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各位朋友,今天我給大家講述的題目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與創新》。我要講的內容分三個方麵:一,什麽是我們的傳統文化;二,文化傳承的時代脈絡;三,傳統文化的創新能力。

現在先講第一個問題:什麽是我們的傳統文化。

首先要弄清楚,什麽是我們的傳統文化。從廣義上說,中國人的生活習慣、風俗禮儀、典章製度、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等等,都屬於我們傳統文化的範疇。今天我們所講的內容,無論是精神,還是物質方麵的,都逃不脫文化的範疇。如果要講得更直接一些,可以用“風氣”“風俗”“風情”“風尚”這“四風”來規範我們整個精神和物質的生活。

美國《大趨勢》的作者說過一句話:風氣自上而下。我在後麵補充一句:風俗自下而上。“風氣”可以說是站在高處,以高屋建瓴的方式影響著我們,它主導著時代,對我們民間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種影響就叫風氣。還有一種影響叫“風俗”。中國是一個禮儀社會,我們民間的風俗很多,包括辦喜事、辦喪事等等都是有規矩的。每一種禮儀的形成就叫風俗,它也會直接影響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層麵。還有一個就是“風情”。我們說民族風情、地域風情就是局限在某一個地方獨特的文化和氣象,就稱之為風情,是這個地方獨有的一種民俗。“風尚”就是開風氣之先。“風氣”“風俗”兩相激**而後成為“風尚”。風尚就是一個時代文化的最前沿——風俗往往是我們文化恒定的傳承——風尚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文化向前發展的創新的一塊。比如說“這棟建築好時尚啊!”這個“時尚”就是風尚。這是從廣義上來談傳統文化的。如果從狹義上講,也就是從應用角度講,我們的傳統文化到今天,依舊起著作用的,最重要的就是儒、釋、道這三家。這三家合在一起構成了中國人認識世界、把握世界的思維方式和精神生活。

自從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以來,胡錦濤同誌談到“文化的自信、自覺與自強”,以及十八大和十八屆三中全會上都有很多關於文化的表述。比如,2013年溫家寶同誌的政府工作報告就提到“文化是民族的血脈和人民的精神家園”。當時聽到這個報告,我就想:文化是人民的精神家園,這個從全人類的範疇來講是對的。美國以基督文化為基礎,發展起來的美國文化是他們的精神家園;中東的伊斯蘭文化是他們的精神家園;由傳統文化發展而來的當今中國文化,則是我們共同的精神家園。因此,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講,“文化是人民的精神家園”這句話必須加上兩個字——傳統,即傳統文化是人民的精神家園。

世界上有基督文化、伊斯蘭文化、地中海文化、愛琴海文化等等很多文化類型和區域,而作用於中國老百姓和這一塊東方大陸的就是我們的傳統文化。一些西方的漢學家對我們的傳統文化進行深入研究之後,就會深深地沉醉其中。我在美國、加拿大以及歐洲的很多地方,都碰到過這樣的漢學家。我讀過一本加拿大的漢學家寫的關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書,他以明代一位湖北黃陂籍官員的生活為例,顯示了他對於中國文化的獨特視角。這位黃陂籍官員在安徽的歙縣或是其他某個地方當過縣令。他在政務工作的閑暇之時,寫一些筆記,記述他當縣令的清閑時光,同時也回憶他在家鄉黃陂的安逸生活。作者寫道:我的家鄉四季分明,有山有水,春天我們過花朝節、清明節,秋季登高望遠,偶爾和鄉賢們一起飲酒賦詩。實際上,他並不是刻意在展示他的詩情畫意,而是回憶真實的少年、青年生活以及中年的仕宦生涯。加拿大的這位白人漢學家讀過之後,卻非常羨慕這樣一種中國式的生活。他說,中國人生活在一種深厚的禮儀和詩情畫意之中,這片大陸的人們總是讓我們感到神奇,我們無法走進這片大陸的生活,也無法走進中國人的心裏,因為他們就像在天堂裏麵生活一樣——這是這位加拿大漢學家對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描述。

我認識塞爾維亞的一位漢學家,他是貝爾格萊德大學的曆史係教授,專門研究中國古代史。他作為一個白人,卻穿著像南懷瑾先生常穿的那種長衫,寬袍大袖,袖口挽起。如果你在貝爾格萊德街頭見到這麽一個白人,一定會感覺非常滑稽,可他卻是一本正經,非常嚴肅。他學的中國話帶著濃鬱的江浙口音,尤其像揚州話。我在加拿大還碰到過一位漢學家,他說的是文言文:“先生一向可好?”這就跟剛才說揚州方言的表達方式有所不同。一個外國人進入了江浙地區,就學會了用吳儂軟語和你對話;而如果他研究傳統中國文化,進入了明朝的情境,就會學著用明朝的文言文來跟你交談。可見,這些漢學家進入中國文化的角度不同,他們的表述方式也就相應不同。

在漫長的中國曆史長河中,總有一些外國人非常欣賞中國文化。他們認為中國的美主要來自生活節奏的慢:中國人嚴格地按照一年二十四節氣的變換生活著,過著一種恒定的、周而複始的,刻板卻充滿詩意的人生。這些外國人經常會研究一些成語詞匯,這些成語裏麵所反映的生活簡直是他們做不到的,比如“天倫之樂”——我的書法展上有一個小書法作品《含飴弄孫之樂》,這幅作品就是天倫之樂的表達:有一天,我的三歲的小孫子看到我在寫字,一定也要自己拿筆去寫,還要由他來蓋印。他弄髒了我的紙,但我這個做爺爺的一點兒也不生氣,隻覺得孩子可愛。於是我握著他的小手,提筆寫下“含飴弄孫之樂”幾個字——這就是中國人的情感,這種情感一代一代傳承著,我想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也會是這樣。

尊師重教、耕讀傳家、含飴弄孫、舉案齊眉、白頭偕老……所有這些成語描繪的都是中國的生活方式。“舉案齊眉”說的是男女成家後,二人白頭偕老,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反映的是恒定的一夫一妻製。所以當我們研究中國的這些成語詞匯時,會發現它們所反映的都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精神存在方式、社會管理方式。因此,隻有把這些成語弄懂了,才能了解中國人的物質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

中國傳統文化的豐富是令人吃驚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煙、酒、茶……中國的煙具非常考究,我在雲南看過當地人抽水煙,抽得**氣回腸:把煙浸在一個裝滿了水的大桶裏麵,桶裏支一根很長的杆子,用火鐮把煙點著,就像點禮花炮一樣發出“啪”的一聲,人在上麵吃一口,那底下的水煙仿佛是沸騰的水,咕嚕咕嚕往上冒泡。在西安,我看到一個朋友收集的煙袋,有四百多種,每一種的功能和造型都不一樣。中國人很擅長把一些非常粗俗的生活,上升到藝術的層麵,文化的浸染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再比如中國的茶道,我在中國見識過幾十種不同的茶道。日本的茶道是源於中國南宋時杭州的徑山茶道,由僧人發明,之後傳入日本。徑山茶道是綠茶茶道,除了綠茶茶道,我們還有武夷岩茶的茶道、普洱的茶道、磚茶的茶道,每一種茶的喝法都讓人感覺到賞心悅目。再比如說酒,茅台酒和西鳳酒、杏花村酒的味道就有著天壤之別。古代皇宮裏的人飲酒非常講究,女人喝酒要養顏,男人喝酒要激發他身體的各種功能,宮裏單單醒酒的湯就得幾十道。圍繞著酒,中國人創造了很大的產業。

中華民族是全世界最有智慧的民族之一,曾經用“泥土”和“樹葉”這兩種東西征服了全世界,一直到十八世紀,中國與全世界的貿易逆差都是靠“泥土”和“樹葉”賺回來的。所以,在明朝,全世界白銀的百分之七十都在中國流通。“泥土”就是陶瓷。“樹葉”就是蠶絲。當年,德國有一位公爵收藏了一整套十八個出自景德鎮的大瓷瓶,整個歐洲都為之豔羨。普魯士國王心慕不已,多次與公爵商量,希望他把中國花瓶轉讓給自己。雙方為此商量了三年,最後這樣達成交換意向:普魯士將一個營的衛隊換取那十八個花瓶。普魯士的衛隊是全世界一流的,一套瓷瓶換取這樣一支衛隊,這就是我們中國泥土創造的世界奇跡。而英國的東印度公司麵對陶瓷這樣一種精致產品,也無法抗拒**,所以他們最終撬開中國的大門,試圖用他們的方式來掠奪中國。

關於絲綢的記載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愷撒大帝。愷撒大帝在登基大典上會見群臣時,“嘩啦”一聲把鎧甲掀開,露出裏麵一襲華麗的中國絲綢,豔驚整個羅馬。後來,因為絲綢的昂貴加速了國庫空虛,羅馬上院不得不製定法律,不允許從中國進口絲綢。

中國人從大地賦予我們最原始的、可再生的資源裏麵創造出無窮無盡的生活方式和財富。迄今為止,我們這些傳統的生活方式、知識產權依然牢牢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因為那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家園。將生活升華,就成了一種精神,我們中國人從來就有這種轉化能力,這是我說的第一個大題的第二點。

第三點要說的是:我們的中華文化是以漢文化為主體,多民族共同創造的文化。中國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但是與世界其他國家不同的是,多民族並沒有影響這個龐大的帝國前進。世界上發展很快的基本上都是單民族國家。舉一個例子:印度有上百個民族,為了尊重人權,滿足每一個民族的需要,印度中央要下發政府的文件,需要轉換成一百多種文字,因此每年的翻譯費就高於整個文化的支出。這樣一來,印度的發展速度就受到了很大限製。而中國不一樣,中國是以漢文化為主體,多民族創造的共同文化形成了中華文化。

因此,我們要講好中華文化,首先要講好漢文化。漢文化是怎麽形成的?陳寅恪先生曾有這樣的表述:民族不應該以出身、族群來劃分,而應該以文化的共同價值觀和生活方式來劃分。如果我們了解中國的曆史,就會覺得這句話非常有道理。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這幾年我在邊疆走了很多地方,特別是西北和東北。在東北,我見到了很多被稱為少數民族的人,可是他們的生活習慣卻比漢人還要“漢人”;在西北,我見到了很多自稱為漢人的人,可是他們比少數民族還要“少數民族”。為什麽會這樣呢?這是長期的民族融合造成的。漢武帝當時攻打匈奴,敗逃的匈奴來到了陝北榆林一帶紮根,所以今天榆林的那些漢子,幾乎都是匈奴人。我在陝西碰到一個大漢,一米八幾的高個子,每天飲酒兩斤不醉,整張臉像刀劈斧鑿一樣輪廓鮮明。我問他是哪個民族的,他說自己是漢人。我說:“不對,你姓蕭,你是契丹人。”他納悶道:“我怎麽是契丹人?”後來我描述了他許多的生活特點,聽完之後,他說:“你說的這些還真符合!”其實,蕭是契丹文官的一個姓。契丹有一個特點:皇家耶律家族不改姓,但是所有的丞相不管原來姓什麽,當了丞相後都被賜姓蕭。這是因為耶律阿保機希望自己成為第二個劉邦,他又非常欣賞蕭何,所以不僅是丞相改姓蕭,連皇後也改姓蕭。所以提到契丹的蕭太後,一定要說清楚是哪一代的蕭太後,因為他們代代都有蕭太後。

在我們這樣一個民族融合的過程中,“漢人”這個概念是以共同的生活方式來論定的,現在的漢人最初不一定就是漢人,正如我們許多民族入駐中原以後,就消失了。在漢文化的偉大力量下,民族被融合。所以,匈奴、鮮卑、烏桓、回紇、契丹、女真都沒有了。北魏王朝非常了不起,建立這個王朝的是鮮卑人,他們掌握政權後,就實行改革,推行漢文化,書法中的魏碑就是北魏人創造的。契丹人廣泛分布在霍爾木茲海峽、庫頁島、貝加爾湖以及蒙古高原的廣闊區域,耶律阿保機建立的遼國地域廣闊,它向南延伸到了河北的霸州、雄州以及燕雲十六州,其麵積比北宋還要大。五代十國時期,後晉的石敬瑭為了在燕雲十六州自立為王,跟契丹人達成協議,約定在自己成王之後,要把燕雲十六州割讓給契丹政權。就這樣,整個北京地區前後有三百多年不屬於中原的領地,它先是劃歸遼國,後來又劃歸金國。我曾對燕雲十六州的漢人做了一個認真的研究,結果發現:這個地方的漢人最終都變成了契丹人,契丹人後來又演變成室韋人,後來又有一部分變成了女真人。為什麽會這樣演變呢?因為當漢人長久地離開了中原這片土地之後,就會按照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和文化風俗來規範自己,久而久之就告別了漢人式的生活。少數民族要想在燕雲十六州這片土地上創造財富,需要用上“樹葉”和“泥土”。可是這個絕活不在他們手上,而在漢人手上。

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漢字立下了不朽的功勞。契丹文字消亡了,女真文字消亡了,很多少數民族的文字都消亡了,但漢字始終成為各民族溝通的語言。可以說,漢字的傳承奠定了中國永遠處於一個文化大國的地位。

唐詩有雲:“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我到過河西走廊的羌族人聚居區,這個地區的大部分羌族同胞後來遷徙到了汶川地震的核心區。他們稱自己是炎帝的子孫,在當地建了一座很大的廟宇用來紀念炎帝,他們跳的鎧甲舞已經成為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幾年,我在研究傳統文化與中華民族流變史的時候,常常從各地的府誌、縣誌中找到很多有用的資料。曆史學家除了研究“二十四史”之外,同樣應該留意古代縣一級的方誌和族譜,因為這些地方各方麵的誌書,保存了大量的有價值的史料,可以補正史之不足。

第一個問題說了什麽是我們的傳統文化,總結起來,我認為傳統文化有三個方麵:第一,是廣義上的文化,就是我們的生活習慣、風俗禮儀、典章製度;第二,狹義上的中華文化是以儒、釋、道為主體所構成的我們獨特的價值觀、世界觀,即中國人認識世界把握世界的思維方式;第三,就是以漢文化為主體的多民族共同創造的文化。

現在講第二個問題:文化傳承的時代脈絡。

公元前六世紀到公元前二世紀這三四百年間,是中國漢文化形成的軸心時代。這個時代產生的先秦諸子百家,讓我們看到了燦爛的文化多樣性與豐富的人文精神。百家中,最後對後世產生極大影響的有十家: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雜家、農家、小說家、縱橫家。這十家的學問構成了早期中國漢文化的思想主體,這是一座非常宏偉的思想文化大廈。那個時代尚未“獨尊儒術”,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隻是當中的一家,並沒有特別的地位。這一時期諸子百家的學說,被馮天瑜先生稱為“元典精神”,它們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元典。

比這十家更早的《易經》是一部抽象的、思辨性的哲學著作。“太極”一詞,始見於《易·係辭上》“《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太極是天地未分的統一體,是世界的本原。太極為一,天地為二,所謂兩儀。兩儀產生之後,萬物就有了分別。《易·係辭上》又雲“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產生了,這個世界就再不是混沌的了。陰陽產生出“金”“木”“水”“火”“土”這五行,五行而生八卦,八卦而生萬物。這是一套非常嚴密的邏輯。十家中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墨家這五家都對《易經》有解釋,其解釋各有千秋。今天我們看到的《詩》《書》《易》《禮》《樂》《春秋》六經之一的《易經》,有孔子的注解,但是要懂元典的話,每一家對《易經》的解釋都要看。中國的經學的發展在漢代達到高峰,漢代出了很多解釋諸子百家學問的大家,所以文化的普及在漢代,文化的發端在春秋戰國。

春秋戰國文化出現最早的,是《河圖》《洛書》,還有《尚書》,尤其是《堯典》。如果對中華文化缺乏濃厚的興趣,會感覺這些典籍離我們今天的生活太遙遠。我在老家建了一座“龍潭書院”,大門上寫了一副對聯:“堯典老,尚書殘,誰留楮墨?白雲淡,紅葉稀,正好讀書。”其意是勉勵自己承擔一點讀書人的責任,研究那些年代久遠的中華元典。

在春秋後期,周天子創造的文化已經式微,很多小的諸侯國對周文化不重視,不遵循。楚國是反叛的代表,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周秦文化與楚齊文化相互競爭發展。秦國固守周製,楚國與齊國則能開創自己的文化道路。李白曾在湖北“酒隱安陸,蹉跎十年”,後來寫過這樣的詩句:“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李白敢譏笑孔子,看似狂妄,其實在春秋戰國時期的楚國是一種常態。孔子的學說隻是眾多學問中的一種,沒有唯我獨尊的地位。

在春秋時期,魯國是最欽慕、敬仰周天子文化的。孔子是魯國人,因此他對整個周文化的崇尚不是無源的,是在魯國一代代崇尚周文化的傳統濡染下形成的。

孔子說了三段關於他喜歡周文化的話。第一句是:“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意思是說:周朝直接學習了殷、夏的寶貴文化,把兩代文化的精粹保留下來,形成了周文化,這樣的文化多麽繁茂燦爛,我要一輩子追隨。周朝的文化典範、文化風尚,是建立在殷、夏兩朝所有的國家典章製度和周朝當時的文化形態之上的。周文化在當時中國政治上最大的貢獻,就是開辟了三公格局——太傅、太保、太師,陛下管三公,三公管百官,百官管萬民的管理模式就是由周朝奠定的。其中,據《大戴禮記·保傅》記載,當時周朝是“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孔子說的第二句是:“吾其為東周乎!”周朝式微了,文化也衰竭了,我能否在魯國建立第二個周文化呢?孔子把建立第二個周文化作為政治理想,但因為魯國規模小,甚至遭受別國侵略,所以根本沒辦法承擔文化重造的大任。孔子說的第三句是:“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意思是:人老了以後,很長時間都沒有夢到周公了,是不是我哪個地方做得不對,周公不願意見我了。

從孔子的這三句話中可以看出,在當時的魯國,周文化得到了完全的保留。公元前544年,吳國的季劄來到魯國,他聽到了周朝的音樂,欣喜若狂道:“我在這裏終於又聽到了周朝的音樂!”當時的宮廷音樂隻有在魯國才聽到,要想見識周朝的禮節,得到魯國。四年之後,晉國的韓宣子也來到魯國,看到周朝流傳下的《易經》《象辭》和魯《春秋》,高興地回去宣傳,說周禮全部在魯國保存。

舉兩個小例子,魯國這個小國家在當時保留周文化,所以周朝在春秋時候的直接傳承者是魯國,但是當時進行文化再造而成為引領先進文化的是楚國。我因此想到一個問題:魯國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周文化,最終卻被滅國了;楚國當時敢於在文化上創新,並從一個南方小諸侯國,成長為春秋五霸之一,這是為什麽?我們對周文化的定義,有這麽一些關鍵詞:數量的、科學的、理智的、秩序的……這些特質從周朝的禮器就可以看出來,比如玉圭,它根據官職的大小、用途的不同,有著數以百計的分類:大圭、鎮圭、躬圭、桓圭、琬圭、琰圭……周朝注重規矩和秩序,重邏輯思維勝於重形象思維。這種文化在青銅器上表現得非常完整,比如毛公鼎、黃河鐵牛、漢朝宮殿的獅子,造型凝重、堅實。“周道如砥,其直如矢”,都城鎬京的道路像射出去的箭一樣筆筆直直,有王者之氣。在精神上,周朝也講究凝重、堅實。《詩經·大雅·生民》裏麵有句詩:“實發實秀,實堅實好。”意思是,真實的一定可以生長出好東西,一定是秀美、堅強的,可見其精神追求。當時唯獨跟周文化完全不一樣的就是楚文化,楚文化的特質是奔放的、飛躍的、輕飄的、流動的,其造型藝術、語言節奏,跟周朝完全不一樣。周朝講究“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而楚人承襲莊子《逍遙遊》的漫無邊際的想象。所以,周朝是幾何學的、古典的,楚國是色彩學的、浪漫的。楚國典型的藝術品是漆器,而不是青銅器。楚國有幾件文物極具特色,比如“虎座鳥架鼓”,形態是以兩隻臥虎為底座,虎背上各立一隻長腿昂首的鳴鳳,背向而立的鳴鳳中間,有一麵大鼓用紅繩帶懸於鳳冠之上。再比如“鹿角立鶴”,外形是一隻長有鹿角的仙鶴。這種變形的藝術在一千年後的歐洲才實現,在周文化裏更是不可能出現。

詩經裏麵,比如“實發實秀,實堅實好”,是以雙音節為主。而楚文化創造的則以多音節為主,“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就是語言功能的拓展。多音節詞匯的出現,表明生活的多樣性。這是楚國活力的體現。再說齊國。現今說齊魯大地,其實齊和魯在春秋戰國時是兩個國家。與魯國不同的是,齊國同楚國一樣,都在創造自己的新文化,用今天的話說,這兩個國家有點像“文化界的牛仔”,打破了一切界限。兩國的文化創新,楚國重在文學,齊國重在哲學。“九州”之說,就是齊國的創造。齊國的學者鄒衍直接稱海外為“九州”。齊國在今天的膠東半島,有很長的海岸線。鄒衍認為,在大海無窮無盡的彼岸,一定還有很大的地方。那時候以中國人的航海技術不可能出去,但他覺得,海之外還有九州。他的“大九州”說影響了秦始皇,秦始皇想長生不老,就派人從當年齊國的膠州灣出發,去找海外仙山。今天煙台的牟平區養馬島,那個地方就是徐福率眾多童男童女出海的地方。同樣的思想,在楚國也有表現。屈原在《天問》裏麵就說:“九州安錯?川穀何洿?”意思是說,海外九州我們該如何去安頓,如何去發現?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何去疏浚?這樣一種思想,已經超越了時代,超越了閱曆,是憑想象而產生的。

齊人喜歡講隱語。淳於髡用三年不飛不鳴的鳥來向齊威王進諫,伍子胥的爺爺伍舉,用三年不飛不鳴的鳥向楚莊王進諫。這在周朝的文本或者周朝的思維定式上是沒有的,周朝就直接說:“大王陛下,你不能不上朝,你要認認真真做事。”是直來直去的。楚國和齊國的文學家、作家,都喜歡轉個彎說,這叫隱語。

齊國最發達的是兵家,比如司馬穰苴、孫武、孫臏、蒙恬……楚國最發達的是道家,比如老子、莊子。齊楚文化形成一種同盟軍,所以兵家與道家這兩家遠遠超過魯國的儒家,使齊楚兩國關係很緊密,成為當時對抗周文化的兩支先鋒隊伍。屈原就非常讚賞齊國,一生三次出國訪問都是到齊國,那時候屈原到膠東半島海邊上不容易,中間還要穿過好多國家,還要過境。可見兩國的思想家與大文豪們是惺惺相惜的。當時擔任文化創新任務的是楚國和齊國,擔任文化繼承與堅守的是魯國。現在我們處處都在講創新,卻不應該忘記,兩千五百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樂於創新,就在革新我們的文化,為我們的文化尋找新天地,開拓新邊疆,找到新出口。

到了漢代,我們會發現一個有趣的問題:劉邦雖然滅秦建國,但是其文化卻是齊楚文化的集大成者。秦的國家管理模式經過商鞅的改革,其格局已經完全不同於周,比如車同軌、書同文、郡縣製。秦始皇登基以後,鞏固了這些創新的典章製度,但其文化的內核仍然繼承周朝。劉邦建立的漢朝把秦所遵循的周文化全部推翻,而將自己故鄉的楚文化作為國家文化,其中包含了與楚文化相近的齊文化。齊楚文化在劉邦建立國家之後就一直統治著中國,曆萬世而不衰。

楚國被秦所滅之後,屈原投江而死,而漢朝最終在滅秦之後,又完全承繼了楚國的文化和製度。舉幾個例子:漢代直接承襲楚的語言、風俗與習慣,稱大人物為“公”,這個“公”是我們的口頭語,毛公、周公、車公,在秦國不稱公,而稱上卿、大夫。司馬遷熱愛楚文化,他的官職叫太史令,但他自稱“太史公”。再說風俗習慣。周、秦坐在右邊的是大官,楚國坐在左邊的是大官,漢代的官職也是以左為大,並一直影響後代,如明代的吏部左侍郎,就是“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吏部右侍郎,就是一般的“副部長”,從那到今天都沒改,左為大。

楚文化影響深遠。“楚歌楚舞”風靡整個漢代;項羽的“力拔山兮氣蓋世”就是楚國的歌謠;劉邦的“大風起兮雲飛揚”,也是源自楚辭。漢代人在楚辭的基礎上發展出漢賦,成為當時文學的主流。今天能讀到的一些最好的漢賦,像司馬相如的、揚雄的,其代表作都是直承楚國遺韻。這種現象在漢武帝時達到了高峰,無論是宮廷文學,一代文化宗師的作品,還是民間老百姓的口頭文學,直接承繼的都是楚國的文體。漢代的宮廷建築和漆器上使用的兩種顏色——黑色、紅色——也是承襲楚國風格。楚國的文學藝術、建築藝術、典章製度、衣食住行等等,都被漢朝照單全收。如果將傳到今天的中國傳統文化做一個剖析,則可以說,周秦文化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政統”,就是政治家所遵循的,比如郡縣製。齊楚文化代表了中國的“道統”。

說到傳統文化的優秀,作為荊楚文化的傳人,我們有理由驕傲。司馬遷就是楚文化的忠實傳承者。為什麽魯迅說他的《史記》是“無韻之離騷”?除了語言的華美、瑰麗,人物的特立獨行之外,司馬遷做人的風格與屈原如出一轍。他是第二個屈原。他寫項羽世家,寫屈原,寫孫叔敖,甚至寫陳勝、吳廣,無不充滿了深情。讀了《史記》以後,會發現“無韻之離騷”這個立論非常確切。司馬遷是一個典型的秦人,為什麽在周文化的腹地會產生一個仰慕楚文化的人?第一,充滿了秩序和禁錮的文化氛圍不適合天才的成長,司馬遷是天才,所以我在《祭司馬遷文》中說,文王五百年後而生孔仲尼,孔子五百年後而生司馬遷。我也說過長江分為三段,三種文化,上遊的巴蜀文化出“鬼才”,中遊的荊楚文化出“天才”,下遊的吳越文化出“人才”,楚文化是長江流域的文化代表。但需要指出的是,漢朝在理論的建樹上,也就是在經學的研究上,則主要來自齊國。

經學是什麽呢?大致的意思是解釋先秦諸子百家的著作,詮釋《詩》《書》《易》《禮》《春秋》《樂》這六經,這都是經學的範疇。漢武帝之後,西漢的經學研究已達到了一個高峰。可以說,最早係統地研究中國傳統文化,是從漢武帝時候開始的。從那以後,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經書汗牛充棟,在清代的《四庫全書》之“經部”,就收錄了經學及研究經學的著作一千七百七十三部,兩萬零四百二十七卷。

在整個西漢的經學領域中,是以齊國人為主。解釋《春秋》這部書最重要的兩部著作,也是在西漢成書的,一個是齊國人寫的《公羊傳》,一個是魯國人寫的《穀梁傳》,大家今天還可以借助翻譯看看這兩部書。《穀梁傳》對待春秋的解釋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就像馬克思所說,“無產階級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它隻能解釋無產階級就是沒有財產的人,全人類包括所有的人。但《公羊傳》不一樣,解釋了無產階級在解放全人類的過程中,如果它也變成了有產階級,一樣可以讚同社會主義和革命,這就叫創造性的理解經典。《公羊傳》文采飛揚,思想深度超過《穀梁傳》。所以今天研究經學,先把《春秋》讀一遍,再把《穀梁傳》《公羊傳》各讀一遍,就可以看到同樣一本經典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史記》裏說到了這一點:“故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也。”司馬遷認為,從漢高祖建國到漢武帝這一段曆史時期,隻有一個人懂《春秋》,就是董仲舒。董仲舒為什麽懂《春秋》呢?因為他的學問來自齊國的《公羊傳》。董仲舒的思想,對之後的漢朝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漢武帝時期兩個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一個是董仲舒,另一個就是司馬遷,他們倆的學問一個來自齊國,一個來自楚國,他們兩個人奠定了漢代的文化高地。

漢代除了經學之外,最能引起大家追尋的學問,還有兩個,一個是“黃老之學”,一個是“莊騷之學”。“黃老”是哲學,“莊騷”既是哲學也是文學。後來大家解釋這個“黃”就是指黃帝和老子,簡稱“黃老之學”。我認為這個黃帝的說法是不準確的,這個“黃”不是黃帝,應該是張良見到的那一位黃石公。可能黃石公這個人並不存在,是張良為了說故事杜撰出來的。張良說黃石公送他的一本書很重要,是一本薑太公的兵書。薑太公的兵書為什麽在齊國發現呢,就因為薑太公封地在齊國,就像為什麽魯國出了孔子呢,是因為周公的封地在魯國,所以周公找到了孔子,而薑太公的兵書傳到了張良手上。為什麽齊國出了那麽多軍事家,因為薑子牙封地在齊國。張良這個人很不簡單,傳說他在漢中的留壩縣紫柏山從赤鬆子遊,世人從此就找不到他的蹤跡。留壩縣有一座張良廟,我去參觀時,留壩縣的領導讓我給它寫副對聯,我當時一揮而就:“以劍氣養文心,無雙國士;先黃石後赤鬆,惟一英雄。”這是我對張良一生的評價。張良是齊國兵家學問的集大成者,也是把“黃老之學”學到了家的大聰明人。

再說“莊騷之學”。莊子散文的哲學意義和隱語,即“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學問達到高峰。有這樣一個例子,一天他帶著學生在山裏麵走,看到一棵腐爛的樹倒在地上,一踩上去樹就折斷,莊子對弟子說:“哎呀,你們千萬不要當朽木啊,當朽木就是這種卑賤的下場。”再往前走,他們又看到一棵參天大樹,幾個人在那砍那棵樹做房梁,莊子又對弟子說:“哎呀,你們千萬不可做棟梁之材啊,成了棟梁之材就該讓人砍了。”學生們納悶了:“老師啊,朽木不可做,棟梁又不可做,那我們做什麽呢?”莊子說,你們不要當朽木,也不要當棟梁,就做一棵普通的樹。莊子從來沒有直接講怎麽做人,但是通過講樹的狀態讓學生自己去體悟,這既是政治又是文學,既是智慧又是知識。莊子的智慧真是高超到了極點。“騷”就是屈原的《離騷》,用以指楚辭。看看屈原的《離騷》《天問》《九歌》《九章》,就知道楚辭的文采有多燦爛,想象力有多豐富。所以,將莊子與屈原合稱為“莊騷”,是對楚國文學的極大肯定。“黃老之學”來自齊,“莊騷之學”來自楚,從屈原到司馬遷,從文風到操守,這種道統的魅力,對中國人的影響一直到今天。我在《張居正》裏寫到過,有些官員為了堅持真理不怕廷杖,萬曆小皇帝說:“把這個人給我打死!”馮保趕緊說:“陛下,千萬不可,他們就是要死,要以死表明自己的氣節和操守。”這種不怕死的風骨,正是來自屈原與司馬遷。

最後講第三個問題:傳統文化的創新能力。

中國曆史上幾次最偉大的創新,可以說是為人類的文明做出了偉大的貢獻。在政治製度上,一是秦朝的郡縣製,二是隋朝的科舉製。郡縣製促成了中央政府管理體係的建立,從而鞏固了社會的穩定;科舉製解決了人才選拔問題,從而推動了文官體係的建立。在科技上,前麵已經講過,將泥土變為陶瓷,將蠶桑轉化為絲綢。這些都是讓中國得以長期在世界上領先的關鍵因素。

還有一點,也是很重要的。經過長達一千多年的探索,到了唐代,基本上確立了儒、釋、道三家相互作用的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三家的傳承各有體係。儒家的傳承,從孔子、孟子、荀卿、董仲舒、二程、朱熹、陸九淵、王陽明、黃宗羲、戴震,到現代儒家七子。道家從老子開始,爾後莊子、楊朱、王充、王重陽、丘處機、張三豐等等。佛教自印度傳入中國,可謂蔚為大觀,各大門派有天台宗、華嚴宗、密宗、淨土宗、禪宗等。在中部地區繁衍比較多的是禪宗,禪宗還有五宗:溈仰、臨濟、曹洞、雲門、法眼。佛教在中國的本土化過程,其實就是以禪宗的確立為標誌的。如果沒有跟中國傳統文化的道教相結合,沒有莊子老子的精神在裏麵,佛教在中國生不了根。

儒家思想的根本,可以概括為一個字——“中”。“中”是一種哲學,全世界的國家,沒有一個國家的名字是帶這麽深的民族文化特質在裏麵的,不偏不倚為之中,做人不要亢也不要卑,不卑不亢為之中,不左不右為之中,不上不下為之中,這是儒家的智慧。概括道家的一個字是“無”,佛家的一個字是“空”。就這三個字,足可以把中國傳統文化的來路說得很清楚。這個“無”是指“無中生有”,“太極生兩儀”,這個太極就是“無”,陰陽兩儀產生了便是“有”的開始。“無中生有”,就是這個意思。兩儀生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八卦,世間萬事萬物就徐徐展開了。一個人如果不懂得開啟這個閥門,不懂得什麽時候到“有”,什麽時候又回到“無”裏麵去,就不懂得怎麽養心。佛家講的是“空”,我有很長時間不了解“空”,空是什麽?空是一種物質,空不是什麽都沒有。《心經》裏麵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就是顏色的色,色就是客觀世界。這個“空”既是客觀世界,又不是客觀世界,色不異空,不等同於客觀世界,但也不相離於客觀世界。所以說,空不是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留住才叫空。

我們今天說文化的繼承與創新這個題目,也是解決“從內聖開出外王”的問題。外王決定內聖,客觀世界變了,主觀世界就得改變。順利的改變就是創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個是形而上的,一個是形而下的。我有一年看到張之洞為奧略樓寫的一副對聯:“昔賢整頓乾坤,締造皆從江漢起;今日交通文軌,登臨不覺歐亞遙。”他大意是說,在我之前的曆代聖賢們,他們締造了他們的乾坤、他們的時代,在江漢大地上創造了史詩。張之洞認為他也承擔了這個任務。我們的事業不僅僅能夠超邁古人,我們還能夠超邁洋人,因為我們有這麽深的文化做我們的根基。現在,傳統文化是我們的“內聖”,偉大的民族複興是我們的“外王”,要想實現這一目標,我們的“內聖”要堅如磐石,我們的“外王”要日新月異。唯其如此,我們的創新才有落腳點,才有持之以恒的動力。

那麽,今天就先講到這裏。謝謝大家。

2013年12月21日

在陝西“曲江文化論壇”上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