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何晏(190—249),三國曹魏正始年間的侍中尚書,玄學家,作家。在中國文化史上,是個很有名的人物。

第一,在中國,“清談誤國”,始作俑者就是他。這種盛行於魏晉間的好莊老,尚虛無,崇玄談,喜頹廢的文人風氣,由他和夏侯玄、王弼等人倡起,“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猶末已也”(胡三省語)。這是一種與中國文化中正統的、主流的儒學思潮長期存在著的相悖相逆的思想意識形態。

第二,始起於漢代、盛行於兩晉、終止於隋唐的流行服用寒食散,成為有身份、有地位的知識分子的時尚標誌。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一種帶有毒性的礦石類藥物。食後痛苦異常,純係自虐,兩晉期間,士人競相仿效,荼毒甚廣。而領導此新潮流,開一時風氣之先者,也是他。

所以,凡涉及清談,涉及服散,就必然要講到何晏。

一個人,且不論對其評價如何,若是能夠在曆史長河中,留下一些或好或壞,或深或淺的印記,任由後人加以評說的話,應該承認總是有他與眾不同的才智、能力、稟賦和天性等等過人之處。倘是資質凡庸一般,好也好不到哪裏去,壞也壞不到哪裏去,一生行狀,無可述及,也就難以卓爾不群,在史冊上留下一個名字了。因為中國曆史,向來都是由皇上指定的那些正統的、主流的文人學士來撰寫,所以,離經叛道的何晏,成為一個不被看好的人物,也就是可想而知的命運了。

何晏,字平叔,南陽宛人。他的祖父何進(也有一說是何進之弟何苗),就是引西涼軍閥董卓到洛陽除宦官不成,結果自己把命送掉的國舅大人,依賴妹妹為漢靈皇帝後的裙帶關係,而頓時滿身朱紫起來。漢重門第,魏重流品,一直到前不久的推崇紅五類,“血統論”或“出身論”在中國有其久遠的曆史淵源,和需要時所產生的市場價值。所以,何進雖為大將軍,但很被當時的名門望族所鄙視,因為何進屠戶出身,要在十年“文革”期間,日子,可能好過一些,至少可以當個工宣隊什麽的,進駐某間大學,勾幾個女學生玩玩。可在漢末,卻因這身上的豬騷氣,而不大受人們尊敬。

但時光漸漸磨平人為的隔閡,猶如改革開放後,一下子冒出那麽多原來諱談的海外關係一樣,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到了何晏這一代,大家早忘了舊賬,自然而然地認為他是名符其實的貴族後代。而且,他的母親尹氏,不知怎麽成了曹操的夫人,因此,他也隨著改嫁的媽媽,成了拖油瓶,成為曹操的養子,大家也就把他當作大少爺那樣抬舉了。

也許,那時的道學不像後來那樣假惺惺得可怕,也許,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嚇人權勢,使他允許自己浪漫。在曆朝曆代的統治者中,他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風流領袖,倒也不必奇怪。如果能把國家治理得像個樣子,老百姓不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點浪漫完全可以諒解。這樣,何晏隨從母親被曹操收養,而且,還娶了曹操女兒金鄉公主為妻,成了駙馬爺。於是,何晏本來很高的貴族門第,已屬非同小可。現在搖身一變為最高統治者的養子兼乘龍快婿,拿今天的話講,就是貨真價實的高幹子弟,很可能是要進入中樞,成為領導幹部的第二梯隊了!

但是,侈汰富奢的生長環境,過於優越的外部條件,從進化論的角度來看,對於人的成長發展,能否起到物競天擇,從而強化種群的有利作用,是大可懷疑的。翻開一部二十四史,後悔投生在帝王家者,絕不止一個。至於金枝玉葉,深宮緊鎖,王孫公子,侯門似海,他們的命運有時也並不值得眼紅。班固在《前漢書·景十三王傳》裏分析:“昔魯哀公有言,寡人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未嚐知憂,未嚐知懼,信哉斯言也。雖欲不危亡,不可得已。是故古人以宴安為鴆毒,亡德而富貴謂之不幸。漢興至於孝平,諸侯王以百數,率多驕**失道,何則沉溺放恣之中,居勢使然也。”何晏一輩子自視甚高,目中無人,罔顧一切,獨立特行,焉知不是從小在宮禁中被薰陶出來的狂妄呢?

何進出身微賤,我不知道他的形象,與吳敬梓筆下範進的丈人胡屠戶,有無相同之處?但從他執政後,很快給東漢王朝畫了終止符這一點看,其智商是很成問題的。然而,正如巴爾紮克所言,不經過三代人的教化,不能成為真正的貴族。到了何進孫子何晏這一代,果然就很有出息了,這位何家的後裔,不但“少有異才,善讀《易》、《老》”(《魏氏春秋》),以才秀知名,而且還是一位在各類史書上都盛讚的美男子,看來,何家的遺傳基因,到了這一代發生了很大的變異。

且不談他的政治背景、家族後台,僅就他的文化素養和他的外貌儀容這點資本,也足以使何晏睨視群倫,把誰都不看在眼下。想到時下文壇,剛有點本錢還不大的作家,隻不過寫了兩篇瞎貓碰上死耗子、趨時邀好的作品,便像凸肚蛤蟆一樣,在春草池塘裏,蛙鼓陣陣地聒噪,實在令人生厭。那麽,有如此家族背景,宮廷奧援,出眾人材,學養不凡的何晏,驕他一傲還不理所當然嗎?

魏晉間,很推崇男性美,曹操就為自己身材短小而頗有自卑感,至於擲果潘安,偷香韓壽,傅粉何郎,都是作為佳話流傳的。何晏的麵白如粉,想來並非虛詞,南朝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就繪聲繪色地描寫過。這部最具權威性的記載中說:“何平叔美容儀,麵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男子傅粉,在兩晉南北朝時代,很流行。《資治通鑒》稱:“何晏性自喜,粉白不去手,行步顧影。”源出《三國誌》裴鬆之注。因為那時的上層社會,浮靡頹廢,****佚,已成風氣。顏之推在《家訓》中描寫過:“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無不薰衣剃麵,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

魏晉南北朝的性觀念,要比宋以後開放得多,自由得多。但據潘光旦先生譯注靄理士的《性心理學》中考證,男子將臉部敷上白白的脂粉,或穿上鮮豔的女裝,是屬於“性美的戾換現象”,一稱“哀鴻現象”或“服飾的逆轉現象”,意在吸引異性或同性,是一種“有時候和同性戀有些連帶關係,卻不能和同性戀混為一談”的性心理。《晉書·五行誌》稱:“尚書何晏好服婦人之服。傅玄曰:‘此妖服也,夫衣裳之製,所以定上下,殊內外也。’”也證明了這一點。

從以上引證推論開來,他不但具有“性美的戾換現象”,而且有可能是個同性戀者,大概不算過甚之詞。因為用“自喜”這個字眼加諸何晏,與《漢書》中班固形容哀帝的同性戀伴侶董賢“為人美麗自喜,悅其儀貌”中的“自喜”,兩個詞匯的意義相同。這個董賢“嚐晝寢,偏籍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後來人用“斷袖之癖”作為同性戀的隱語,典出於此。

因此,《三國誌》裴注引《魏末傳》稱:“晏婦謂其母沛王太妃曰:‘晏為惡日甚,將何保身?’母笑曰:‘汝得無妒晏邪!’”他妻子所說的“惡”,諒不是惡行累累,惡跡昭彰,為非作惡,惡貫滿盈的惡,因為“妒”對於女人來講,隻能理解為由於丈夫移情別戀的怨恨,那麽,這個“惡”,自然是指其同性戀方麵的表現了。

總之,何晏受到正人君子傅玄的斥責,說明他在當時,就是一位爭議人物。

好像無論哪個時代,都會有這類以挽救世道人心為己任的神父。他指責何晏穿的是妖服時,可以想象是一張如何不受看的木乃伊麵孔。但何晏好像並不買賬,繼續我行我素。第一,因為那是一個不實行性禁錮,而且經曹操提倡的唯才是舉的社會。曹操說過,即使像漢代陳平那種跟嫂子發生不正當關係,道德敗壞,但有本事的人,我也要重用的。所以,魏晉間名士放浪形骸的行為,根本不算一回事,很可能何晏以他服婦人服,招搖過世為榮呢!第二,他怕什麽,就像魯哀公所言,是個既不知憂,也不知懼的公子哥兒。有誰如他這樣有宮廷後台,有帝室背景,有家族實力,還有同聲共氣的黨羽,以及反正統主流的思潮,所以,他才有恃無恐地為所欲為。第三,他之所以明目張膽地動靜“粉白不去手”,“行走顧影”,“服婦人之服”,既代表了一部分名士的逆反心理,也是對於高壓統治的消極抵抗,甚至佯作張狂,無非藉以逃避政治迫害的一道防線罷了。

據《三國誌》引《魏略》載:“太祖(曹操)為司空時,納晏母並收養晏,見寵如公子。晏無所顧忌,服飾擬於太子,故文帝(曹丕)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嚐謂之為‘假子’。晏尚主,又好色,故黃初時無所事任。及明帝(曹睿)立,頗為冗官。”於是,我們能夠理解這樣一個才華人品、無不出眾的何晏,直到239年齊王曹芳登極,曹爽親政以前,近五十年間,始終處於抑鬱不得誌的狀態之中,所形成的悖謬逆反心理。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也就是所謂的“士”,與多一個立人旁的“仕”,隻不過時序早晚的差別。仕,首先是士;而士,也必須以成為一個仕為目的。所以,“學而優則仕”,是士的必由之路。但“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也不是沒有可能。於是,耐不得寂寞者,倘不是化為自怨自艾的沉淪嗟歎,就是生出自暴自棄的莫名躁惘。何晏的表現,屬於後者,便是張狂了。

但知識分子中的輕薄之徒,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就是高估自己。由於自我評價與實際值的背離,便會感覺所獲得的報償遠遠不足。由於這種以為欠他太多的債權意識,不滿情緒愈益增加,輕則乖戾張狂,重則敵對抵抗。而統治者才不在乎知識分子的作亂犯上,讓你蹦,又能蹦得多高?隻要老子高興,不過像捏死一個臭蟲那樣,頃刻間便化為齏粉。因此,何晏的結果可想而知,不是以卵擊石,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事實,也正是如此。

《資治通鑒》載:“何晏等方用事,自以為一時才傑,人莫能及。晏嚐為名士品目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才’,夏侯泰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蓋欲以神諸己也。”他認為:夏侯玄深識遠鑒,所以能精通天下的才誌,司馬師慮周謀全,所以能把握天下的大勢。至於不用費力而飛快向前,不用行動就達到目的,能夠出神入化者,我聽說過這樣的形容,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物。他之引用《易·大傳》裏這三句話,前兩句比喻重量級的夏侯玄和司馬師,後一句的用意非常清楚,就是突出他自己。看來,何晏已非一般的自負,而是頭腦膨脹,不可一世,是注定要失敗的了。

在政治上比不上夏侯玄的雄厚資本,權勢上比不上司馬師堅強實力,何晏隻有在文化領域裏,倚仗其才智,施展其口辯,馳騁一時之雄了。於是,“與夏侯玄、荀粲及山陽王弼之徒,競為清談,祖尚虛無,謂《六經》為聖人糟粕。由是天下士大夫爭慕效之,遂成風流,不可複製焉”。到他做了尚書,有了位望,自然更是門庭若市,談客盈坐,成為當時朝野清談的一位精神領袖。“晏能清言,而當時權勢,天下談士,多宗尚之”。更有一群聲氣相投的諸如鄧颺、丁謐、畢軌、李勝之流,相鼓吹,共煽惑,滿嘴空話,信口雌黃,虛無飄渺,大言不慚。這些人,視**為通達,以信守為頑固,能苟安為高尚,性剛正為欺世;腳踏實地為庸俗,荒誕浮誇為超脫,循規蹈矩為無能,**佚腐朽為飄逸。然後,就在社會上產生出一批所謂的名士,或過度飲酒,終月不醒,或裝癡作狂,全無心肝,或赤身**,滿街橫臥,或長嘯狂歌,凡人不理……當時,作名士,是一種潮流,而名士,若無怪行異舉,奇談怪論,也名不起來,於是,在名士們競相比賽地放浪形骸之下,社會風氣也日益地隨之敗壞。

最嚴重的,莫過於何晏所倡導的寒食散的流行,為患一時了。《世說新語》載:

何平叔雲:“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寒食散論》曰:“寒食散之方,雖出漢代,而用之者寡,靡有傳焉。魏尚書何晏首獲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尋也。”

胡三省注《資治通鑒》也持此說法:“晉人多服寒食散,今《千金方》中有數方。蘇軾曰:‘世有食鍾乳,烏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於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以濟其欲。凡服之者,疽背,嘔血相踵也。’”由他帶的這個頭,以致造成聲勢,實在是害人不淺的。這多少有些類似“文革”末期,人們不知從何興起了喝紅茶菌,打公雞血,站鶴翔樁,練特異功的一窩蜂式狂熱,又與晚清的義和拳運動,堅信刀槍不入,而扶清滅洋的愚昧行為,同屬人們陷於世紀末的迷茫中,尋求刺激的癖嗜。凡屬上升的,健康的,理智的社會,這些不值一嗤的歪門邪道,根本無立足之地。

從《晉書·皇甫謐傳》裏,看到他服用寒食散的痛苦,就略知遺患之甚了。由於他“違錯節度(想必是藥劑過量或配伍失衡的錯失),辛苦荼毒,於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當暑煩悶,加以咳逆,或若瘟瘧,或類傷寒,浮氣流腫,四肢酸重。於今困劣,救命呼噏,父兄見出,妻息長訣。”這和如今那些上了“大氣功師”招搖撞騙的當,而走火入魔者,純屬沒病找病,活該倒黴,絲毫也不必去同情。所以,清人俞正燮說:“晉人之散,唐宋人之丹,其為鄙惡,直近時雅片煙之比。”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一文中也講過:“吃了散之後,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絕對是一種殘酷的自虐,近乎靄理士《性心理學》裏所說的“施虐”與“受虐”的性變態。從這裏,似可推斷傅粉何晏的種種異端,恐怕與他不同於正常人的性心理有些什麽關連。

盡管何晏頹廢荒唐,言行不軌,生性**,恃才狂傲,在公元239年以前,自兒時就憎惡他的曹丕,為帝王之尊時,也沒有動他一根毫毛,任其自便。後來,曹睿繼位,這位皇帝也十分討厭他的浮華,對他“急於富貴,趨時附勢”表示嫌惡,但也不曾采取什麽箝製措施,頂多就是“抑而不用”罷了。這說明知識分子表現欲的泛濫,有時候,正如孔雀那華麗的羽毛一樣,雖然能成為致禍之由,但是,倘不對統治者構成什麽威脅,不造成政權安全的危機,也許睜一眼,閉一眼,以示皇恩浩**;如果超過帝王所能承受的界限,恐怕就不會泱泱大度了。

古往今來的“士”,也就是知識分子,有多少人在與統治者的這種考驗耐力的遊戲中,以玩火自焚而敗北呀!文學家玩政治,和政治家玩文學,是不一樣的,政治家玩不好文學,可以不玩,而且哪怕玩得極不成樣子,你文學家還不得山呼萬歲地叫好;但文學家玩不好政治,就得把腦袋押上。何晏的悲劇就在於他近五十年坐政治的冷板凳,一肚子不平,倒獲得相對的放浪形骸的自由。一旦他卷入政治的漩渦中去,就不由自己,即使想退出賽場,重回看台,也由不得你了。

所以,冷落,寂寞,沒有掌聲和鮮花,未必是壞事。

一熱,熱到發燒三十八度,倒要壞事,何晏現在肯定忙得顧不上“服婦人服”在洛陽街頭乘車遨遊了。他現在太得意了,尤其那些輕浮圜薄之徒,滬語所謂“輕骨頭”式的文人,得意之後必定忘形,而且也必定像《紅樓夢》中所言,“得誌便猖狂”的。

“是時,何晏以才辯顯於貴戚之間,鄧颺好交通,合徒黨,鬻聲名於閭閻。”尤其曹爽當政後,用他們的計謀,將司馬懿削職虛權靠邊站後,更加有恃無恐。何晏也由此飛黃騰達,“用為中書,主選舉,宿舊多得濟拔”。於是,他在政治絞肉機裏愈陷愈深,而不能自拔。“晏等依勢用事,附會者升進,違忤者罷退,內外望風,莫敢忤旨”。“分割洛陽,野王典農部桑田數百頃,及壞湯沐地以為產業,承勢竊取官物,因緣求欲州郡”。“晏等與廷尉盧毓素有不平,因毓吏微過,深文致毓法,使主者先收毓印綬,然後奏聞,其作威如此”。為非作歹,橫行不法,以至於有人向曹爽的弟弟建議:“何平叔外靜而內躁,銛巧好利,不念務本,吾恐必先惑子兄弟,仁人將遠而朝政廢矣!”(以上引文均見《資治通鑒》和《三國誌》)

忘乎所以到如此地步,何晏已經成了一個無聊無恥的政客,這樣,離他生命途程的盡頭,也不太遠了。

公元249年的高平陵事件,其實是司馬懿發動的一次政變。駑馬戀棧豆的曹爽,加之圍繞他身邊的狡詐奸宄,不成氣候的浮薄文人,那敵得住老謀深算的司馬懿,結果被收獄處死,嚴懲不貸。最高權力的爭奪,總是伴隨著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大難臨頭的何晏,於戰兢兢間,沒想到在砍頭前,司馬懿還有興致跟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居然教他主持審理這樁大案要案。難道他會胡塗到看不出他的下場嗎?心毒手辣的司馬懿會給他好果子吃嗎?但知識分子的習性,最容易患得患失,於是他機會主義地以為網開一麵,便馬前鞍後,屁顛屁顛地積極行動起來。為了立功贖罪,對他昔日友好,舊時同僚,相契知己,摯親至朋,加以刑訊逼供,窮追猛查不放,無所不用其極,以此來討司馬懿的好,幻想得到寬恕。到這個時候的何晏,風流倜儻全無,言辯文彩不存,連悲劇意味也統統失去,而成了一個醜角。

案子審判告一段落,何晏呈上去,一方麵請司馬懿定奪,一方麵冀圖恩典。誰知翻閱以後,司馬懿豎起大指和食指,作八狀,意思是要屠滅這個數字的家族,方才解恨。但何晏隻報上去丁謐、鄧颺等七個要處決的案犯,司馬懿一個勁搖頭,說還不夠。何晏看那張臉,豈有不明白之理,連忙試探:“難道還包括我?”司馬懿頷首點頭道:“這就對了!”於是,當場逮捕何晏,一並斬首滅門。

何晏著述甚豐,但多散失。傳世有《景福殿賦》一篇,與東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齊名。另有《論語集解》十卷,是研究《論語》的重要著作。《道德論》二卷,應該是他積數十年清談大成的得意之作,現隻存有部分佚文。據《世說新語》稱:“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詣王輔嗣(弼),見王注精奇,乃神伏。曰:‘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論天人之際矣!’因以所注為《道、德》二論。”假如何晏一生保持這種清醒和自知之明的話,也許不會弄到最後身首異處的下場。

或許,一時的清醒,一時的自知之明,大概不難。一個人,特別是文化人,要求得一輩子的清醒,一輩子的自知之明,恐怕就不那麽容易了。但是,這個目標,難道不應該成為我們的期許或努力為之的麽!

殷鑒不遠,覆轍長存,能不令諸多舞文弄墨者,引以為戒乎!