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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好讀閑書,本如陶淵明筆下的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但讀得多了,碰到有趣的問題,便隨手記下。數年來,倒也記了不少。冬日下雪,夜來無事,偶爾翻撿舊記,便撿出幾則輯為一束,以饗讀者。

鳥與僧

讀唐詩,發覺一個奇怪的現象,許多詩篇,都把鳥與僧對舉,試舉幾例:

賈島:鳥宿池邊樹,

僧敲月下門。

姚合:露寒僧梵出,

林靜鳥巢疏。

杜荀鶴:沙鳥多翹足,

岩僧半露肩。

陸龜蒙:煙徑水涯多好鳥,

竹床蒲椅但高僧。

司空曙:講席舊逢山鳥至,

梵經初向竺僧求。

隋唐五代,是中國佛教的鼎盛時期,亦是中國特色的佛教——禪宗被廣大士人所欣然接受的時代。如此情形,詩人們創作不可能不涉及宗教領域。但詩人們為何偏偏選擇鳥而不選擇花、雪或別的什麽來作為僧的對應物呢?弄清這個問題,不得不把唐代的佛教做一點兒說明。

僧,作為一種宗教職業,在唐代,已是一支非常龐大的隊伍。那時候,全民敬佛,與當今中國的全民經商,在其聲勢上,庶幾近之。那時候僧人在老百姓中受到尊重的程度,不亞於今天的經理老板們。不同的是,經理老板們受到尊重,是因為他們有錢。而僧人在一千多年前受到尊重,是因為他們都是高蹈之士,手中握有通向極樂世界的通行證。那時候,想去天國的人,就像今天那些想得到美國綠卡的人一樣多。對於持有這種發卡權力的人,他們怎能不頂禮膜拜?

這樣就決定了僧人的身份。

可以說,佛教成了唐代中國的國教。皇帝老兒崇尚佛教,是想把佛教勢力網羅到政治權勢之下,成為穩定統治的一種手段。在這種情況下,出家當和尚,自然也就成了一種沽名釣譽的手段。那時的確有不少所謂的“名僧”,並不把隱居山林、禮佛誦經看成是分內事。他們更熱衷於結交權貴,出入雕梁畫棟,把違背佛理的權名交易看成是賞心樂事。

佛的產生,是以否定世俗生活作為前提的。僧人作為抗拒**的職業,必定應該棄鬧市而進駐山林,從紛擾逃向孤獨。這一點,正好吻合了力圖保持自己獨立人格而不肯趨炎附勢的這一部分文人的心境。他們羨慕山林中的僧人所占據的自在無為的生命空間。在這個空間裏,可以自由地開掘人類偉大神秘的生存意識。詩人們把這種自在生存的渴望訴諸情感,於是,真正的僧(而非沽名釣譽的偽僧)就成了他們歌詠的對象。

至於把鳥作為僧的對應物,我猜度是這樣的原因:

在文人的眼中,鳥是最自由的。它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自己。何時歌唱,何時斂翅於一棵樹上,都不必看別人的眼色做事。大概芸芸眾生中,隻有僧在這一點上與鳥相似。

其次,僧居山林,鳥亦居山林。僧是山林的遷居者,而鳥卻是山林的土著。與鳥為鄰的人,必定是閉門避俗的世外高人。空山不見人,唯聞鳥語響。可見,鳥的天空是在人跡罕至的空山。那地方沒有聲色犬馬,沒有朱梁畫棟,沒有喧囂市聲。沒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尤物。住在那兒修行的僧人,他的鄰居隻有兩個:一個是鳥,一個是孤獨。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麽唐代詩人要把鳥與僧對舉了。鳥與僧,實乃是紅塵外的一對朋友。

鳥的別名

說到鳥如僧,便又想到中國古代詩人寫鳥的詩句。有的通俗易懂,有的就令人費解,試舉三例:

林和靖詩:草泥行郭索,雲木叫鉤輈。

郭索,蟹行走的樣子。揚雄《太玄》:“蟹之郭索,用心躁也。”

鉤輈,鷓鴣啼叫聲。

翻查典故,才知道郭索指蟹,鉤輈就是鷓鴣。若沒有找到出典,這詩就成了讀不懂的天書了。

宋朝的宰相詩人王安石,也是好用典故的。他有一首《金陵》詩:

紅梨無葉庇華身,

黃菊分香委路塵。

歲晚蒼官才自保,

日高青女尚橫陳。

蒼官,鬆的別名。青女,霜的別名。

王安石還有兩句詩:

蕭蕭摶黍聲中日,

漠漠春鋤影外天。

照字麵理解,我以為春鋤就是鋤頭。但鋤頭的影子為什麽在天外呢?這是無論如何也講不通的。

還是通過查典,才知道摶黍是鶯的別名,春鋤是白鷺的別名。我不知道這些美麗的鳥為什麽會攤上如此別扭的名字。幸虧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它們的“諢名”。不然,外國人就會懷疑我們漢字的表現力了。

魂來楓林青

魂來楓林青,

魂返關塞黑。

兒時讀這兩句唐詩,總不大明白它的意思。何以那個令人毛發悚然的脫離人體的遊魂,喜歡往楓林裏鑽呢?何以遊魂一來,楓林變青,遊魂一走,關塞又黑下了呢?

後來讀任昉的《述異記》一書,其中有這麽一段:

南中有楓子鬼。楓木之老者為人形,亦呼為靈楓,蓋瘤癭也。荀伯子臨川記雲:嶺南楓木,歲久生瘤,如人形。遇暴雷大雨,則暗長三五尺,謂之楓人。

到此我才明白,那兩句唐詩的產生,是依據了上述這類故事。

我國的南方,古時候屬於楚文化地區。比之黃河流域的中原文化來,這楚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的神秘性。江陵古城的楚文化博物館中所展示的出土文物,足以證明這一點。楚文化是在巫文化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巫文化認為萬物有靈。石有石神,樹有樹神。我小時候,就曾隨同母親一道,去給一塊石頭燒香、磕頭。因為傳說那石頭已經成了仙,有事求它,莫不靈驗。“楚人好巫”這個傳統,至今還起作用。

楓樹變成楓靈、楓人的傳說,就是產生在這種濃厚的巫術文化氛圍中。

雖然弄懂了詩句產生的文化背景,但對於它的理解,卻與以前大不一樣了。

青與魂配在一起,是極冷的色調;黑與關塞相配,更是顯見的陰森。於此可見詩人沉鬱的心情,是承繼了屈原的《離騷》一脈,是詩中的南音。《呂氏春秋·音律》有一段記述:“禹行功,見塗山之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為南音。”

南音作為一種詩的美學,可以說是老子的“自然即道”這一觀念的文學實踐。人同草木蟲鳥一樣,都是自然的一部分。人有靈魂,萬物都有靈魂;人有感情,萬物也都有感情。人發怒,免不了會破口大罵;天發怒,就會雷聲隆隆;地發怒,就會產生地震,山搖地動。

正是基於這種思想,詩人才這麽認為:魂來了,帶來生命的信息,楓林就發青。魂走了,關塞空洞,於是產生黑暗。

這麽說,詩中的魂又不是楓樹的魂了。或者說,因為有遊魂附在楓林的瘤子上,楓樹就變成了楓人。雨停遊魂走,楓人又不存在了。

紅豆

三遊海南島的天涯海角,都碰上賣紅豆的小販,紅豆裝在用過的裝彩色膠卷的小塑料筒裏,兩塊錢一筒。因為價廉,加之紅豆的特殊意義,遊客莫不爭相購買。

我也買過好幾筒送人,留下一筒放在書房裏,閑暇時常常觀賞。

唐朝詩人王維,以紅豆為題,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小詩: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

此物最相思。

詩人把紅豆稱為相思的信物,是有其根據的。晉人幹寶的《搜神記》記載:大夫韓馮妻美,康王奪之。馮自殺,妻投台下死。王怒,令塚相望。宿昔有文梓木生二塚之端,根交於下,枝錯其上。宋王哀之,因號其木曰相思樹。

這相思木,就是紅豆樹。在廣東又叫雞翅木。屈大均的《廣東新語》記載:

紅豆,本名相思子,其葉如槐,莢如豆子,夏熱,珊瑚色,大若芡肉,微扁。其可以飼鸚鵡者,乃蔬屬藤蔓子,細如綠豆,而朱裳黑啄。其結實甚繁,乃籬落間物,無足貴也。其木本者,樹大數圍,結子肥碩可玩。

如此說,紅豆就有了草本、木本兩種。木本的紅豆樹,即雞翅木,是海南的盛產。木本的紅豆大,草本的紅豆小。而天涯海角的小販所兜售的,卻是那種綠豆一般大的“朱裳黑啄”的草本紅豆。

後來,又在《九通·通誌》上讀到如下的一則:

海紅豆樹高二三丈,宋祁《益部方物略》雲:結莢枝間,其子累累珠綴。若大紅豆而扁,皮紅肉白以得名,蜀人用為果飣。

這種紅豆,又是可以吃的。但顯然不是海南的雞翅木了,因為吃這種果子的是四川人。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注意到這個問題,他說:“相思子圓而紅。故老言:昔有人沒於邊,其妻思之,哭於樹下而卒,因以名之。此與韓馮塚上相思樹不同,彼乃連梓木也。或雲即海紅豆之類,未審確否。”

看來,木本的紅豆也有兩種。這兩種都有一個相思的故事。遺憾的是,我至今還沒有見過它們。放在書房裏的這一筒,因是草本的,與相思的故事無緣,我也就不由得惱起那小販來,何以能利用人們聖潔的相思之心,來兜售他的“偽劣商品”呢?

轉而一想,我這是自生閑氣。你說他的紅豆是偽劣商品,他也會反問:“你能擔保,買我紅豆的相思客中,就沒有冒牌貨?”

牡丹

中國牡丹,最盛者兩處,一在河南洛陽,一在山東菏澤。

牡丹因武則天而稱名天下。武則天稱帝洛陽,因此該處的牡丹淵源既久,聲名也就最大。

80年代初,洛陽人開始舉辦牡丹花會。十幾年過去,牡丹花會如今已成為國際知名的旅遊盛會了。每年“穀雨”前後,牡丹盛開,花期即是會期。一到此時,洛陽萬園衣冠,遊客如雲,傾城傾巷俱是賞花人。

六年前,我在牡丹花會期間去過一次洛陽,當然也是懷著一顆尋芳探勝之心。據介紹,洛陽牡丹已培植出數百品種。曆史上著名的姚黃魏紫,已不是最為名貴的了。牡丹花會的中心王城公園,有一處牡丹山,氣勢宏大,極盡繁華。花皆盆栽,萬盆堆積,層疊成山。行此山中,富貴熏人,錦繡醉人,七彩灼人。每一盆均綴有品種標名之小牌,虧得漢字中有那麽多美麗的詞藻。盡管如此,你仍然不會產生名不副實之嫌,甚至還會產生麗質勝文的驚歎呢!

牡丹山,花大如碗,如嬌如鶯;花紅似血,花白如脂;黃者紫者,腴然雅然。更有新培植出的綠牡丹,直攝春色,仿佛你輕動一下指頭,就會點破它盈盈的薄碧。

牡丹已成為洛陽最大的旅遊創匯收入。溫室裏培育的名貴牡丹,價值千金。春節空運出國,供不應求。白居易詩:“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可見唐代的花價已非常昂貴,甚至超過今天。

在唐代,觀賞牡丹是貴族活動,一到暮春,京城裏車馬若狂,都是趕著去各個私家園林看牡丹的。眾望所歸,利必趨之。因此,京師巡邏官為牟取暴利,把郊外的廟宇圍起來種植牡丹,上好品種,一株可值幾萬文錢。有一個叫韓弘的中書令,對此奢靡之風大為不滿。他調來京城任職,便命人將官邸裏的牡丹盡數鏟去,並說:“吾豈效兒女子耳!”

韓弘如此,恨的不是牡丹,而是那些為博一豔而不惜千金的貴族子弟。如果這位中書令活到今天,便不會如此氣憤了。因為洛陽的牡丹花會,不再隻是貴族的節日。

古樹

陝西黃帝陵軒轅廟內,有兩棵古柏。一棵高二十米,胸圍十米,是我國幸存的“柏王”,傳為黃帝手植。另一棵叫“掛甲柏”,傳為漢武帝掛甲處。曆數千年風霜雨雪,兵火戰亂,這兩棵柏樹依舊綠氣森森,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

古樹,這些閱曆了數百年滄桑的虯虯老者,作為活著的古董,生命的國寶,有著無法替代的審美價值。那些名勝古跡,若沒有幾棵古樹相襯,在人們眼中,免不了產生單薄之感。

據記載,我國最老的古樹是生長在台灣阿裏山上的一棵紅檜,已有二千七百多年的樹齡。其次是西藏高原上的一棵巨柏,也有了二千三百多年的曆史。我國的古樹是一個很大的家族。它們中有側柏、國槐、銀杏、油鬆、雲杉、檜柏、茶樹、楸樹、梅樹、皂莢、楓香和椿樹等等。

古樹在我眼中,是一位慣看秋月春風,又閱盡人間興廢的曆史老人。每遊一處名勝,若有古樹,我必定要在它跟前駐足,想象那些曾在它們身邊發生過的事。

北京頤和園仁壽殿前有兩排古柏,八國聯軍火燒頤和園,古柏靠建築物的那一麵,被烈焰燒炙,從此沒有樹皮。站在這些“陰陽樹”前,你怎能不為中華民族那一段羞辱的曆史而沉痛!還有北京景山上明朝最後一位皇帝崇禎上吊而死的那棵古槐,站在它跟前,不得不沉思,一個據守在權力頂峰的人,如何會淪為一個吊死鬼呢?鄂東黃梅的五祖寺中,有一株晉梅,讓中國禪宗走向民間且形成大氣象的六祖慧能曾為它施肥、剪枝。那位大禪師圓寂後一千多年,我來看望仍然健在的晉梅,它依舊那麽平靜,仿佛在它身邊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豈止春夢無痕,就是最為嚴厲的風刀霜劍,在它身上,也了無痕跡啊!

古樹與重大曆史事件相聯係的故事,在我國不勝枚舉。因此,每當我走近某一棵久負盛名的古樹,總會產生一絲絲惆悵。

根據美國黑人作家阿曆克斯·哈利的名著《根》改編的電視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木材商爺爺把一段鋸斷的古樹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年滿十歲的小孫子。老黑人把孫子領到那段古樹跟前,隻見顯示樹齡的環紋上釘了許多小白牌。小白牌寫著的都是世界上或者他自己的家族中發生的重大事件。發生在哪一年,那張小白牌就釘在古樹與之相應的那一圈年輪上。指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白牌,老黑人憂傷地說:“二百多年來,我們這個世界與我們家族所發生的全部的事件,這棵古樹都經曆過。那些血流成河的戰爭,那些難以忍受的苦難,你在這棵樹上都找不到。你凝望它,看到的隻有時間。”

看到這一段情節,我的心為之顫栗。因為老黑人說的,正是我站在每一棵古樹前所得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