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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趙州橋與盧溝橋是中國石拱橋的典範。那麽,眼前的這一座龍腦橋便是中國石板梁橋的無與倫比的傑作。

建在四川瀘縣九曲溪上的龍腦橋,共有十三孔十二個橋墩,連兩旁的泊岸,共有十四個橋墩。在這些厚重的橋墩之上,架設有石梁十三道。每一道由兩塊石板拚合。這些石梁每塊大約長三點六米,寬約一米,厚約六十厘米,重六噸左右。整座橋長五十四米。

這座橋向世人展示的魅力,在於它中間的八座橋墩。八個橋墩的墩首上,共雕了四條龍、兩隻麒麟、一隻獅子和一頭大象。

四條龍居於橋的中部。兩邊分別是大象、獅子,兩頭各蹲踞著一隻麒麟。在中國,龍是一種民族的圖騰。而象、獅子與麒麟則是民間喜愛的瑞獸。將這四種吉祥的龍獸放在一起,反映了當年造橋人對太平盛世的向往以及對神祇蒼生的啟示。

在夕陽下,或者在霏霏細雨中,我們看見這些采用圓雕手法的龍頭與獸頭,均迎著水波流來的方向,傲然地展示著各自的英雄姿態。你看那隻腳踏繡球的獅子,收斂了巨大的力量,仿佛要撲出去,卻蹲了下來,含笑望著在腳下流過的波浪;那頭大象,彎曲著它的長鼻,悠閑地飲水河中,看它大耳下垂一副悠閑的樣子,憨厚中又顯露出某種不容褻瀆的威嚴;還有那對麒麟,一隻嘴銜綬帶,一隻口吐玉書,它傳達了中國人對智慧與尊嚴的理解。最令人震撼的,是中間的四個龍頭,它們高拔於群獸,顯示出“一覽眾山小”的至尊地位和“一口吸盡西江水”的無遠弗屆的威力。最中間的這隻龍頭頂部,刻了一個王字。可以斷言,它是這八隻龍獸的首領,隻見它的嘴中含了一個大圓石球。據當地人講,平常,這枚石球臥於口中一動不動,設若洪水暴發,波濤灌進龍嘴,這枚石球就會快速地旋轉起來,發出嗚嗚的響聲,遠遠聽起來,像是龍的怒吼。

欣賞龍腦橋的雕塑,不但能夠激發我們視覺感官的狂歡,同時還感到凝固的音樂滲透到我們的內心。這些雕塑所保留的昂揚奮發的精神狀態,至今仍然讓我們震撼。

據考證,龍腦橋誕生於大明王朝的洪武時期,即1368—1398年這段時間內。瀘縣境內,在曆史上曾擁有五百餘座龍橋,至今尚有一百四十餘座,橫跨在各道溪流之上。

在人類的中世紀,在這個遠離通都大邑的西南偏僻的地方,為什麽建造了如此眾多的龍橋呢?翻遍史書,均無記載,這的確是一個難解的曆史之謎。

位於四川盆地南端的瀘縣,古稱江陽。它建縣於公元前135年,是一個有著兩千多年曆史的古縣。《水經注》說:“江陽縣枕帶雙流,據江、洛會也。”江,指的是長江,洛,指的是長江的支流沱江。兩江匯流之後,古人稱之為瀘水。江之南為陰,江之北為陽。這座古縣在長江之北,這是稱它為江陽的理由。後來改為瀘縣的理由則是因為瀘水的緣故。

瀘縣位於雲、貴、川、渝要衝,在漫長的曆史中,它始終是一個軍事要塞。曆代王朝的統治者,都會在這裏駐紮重兵,用以控製“西南諸夷”的造反與騷亂。在今天,瀘縣屬於遠離邊境的內陸地區。但是,在明代之前,它卻始終是控扼西南的前線。這一點,在明代李東陽的《瀘縣修城碑記》中有明確的記載:

瀘為蜀名州。當雲、貴要地。南接大壩諸夷,犬牙相入。古者設險守國,王公所同。況邊疆之域,要害之區,苟非崇墉峭塹固壘深溝,何以控扼險隘。國初建一衛三所,置城池,宿官兵,以控製之。

衛與所,均為明朝的軍事建製。一衛約有四千五百名軍士,一所約有一千二百人。在李東陽寫作此文時的弘治時期,明朝全國人口約有六千萬人。比當今四川一省的八千萬人口還少了兩千萬。可是,在瀘縣一地的駐軍,卻高達八千餘人。放一支如此龐大的官軍在這裏,誠如李東陽所說,因為這裏是控扼諸夷的邊疆。

古之軍事要衝,因為迫於戰爭的威脅,很難成為文化發達之地。事實上,自西漢建元六年設縣以來,一直到北宋,瀘縣幾乎沒有任何值得記載的古跡。其間,在漫長的一千多年的歲月中,黃河兩岸的中原以及長江中下遊地區,早已經曆了多次宗教的狂歡與藝術的興盛,為我們留下了數以萬計的不同類型的勝地。無論是飛簷鬥拱,還是暮鼓梵鍾,是青蒼的塔影還是縹緲的風鈴,都讓我們感受到一個民族的接近神祇的虔誠和品享生活的智慧。但是,此一時期的瀘縣,似乎成了一塊被藝術遺棄的土地。軍事家與藝術家不可能在同一種條件下誕生。布滿鹿岩的要塞傳出的是號角而非洞簫。這應該是瀘縣長期淪為藝術荒地的原因。可是,為什麽到了明代,瀘縣卻大批湧出龍腦橋這樣的石雕藝術的傑作呢?

如果說,在公元5世紀前,中國沒有誕生過一件真正的石雕藝術作品,那麽,從5世紀開始,隨著印度佛教的傳入,中國北方的石雕幾乎形成了一股洶湧的浪潮。從石窟中的佛像到墓道上的翁仲,我們讀到了中國人思想的變遷與對生與死的深思。

在中原的石雕藝術進入休眠的公元14世紀,以龍橋為代表的瀘縣石雕卻開始進入它的全盛期,它們究竟是土著的居民對中原藝術的模仿呢,還是中原的石雕工匠們因為某種不可知的原因來到了這裏?

2000年以來,瀘縣發生了多起古墓盜掘事件,引起有關方麵的注意。2002年的9月,瀘縣文物局對縣內三處已暴露的六座石室墓進行搶救性發掘,出土了八十五件各類精美的石刻。當年,這一考古成果被列為全國二十三個重大考古發現之一。隨著深入的普查,文物部門發覺瀘縣有一個數量龐大的南宋墓群,在已開掘的十幾座南宋墓中,幾乎全部都有著精美的石刻。這個發現引起了考古學界、曆史學界、美術界、建築學界、宗教界等各個方麵專家的高度關注。2005年,瀘縣宋墓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翻開1928年編纂的《瀘縣誌》,無論是對南宋的墓葬還是對明清的龍橋,均沒有作詳細的記載。關於宋墓,隻記載了兩處。一為宋瀘南詩老史扶墓,注名墓地為白勞原,已不可考。二為宋楊隱君子墓,在龍溪之南插旗山下。如今已發掘的十幾座南宋墓中,並不包括這兩座。關於龍橋,則更是完全沒有記載。縣誌中《津梁》條目下,隻是簡單地記錄了瀘縣境內二十八條溪河上的二百三十七座橋梁,至於這些橋梁的造型與雕刻藝術,卻沒有隻字片語的闡述。甚至已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龍腦橋,也僅僅隻是記下一個名字,淹沒在眾多的橋名之中。

在《瀘縣誌》中,我們找不到任何瀘縣石雕的記載。或許,當時的修誌者,並不覺得這些龍橋石雕是國家級的藝術瑰寶,而藏於那麽多南宋墓室中的石刻,因為沉埋於地下,更不為修誌者所知。

但是,引起我們興趣的是,為何在南宋,瀘縣會有那麽多不為世人所知的規製豪華的墓室呢?墓室中的石刻,為我們打開了一個無比豐富的石刻藝術博物館。

西方學者認為:陵寢雕刻隨著中國的強大而興盛,隨著中國的衰落而萎縮。在南宋,盡管中國南北分裂,是民族的萎縮期,但那時的瀘縣,卻是陵寢雕刻的興盛期,是一種什麽樣的機緣,造成了瀘縣的這一種奇跡呢?

隨著金兵入侵,北宋南渡,中原的士族紛紛逃離故鄉,在廣大的南方重新尋找定居之地。當時的瀘縣,一定有不少北方的貴族遷居於此,他們不但帶來了痛苦和憂患,也帶來了中原先進的文化與精湛的藝術。

生而不能返家,死後在墓室中通過石刻再現故鄉的生活,這應該是瀘縣南宋墓室大量出現的原因。那麽,南宋墓室的石刻與明朝龍橋究竟有何關聯呢?它們藝術的紐帶隻有一個字:龍。

瀘縣宋墓石刻豐富多彩,幾乎可稱之為宋代民俗生活的百科全書,其中引人注目的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四靈造像。石刻中的青龍,身段頎長矯健,沒有一條龍是蜷縮的,它們盡量舒展壯美的身軀,即便是石刻中的白虎,有不少也是虎頭龍身,在幽冥的蒼穹中展現雄健的力量。

龍,作為中國人想象出來的一種圖騰,既非山林之獸,也不是天空的禽鳥。在遠古生民的意識裏,龍是世界的主宰,它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既能潛藏於深淵,也可翱翔於九天。漢朝之後,國家的統治者開始強化“君權神授”的觀點,於是,龍成了皇帝的代稱。由此,龍在中國人的意識中,變得更加神聖。

當北宋南渡,北中國落入大金國的版圖,流寓南方的中原貴族目睹山河易主,國土分裂的局麵,內心的創痛難以言表。陸遊的絕命詩“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所表達的沉痛的希望,代表了他們的心聲。於是,他們開始大量地雕刻龍,以此表達希望國家正統的皇權能夠早日回到中原的心情。這是南宋墓室中龍刻的價值和個性,也應該是它的起因。

關於瀘縣龍文化的起源,當地人還有另外的說法。瀘縣的雨壇鎮,地處川渝交界的崇山峻嶺之中。這裏交通閉塞,水源匱乏。當地農民屢受旱災折磨,他們經常設壇求雨,求雨最大的儀式就是舞龍。

當地人將常見的舞龍稱為龍舞。兩個字這麽一顛倒,意義就大有區別。舞龍的主體是人,而龍舞的主體是龍。據傳說,古時候,有一位姓羅的農民第一次用稻草紮製了一條“草把龍”求雨,當天夜裏便大雨傾盆。從此,龍舞引雨便成了雨壇鎮的風俗。草把龍易於製作,一般是一至兩人手握長約五十厘米左右的草把龍表演。到後來,草把龍派生出火龍、板凳龍、水龍等樣式。羅氏家族也就變成了龍舞的傳人。隨著簡陋的草把龍逐漸被淘汰,人們開始用竹篾編出龍骨,用布料作龍衣,並特別注重龍頭的製作,這樣使龍的形象更加藝術化。此時,羅氏家族又大膽地將一條龍改為兩條龍,分為龍公龍母,並增加兩個耍寶者,使龍舞更具神秘性與觀賞性。如今,雨壇彩龍已成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龍舞也早已脫離了早期的祈雨儀式,成為瀘縣歡度佳節的一種習俗、一種娛樂。

觀賞雨壇彩龍的表演,我們發現一個有趣的問題,即舞動的彩龍,它們扭動的身軀,與南宋墓刻中的青龍有某種相似之處:既單純又曲折,既豐富又簡練。在蜿蜒與扭動中,揭示東方的靈性;而彩龍的龍頭,與龍腦橋上的龍頭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複雜而又浪漫,誇張而又熱烈,在昂揚與震懾中,彰顯圖騰的威嚴。那麽,南宋墓刻中的青龍與龍腦橋的雕塑以及雨壇彩龍三者之間,存在何種內在的聯係呢?

據說,瀘縣的龍舞起源於唐宋,鼎盛於明清。但是,根據現有的史料,我們認為龍舞的誕生應該與南宋墓刻產生於同一時期。此前,雖然當地的土著居民也普遍尊崇龍的信仰,但是,將之上升為藝術並讓這種信仰與自身的命運緊密相連時,則一定要借助外部的力量。由印第安人的舞蹈演變成風靡全球的迪斯科,由絲綢之路的開通導致了敦煌莫高窟的誕生,都是這方麵的明證。

在南宋,瀘縣的龍文化在地下與民間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大明王朝初期,隨著龍腦橋的建成,瀘縣的龍文化達到了一個極致。

了解到瀘縣龍文化發展史後,我們對龍腦橋的架建不會感到突兀。但是,如果我們得出以下的定義:龍腦橋代表了中國十四世紀石雕藝術的高峰,則仍然不免驚訝,是一種什麽樣的機緣,使得一批偉大的工匠來到這個窮鄉僻壤,精心雕刻出世界的傑作?

龍腦橋的誕生,與北京的明代紫禁城差不多同一時間,龍腦橋可能還要早出二十年左右。可是,將這龍腦橋與故宮天安門前的金水橋相比,它不但毫不遜色,而且更顯得大氣磅礴。

民間藝術與宮廷藝術的分別在於,前者重風俗,後者重風尚。民間藝術率意為之,多有隨意性,宮廷藝術精心製作,往往成為一個時代的典範。龍腦橋的雕刻呈現出某種宮廷藝術的氣象。因此,關於它的誕生,由於存在一些無法解釋的神秘,一些好事者,便附會了一個傳說。

公元1402年,時任燕王的明成祖朱棣率兵打到南京,從侄兒建文皇帝的手中奪取了政權。從此,建文帝下落不明。有人說,建文帝曾避難來到瀘縣某座寺廟中。至今,在瀘縣古城近郊的玉蟾山摩崖石刻上,還刻有建文帝的遺像。但是,根據有限的史料分析,建文帝並未到過瀘縣。作為朱棣一直秘密尋找的要犯,建文帝即使到過瀘縣,也絕不敢露麵,民間也絕不敢明目張膽地為他修建一座龍橋。

從曆史記載來看,龍腦橋在現存的瀘縣龍橋中修建的年代最早,保存得也最為完整。至今,我們瀏覽基本完好無損的龍腦橋上的龍獸雕刻,它們的眼、耳、鼻、眉、須、髯、角、甲、翅和流雲,無一不精致傳神。我們認為,龍腦橋不僅是瀘縣龍橋的極品,也是瀘縣龍橋的發端。由於它宏偉的氣勢與奇特的藝術,早在清代,就已引起外界的關注。1778年,乾隆皇帝曾頒布聖旨:“欽命永寧道瀘州城北九曲河龍腦橋予以保護。”

雖然有人指出,瀘縣龍橋主要建於宋、明、清三個朝代,但無論是從典籍還是從實證中,我們都找不到宋代建設的任何龍橋。現存最早的龍橋,就是這座龍腦橋了。

朱元璋率領的農民起義軍奪取政權之後,元朝的統治者重新回到了蒙古高原。信奉龍圖騰的漢人,幾乎以狂歡的姿態迎接朱元璋的登基。在整個南宋,龍是一種寄托;在元朝,龍已潛隱。大明王朝建立之後,龍又重新在中國人的心靈中飛翔。龍腦橋正是在這樣一種曆史的境況下誕生,它表現出六百多年前中國人的政治情結。

此後,在明代的嘉靖、萬曆時期,清代的康熙、乾隆、嘉慶時期,瀘縣一直在建造著龍橋。最盛時有五百餘座,這些龍橋最長的有一百餘米,最小的僅長一米左右。

修橋築路,盛世之舉。瀘縣的龍橋修建的資金,幾乎全部來自民間。如果不是盛世,地方上的士紳與商人有如此充裕的資本,修築這麽多的龍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明萬曆年間,瀘縣平灘修建了一座太平橋。一位名叫鄧順的人,為此寫了一篇《太平橋記》:

橋去瀘百裏許,地名平灘。東接榮昌,北連大足。而西南達於瀘……

今聖明在上,廟算無遺,撫綏有道。兵氣銷而豐年兆,妖星墜而泰階平。故商旅輻輳,貿易交通,聚五方之人,致百物之精。以與瀘人共遵坦**而賚飾文明。然則斯橋之成,非惟一州之利涉,而實以昭國家之泰寧,邊陲之靜穆……

鄧順的記述,意在告訴世人,一座橋的興建,與國家的命運緊緊相連。國難則橋毀,國興則橋興。

在漫長的歲月裏,瀘縣的龍橋“養在深閨人未識”。進入本世紀之後,它們才漸漸受到人們的關注。不但有很多的旅遊者來到這裏,瀘縣也出現了一些專門研究龍橋,尋訪龍橋的熱心人。像我在瀘縣探訪龍橋時的向導,他的職業本是一名汽車司機,2004年,他忽然迷上了龍橋,短短五年時間,他幾乎踏訪了瀘縣境內的所有龍橋。

走在瀘縣大大小小的龍橋上,我們懷念那些已經遠去的無名的石雕工匠,他們在偏僻的鄉村創造了偉大的藝術,他們是真正的龍的傳人。因為他們,石頭產生了靈性,藝術澆灌了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