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約八年前,我做過一次演講,講的題目是《快樂的讀書人》。讀書確實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情,但是人不可能把一輩子的時間全部用來讀書。我在自己以往的讀書悟道生涯中,比較偏好中國傳統文化,這是因為,我出生在大別山一個較偏僻山區的小縣城裏,而中國最適合讀書人居住的地方,就是像五十年前的比較僻靜的山區小縣城這樣的地方,它是城鄉的結合部,既不乏城市的信息,又有農村的形態。我們有很多做學問的人都是在小縣城裏出生的。小縣城裏的生活給了我精神和物質的營養。很多年前我寫過詩,寫到了深山的小縣城,說那裏是“牛鈴搖動的城市”,是“混凝土建造的鄉村”,表達了我的一種生活狀態。傳統文化對我來講,就如同須臾不能離開的空氣、陽光與水,是故鄉給我的精神食糧。當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世界上各種優秀的文化很多,但我的祖輩很少接觸外來的文化,我在少年和青年時代之前,也極少接觸到異域文化。我一直在傳統文化形態下生活,因此我覺得,別的文化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是我的母語文化讓我誕生、成長、壯大,後來一直延續,最後走向自己的終點。這種感情不一定每個人都會是這樣,但這是我個人的一種狀態。

上次來國學院座談時,馮天瑜先生問我,這次講座講什麽?大家都知道,張居正是中國有名的改革家,如果講張居正和他的改革,對這麽多在國外生活的同胞來講,也許是個太具“政治性”的話題,可能不算最佳的選擇。因此我覺得,還是從傳統價值觀對當下社會的啟示這個角度,來講一講我的一些體會比較合適。對於中國傳統價值觀這個題目,我近幾年思考了很多。從小由於家學的原因,我讀了一些古籍和典籍,那時讀書有點囫圇吞棗,並沒有想到它有什麽用。等到我進入了社會,理解這個社會漸漸達到一定寬度之後,再回想當年我受到的家學教育,把儲存在我少年記憶中而沒有用到的一些觀念重新煥發出來時,我就能夠更清楚地認識一些問題。今天我們的生活哪些是進步了,哪些是退步了,哪些讓我們振奮,哪些讓我們痛心疾首。以史為鑒,今天,我想同大家一起探討對“仁”的理解。

我分三個內容來講。首先講的是: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

大家都知道,是中國傳統文化養育了我們這個民族,養育了這一片東方大陸上的人民。在漫長曆史的融合發展中,漸漸由儒、釋、道三家構成了我們的傳統文化核心。那麽,這三者之間是什麽關係呢?

從哲學觀與方法論的角度講,儒,用一個字可以概括它的意義,就是“中”,不偏不倚謂之中。釋,也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空”。《心經》上講“五蘊皆空”,然後又講“空不異色,色不異空”。這個“空”不是什麽都沒有,而是另外一種生存的思維狀態。道,也能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無”。從無到有,從少到多,這樣一種狀態的表現,是從“無”開始的,包括我們經常聽說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種邏輯都是從“無”字概括出來的。

如果從價值觀與認識論的角度講,也有三個字,可以幫助我們來認識儒、釋、道。佛就是“悲”,所謂大慈大悲、慈悲為懷的“悲”。進寺廟我們會聽到《大悲咒》,悲,反映了佛家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和理解。人從生下來就是悲劇的開始,人間有喜劇,有正劇,但最終無論是什麽人,其一生在佛家看來,都是做悲劇的文章,人生就是要解決這個“悲”字。悲天憫人是佛家的情懷,要解決悲劇這個問題,不在當下而在未來,不在此岸而在彼岸。解決悲的問題首先是“覺”,覺悟的“覺”,先知先覺的“覺”,這就是佛教講的價值觀。道,也是一個字,那就是“德”。老子的《道德經》就講到了道與德的關係。道家的價值觀和認識論,就是要一輩子解決“德”的問題,凡是符合“道”的,就是“德”,我們講“德配天地”,德就是道的精神層次上的體現,道是客觀存在的,德則是理解了客觀以後的主觀需求和對應,所以說,“老子疾偽”,“偽”就是不符合客觀規律,偽君子就是不遵守道德規範的人。有一次我在演講中說到八個字:“人為為偽,人弗為佛。”為是人主觀想的,它不是“德”,我們說“有所為,有所不為”,說國家要“無為而治”,就是不要離開德而去想自己的不符合客觀規律的東西。凡是人想要的,就是“偽”,凡是人不要的東西,就是佛的境界,所以,佛是一個單人加一個“弗”。

儒,在價值觀上也是一個字:“仁”。用甲骨文,甚至更早在倉頡造字的時候,“仁”字的寫法是一豎兩橫,這是什麽意思呢?在象形文字中,一豎,就是古人在八卦上的一豎,一豎為陽,兩橫為陰,一為陽,二為陰,即奇數為陽,偶數為陰。“仁”字就是從陰陽關係中創造出來的。陰陽的觀念,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上古文化。什麽是上古文化呢?就是上古時期提煉出來的哲學觀,主要就是陰陽觀。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裏有“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複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的說法。所以說,中國文化最早的元素,就是從陰陽這兩個字演變出來的。這是上古文化的特點。我們講的道德,就類比陰陽。比如說汶川為什麽發生地震?一個看似自然的問題,是客觀上的某種原因造成的,研究這個規律就是“道”。然後,這個事情如何避免它,如何處理它?最得當的方法就是“德”。“德”就是自然規律;“道”就是順應自然規律;隻要弄懂了“道”“德”這兩個字,一個人就能成就大事業。古代人講“三公”政治。周朝創立的“三公”政治,就是分屬行政、司法、軍事的三個人,即主管行政的周公,主管司法的召公,主管軍事的薑太公。三公的職責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坐而論道,協理陰陽。所有古代宰相,沒有到處跑的,宰相都坐在帷廊之下,沉思國事,研究道德。古代的“三公”政治是一個非常好的工作方式。古代帝王學,就是講這個君子垂裳而治的道理。

從公元前六世紀到公元前五世紀,仁的意義就有所改變。“仁”不再僅僅是人與自然的關係,而是變成了人與人的關係。如果說一豎兩橫是先天的仁,源於道家的思想範疇,那麽單立人的仁,則是後天的仁,完全變成了儒家思想。當兩個人出現的時候,就需要一個人去理解另一個人,就需要把兩種不同的聲音用一種方法統一起來。那麽,在人與人的交往過程中,“仁”就要起作用了。可見,仁,主要是解決人際關係問題,解決人類社會問題。

關於“仁”,孔子有很多重要的論述。比如《論語·顏淵》一節說,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接著又說:“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意思是說,把自己所有的私欲控製起來,去恢複周朝的禮製,這樣一來,你的仁心就會出現,仁心出現了,你周邊所有的人就會愛你。由此可見,周禮是一個非常好的製度。

再看《論語·衛靈公》一節:“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不成功便成“仁”,殺身成“仁”,說的都是這個意思。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中,孔子第一個把整體的思想道德規範集於一體,那就是一個字:仁。他以“仁”為核心,形成了完整的倫理和思想體係。這一點是非常了不起的。

仁是中國傳統哲學觀與價值觀的具體體現。以仁為本體,其內容還包括義、禮、智、信、忠、孝、悌、節、恕、勇、讓等。這十二個字,都是“仁”在每一個不同側麵展現出來的美好品質。國家需要你“勇”的時候,你就勇敢地迎接挑戰,舍身成“仁”;國家需要你“信”的時候,你就誠信待人;國家需要你寬恕什麽人的時候,你就要遵循“恕”道……以仁為本體,由此衍生出複雜的倫理價值體係,上麵所說的十二個字,形成了中國傳統的價值觀,而仁是分存於每個字的意義中的。佛家的觀世音菩薩,有一種形態是“千手千眼”。小的時候我不懂這個,後來我懂了。因為佛家講的是悲,人世間有多少種苦難,觀世音就用多少隻接應的手、多少隻智慧的眼睛來看你。仁也是這樣,仁在你沒落的時候給你勇氣,在你迷茫的時候給你信仰,在你孤立無援的時候給你照應。這樣一來,仁也像佛教中千手千眼的觀世音一樣,是身法千千萬,每一種身法,都對應了你當下的思想狀態以及你需要解決的問題,來接應你,幫你解脫。在這方麵,孔子還有很多論述,例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都是解釋如何愛人的。究竟如何愛人呢?就是我自己要站得住同時也要別人站得住;我自己要行得通同時也使別人行得通;凡是我不想要的東西,我也不會給你。己所不欲,卻施於人,這就違背了愛人的思想。與人為善,這個“善”就是良知,就是誠信;既是謙卑,也是勇敢。對父母為孝,對兄弟為悌,對朋友為信,對國家為忠,如此便形成了一個立體的“愛人”,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這個胸懷擁有了,這種境界達到了,就是古人所說的“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下麵我講第二個問題:仁是孔子思想境界的最高體現。

孔子在公元前六世紀至公元前五世紀交替時,為什麽會提出“仁”這個概念呢?馮友蘭先生曾說過:“孔子對於中國文化之貢獻,即在於開始試將原有的製度,加以理論化,與以理論的根據。”馮先生給孔子下的這個結論是正確的。他所說的“原有的製度”,就是周朝的製度,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周禮。孔子生活在春秋向戰國過渡的時期,即由上古向中古過渡並轉型的時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生活在曆史轉型期的。幸運的是,在中國的第一個轉型期,孔子出生了。而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全球化也就開始了,中國的第二個轉型期就在那時萌動。現在,我們也有幸處在中國曆史的第三個轉型期。一個轉型期需要幾百年乃至上千年,單個的人在其中是十分渺小的,轉型期的時間跨度非常長,而對曆史長河來說卻仍然是很短暫的。孔子是中華曆史第一個轉型期裏產生的一個“奇觀”。如果說,炎黃文化是華夏文化的起源,陰陽八卦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核,那麽,孔子的儒學就是華夏文化第一次大裂變,是中國思想的一次升華。

周禮就是從炎黃文化開創來的上古文化的結晶。周禮,是周代典章製度、文明規範的體現。但有一點需要指出,這樣一種好的文化,為什麽在春秋戰國時期開始出現了“禮崩樂壞”的轉型期呢?其轉型的特點,就是舊有的文化不管用了,新的文化還不足以支撐起這個時代的發展,這個時候,就出現了很多仁人誌士來研究文化的斷裂。孔子就覺得,他要研究周代文化起源以及這個文化在曆史上起到的巨大作用,現在它為什麽不適應這個時代了,是周朝錯了嗎?還是現在的人錯了呢?他得到的經驗是“鬱鬱乎文哉!吾從周。”然後他又說,“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他覺得,自己應該把一輩子的心血用在恢複已經崩壞的周禮上,把在文化地震的廢墟上重建文化王國作為己任。孔子自覺地承擔起了中華文化承前啟後的重任。他在承擔責任的時候,發現了這個“仁”字,用這個“仁”字來解釋周朝禮樂文化,並使之有了現實意義。這個石破天驚的發現,也是一種挾雷帶電的創新。一個“仁”字,成了一把解釋周朝製度並使之理論化的鑰匙,這是孔子一生最偉大的理論創新,也是中國文化史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理論創新。

孔子之前的春秋時代,就出現過不少關於“仁”的思想表述。如,《詩經·鄭風·叔於田》:“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詩經·齊風·盧令》:“其人美且仁”;《尚書·金滕》:“予仁若考,能多才多藝,能事鬼神”。從這些論述看,上古時代的“仁”和孔子的“仁”有接近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詩經》是孔子刪定的“潔本”,據說原編者為尹吉甫,現在流傳的都是“孔子版”。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詩經》中兩則論述,“仁”與“美”同列,“美且仁”,即人很美且很善良。《尚書》中“予仁若考”中的“考”通“巧”,“巧”的定義是多才多藝、能事鬼神。它更多的是從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本領上去說的。由此可見,春秋時期的“仁”,是一種對人的品質與才藝的讚美。孔子借用過來,擴大並豐富了“仁”的含義。

“禮崩樂壞”有兩大具體表現:一是社會上普遍存在蔑視權威;二是利益至上。從經濟學家的觀點講,這也許是社會進步的表現,但在孔子這樣的思想家看來,“禮崩樂壞”是一種社會倒退、陰陽失調的惡劣表現。我們今天就存在著孔子說的那種處在社會轉型期的“禮崩樂壞”的事情。因此,孔子的“仁”對當下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每一次變革導致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的關係的劇烈變化,人們由平常心、佛心、道心,變成了“機心”。“機心”,這是莊子的說法。莊子是寓言大師,他的深邃思想都蘊藏在寓言故事裏。有一天,他帶著學生在路上走,看見當時的一項科技創新,人們挖井並用轆轤取水,他的學生於是就讚美科技進步是多麽偉大,莊子卻感歎說,“機心”既生一發而不可收,人類就會向著惡的一麵去發展了。人如果要保持本真的狀態,就要去掉“機心”,增添道心、佛心、仁心。所以,到了明代後期即十六世紀末,李贄在湖北的麻城講學,講到了“童心說”,希望人們重新回到“兒童時代”。當整個社會的人心都被“機心”控製的時候,你如果擁有一點“童心”,也就有了更高層次的智慧。若幹年前,我的兒子很小的時候,弟弟從老家送來一隻雞,兒子看見了,想養著這隻雞,就給雞的一隻腿綁上繩子,係在欄杆上,在陽台上養著,還弄了一些小白菜、米粒和水喂它。他對雞說,這裏有水、有菜、有米可以吃,教雞如何生活。他放學回家後,發現陽台上有很多血,他問:“誰打這隻雞了?”大家都說沒有打。雞因為習慣刨食,刨水泥地當然會弄得腳趾血淋淋的。兒子看了很傷心,用創可貼給它包紮,然後又對雞說:“地很硬,你別刨了,我們喂你吃。”第二天中午回來,看到這隻雞奄奄一息了,爪子又被刨爛了,他很憂傷地對雞說:“我已經告訴你了,你還要這樣!”我在旁邊看到了這一幕,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偉大的聖人告訴我們應該怎麽生活,我們卻如同這隻雞一樣,聽不懂聖人的話,結果我們把自己帶進了死亡,帶進了墳墓。莊子說的“機心”是聖賢之言,孔子的“仁”,老子的“道”,都是我們聽不懂的真話,結果往往如同那隻雞一樣,最終失血而死。

除了“機心”的說法,莊子還有“朽木”的說法。一天,莊子帶著學生來到一片樹林,看到一棵朽木倒在那裏爛掉了,莊子對學生們說,你們要注意,做人不能做成朽木一樣,任人踩踏,沒有尊嚴。再往前走又來到一棵正在被砍伐的參天大樹跟前,莊子又對學生們說,你們做人不能像這棵樹一樣,這麽英俊高大,否則人們就會砍了你們去做棟梁。學生們不解,就問老師,朽木也不能做,棟梁也不能做,那我們做什麽?莊子說,做你自己!老子講《道德經》很抽象,莊子講做人的道理卻是寓言化的,很形象。孔子與他們兩人又不一樣,他能把所有複雜的問題都變成操作性很強的準則,變成“仁、義、禮、智、信”這樣完備的思想與道德的體係,可以進入每個人的生活,進入國家常態中的“頂層設計”。正因為如此,儒、釋、道三家,一定是儒為首,這一點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我們的先賢、聖人很多,有的聖人講小乘佛教,講自己修行;有的講大乘佛教,講天下人一起修行。反觀我們當下的中國,人際關係是如此冷漠。我昨天看到網上的一則小故事,說一個老太太開車把一個年輕人碰了,那個老太太把車門一關,躺在了地上,她倒變成了受害人,年輕人呢,也躺在了地上。這就叫“人心不古”。還有就是,見義勇為的救人者反而被誣,為什麽人會變得這樣冷漠,把所有人都當成自己的敵人?救人反被人誣,拜金主義盛行。這樣的狀況,類似於兩千五百年前孔子所處的轉型時期。每一次舊的傳統即將毀滅,新的道德規範還沒有約束力,人性的惡、低劣、庸俗、卑鄙等等不好的東西就出現了,如同“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這就是整個社會缺乏“仁”和“愛人”之心的表現。

我們常常感歎今不如昔,每個人都“記得住鄉愁”。鄉愁美好,其實就是說當年比現在好,才會記得住,才會懷念。如果今天比過去好,我們還要鄉愁做什麽。提出這個口號,讓我們懷舊,就是懷念單純的人心,懷念良好的風氣。感歎今不如昔是人類的生存本能之一,也是我們“記住鄉愁”的主要原因之一。我在八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講到,單純從生活角度來考慮,科技是一場盛宴;可是,從人類最根本的需要來看,科技卻是一場瘟疫。什麽是科技創新?人類一定需要這個東西嗎?李白沒有這些東西,他能成為偉大的詩人,今天還有像李白那樣偉大的詩人嗎?惡的東西一出來,總是有人趨之若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大慈大悲的人,先知先覺的人,從社會一開始發生某種轉型的時候,就會表示出憂慮,但是往往沒有多大的用處,直到災害已經發生,多少人為之失去生命,人們才會理解這些先覺的聲音,可是那時悔之已晚矣。

接下來講第三個問題:仁在政治上的表現即是“王道”。

孟子在孔子提出的“仁”的基礎上,又提出了著名的“仁政”之說,即把“仁”的學說作用到了具體的政治倫理當中,具體表現為施行“王道”,反對霸道統治。

孟子曾對求教於他的梁惠王說過一段話:“地方百裏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製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在這段話裏,孟子闡述了“仁政”統治的三條原則:一是“省刑罰,薄稅斂”。古人講“苛政猛於虎”,即是說刑和稅過重了,比猛虎還可怕。所謂藏富於國,民必反之;藏富於民,國必強之。二是“深耕易耨”,即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孟子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的這段話,是對“仁政”與民生改善的具體闡述。通過這段話可以看出,古代中國的生產力十分低下,農人那麽認真地種桑織布,到五十才有衣穿;農人養了那麽多雞鴨,到七十才可以不勞動而有肉吃:一百畝田才可以讓數口人衣食無憂。現在如果有這個標準,非洲都不算貧困了。在那種情況下,中國人自娛自樂地生活,同一時期的有些國家還在茹毛飲血呢!中國古代的帝王重視農作,每年於春耕之前,親自扶犁耕田,進行“耕耤禮”。這是必須的,勸農、憫農是社稷大事。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登基後,也十分看重孟子的學說。相傳他規定每戶農民必須在地裏種五十棵桑樹。後來,相傳當他讀到孟子的“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段話時,就不再喜歡孟子了。

關於私人財產與國家穩定之間的關係,孟子也說了一段話。他說:“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這是什麽意思呢?就是說,你讓一個毫無財產的人保持恒心,除了士大夫,小民是做不到的。沒有解決好財產問題,就解決不了道德問題。孟子就是這麽認為的。這些沒有財產的人,很可能會用不法手段去謀取不義之財,這樣你就必須製定很多法律去懲罰他,如此一來,國家也就會陷入尖銳的矛盾之中,會增加很多警察、牢房、刑法。增加這些,又會增加老百姓的稅賦,國家就會處於惡性循環之中。這些人一旦“機心”出來以後,就會對父母不孝,對國家不忠,給世局、世風造成混亂,國家進行鎮壓,則會加劇混亂。所以,要想讓國家平安,明君的政治就是施行“王道”。“是故名君製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意思是說,如果這些人,對上會孝敬父母、養老送終;對下會養育子女、使之長大成才,他本人終身不為吃穿發愁,遇到災難國家會救濟他,這樣一來,你引導他,他就會向善,國家就會安穩。孟子的學說,從個人的修養走向了國家治理方麵,比孔子說得還要透徹。孟子對孔子學說進行了繼承和發揚。民生是國家之本,這一點,古往今來沒有改變過。民心穩,首先是人民的生活穩,這樣國家才穩。當下食品這麽不安全,教育成本這麽高,房價居高不下,這就是民生出了問題,改革的成就誠然很大,但民生沒有解決好,改革就等於失敗了。另外,還有教化問題,老百姓通過教化,自覺用道德標準,即“仁、義、禮、智、信、忠、孝”來約束自己。當前改革最大的失誤就是教育,不僅僅是學校的教育,也包括整個社會教育。《論語》中記載了孔子關於教育問題的觀點,“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這就是“倉廩實而後知禮節”。西方有三代人才能出貴族的說法,我們改革開放三十年,暴發戶如雨後春筍一般,真正的貴族卻很難看見。對老百姓不能隻富不教,在孔子的觀念中,教化百姓是十分重要的。財富如果給了小人,財富是會帶來禍亂的,給社會帶來災難;如果財富給了君子,他會給社會創造美好的秩序。所以,在中國誰是財富的擁有者和生產者,這才是更重要的。在改革之初,我們常說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改革就是要把這種現象改掉。可是改到現在,明星都有私人飛機了,科研工作者還隻有國家發的一點點工資,為什麽會這樣呢?第一是財富的掘取方式出了問題;第二是財富的使用方式出了問題。隻說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話,卻忘了說另一句更重要的話,就是讓這部分人先高雅起來。高雅一定是教化的成果,沒有道德的教化,富隻能是巧取豪奪的成果。所以說,改革積累的深層次問題很多,還需要一個明晰的方法來撥亂反正。

仁政就是王道。孟子追求“從內聖開出外王”,這個“內聖”,就是“仁”,這個“外王”,就是“王道”。有一句話叫“天下歸仁”,但當下的世界恰恰相反,是“天下歸霸”。霸道是王道的對立麵。我們可以用這套哲學體係去看美國。美國是全球化之後的勝者,對內是王道,對外是霸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中國不會稱霸,我們可以用“仁”這把鑰匙,去打開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這扇大門。我認為,還是屈原的那句話說得好:“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當曆史發展到某一階段時展現出來的狀態,如果站在更遠大的時空來看待,可能就是錯的,但在當時,你就算知道是錯的,也得跟著。或許科技是緣木求魚,全球化更是個騙局,隻會讓美國得到好處。但中國因為1840年以後受盡了創痛,包括我們的道德淪喪,民風失去了淳樸,這些問題都有待我們一件一件去梳理,一件一件去辨析和厘清,重新發現它的創新之道。中國曆來有“道統”與“政統”之分,“政統”處理的是國家事務,“道統”講的是理論政治,隻有兩者合力,一起推動中國這輛巨大的列車前行的時候,我相信,“天下歸仁”這個偉大目標,最終還是會實現的。

2014年5月

在武漢大學國學院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