領章背麵填寫姓名:柳直 血型:O 部隊代號……填完,全連集合在大食堂裏,由指導員講明領章帽徽的含義。他的話像詩句一樣,把我的心情全說出來了。

“……紅五星象征著秋收起義的星星之火,紅領章就是‘八·一’南昌起義的紅旗。秋收起義和南昌起義的兩支革命武裝,在井風山會師,建立了中國工農紅軍。人民解放軍是由紅軍發展壯大而來。從戴上鮮紅的領章和帽徽起,你們才真正屬於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員啦。你們應該時刻想到,帽徽和領章是幾代烈士們的鮮血所染成,今後,戴著它,說每一句話做每一件事的時候都要想到,是否玷汙了她,是否為她增添了光彩。同時,為了保持她的顏色,在需要的時候,我們要勇於流血犧牲……”

指導員親自穿針引線用他粗糙的真正男人的手教我們一針針把領章帽徽釘好。那是入伍後第一次使用針線啊,在家所穿的破舊東西全都換成嶄新嶄新的了,沒有絲毫舊物可以縫補,所以第一次穿針引線便在記憶中留下了寥寥幾筆卻永難磨滅的印痕。二百多個新兵集體做著這個屬於自己的第一次,紅線在靈巧的拙笨的和不靈巧也不拙笨的手中扯動。男人手中線,紅色的,幾百條,像在一片綠林中閃射,滿屋紅線閃閃,如果那情景中沒有詩意的話,世界上就不存在詩意了。

真是的,戴上領章帽徽在軍容鏡前一照,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就連我這麽個相貌極其平常的人也像又多了一個靈魂。老兵說得太對了,領章帽徽是軍人的點睛之筆,這一點,神透了。

宣誓後又讓我們參加了一次追悼會。死者是炮團的一個連長。炮團剛從抗美援越戰場回來,連長就是撤離前犧牲的,說他因為掩護越南老鄉被敵機用槍彈射中。這就使我們的誓詞具體而生動了,革命烈士就在我們師,我們怎能不踏著他的血跡前進啊!

我把指導員的話和誓詞都記在日記上了。記完連夜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全體同學。一封給弟弟妹妹(沒有帶上爸爸的名字)。寫完還覺得該去看看楊燁,我戴上領章了,她還在喂豬呢。

晚飯後自由活動,我請了假說去招待所看老鄉。

不想招待所住滿了開會的人。打聽招待所的人都說楊燁被攆回家去了。我一下急了,她咋悄悄就走啦,被攆回去她該多難過。一個娃娃臉四川戰士見我急得要哭,偷偷問我:“楊燁是你啥子人?”

“同學。”

“不是一般同學吧,看你的眼睛。”

我擦把眼睛:“要好的同學!”

“她是被攆走了,招待所給買的車票,所長親自送走的。不過當晚又跑回來了,誰都不知道。”

他指指師機關的大禮堂:“她躲在舞台後邊,化妝室,過幾天可能換地方。”他又囑咐我一定別聲張才走。

白天開追悼會的禮堂晚上莊嚴肅穆得怕人。我悄悄從旁邊小門摸進去,一股深深的涼氣撲上臉,黑咕隆咚好似進了一片墓地。我連過道也摸不清,加上陰森得讓我毛發直豎,便退出來,回去找盒火柴再次摸進去。走幾步劃一根火柴,一根接一根劃到舞台前。

白天開追悼會印象太深,帶黑框的烈士遺像和雪白雪白的花圈像版畫刻印在眼裏,黑暗中瞅哪兒都是遺像和花圈,連哀樂聲也像刻在耳膜上了,嗚嗚隆隆響個不止,同時又覺著有具與烈士靈魂不相幹的屍體在黑暗中。烈士的靈魂是高尚的,屍體卻鬼一樣怕人。

半盒火柴快要用完了,終於發現舞台後邊一線弱光。我貓似的輕輕走過去,劃根火柴一照,上麵正寫著化妝室幾個字。我像後麵有個追鬼似的慌忙敲門。燈光忽然熄了,並且沒人應聲。我心兒突突地叫道:“楊燁,我是柳直!”

門開了,楊燁擎著一支蠟燭探出頭來,我這才心石落地,身後的追鬼逃跑了。

楊燁見隻我一人稍定了定神問:“你咋知道的?”

一時我以為眼睛發生了幻覺:屋角那一堆雪白雪白蓬鬆刺眼的是花圈嗎?暖氣片旁渾圓、橢圓、貼著黑字白條的是花圈嗎?地下那些像棉桃穿成圓串、一個壓一個的是花圈嗎?用手一觸,嚓嚓啦啦響,並非幻覺,都是花圈。

十多個大花圈鋪成一個地鋪,上麵放著一床招待所的被褥和一件軍大衣,還有一本《歐陽海之歌》。當時這是青年中流傳最廣的書,顯然她正秉燭夜讀。

當時我一陣幼稚的衝動在心裏默誦出幾句詩來:啊,花圈鋪就的棉床,替父從軍十二載的花木蘭將軍睡過嗎?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劉胡蘭睡過嗎?我的同誌,楊燁就睡在這裏,秉燭夜讀一本英雄的故事……

“你……不怕嗎?”

“怕有啥法!”她摸弄著紅燭,“怕的時候我就自己對自己說,別怕別怕,紅衛兵怕革命烈士,馬克思知道了會笑話說中國革命簡直是笑話。何況,烈士連死都不怕,我為什麽要怕烈士的花圈呢?”

這個道理誰都懂得,可直到今天,一般的中國人哪有夜間不恐懼屍體的呢,哪怕是最偉大最和藹可親的導師的遺體!我說:“你可真行!”

“還行呢,一點響動就摸一遍枕頭下的刀!”

“你有刀?”

“招待所那個娃娃兵借給我的菜刀。”她故意往輕鬆裏說著,“招待所有人給當炊事員,電影隊有人給當警衛員,還有人給當保密員,簡直是首長待遇!”

一聽有這麽多人暗中關心她我本該感到寬慰才對,可真不像話,竟醋絲絲的問吳勇來沒來過。她說沒有,我才把帶給她的領章帽徽掏出來,“我來給你送這個!”

她接過去心愛地看著。那時多少年輕人眼中一副嶄新的領章帽徽比珍珠瑪瑙都要寶貴。她撫摸著,正麵背麵都仔細看過了,又看看我頭上領上戴的。“多餘的嗎?”

“每人發兩套,這是往另一套軍裝上釘的,先給你,我換著用一副就行!”

她又看了幾眼還給我:“你用吧,以後我自己會有的!”

我又遞給她:“這是我給你的!”

“給我啥用,又不能讓我戴?”

“揣著,灰心泄氣時看一眼。”

她接過去了,深深看我一眼。我從那深深的一眼裏閃電般重溫了以往的生活,尤其她說的那句話:“我要是個男的多好,我們就可以總在一起了!”是的,她要是個男的或我是個女的多好,我們就可以隨隨便便在一起了。她既已接了領章表示收下了,我便不知再該說什麽話,似乎辦完了這件具體事就該走了,再磨蹭下去會給她壞印象似的。我說:“沒啥事了,我走了。”

“離吹就寢號還有一會兒,坐一會再走吧,我可以少害怕一會兒!”

她不經意說:“吳勇拿來的,他叫我試試行不行!”

“你不說他不知這兒嗎?”

“來這兒之前拿的。”

這小子自己偷偷來過了,我心裏又掠過一絲別樣的感覺,雖然我也是自己偷偷來的。

她也在鋪的另一頭坐下了,把紅五星放在手心看了一會問我:“你說這像什麽?”

五角星在燭光下射出幾條紅紅的光芒。白天往棉帽上釘時我就想過了,端端正正,鮮紅光亮,應該像老兵們說的,一顆紅心。我說:“像戰士的心!”

她又眯起眼細看了一會,輕輕說:“我手裏這顆呢?”

“這顆?不也是一樣的嗎?”

“這顆是你的!”

“我的怎麽啦?”

“我咋知道你的怎麽啦?”她嗔怪地瞅著我。

我想了一會,心忽然跳得激烈了,她是說這顆五角星像我的心嗎?當然像我的心,可是我不好意思在嘴上說出,慌忙把話岔到領章上:“這上麵還得填姓名、部隊代號、血型!”

她瞅我一眼,把領章翻到背麵看了一會兒:“你給我填吧,你的字好看,好久沒看到你的字了。”

我緊張侷促又十分高興地接過來放在膝蓋上要動筆,她又叫住我。她平時朦朧深邃不可測的眼睛在跳耀的燭光前烏亮烏亮一閃一閃的。“咱倆打個賭,你能猜著我讓你咋填的話,你要啥我給啥!”

“你能有啥好東西?”

“除了沒有領章帽徽,哪樣東西不比你強?”

“猜猜看吧,我可不要你東西。”

“不要東西就不讓你猜了。”

“猜不著哪?”

“能猜著。”

我看著領章背麵用心揣猜起來。她像怕我猜錯似的用眼光啟發我、誘導我,甚至想偷偷變成一個什麽精靈鑽到我的腦子裏撥動那根記憶的神經。活潑變換的眼神像在為我放一部參考資料影片,希望我能把這道難題答對。我從那眼神裏看到了過去許許多多鏡頭,我們心靈又全部溝通了,仿佛天上人間就化妝室這麽大,絕不存在其它人了。當我的眼光承受不住複雜的力量移開她落在血型那一空格時,答案忽然出現了,肯定不會錯的,我變得孩子樣的欣喜:“猜著了,你給啥吧?”

她好像特別擔心我猜不對,再一次叮囑:“一定有把握了再說!”

我把握十足地用俄語說了一句,“楊燁O型血!”我們俄語課本有篇白求恩給病人輸血的故事,學那課時我寫了首順口溜式的詩——“O型血無私,我有無私血,待到灑血時,必定為祖國。”被楊燁看見翻譯成俄語,她俄語成績最好,新年晚會上她就是用俄語朗誦的這首詩。

我也為自己猜對而激動了。“你給啥我要啥!”“不,你要啥我給啥!”

“你給啥我要啥!”

僵持一會,我說:“我想要我給你的東西,但你現在還沒有!”

“你給我的哪樣東西?”

“在你手裏。”

“紅五星?”

“你現在有嗎?”

“我問你,你說過紅五星像什麽?”

“像戰士的心!”

“你不是說過,在你心中,我已是戰士了嗎?”

我不作聲望著她,默認了。

“那你能說我沒有戰士的心嗎?”

她的……心……給我……我說不出話來了,她的心給我一百顆我會嫌多嗎?可這不是情話嗎?她的眼神叫我發抖了。

“你能說你要的東西我沒有嗎?你……要……”

要是現在,我早說出我要說的話了,何止是說,肯定已采取行動將她的心拿過來了,還不好拿嗎,將裝著心的完整身體牢牢一抓……可那時我要這樣做,也就不是那時了,我也就不是我而是個——流氓嗎?

我舌頭硬得費好大勁兒彎過彎來。“指導員說,從戴上紅五星起,就正式成……成為解放……軍的……一員了,應該時刻想……想到紅五星是烈士鮮血……”

“烈士鮮血所染成……這誰還不知道。”她生氣了“我是問你,我給的東西你要不要?”

我艱難地張開嘴,發音卻又弱又含混,連我自己都聽不清,那麽簡單一個“要”字怎麽也不肯輕易走出來。楊燁期待的眼裏既像藏有一團歡樂的火,又像汪有一囊難過的水,而且馬上就可以由於我的回答而衝出火或是水來。我終於用最大力氣從嘴裏趕出那個羞羞答答的要字。

她正要說什麽,禮堂過道有腳步聲和說話聲傳來,我倆都嚇得一時不作聲了。燭光也跟我們嚇得直抖。楊燁用手我用身子擋住燈光,我倆屏住呼吸傾耳細聽,越聽呼吸越緊張,鼻孔呼嘩呼嘩的氣流吹得燭火一彎一扭的。腳步聲偏偏往我們這兒來了。我心跳得快把胸口撞破了,楊燁肯定也是這樣。她噗地將蠟燭吹滅,我倆立即進入黑暗,像進入夢境一般。我發抖著問:“咋辦?”

她也聲音發抖,極小聲說:“別動,別弄出響聲來,我把門閂上!”

她悄無聲響閂了門,回身抓住我手。我的心跳更加劇烈,也感覺到她的血管在跳,呼吸聲都像風雷一樣驚心動魄。我真後悔為什麽沒叫吳勇一起來,三個人在場,即使被發現也好解釋,可是現在,就我們倆,一男一女,深更半夜,在秘密的黑屋子裏,被人堵住,就算渾身每個汗孔都是嘴也分辯不清的,一旦傳出去,她更當不成兵,我也許被退回去或受個什麽處分,雖然我們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隻是驚嚇中她忽然抓住我的手在壯膽。

“招呼她,說我來了。”來人在說話,聲音有些耳熟。

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小楊,主任來看你!”

楊燁用比蚊子飛動還要細小的聲音說:“是我舅舅!”她舅舅是師政治部副主任,接兵團團長是臨時職務。若是他……還可以解釋,但是……但是……畢竟他也不太了解我……我想藏起來。這時,嗤啦一聲,楊燁劃著火柴點燃蠟燭,她臉都嚇白了。我肯定也好不了。

她去開門。我的心懸得繩勒一樣緊張,等待門開後的結果。

門開了。一束罩子似的手電光罩住燭火,一張漫網似的燭光網住手電光。八隻眼睛借著自己的光亮看見了對方。楊燁的舅舅和一個放映員站在門前,顯然我的存在使他們十分意外。靜默了半分多鍾,大概是看我,思考我為什麽此時此刻在這裏。

“我讓他來幫我收拾一下屋子。”楊燁鎮靜下來:“有事嗎?”她看著舅舅卻沒稱呼出口,她和舅舅都不想讓人知道這層關係,大概除我和吳勇沒誰知道。

她舅舅把放映員打發走了。

乘舅舅還沒說明來意,楊燁以攻為守說:“舅,你來攆我嗎?”

她舅舅先沒回答她,而對我說:“你是戰士了這樣子,和女同誌在一起要三人以上這樣子!”

我確實不知和女同誌在一起需三人以上,指導員隻在講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時強調過第七條尤其要注意。

他又說楊燁:“你既然明白我來幹什麽這樣子,就不該叫我為難這樣子。出了事滿城風雨這樣子不是?知道是我外甥女這樣子,影響更壞不是這樣子?叫我怎麽工作這樣子?”

在舅舅麵前楊燁不怕了:“就是怕影響你,我才沒找你走後門,沒人知道你是我舅舅!”

“知不知道反正是這樣子,我得替你負責這樣子!”

“負責就該幫我創造條件,早點當上兵!”

“你爺是走資派這樣子,我有什麽辦法這樣子?”

“我姥爺還是曆史反革命呢,興反革命的兒子當首長,就不興‘走資派’的女兒當兵啊!”

她舅舅火了:“我和反革命階級打過仗這樣子,你能和我比嗎這樣子?”

楊燁也火了:“我和走資派鬥過爭,我是紅衛兵!”

“簡直是兒戲這樣子!”她舅舅氣得哭笑不得原地踱了一圈,無可奈何指著花圈說:“一個女孩這樣子,哪能行這樣子?有個好歹怎麽交待這樣子?”

我替楊燁求情:“首長,你就幫她說句話吧!”

“你們想怎麽的就怎麽的這樣子,光知道自己痛快這樣子,話是那麽好說的嗎這樣子?收了你個不合格的這樣子,還能再收一個嗎這樣子?還是女的這樣子!”

“你小時候為啥非要當兵?哭哭啼啼別人不也不理解嗎?”

“你是女孩這樣子!”

“紅軍長征還有女的呢!”

她舅舅差不多是哀求了:“你們哪!你們哪!真拿你們沒辦法這樣子。先回去不行嗎這樣子?等你爸有了結論這樣子,我一定幫你當兵這樣子!”

楊燁哭了,有聲有淚的,我認識她以來第一回見她哭。“當不上就先不當,在這喂豬也比回去閑呆挨罵強!”

眼淚最是軟化劑了,她舅舅被她哭軟了:“那就到家去住這樣子,住這不行這樣子!”

楊燁越發嘴硬:“我不去,我知道,明天會就結束,我還回招待所!”

她舅舅畢竟是首長,懂得怎樣治理年輕人,他突然吼道:“在部隊就得守紀律這樣子!搞紅衛兵戰術不行這樣子!這些個花圈,失了火,說你走資派女兒破壞無產階級專政柱石這樣子!槍斃你這樣子!”他吼得好凶,“我命令你跟我走這樣子!”

楊燁隻好走了。我心裏七上八下溜回新兵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